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站在康定城中心大街上,穿城而过的折多河,一路向东奔腾咆哮,汇入滔滔不绝的大渡河。沿途迸溅出纯净绚丽的白色水花。虽然人不能同时踏入同一条河流,但水花的绚丽纯净,还是一如当年。

许你来临

作者/何方迪

1947年,西南一隅,四川省绵阳市三台县。一场国民政府组织的选拔优秀青年派驻西康省的考试,正在进行中。一个从外表看起来明显比周围人小很多的少年,握着毛笔,作答着人生第一份试卷。这也是他第一次冒名顶替他人参加考试。在本不属于他的那份考卷,此刻印上了他的名字“何城”。
 
离三台县1000公里以外的青藏高原,川藏交接之处,有一片区域。彼时隶属西康省,省政府主席刘文辉控制着这里。若干年后的今天,藏区旅行,方兴未艾,无数人把这里当成异域天堂。游人如织,熙熙攘攘,欢歌与笑声回荡在连绵高原,轰鸣的马达响彻山谷。各种猎奇的浪漫的夸张的图文影像,像雅鲁藏布江水一样滔滔不绝。
 
1947年的藏区高原,是另一番景象,国民党政府对藏区的统治即将走到尽头。西康省有一个地方叫甘孜县。离县城不远处有一个拖坝乡。那里的藏族农民们,多年过着传统的农耕生活。种青稞,喝酥油茶,自给自足。在心灵生活中,他们有虔诚的信仰。释迦摩尼佛,佛经是他们足够的精神滋养,外面的世界对他们是一个谜。
 
有人的地方,一般都会有男有女。于是,就会有,爱情。就会有,家庭。
 
  
落日黄昏。余晖洒在成片青稞的表面。远处有一户木质结构的藏房。少女摇着白嫩的腿坐在楼顶。高原灿烈的阳光,仿佛没能侵扰到她。她的皮肤犹如牛奶般白皙。让人很自然就想到“肤如凝脂 ,齿如编贝”这些词语。犹如飞瀑一般的乌黑秀发下,掩盖不住她秀气精致的五官,令人心生爱怜。她一边唱歌,一边望着眼前的一切。歌声里有花朵,有牛羊,有少女的心事,唯独对自己即将到来的命运,浑然不知。
 
少女的名字叫:康珠。藏传佛教系统里“空行母”。代表智慧与慈悲的女神。字面意为:仙女。
 
由于文笔隽永,才思过人,在那场选拔考试中,少年何城考了第六名。一心想走出家乡到外部世界的他,就这样步入了仕途。1947年,23岁的少年何城,离开了祖辈世代居住的成都平原,踏上了前往藏区的路途。他的职务是甘孜县一名小小的文官。县政府给他提供了马匹和居所,方便出行和生活。出行有马,就像现在的有车一族,去哪都方便,尤其在凹凸不平的高原。
 
千里之外的内地,国共内战正酣。在人烟稀少的西部高原,人们依然重视生产,忙碌着一年的春耕秋收。摇摇欲坠的国民政府,仍思量着藏区的稳定和发展。这里没有战争,只有世俗和出世的交织,它来自生活与信仰。
 
 
一日,少年骑马到了县城外的乡下,远处是草甸。一群藏族少女的影子进入了他的视线。青春的脸庞,一个一个盈透如熟透的苹果。她们正走在前往澡堂的路上,一路嬉戏打闹着,奔跑着。少女们的笑声,透过风声传入他的耳里。少年不懂藏语,无法识别她们的谈话。就这样,少年坐在远处,顶着刺眼的阳光,安静地望着。
 
忽然,少年看到了一个异于她人的身影:娇小的个子,恬静的面庞,没有特有的高原红。雪白的肌肤配上乌黑的长发。瞬间,仿佛有一股电流从他心上穿过。难以言说的情愫,悄悄地种在心里。行走的少女,在他的眼中,也在他的心上,被一帧一帧地慢放。少年有点恍惚:她是谁?
 
少年并未前去搭讪,哪怕挪动一点向前的步伐,直到人群离散。
 
 
外面的世界激烈复杂。国共双方到了决战时刻。在遥远的西南藏区,表面波澜不惊,实则暗藏汹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算盘。危机时刻,每个人都寻求庇护以求自保。这一刻,没有人会去寺庙祈求佛祖。众多喇嘛走出寺院,四处寻找代理人。小小的地方长官,尽管没有实权,也成为了巴结的对象。
 
一个喇嘛看中了少年。他寻思用物质条件,为自己谋取利益。随后喇嘛打听到,少年并不缺什么,喇嘛也没有多余的钱财作为礼金。高海拔地带,商业匮乏,环境恶劣,大自然才是一等的室主。存心巴结的喇嘛,了解到少年尚未婚配,一个妙计在他脑中应运而生。喇嘛想到了用女人作为“礼物”。
 
喇嘛开始四处寻找适龄的容貌出众的漂亮女孩。他相信人都是视觉动物,谁也不会介意与好看的人在一起。喇嘛走出县城,来到了乡下一户他认识的家庭。这家有六个孩子,一个家中老四的女孩刚满17岁。喇嘛在寺院学过辩经,口才了得,知道怎样游说。“你们一辈子生活在这里,条件也不好。刚好我认识一个县城的长官,把你们最小的孩子嫁给他。县城环境好,生活安逸。”藏族农民普遍尊重和敬仰喇嘛,在他们眼里,喇嘛是不会害人的,很自然就答应了。女孩的父亲是一位识大体的男人,他同意了这桩亲事。
 
一个清晨,喇嘛带着女孩,找到了少年。没有人注意到,当喇嘛兴致勃勃地夸赞身旁的女孩时,少年惊喜地发现,这个女孩就是那日草甸匆匆瞥见惊艳不已念念不忘的那个“仙女”。他抑制住内心的狂喜。而娇羞的少女,因为对汉语不熟悉,只能沉默地站在两个人男人的身后。媒人说媒,这是旧时代最普遍的婚嫁习俗,爱情往往排在末端。
 
“你叫什么名字。”少年用最生涩的藏语问到。“康珠。”少女低头应声。
 
少年被康珠的美貌吸引,虽然不知康珠对少年是怎样的印象,只是第一面,就定下了海誓山盟。一桩婚事,就这样被赋予了两个信仰不同、语言不通、文化层次不同的年轻人。
 
康珠没读过书,但天资聪慧、勤劳。少年带着她离开了乡下,住进了县城里。工作之余,一有空,少年便将自己儿时学到的四书五经,一句一句的教给她。康珠从未接触过汉族的传统文化,好在记忆不错,记住了诸多诗句。少年试着去理解康珠的乡下方言,努力去习得一些简单的藏语。
 
日常生活多是柴米油盐。由于两人语言沟通不便,两人很难吵架,反而少了很多麻烦。那个年代,藏汉通婚,还很稀有罕见。在交通和信息闭塞的年代,语言障碍更多带来的是文化上的隔离,褪去浮于一些外在因素的障碍枷锁,爱情可以超越阶级。
 
只是,新婚燕尔的夫妻,还没来得及好好品尝生活的蜜汁,命运就即将被历史捆绑,融入巨变的洪流。
 
 
1949年,国民政府垮台新中国诞生。解放大西南成为了一个重要的战略目标。高原难以再平静,风云变幻。这年12月,西康省主席刘文辉宣布起义。他存留的部下,分布在各个地方的要员,顿时慌乱无措。是坚持斗争,还是弃暗投明?每一股势力,都在焦虑中观望情形。
 
甘孜县城,人心惶惶,外面传来声音:旧政府的干部,一个都不会保留!少年终究是读书人,知识分子,他感到害怕了。对于新生的政权,他和所有人一样,抱有深深的疑问。他担忧自己国民政府官员的身份,会连累身旁的康珠。当然,单纯的康珠想不到这些,她想到的,她能做的,就是紧紧跟随自己的丈夫。
 
为了康珠的安全,少年决定把她暂时送回乡下。少年还没有付诸实践,康珠的父亲,一个大半辈子都在乡下打青稞的朴实农民,牵着两匹马,来到县城,找到了他们。“我知道你考虑到她的安全,不想连累她,但是,我的女儿既然嫁给了你,无论生老病死,你们都应该在一起。如今,谁也不确定外面的情形,你们干脆走吧,这有你们两匹马,上面有干粮,能走多远就走多远。”少年没有想到,自己的小算盘,在斗字不识的老丈人面前,竟然被识破,他找不到理由反驳,也无法再丢弃自己的妻子。
 
于是,两个年轻人,骑着马,离开了家,哪里安全,就去哪里。少年决定沿雅砻江,自西向东顺流而下,凭直觉他相信河流最终会流向平原,到了平原,离家乡就不远了。
  
在途中,少年获悉西康省已被新政权全面接管。想象中的流血冲突也并未发生。他和康珠把落脚点选在了雅江县,暂时寄宿在一个公务员家中。这家房主姓白,她的丈夫姓罗。在那里,少年与康珠迎来了他们第一个女儿:丫鬟。有了孩子后,再租住在别人家中已不是长久之计,尽管那时少年已和房东的爱人成为了朋友。许多年后,官至副省长的他,依然敬佩少年的品德与才能。
 
由于随身携带的盘缠所剩无几,少年决定离开雅江,去康定看看时局。那会儿康定已被解放,所有人都铆足了劲,准备建设新生活。由于身份问题,少年四处碰壁,温饱成为了最迫切的问题,一日,少年在街上闲逛,看到有人在招搬运工,不需要任何条件,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个前国民政府的文官,就这样扛起了石头,和其他劳动人民一起,修筑堤坝,干着最底层的活路。少年不敢告诉康珠自己的工作,他想再稳定一些,再把他们接过来。
 
康珠独自带着丫鬟生活在雅江,由于迟迟收不到少年的讯息,她开始着急,担心丈夫的安全。恰巧这时,幼女丫鬟感染了疟疾。因为简陋的医疗条件,本是不严重的病,夺走了年仅两岁的女儿。悲痛之余,康珠决定独自前往康定,寻找丈夫。
 
大约是1950年,康珠只身一人来到康定城。在茫茫人海中,找一个人何谈容易。况且康定是入藏门户。往西,越过折多山,进入川藏线;往东,下高原,前往内地,军人、百姓、回族、藏族、汉族,形形色色的人穿着各不相同的服饰,每日天南海北的人流聚集在折多河畔。
 
康定是西康首府所在地,位于川西,是青藏高原的一部分。这里历来是由川入藏的重要门户,交通要道。康定城里有一条河,叫折多河。城市里有一条河,并不少见。但像康定的折多河,这样清澈,这样日夜奔腾不息,还是很罕见的。这条源自大渡河右岸支流的河流,可以说是康定城的守护者,也是康定城永恒的见证者。抬头可望见跑马山,一年中,跑马山在人们的注视或者不注视下,自由变幻着它的斑斓色彩,好像一个人的盛装舞台表演。
 
自古以来,康定城就是茶马古道的重镇。作为川藏咽喉、茶马古道重镇、藏汉交汇中心,被很多有识之士认为是“最有茶马古道气息”的地方。七十年前,背茶几乎是康定周边贫苦农民惟一的谋生手段。一个背夫背上的茶包,少则百余斤,多则两三百斤,等于两头骡马的负重量。他们从雅安到康定,背一趟茶需要半个月,每天行走二十几里路。茶马古道上的马帮旅人的脚步声,伴随的有养家糊口经商积财的知足和喜悦,更多的恐怕是路途遥远艰辛,洒下的血汗交融,甚至一路上偶尔难以避免的伤亡而流下的泪水。
 
除了远古历史的尘埃,近代史上,康定也被涂抹了浓重的一笔。
 
1939年1月1日,西康省正式成立,1955年被撤销。在这个仅仅存在了16年之后就在政治版图上“消失”的省份,曾书写过一段辉煌而富庶的历史。如今已经少为人知。作为当时西康省省会,康定成为闻名于世的藏汉贸易的中心城市,汉藏物资大量交流,其中,茶叶交易在其中占据了中心地位,曾经是与上海、武汉齐名的三大商埠之一。
 
 
1939年,金陵大学的物理学教授、影视教育家孙明经,受当时的西康省政府主席刘文辉之邀,作为摄影师随西康科学考察团到西康考察。在近6个月时间里,孙明经拍了总名为《西康》的《西康一瞥》、《雅安边茶》、《川康道上》等8部系列片和大量照片。其中包括大熊猫的很多影像资料。作为第一个把大熊猫搬上电影的人,孙明经拍的《西康》成为中国的第一部纪录片,也被中国纪录片网站列为“孙明经一生的主要贡献”之一。
 
在孙明经的拍摄手记中,我们可以读到,这位中国教育电影开创者,在摄制纪录片《西康》时惊讶地发现,西康校舍大多坚固宽敞,相比之下,政府机构破烂不堪。问及原因,当地官员答:“省主席刘文辉有令,政府的房子比学校好,县长就地正法。”
 
红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鹿群来了又去,去了又来。一代代人在这出生、成长、老去,又有一代代人出生、成长、老去。如今站在康定城中心大街上,穿城而过的折多河,一路向东奔腾咆哮,汇入滔滔不绝的大渡河。沿途迸溅出纯净绚丽的白色水花。虽然人不能同时踏入同一条河流,但水花的绚丽纯净,还是一如当年。
 
折多河两岸,穿着时尚的女郎和长袖大襟、束腰长裙的藏族老人擦肩而过,现代与古老、时尚与传统在这里交融。茶马古道的脚步已经在历史的长廊中走远,人们有了新的生活方式,生存手段。洁白的浪花,与居民、行人的脚步,笑声,哀愁,自然地融为一体。是白日灵魂的鼓点,是夜晚的安眠曲,是康定城的大地乐师。其所营造的多年来深入灵魂的安宁,是这里居民永恒的精神财富。折多河和跑马山犹如两个千年老者,站在康定城身后,静静地注视着康定城里“李家溜溜的大姐,张家溜溜的大哥”。注视着人们的喜怒哀乐,生老病死,春种秋收。
 
一日,康珠漫无目的走在大街上,望见一个黝黑熟悉的身影,正吃力地扛着重物,挪动着碎步。再走近一些,她的眼眶不禁湿润了。没错,这个身影正是自己魂牵梦绕的丈夫!在他身上,已经看不到往日骑马奔腾在草原上的潇洒英姿。也不再是教自己背诵诗句的老师,此刻正双手撑着重物,汗水浸湿了衣襟,来不及擦拭,仿佛拖着千斤顶,吃力的前进。
 
她没有说话,一直站着,她想看看丈夫半年多受过的苦。少年似乎感觉到了身边熟悉的气息,抬起头来,同样憔悴的女人,定格在他的视野,这一次,已然没有当年热烈而活泼少女的样子,“你怎么来了?!”少年大吃一惊,他在埋怨自己还未稳定下来时,妻子竟见到自己这番模样,更是惊讶,她居然敢一个人前来。“你没有音讯,我只好来找你了。”康珠平静地答道,此刻她的心里满是心疼。
 
年轻的夫妻再一次重聚。得知女儿离世的消息,他很悔恨没有见到女儿最后一面:“如果自己当时在妻子身边,或许悲剧不会发生。”
 
生活依然要继续,两人决定在康定扎根,少年不再在街头补鞋。他决定从事自己擅长的工作,试着去应聘学校语文老师的岗位。而康珠听从了少年的建议,进入了专门为少数民族开设的补习文化课的民干校。在那里,她和许多从关外出来的不识字的牧民一起接受新思想的传播,读书认字。
 
天资聪颖的康珠,学习成绩远远超过了同班的学生。从学校顺利毕业后,她成为了新政权中的一名建设者。按当时的话来说,就是参加了革命。而少年则进入了一所新中学,教授语文科目,生活有了保障的他们,在康定迎来了他们第二个孩子——一个男孩。
 

生活稳定,愈发勾起了康珠思念家乡的情绪。她想回去看看自己的父母,回到熟悉的地方。这一次,作为孩子的父亲,少年决定跟随妻子返回他们初识的地方。当他们回到甘孜县,已是物是人非,熟悉的居所,不再是他们的栖身之地,新的政权,正蓬勃发展,偌大的草原,哪里才是容身之地呢?
 
少年只能选择继续做老师,康珠回到乡下家中,抚养着孩子。长期的奔波,让康珠娇弱的身躯倒了下来,卧床不起,医生检查不出她究竟患了什么病。随着一天天的恶化,少年心急如焚,他不知道如何让她康复,在落后的医疗条件下,往往只能听天由命。
 
兴许是佛祖考虑到康珠年幼的孩子,某天清晨,康珠缓缓地从床上坐了起来,苍白的脸色,气若游丝。大病初愈的康珠,眼神依旧美丽动人。
看到这一幕的少年,用相机记录下劫后重生的妻子。在照片背后,他写下了一段文字:“她是那样的纯洁和温柔,1950年10月在我生病时,是那样不怕麻烦地服侍我;她品质的优良,我始终主观地认为是藏人中的佼佼者,这是她5月12日带病在甘孜病床上的留影。”
 
1959年,他们迎来了第三个孩子—仍是男孩。三年后,上天送给了他们一个惊喜。藏族人笃信轮回转世,前世的因,种下后世的果,第四个孩子是一个女儿,他们相信是丫鬟的转世。少年早已不再是民国时期的文官,伴随民族区域自治州的成立,西康彻省改为甘孜藏族自治州,归四川省管辖,人们熟悉的甘孜藏区,便是从这诞生。
 
文革时期,不再年轻的少年,由于过去身份问题,被打倒了。文人往往心高气傲,受不得半点侮辱,何况是“莫须有”的罪名。没了收入,家里一贫如洗,大儿子被迫放弃学业,出门做苦力,妻子去了别人家当保姆,补贴家用。已到中年的顶梁柱,郁郁寡欢,苦闷不已,自己的抱负得不到施展,偏偏又连累了家人,他想到了古人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精神气概。某一天,他站在了河滩,鼓起勇气跳入了湍急的河水,无奈河水太浅,尽管被冲走,但没被淹没。一身湿漉的少年,回到了家中,找到一把小刀,狠狠地朝脖颈处刺去,鲜血顿时喷薄而出,一片血红的浓浆,将眼前的世界,染成了红色。他清楚地听见了自己沉重的喘息,意识还未模糊,为何觉察不到疼痛呢,是不是血流干了,就能离开这个世界。隐约中,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叫喊声,有人回来了,是大儿子,他能感觉到,此刻倒在地上的他,感到身体轻如鸿雁,慌乱的人群中,被人抬着送往了医院……幸运的他,捡回了一条命。
 
 
在风云诡谲的时代里,不要说世俗道德,不堪一击,连平日祥和的寺院,都躁动不已。个人更是容易成为风中的一根稻草,被甩进漩涡中,随波逐流。当社会的铁掌覆来,爱情、亲情的诺亚方舟却足以托起一个人的生命,无论外界如何阴险狡诈,家庭始终是铠甲。
 
已到中年的何城,坚信国家会恢复高考制度,在老师被打成“臭老九”的年代,他没有让二儿子和小女儿辍学,坚持让他们在学校读书,有人辍学去了寺庙,有人当了兵,终于,他等到了高考恢复的那一刻,亲手培养了两名“文革”后最早的一批大学生,他的两个孩子,又从高原回到了内陆。
 
故事到这里,应该是圆满的结局,文革后平反,所有人也恢复了名誉和工作,生活虽不富裕,但也平淡幸福。何城与康珠,携手走过了50年。在他离世的前一年,1999年的清明节,他们的小女儿,不幸患癌去世。可曾记得,几十年前,在高原之上,少年与康珠迎来了他们第一个女儿丫鬟,幼小的生命之花被疾病夺走。而他们的小女儿也被相信是与父母恩缘未断,再度转世的丫鬟,停留世间35年,可惜缘分再一次提早结束。

 
这个叫何城的少年是我的爷爷,康珠是我的奶奶。2003年,奶奶去世,他们与两个女儿,最终团聚。
 
我时常会想象,祖父当年,一个人从绵阳的三台,翻过雪山,走过草地,千里迢迢来到康藏大地,在国民政府部门谋职。一路上他是怎样的心情,是憧憬多还是担忧多?之后,在翻天覆地的时代转折夹缝中,作为一个旧政府的工作人员,心头的阴影会不会像午夜的蝙蝠一样,一次次惊扰他的梦境?作为一个汉族少年,他有缘结识美丽的藏族少女,并与之婚配生儿育女,由此开始了他与另外一个民族的骨肉联系,直至他的后代,也流淌另一个民族的血液,这趟旅程里包含的命运的密码,他有所预知吗?
 
70年前,我的爷爷从三台到藏区,从内陆到高原。深受儒家文化熏陶的他,与一个信仰佛教的民族产生了命运的联系。70年后的如今,我们的家族,也早返回内陆,生活在成都平原,一代代成长。我曾与父亲儿时的一位玩伴,寺庙的老喇嘛聊天,他告诉我,“你爸爸那会儿不去寺庙,也不跟我们转经,成天坐在板凳上学习、看书,到后来屁股都坐出茧来!”身着藏袍、搓着佛珠的他,笑着跟我回忆这段往事,而我带着疑问,询问父亲为何不跟他们去寺庙,父亲说了一句话,“菩萨又救不了我的经世。”
 
2012年夏天,我站在了家乡的大地,阳光灿烈如金,空气清冽如酒,白云犹如骏马在头顶上翻飞。当远处雪山吹来的风,经过我的身体。时间的刻度好像被轻轻折叠,爷爷和奶奶,他们还在这高原上,还是年轻的样子。我仿佛听到奶奶的歌声,在山谷飘开。隐约看见那个夜晚,他们骑马离去,游荡群山。好像轻轻推开那扇旧门,就能看见他们。他们饱尝生活动荡之苦,也尽享爱情的欢乐;他们感受家庭的温暖,也承受时局带给他们的阴冷。
 
如果当年不是奶奶的父亲,坚持要让爷爷带奶奶走,在动乱的年代里,他们还会不会再度重逢?我祖父的人生,估计也会是另外的样子。或许不会有我父亲,也不会有我,命运的走向,往往在于一些当时看似微小的偶然的一件事。事后想起,竟是如此惊心动魄。生活的秘密,除了在于幸福的安稳岁月,也在于未知和惊喜的奇妙瞬间。而在这个过程中,我们经历时间,承受伤痛,体验到爱,最终,是对命运的完成和看见。
 
几十年过去,表面环境并没有翻天覆地的变化。信息爆炸的时代,人们的生活方式也因与外部世界的交流,不可阻挡地正发生着变化。多个民族在这片土地繁衍生息,入世和出世和谐地融为一体。这里的信仰,依然虔诚,寺庙传出的诵经声,贯穿草原和圣湖,酥油的灯影中,大活佛仿佛睁开了法眼,时间不过弹指一挥。藏区依旧是人间,人间就会有美丽的相遇,无数个少年与少女在一代代成长,从偶然的相遇到形成交融的命运。这里,依然是,神灵不曾远去的地方。

(见习编辑:黄点点 tingting@wufazhuc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