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兄弟被枪毙,这里,他指指后脑勺,这里进去,嘴巴出来。一命还一命,报哪门子仇。

阿哥的江湖

作者/路明

一、
这家健身房藏身在昔日的工人新村里,有点年头了。木地板油漆斑驳,被杠铃砸了无数次,一丝丝地开裂,踏上去吱吱响。哑铃磨损得不像样子,几乎配不成对。座椅的人造革磨掉了,露出里面的海绵垫,不知吸了多少汗水。厚厚的窗帘积满了灰,被打穿的拳袋扔在角落,隐约可见“努力训练,为国争光”的字迹。

年轻人看不上这里,过来练的,大多是住在附近的老爷叔。

杜阿哥走进房间,一圈招呼打下来。

老李,今朝股票跌了吧?看侬只拆污面孔(便秘脸)就晓得,昨天叫侬割肉侬不肯呀。

老王,长远不见,欧洲一圈兜下来啦,邮轮好白相伐?

哦呦,毛豆这身栗子肉厉害的,多少小姑娘看了欢喜……

杜阿哥五十多岁,笑眯眯的,一脸的和蔼可亲。这里的爷叔们大多认识他。老伙伴们有一搭没一搭,聊聊股市,骂骂领导,然后做十五个卧推。偶尔也有初来乍到的年轻人不买他的账。有一回,杜阿哥提醒一个小青年,哑铃要轻拿轻放,练完不要直接往地上扔。小青年眼睛一白,关你卵事。

杜阿哥笑笑,摇头走掉了。一群七嘴八舌的爷叔凑上来。

关你卵事啊小阿弟,讲话客气点,人家以前是这个。

杜阿哥混江湖的时候,你不知道在哪里转经呢。

回去问问你爹妈,打浦桥这圈的人家,哪个不知道杜阿哥……

小青年的面孔一阵白一阵红。

杜阿哥练完一圈,去阳台歇口气。小青年等在门口,递上一根烟。爷叔不好意思,今朝冒犯了。

杜阿哥摆手,不搭介不搭介。接过烟,小青年给他点上。杜阿哥猛吸一口,吐出一个烟圈。

看爷叔的身坯,练了很多年了吧?


二、
杜阿哥其实不姓杜,因为长得高大,年轻时被叫作“大块头”(上海话“杜块头”),久而久之,成了杜阿哥。

“杜块头”十九岁时,跟着厂里的山东师傅练武健身。每天一大早,从打浦桥的家里骑车去苏州河南岸的师傅家。四五个人,小码头上扎马步,练石锁,举杠铃,像模像样。师傅是八级钳工,带徒弟不收费。弟子们也自觉,清明的青团,端午的粽子,冬至的醉蟹,过年的南风肉,从来不会断档。谁发了工资,路过“三阳盛”买十个鲜肉月饼。师傅爱小酌两口,隔一阵就有人带两斤零拷花雕,师母炒两个小菜,一帮人围着圆台面吃夜老酒。

杜阿哥说,练得苦不怕,主要是肚子里没油水。有个师弟家里条件好一点,每天两个茶叶蛋,别人就眼红得不得了。哪天在单位食堂吃到一个红烧狮子头,可以回味好几天。杜阿哥听人讲,大豆富含蛋白质,可以增肌,于是跑去国营粮店背了好多回家。蒸大豆饭,熬大豆汤,口袋里塞一把炒黄豆。半年不到,硬是长了十五斤,成了名副其实的大块头。就是有一点不大好——黄豆吃多了胀气,放屁多,且奇臭无比。厂里的同事调笑他,杜块头,侬气门芯松掉了。

厂里举办毛泽东思想文艺演出,杜阿哥是代表工人阶级形象的。伴随着“东方红,太阳升”,幕布徐徐拉开,四个身穿毛蓝布工装大卦的小伙子站成一列,脸蛋红扑扑的,袖口一律高高卷起。第一个小伙子朗声道,四海翻腾云水怒!第二个接,五洲震荡风雷激!杜阿哥上前一步,做出横扫一切的姿势,大声说,要扫除一切害人虫!第四个小伙子敲一下小锣,咣!全无敌!

咣咣咣,咣咣咣。

中国人民得解放!

革命历史不能忘!

党的恩情深似海!

咣!

记心上!

咣咣咣,咣咣咣。

八十年代末,国营企业的黄金时代过去了,厂里效益普遍不太好,一帮青工游手好闲,呼啸来去。杜阿哥笑笑说,论打群架,阿拉卢湾不成气候。用领袖的话讲,卢湾、静安、黄浦的打相打是请客吃饭,是绘画绣花,是温良恭俭让;虹口、闸北、杨浦才是真革命,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闸北的流氓,虹口的黑帮,杨浦工人阶级的拳头硬。”当时的群架是这样的,两拨人对垒,互相报上名号出处。一听是定海桥、三湾一弄、虹镇老街出来的,对方心里“抖豁”一记,晓得这回麻烦不小;一听你是八号桥、打浦桥、小木桥来的,嘴上不说,心里先看轻了几分。

杜阿哥曾带着七八个卢湾兄弟,击溃了十几个人的月浦兵团,“一战打出卢湾的名声”。也有触霉头的时候。有一次杜阿哥被人围堵,“怪我自己不好,太轻敌”。被追至武宁路桥,杜阿哥捏着鼻子,跳下苏州河。那时两岸都是工厂和棚户区,工业污水和生活污水一齐往河里倒,“臭是臭得来。”

某日,定海桥来人,邀杜阿哥去“谈事体”。杜阿哥带了四五个小兄弟,神兜兜地去了。一行人走到国棉十七厂附近,发现情况不对,被包围了。

定海桥有两拨人马,一拨住定海港路,一拨以449弄为中心,两边互不买账,“相当于威虎山和奶头山”,也各有自己的座山雕和许大马棒。后来事情搞清楚了,请杜阿哥去谈事体的是许大马棒,打埋伏的是座山雕。

我们只当是和平会议,没带武器,杜阿哥说。我喊一声,跑啊!哪里跑得掉。基本上是对方两三人打我们一个人。

双拳不敌四手。饶是杜阿哥有功夫,也被人一脚踹翻。

杜阿哥有个从小玩大的兄弟,叫桂生。桂生打架狠,江湖上有点名气。桂生夺了一把匕首,准备营救杜阿哥,不料被人从后面勒住脖子,另一个人扑上去,一根削尖的钢管扎进桂生的肚子。

等许大马棒的队伍赶到,桂生躺在杜阿哥的怀里,满身是血,没了气息。

事情闹大了,警察到处抓人。两天后,杜阿哥在打浦桥的老房子里被捕。杜阿哥说,定海桥那边也抓了很多人。“碰到‘刮台风 ’(严打),那个扎钢管的直接枪毙了。”

杜阿哥以“寻衅滋事罪”、“故意伤害罪”被判了12年,发配至新疆劳改农场。农场的生活艰苦无聊,健身成了他的精神支撑。俯卧撑,仰卧起坐,靠着墙壁倒立。杜阿哥又找来两只水桶,装了黄沙,练直立飞鸟。

农场有个上海来的狱警,姓汪,四十岁出头。据说是得罪了什么人,被调到了新疆。老汪年年打报告,要求调回上海,年年批不下来。老汪找到杜阿哥,说我看过你的资料,我也是卢湾出来的。

多少有点“他乡遇故知”的意思,两人成了莫逆之交。有时杜阿哥下了工,老汪准备些苞谷干馕,两人“精神会餐”——从“红房子”的炸猪排讲到“洁而精”的干煎明虾,从“哈尔滨”的西番尼讲到“光明邨”的酱鸭膀,讲得飞流直下三千尺,讲到两岸猿声啼不住。

老汪年轻时也练过健身。老汪告诫杜阿哥,无论多么超负荷,肌肉多么酸痛,一组练完,都要把水桶轻轻地放在地上。这是对肌肉的控制,也是一种精神修炼,久而久之,暴躁的性情会改变。

八年后,杜阿哥减刑出狱。老汪送他,你走了,我还关在这个地方。

杜阿哥说,阿哥,我会再来看你的。

瞎讲有啥讲头。你要是认我这个阿哥,就不要再让我看到你。

杜阿哥回到上海,去了桂生家。眼前一片巨大的拆迁现场。满地狼藉,墙上画着大大“拆”字,破旧家具丢了一地。拆掉的门窗像空洞的眼睛和嘴巴。工人们蹲在角落抽烟。

桂生家的石库门房子还在,早已是人去楼空。

杜阿哥找到一家驻守的钉子户,打听到一些情况。桂生出事后,他母亲哭瞎了眼睛,没过多久就去世了。父亲和没出嫁的妹妹一直住在老房子里,上个月刚签了拆迁协议。

杜阿哥在桂生家老房子前发了一阵呆,走了。


三、
定海港路的一条小巷子里,根发一个人坐着吃老酒。窗外下着雨,屋里厢漏水。门口闪过一个人。根发叫,拉个?出门张望,一把匕首抵住他的脖子。

根发,你认得我伐?

你拉块的?

给桂生报仇。

根发笑了。我兄弟被枪毙,这里,他指指后脑勺,这里进去,嘴巴出来。一命还一命,报哪门子仇。

桂生走了,桂生的老娘也走了。两条命,你兄弟一个人还不起。

根发说,不错。当年是我勒住桂生,桂生才会死,桂生的老娘才会死。我还欠一条命。今朝我的命就摆在这里,随便你拿走。

杜阿哥一愣。

根发说,坐下说可以吧。

杜阿哥松开手。

吃老酒?

不吃。

根发把剩下的小半杯黄酒一口抿掉。我关了六年,前年放出来,老婆跟我离婚,厂里也不要我了。我就帮人看看大门,赚点铜钿。

去年查出尿毒症,就是腰子坏掉了。你说怪吧,当年桂生挨的一刀,就捅在腰子上。

现在每隔几天就要做透析,我没医保,托人买了管子,自己在家里透。就这样不死不活地赖着。我也想穿了,香烟照抽,老酒照吃,混到哪天算哪天。你来了,正好。

这把刀太小,厨房有菜刀。

杜阿哥一把将根发摁在墙上,倒转刀口,刀柄抵住根发的肋骨,转了半圈。

根发闭上眼睛。两滴浑浊的泪流下来。


四、
杜阿哥摁掉烟头,对我说,再练一歇?

我说好。

这里蛮好的,就是地方太小,证件也不全。真要吵到邻居,投诉起来,健身房只好关门了。

他拍拍我的肩膀,小伙子练得不错,朋友有伐?

我笑了。关你卵事。

杜阿哥哈哈大笑。来,我带去你跟老爷叔们打圈招呼,以后大家一起练。

杜阿哥加了120公斤的杠铃片。下腰,深吸一口气,暴喝一声,一把抓起杠铃,直立,挺胸,标准的硬拉动作。

一组做完,像头温顺的史前巨兽,把杠铃轻轻地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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