你以后要写关于我的回忆,那里面中学生每天接吻,小学生梦想着抢银行,直男们是纯洁的荡妇,拯救世界的是没有堕过胎的女流氓,这样的故事永远不会出版,这样的故事永远不会被删改和玷污。

没有歌词的女流氓

作者/王若虚

大麻说,这个世界已经被死娘炮和广场舞大妈占领了,所以才会有那么严格的全校禁烟令出来。

以前学校里的游戏规则是,老师们可以在办公室里抽烟,学生们可以躲在厕所里抽烟,娘炮们闻着烟民放出来的屁,心旷神怡。

现在呢,连老师都不能在学校抽烟了,简直是礼崩乐坏,这让他们很不爽,被抓到抽烟的学生也就跟着倒了大霉。所以常能看到几个小烟民,每人鼻孔插着两根烟,在办公室外面罚站上一节课——这是第一次被抓。如有第二次,政教处老师会直接帮你点着鼻孔里的烟,让你爽个够,爽到自己老娘是男是女都分不清。

大麻说,去他妈的,政教处这几个老师,几个月前还是我最忠实的顾客。

大麻家里就是开杂货店的,该店紧靠进出本市的公路,卖得最好的分别是假烟、矿泉水、打火机、真烟。大麻两岁起就在一箱一箱的香烟上玩耍,十三岁那年偷偷抽了第一支烟,十五岁他爹肺癌去世,奇怪的是他老爹从不抽烟。刚丧偶那阵,大麻的老娘把店里的香烟都下架了,憋了两个月憋不住销售业绩直线下滑,又开始卖烟。

从小学开始,每逢班主任家访,大麻老娘都要塞一条烟过去,班主任便会容忍大麻在学校的胡闹。到了初中,大麻开始带着香烟去上学,从校园小混混到食堂打饭的大叔,都是他的顾客,谁让他卖的都是真烟,价格还比外面便宜呢?每次出门去学校,大麻老娘从不叮嘱他“课本作业本都没忘吧?”,只会说:“再带两包红河,那个卖得好!”

大麻跟我们忆苦思甜诉说这段烟龄史的时候,常有人不信,大麻叼着烟,一脸鄙夷的神情,像个闭经又便秘的人妖哲学家,说我们又不是生活在审核过的校园小说里,那里面中学生不能接吻,未成年人不能抽烟,姑娘是纯洁的处女,直男们被甩时要下着大到暴雨——去他的,我们生活在现实当中。
正是大麻,在禁烟令颁布后发现了抽烟不被惩罚的诀窍。

我们这所三流高中的隔壁是所三流职校。我们学校考得最好的学生也就去二、三本,剩下都去了大专,而职校最优秀的学生将和他们在那里会师。相比那些跟我们面和心不合的市重点、省重点中学,隔壁的这个才真是兄弟学校。两所学校的当中,只隔着一堵东西向的水泥墙,大约两米多高。墙的西头是条污染严重的小河,每到夏季那味道可以熏死一群臭鼬。墙的东头是我们正对马路的铁栏外墙,顶部是一排密集的矛尖,往那上面一坐,你立刻会拥有两个及两个以上的菊花。

唯独水泥墙本身,顶上什么也没有,只要能想办法爬上去,那就像公园里的长条凳一样舒服。

大麻教我们就坐在墙头,屁股朝着高中,小弟弟对着职校,吞云吐雾。理论上,我们此刻并不在自己学校,我们悬空荡着的双腿,我们嘴里的香烟和脏话都在职校领空,不属于高中管辖。抽完烟,烟头送给职校,转身一跃,落回可爱的母校,老师们并不能把我们怎么样。

至于职校那边,之所以叫职校就是他们是帮不拘小节的家伙,从不在乎我们在墙上干了什么,也不在意绿化带里我们扔的那些烟头,因为职校自己的学生在绿化带里留下了更多的烟头、空酒瓶、用过的安全套,可能还有打群架时崩飞的牙齿。大麻说哪怕站在墙头对着职校撒尿他们也不会管的,我们年轻的尿液已经被考卷和题海阉割去了骚气和信息素,变得像纯净水一样乏味。

本来老师可以在墙头铺上铁丝网,安上闭路监视器,埋伏好狙击手来阻止我们。但他们没有,因为身为资深烟枪的政教处主任率先开始在课间跑到校门外抽烟,其他烟民老师也跟着效仿,这大大缓释了他们心中的积怨,对我们骑在墙上的行为眼开眼闭。你看,我们的食物链就是如此,社会舆论干翻教育局,教育局干翻校长,校长干翻老师,老师干翻我们,我们毕业以后进入社会变成家长,再回过头来干翻教育局,无限循环,形成完美的烟圈。

社会学家大麻那天中午在墙头上抽烟,听到一阵喧哗,扭头望去,是一群职校女生正围住一个职校女生,后者被逼到了一个墙角,无处逃遁。这所职校里这种事很普遍,而且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女生间的内战,男生不许掺和,除非你是其中谁的男朋友,不然就不要发扬骑士精神。但大麻还是出手了,因为被围攻的女生看上去挺漂亮,楚楚可怜,惹人心疼。要是被拽头发撕衣服,那是何其可惜。

大麻手一扬,手里的玻璃汽水瓶在女生后面炸出一声响,没碎,但足把她们吓出尖叫,人墙出现一个缺口。姑娘们边破口大骂边对大麻怒目而视,楚楚可怜的女生动若脱兔,飞快地从缺口里逃了出去,遁入教学楼。

职校操场上一片“我操!” “逮住她!”的混乱,大麻趁机翻身从墙上下来了,这一翻很及时,几秒钟后,那个汽水瓶就砸到了他方才坐的地方。

假如我们生活在允许出版的校园小说里,接下去的桥段应该就是大麻认识了那个被他救下的姑娘,小女子无以为报,许以看电影、牵牵手的奉献,大麻为了她,在职校大杀四方,得罪大佬无数,最后终于让姑娘找到了生活的新方向,比如考个大专,结果却不幸失明,大麻为了她的未来,捐出了自己的眼角膜,姑娘看到了明天的太阳,而大麻成了盲人,主动遁入茫茫人海,从此不再往来。

幸运的是,大麻生活在现实世界里。那个楚楚可怜的女生再也没出现在职校里,倒是过了几天,他又在墙头抽烟,有个职校的女生跑过来,仰着脑袋,问,喂,你卖烟的吧?给我一盒,随便什么牌子。

大麻以前也卖烟给职校的人,不觉意外,但左看右看这姑娘,觉得脸生,以前没见过,说,我现在身上只有兰陵了,算你七块一包。

姑娘说行,但她个子小,手里的十块钱无论如何都递不上来,说,你拉我上去吧,我他妈也想坐在墙上抽烟,帅气!

大麻想娘们就是事情多,但顾客是上帝,虽然尼采说上帝已死,但金钱永不眠,还是费了点力气把她拽上来了。姑娘交了钱,拿了烟,抽出一支,让大麻给点上火,吸了一口,很老练的样子。姑娘问,你叫什么名字?
大麻说,我姓麻,他们都管我叫大麻。
姑娘点点头,说,哦,我叫钟烨,钟表的钟,刘烨的烨,他们叫我中华,我就是前几天被你的汽水溅了一身只能剪短头发的姑娘。

说完,胳膊肘忽然往后一捣。大麻只觉得胸口一痛,整个人失去了平衡,往后倒去,自由落体的过程中,他发现蓝蓝的天空越来越小,姑娘俊俏的下巴骨和小巧的鼻孔越来越远,最后“哐”一声,不算壁咚,只能算是地咚,整个人五脏六腑好像都给震成流质的了,最先着地的右手小臂一阵麻木。
墙上的姑娘已然不见踪影。

第二天大麻没去上学,下午三点职校放学的时候,他直接跑到职校门口,右手绑着绷带,一脸肃然。

自盘古开天辟地以来,只有职校学生去堵初中高中校门的,没有高中生去堵职校校门的,何况还是单枪匹马一个人。好在职校那几个开瓢领袖都是他的顾客,有话好说,问到底怎么了?大麻说我不是来找麻烦的,我就是找钟烨。开瓢领袖一脸释然地说这丫头啊,你不知道,是我们年级文化课成绩第一,成天疯疯癫癫神神叨叨的,我们都不去招她……她爸好像是个杀人犯。

大麻权衡了一下,打算撤,还没来得及走,钟烨就出来了,也是一个人,径直奔他面前来,说,怎么,想报复我?就你一个?还打着绷带?
大麻不说话。

钟烨一只手伸进校服口袋里掏啊掏,大麻不知道是刀还是枪,赶紧在心里温习当初地摊上淘来的军警二十四式擒拿手的片段。姑娘却掏出一卷红票子来,往他胸口一扔,说,陪你医药费,够了吧?谁他妈让你瞎捣乱,把勾引我闺蜜男人的绿茶婊放跑了!隔天她就转学了!

大麻一愣,脑海里闪过那个姑娘楚楚可怜的柔弱样。在风把纸币吹走之前,生意人大麻一脚将其踩住,弯身捡起了钱,相当于给钟烨鞠了个躬,说:
“谢谢老板了。”

第二天,我们高中每个认识大麻的小烟民都分到了一支用十块钱纸币卷起来的烟卷。我们第一次发现原来人民币的宽度和卷烟的长度差不了多少,只是这种“币耻烟”没有过滤嘴,是大麻亲手一支支卷的,用的是普通卷烟丝,还没烟纸贵。

卷起来的纸币偏厚,燃烧缓慢,还有股焦糊味,但大家毫无怨言。我们深信很少有人干过这种事儿,等我们长大以后人模狗样或者谨小慎微时永远都不会再这么干。但现在就是现在,我们全部坐到了墙头上,让人担心会不会把墙坐塌。职校的人揉揉眼睛,怀疑自己来到了印度。我们晃着腿,脚跟敲着墙面,享受着尼古丁、烟焦油和燃烧的金钱。

当钟烨和她同学走过的时候,大麻喊了一声:“谢谢老板!”
我们也跟着高喊:“谢谢老板!谢谢老板!”

据说,只是据说,有人看到钟烨的脸涨红了,不像女流氓,像个正儿八经的小姑娘。她拽起女伴的手,赶紧躲进了教学楼,好像下一秒我们这群绅士就会跳下墙把她打好包扛回学校。

大麻本来以为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或者最多是哪天放学,校门口一溜儿职校小妞儿等着给他开瓢什么的。高中要傍晚五点半放学,职校简直是神仙日子,下午两三点钟就放了,大麻是怎么都跑不掉的。

但以上一切都未发生,只是几星期之后,大麻独自在墙上抽烟。他有时候真像个农村老大爷,平时也不打球,不带手机,闲着就在墙头抽烟。结果钟烨走了过来,昂着头,说,喂,拉我上去。大麻警惕地问你要干吗?一边手瞎摸索,无奈墙头光滑平整,没有砖头或者狼牙棒。
钟烨说你别怕,别怕,我就是想找你借一件校服。

原来钟烨听说我们学校有个帅气得不得了的校草,是个住宿生,每天中午在操场上打篮球都有一狗票的女生和若干性取向可疑的男生在场边发花痴。钟烨特别想一睹风采,最方便的办法就是换层皮装成我们学校的女生翻墙混进来。
大麻听完后说,我只卖烟。
钟烨拿着几张毛爷爷在他脚跟下面晃了晃。
大麻:“好的老板。”

其实按照我们的理解,钟烨这样的姑娘,完全可以在放学后盯住某个倒霉的我校女生,尾随至僻静处将其一棍子干翻,把校服给剥下来。但大麻终于还是搞来了一件女生校服,方法未知,反正一个人要是能在高中里卖烟不被抓,必有过人之处。

钟烨对着这件难看的衣服摇头晃脑了半天,还是忍痛穿上,于午休时分在大麻的帮助下非法穿越我校边防线,到操场上一看那哥们,顿时两眼发直,觉得自己穿那么难看的校服也值了,说,啊,我他妈真想睡了他!

大麻说,这哥们平时撒完尿不洗手,除非想梳理发型。
钟烨说你怎么那么变态啊这么细致地观察人家嘘嘘,你是不是直男啊?
翻墙回去还是靠大麻,钟烨一落地,就说,衣服我收下了,明天还来,你在这里等我。
大麻在墙头忽然想起什么,大叫,不对啊你还没给钱呢!
钟烨朝他做了个“么么”的嘴型,撒腿跑了。

那之后,大麻就常把钟烨弄到高中里来。老看校草也会发腻,两人就在墙头抽烟聊天。时间久了,我们学会了识趣。本来大家都在抽烟,钟烨要是走过来,我们几个就会像群被惊走的乌鸦,跃下墙头,独留下大麻,直面女流氓。钟烨是个话痨,职校那边的什么破事儿都说给大麻听,倘若不是她人长得还可以,这种话痨一般在影视剧里都活不过两集。

钟烨说,大麻啊大麻,你知道吗,我们学校有对情侣,我们叫他们狗男女,从一年级进来就四处野合,楼顶厕所储藏室小仓库什么地方都玩过了,终于有一天那女的怀孕了,总算消停了半个月。

大麻啊大麻,你知道吗,电工班都是男生,里面有好多基佬,有几个出柜了,他们的妈妈成天以泪洗面。

大麻啊大麻,你知道吗,我们学校有很多民工的小孩,他们不能像本地户口的学生那样读金融、财会、日语、旅游,他们只能学美容美发、电工、酒店服务,你说我们学校这他妈是什么狗一样的思路啊,其实我们出去都找不到工作啊。
大麻啊大麻,你知道吗,我抽烟是因为我妈爱抽烟,我不想吸二手烟,就只好抽一手烟啦。
大麻啊大麻,你喷出的烟圈与众不同,里面好像藏着故事啊?你说说看,你他奶奶的有什么理想吗?
大麻总是叼着烟,听她说这些乌七八糟的事儿,像聆听游吟诗人用机关枪在布道。等钟烨跳下墙头,大麻就问,中华啊中华,你说你已经蹭了我多少烟,欠了我多少次偷渡的钱?

钟烨就莞尔一笑,对着他做个“么么”的嘴型。

也有那么一两次,钟烨坐上墙头,接过大麻递来的烟,眼圈泛红,眼角含泪,但就是一句话也不说。大麻从来不问原委。短发的姑娘有故事,但漂亮的女流氓不想和你分享。他只是等着钟烨抽完一支烟就马上再递过去一支烟。有一次打火机没火了,墙头没别人,钟烨掰开烟卷就把烟丝往嘴里倒,然后大嚼特嚼。大麻看得触目惊心,钟烨嚼了三四分钟,嘴角漫出棕色的汁水,一口吐掉,抹抹嘴说谢了,然后跃下墙头。第二天她又像没事的人一样晃悠过来,笑嘻嘻地昂着脑袋,说,喂,拉我上去!而大麻的口袋里已经装了一把打火机。

钟烨甚至还跟着大麻混进了高中食堂,因为“职校食堂的饭菜难吃得跟狗粮一样”。大麻就借给她一张饭票,自己没吃饭。说是借,但钟烨从来没还过他什么。也巧,吃饭时坐在钟烨对面的就是那个校草。校草也很纳闷,他习惯了女生们仰慕的目光,以及她们碰巧坐在自己对面时低眉顺目、不敢抬头看他的羞赧相,只有钟烨,敢直勾勾地盯着他看,嘴角如狼似虎,好像他自己就是一块肉。校草正奇怪平时没怎么见过这姑娘,刚要搭讪,钟烨却端起盘子走了。从小到大,还没有哪个女生敢这样对他,连他历任女朋友都不敢这样,校草气得手抖。

钟烨后来跟大麻点评说,帅是帅,但吃相太难看,还吧唧嘴,我不想跟他睡了,还有,你们食堂也难吃得跟狗粮一样。
大麻若有所思,问,那你以后不过来了吧?
钟烨:怎么?失落了?
大麻:不,是你得把账给结了。
钟烨挠挠头:要不我勉为其难睡了你,咱俩两清。
大麻莞尔一笑,对着她做个挥苍蝇的动作:你每次都拿假话蒙我,我看透了。
钟烨说哈哈哈哈,那我们做个游戏吧,我说一堆自己的故事,你猜猜看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

然后也不问大麻愿不愿意玩,就说,我叫钟烨,我爹在我六岁那年杀了人,要坐牢坐到我三十岁才会放出来,我妈从不带我去看他;我有个喜欢对我动手动脚的继父,十岁那年他和我妈离婚,但为时已晚;我妈经营着发廊,所以你可以叫我“懂小姐”,每逢扫黄的时候我妈最紧张,十二岁那年的元旦,她被抓进去,我是在派出所度过的新年;小学时我暗恋过自己的老师,后来发现他来光顾我的家族生意;念初中的时候我一直想当个拉拉,给女伴表演站着尿尿;本来我可以考上高中,但我妈非要我考职校;我的闺蜜拉我出去和老男人约会赚钱,走到一半我就逃回来了,因为想到我继父。

钟烨说我一生唯一做过的好事是曾救下一只猫,还给了乞丐三块钱;我没有可以拿来流泪的故事,关于我的歌应该只有曲子没有歌词;我聪明到没有理想,就想知道天多蓝,海多深,星空多亮,人生一共可以经历多少操蛋的悲凉——大麻啊大麻,你猜猜看哪个是真,哪个是假?
大麻想了半天,问,都是真的?
钟烨掐灭了香烟,说大麻你真蠢,我怎么会只给乞丐三块钱。

两个人闹僵那次,钟烨刚惹了个小麻烦。她回家路上看到一个小学生买烟,本来还以为是给大人带,结果没走出几步小混蛋就拆封自己抽了起来。钟烨走过去劈手夺过来,说你他妈才多大啊就抽烟。小学生说你谁啊,关你屁事?钟烨一巴掌把小屁孩打得天灵盖飞起,说让你再抽。小学生常年吃快餐,靠激素发育,个头不小,一脚踢在她小腿上,钟烨疼得杀心大起,用烟头在他手腕上烫了个戒疤,然后没收了整包烟。

钟烨以前从没打劫过小学生,经验不足,当时忘了把校徽摘下来。第二天人家家长和派出所民警就带着小学生来职校指认,说她抢了小屁孩帮家里大人带的烟,还用烟头施暴。钟烨家里人赔了点钱,算是了结此事,但一张严重警告处分是背定了。

钟烨和大麻在墙上抽烟的时候分外惆怅,说这小贱种长大了必定是祸害,我出钱,你去帮我灭了他。
大麻没理她这话,说,你现在抽烟,喝酒,纹身,逃课,打架,背处分,青春电影里的技能点你都拿到了,就差堕胎啦。
钟烨说你怎么知道我没堕过?
大麻一怔:那你堕过?
钟烨点点头,说嗯,一点也不疼,没意思。
大麻说,哦。过了一会儿,他说我走啦,然后翻身下了墙头。这是他们认识那么久以来,大麻第一次不管钟烨先走掉。钟烨“喂”了他好几下,大麻都没理。
之后几天,大麻都没去墙头抽烟。去的人回来告诉他说,钟烨来过几次,看到他不在,就没过来。大麻说,哦,我戒烟了,以后也不去墙头了。我们转天又把大麻这番话在墙头上转告给钟烨,钟烨听了也没说什么,过了一会儿把那件校服拿来了,说你帮我还给大麻吧。我们说,大麻早说过了,这件衣服送你,他要了没用。

大麻没有戒烟,他只是会等到职校放学后才爬上墙头抽烟。但我们当时都以为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

结果有天,碰上暗流涌动的职校打群架,规模之大,大概一多半的男生都参加了,新鲜的是,还有好几个女生操着家伙卷入其中,大概是帮男朋友的。高中的学生每年除了世界杯奥运会,就等着职校这边这种极具观赏性的大型竞技活动,教室窗口挤满了看热闹的脑袋,以及不怕老师没收了手机的业余摄影师。

局势对其中一派特别不利,大有被分而剿灭的可能,我们烟民里有一个眼尖的,发现钟烨和她的闺蜜就在包围圈里。

忽然我们发现有个穿着高中校服的身影跑到水泥墙边,极其敏捷地爬上墙头,一个翻身,就站到了职校的战场上。
大麻!有人惊呼:是大麻!

我们看傻了,职校的人也傻了,自古以来,江湖事江湖了,职校里面打架怎么他妈的还有高中过来当外援的?还有没有江湖规矩?还有没有王法啦?
学校老师请示政教处,问怎么办?政教主任很淡定,说又不是在我们这里打架,这个,只能算逃学吧?等职校把人押回来再说,现在关键是别让更多学生翻过去,也别让职校的人翻过来。

我们就像看着姚明在NBA打球那样,看着大麻在职校里玩自由搏击,手里痒痒,嘴里叫好,心里是说不出的民族自豪感。大麻也没辜负父老乡亲的厚望,以手臂骨折、脸上开酱油铺的代价,总算在警察赶到之前给钟烨那帮人解了围。

在医院打了石膏,在派出所录了口供,在政教处领了处分,在家挨了一顿揍,大麻几天后像英雄一样回到了学校。但他仍旧不去水泥墙上抽烟,而是跑到校门口加入老师们的烟民队伍。自职校一役之后,用我们当地话说,大麻已经“是个人了”,政教主任都另眼相看。大概他们觉得大麻这种人,注定在高中里待不久,要不就是主动退学出去闯荡,要不就是因为其他事被开除然后出去闯荡,对他,没必要再摆出老师高高在上的架子。

政教主任还跟大麻说,出了这件事,学校和职校商量好了,水泥墙以后会加高,墙头还会装铁丝网和玻璃碎片,你们以后没地方抽烟了。
大麻回来后老老实实地跟我们转述,然后低着脑袋道,我对不起大家。

但其实大麻更对不起的还是学校。就在墙头加高的消息传出来没多久,星期五早上全校出操的时候,校长还在台上讲话,却看到一个短发女生从领操台边上经过,自顾自往学生队伍里走。校长皱皱眉头,想哪个班的学生这么自由散漫,这么晚到还好意思从最前面进来,就要喊住她。

女生虽然穿着高中校服,却丝毫不理会校长,继续往前走,一边还在找人的样子。校长一喊,大家都注意到她了,纷纷猜测她是哪个班,胆子这么大。忽然,女生停下,从某个班级的两列纵队当中走进去,班里的学生都没见过她,都感到莫名其妙。只有排在队伍最后面的大麻认识她,诧异地问,你一个人是怎么过来的?

钟烨没有回答,直接扑了上去。

那一吻,吻得穷凶,吻得极恶,吻得惊天地,泣鬼神,吻得礼崩乐坏,人心散乱。两次填补了我校空白纪录的大麻,此刻嘴唇给咬出了血,大麻内心惊恐万分,但一声不吭。

钟烨脚跟落地,说,我要走了,大麻。

排在大麻前面的那男生从头到尾目睹了一切,甚至忘记了呼吸这件事。直到钟烨被两个老师气急败坏地架走了,他才缓过神来,对大麻说,哥们,你又要上头条了。

操场一吻之后,学校找工人加班加点完成了水泥墙的防御工事,小烟民们失去了最后的朝圣地,每天烦躁焦虑得像群更年期妇女。钟烨那天被赶出高中后,再也没找过大麻,也没去职校上学,我们总算能确定这次她说的是真话了。

而大麻,钟烨走后再也没有在学校里卖过香烟。我们都不问为什么,我们都知道星期五早上的那一吻,没有歌词的女流氓已经吸走了他全部的元神精气。现在的大麻,是根空心的烟卷,是个年轻的老庄。他没有如我们所畅想的那样,继续惊天地泣鬼神,让学生目瞪口呆,让老师脸色发白。他平安地读完了高中,最后考上一所名字比俄国人还长的大专。

大麻待在高中里的最后一天,带了一箱子烟过来,给每个抽烟的老师都发了一条。他一直留到很晚,天开始黑下来了,他才拆开最后一条烟,打开每一个烟盒。水泥墙边上都是泥地,大麻右手拿着支水笔,在泥地上扎一个洞,就塞进一支烟,烟头朝天,远远看上去就像农民在插秧苗。

大麻花了半个小时,把200支香烟全部插好,地上密密麻麻一片。他掏出打火机,一根根地点燃,于是地上就有了星空。当风吹过,烟头一明一灭,如星星眨眼,飘起来的烟雾变成淡淡的银河。

大麻昂起头,看着水泥墙上的铁丝网,和短发女流氓坐在墙头的时光恍若隔世。

那时候钟烨说,大麻啊大麻,你听过我全部的故事,它们都是真的,但你要当成假的来听。你以后要写关于我的回忆,那里面中学生每天接吻,小学生梦想着抢银行,直男们是纯洁的荡妇,拯救世界的是没有堕过胎的女流氓,这样的故事永远不会出版,这样的故事永远不会被删改和玷污。

大麻啊大麻,等我看到纯正的星空,你就写一首关于我的歌,女流氓的歌,这首歌只有曲子,没有歌词,这样无论你在哪里,在何时吟唱,无论我在哪里流浪,多少迷茫,我都会爬起来点一支烟,等你把我拉到那高高的墙上。

(责任编辑:向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