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00个晚安和1个未落下的吻》续集。

抵押出售的心

作者/苏更生

陈安妮把菜丢在门口,说:“不是告诉你不要随便进我的屋子吗?”
刘力北说:“哦。那你干吗不告诉我你真名叫什么?”
她径直进了房间,不想把这个秘密告诉他,问:“今天不出车吗?”
刘力北站起来,把菜提到厨房,说:“下这么大的雨出什么车,你买了些什么菜啊?”

陈安妮算了算,这是她在成都的第二个夏天了。每到这时节就会下雨。她起床时雨就下得天昏地暗,早上都要打开灯,街口的麻将摊都摆回了屋里。

——是的,她不叫陈安妮。2008那场大地震,她当时11岁,父母在地震中去世。她被一个叫赵雷的记者带去北京。7年后,安妮独自回到四川。为了不被人找到,她办了假证。办身份证的人问她要什么名字,她想了想,随便指了个在杂志上看到的名字,陈安妮。

这大半年都是刘力北在做饭给她吃。安妮刚到成都那会,身上只有从那位记者卡里取出来的5万块钱。她发现梁家巷附近的老房子租金便宜,就住在了这里。第一天,她起床时听到楼下传来哗哗的麻将声,清脆的四川口音响起,觉得亲切极了。安妮下楼吃了碗麻辣烫,那股热辣的劲让毛孔打开,寒意全被驱走了。

她喜欢这里,方言突然就在身体里复活了,她大喊了一声:“老板,再多加一点辣椒嘛。”

安妮刚开始在便利店打零工,后面又在一家电台做兼职助理,负责搜集新闻素材。她跟着记者长大,搜集素材,编写成短小的新闻不难。半年后,台里有位主播生孩子,突然空出一个位子来。那档节目是在凌晨放一个小时的歌。安妮的上司觉得她普通话说得不错,让她补上空缺。她就把便利店的工作辞了。

她是在做主播后认识刘力北的。由于下班总是深夜,安妮不得不叫出租车回家。有天晚上她在手机上叫了辆车。开到半途,司机的电话响了,他接起来,似乎是女朋友打来的,问他在做什么,他说在干活。女朋友似乎不高兴。他越解释,女朋友越生气。这时司机开了视频,转过身把手机举过来,大声说:“你看,真的在拉活。”摄像头对准了后座的安妮,

安妮还没看清,只隐约看到屏幕里有张脸,似乎很漂亮,司机又把手机收回去。她低声跟女友说,马上就回家啦,先不要睡,给你买了夜宵,乖啦。女孩没说话,直接挂断。安妮有点不高兴,这样驾驶很危险,等会给他打个差评。

司机直接把车开进了安妮楼下的院子,他回过头说:真是巧,接单的时候看到有人要回自己住的地方,你住几楼?我和女朋友住3楼。安妮狐疑地看着他,那司机说,真的,我就住304。安妮下车跑上楼,她关上门听楼梯间的动静,确实是有人上了三楼。

安妮上晚班,白天总呆在家,偶尔听到楼下司机和女朋友吵架。后来知道他叫刘力北,高高瘦瘦,长了一双单眼皮,挺帅的样子。没过几天,安妮打了几次车,刘力北接过两次。他总在这个点收班。她发现刘力北总是絮絮叨叨,很爱说话,真是白长了一副帅气的外表,是个话唠。

有天晚上还是刘力北接单。车走了一半,女朋友又打了电话过来,这次他很平静,说回家再说。最后女孩像说了很长一段话,刘力北安静地听着,像是笑着说:好吧,那分手炮还是打一打的吧?——安妮想原来这人很潇洒啊,不像之前和女友吵架总是大吼大叫。她伸长脖子看了看车内的后视镜,发现刘力北满脸泪痕,正在强忍着不哭出声。她略微有些尴尬,心想,这时候还能做生意,真敬业啊。

那天晚上安妮下车时等了等刘力北,和他一起上楼。到了三楼,刘力北家的门敞开了,光铺散在走廊上成了长长的一条。他略微停了停,再慢慢走进去。女朋友已离开,东西也收走了。这间一室一厅的小房子显得空旷和凌乱,空调还开着,刘力北在地上捡起遥控器,关了。

后来他们熟了,安妮知道当时他女友大四毕业,执意要去上海。他想跟着去,女友不肯,非得分手。这是刘力北喝多了才告诉她的。两人坐在路边的小摊上,他喝了很多啤酒,说起这是自己来成都的第四年,女友来这里上大学,他跟着来工作,后来买了车,开始做司机。现在她走了,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留在这。

安妮问:哎,老听你提起她啊她的,她叫什么啊?
刘力北看了看她,说:她叫雨荷。
安妮笑起来,说,哈哈哈哈哈,雨荷?

刘力北原本喝上了头有些伤感,此刻被安妮气到了,说:她不姓夏,跟你一样,姓陈。
安妮笑得更大声了,问:为什么要叫这个啊?哈哈哈哈哈。刘力北,你还记的大明湖畔的……哈哈哈。
刘力北说:我他妈认识她的时候才十岁,谁知道有这么个破电视剧叫这个?

雨荷是刘力北的初恋,初中就在一起了。他们俩家境都不好,高中毕业前他就决定自己工作供女友上大学。不过安妮只想笑,一个女孩得倒霉到什么程度才能叫雨荷?不过眼前这个男生,被世界上最倒霉的女孩伤透了心。

来成都的第一个夏天快结束了。安妮已经习惯了这种吓人的热。每天晚上冲凉后,躺在床上吹空调。有时她想起赵雷,不知道他现在在干什么。半年前,她提出要回四川看看,赵雷开车,她在加油站不告而别,只留了张纸条让他不要找她。不知道他现在过得好不好。

刘力北跟安妮越熟,越觉得她这个女孩很奇怪,跟前女友完全不是一类人。安妮留一头短发,个性像男人,丝毫没有女生的娇媚,只有那双细长的眼睛有些俏皮,笑的时候眯成一条缝。他以为她是四川人,但普通话讲得像北方人。他从未听她提过父母,甚至都没见有人给她打电话。

没过多久,刘力北发现这女孩根本不叫陈安妮,毕业证也是假的。那次是安妮转正,台里让她提交毕业证复印件。她之前只办了假身份证,学历倒忘了,于是打电话给办证的人寄本毕业证。那天安妮不在家,刘力北代收快递。他一时好奇拆开来看,察觉到有些不对劲。这本两年前的毕业证怎么是崭新的?按照毕业时间,陈安妮应该24岁了,可是她看起来还是个孩子。他立即把快递重新贴好,并记下寄件人的电话。

过了几天,他忍不住打了那个号码,撒了几个谎就套出是办假证的。安妮不止办了毕业证,还有身份证。刘力北挂了电话,觉得匪夷所思,安妮无论如何都不像是个坏人,看起来瘦弱又天真,怎么可能有什么骗局?不过刘力北想,自己就是个穷人,有什么可骗的?如果被骗色,简直要高兴得跳起来。两人还是照常一起吃饭,每晚他都去接她下班。刘力北暗中观察,她真的不像有秘密的样子。

安妮丝毫没注意到刘力北拆过快递,她适应了自己新身份——深夜电台的主播天,晚上工作,白天就在家查资料写台本,被喊作安妮时丝毫不会迟疑。偶尔和同事聚会,她们讨论着什么时候才能主持黄金时段的节目,安妮可不想。她打定注意不要跟其他人一样升职加薪,结婚生子。她只想存够钱,然后再次离开。

夏天快过完时,刘力北嚷着出去玩,安妮听他提过几次郊区的水库。来成都这么久,她还没出去玩过。一个周末,两人起了大早,安妮睡眼惺忪,一直都在喊饿,经过星巴克的时候,她说饿。刘力北买了三明治和拿铁,安妮立即靠在座椅上大口大口地吃,吃完直说好干,用咖啡把满嘴的三明治冲到胃里。

刘力北突然问:你不是在成都长大吧?
安妮想都没想,说:“对啊。”
刘力北问:“那你在哪里长大的啊?”
安妮意识到有点不对劲,说:“关你什么事啊?”
刘力北讪讪地,说:“我就问问嘛。你干嘛不吃包子啦,三明治好贵的。”
安妮翻了个白眼,说:“又没花你的钱,干嘛这么小气。”

两人开着车出了城,安妮把脚盘在座位上,打开了车窗吹风。天气不错,一路上车不多。刘力北偷偷转头看了安妮几眼,她的额发被吹得立起来,那头不服帖的短毛显得特别可爱,他忍不住问:“安妮,这不是你的真名吧?”
她转身,问:“你怎么知道?”

这下刘力北尴尬了,又不能承认偷拆过快递,他问:“你为什么要用假名?”
安妮拍了拍了他的肩膀,叹了口气,说:“哎,少年,我欠了别人很大一笔钱。”

两人到了水库,太阳才刚升起来。刘力北和安妮往山上爬。这里很少有人来,一路都很安静,只有刘力北絮絮叨叨,说这里很漂亮啦,早起对身体很好啦,山顶有块空地可以野餐,他买了吃的背在包里啦,不像安妮那么奢侈。安妮不理他,自顾往上走。

到了山顶,景色开阔起来,水库凹在起伏的山峦之间。阳光铺上去,水面泛起了金光,山顶有风,刘力北还在絮絮叨叨。安妮问:“刘力北,你来过这很多次吧?”

他把包放在地上,说:“每年我生日都和女朋友来爬山。”
安妮笑了,说:“土锤啊,难怪你女朋友把你甩了。”

刘力北递了瓶水给安妮,说:“那是因为她是爱上别人了。”他听雨荷同学说的,她去上海是因为有个男生正在追她。那男生比刘力北有钱多了,家里早在上海给买了房子。到了上海,两人很快就同居了。

打这以后,刘力北经常缠着安妮问她叫什么名字,她就是不肯说。刘力北觉得这样很奇怪,这个连真名都不知道的女孩竟然成为自己生活的一部分。他把厨具搬到安妮家里,每天做饭给她吃,晚上收工就把她带回家。

两人租住的老房子,夏天时还算舒服。街边尽是小吃摊、理发店和杂货铺,榕树绿油油,菜市场也不远,生活便利又惬意。到了冬天这里就不好受了,没有暖气,墙壁又不保暖,屋里冷得比外头还厉害。他把自己的热油汀提到安妮家,两人围着暖桌吃饭上网。

安妮喜欢把脚蜷在椅子上,整个冬天不会离开暖桌的范围。每天洗澡都像打仗,飞快冲完穿好衣服逃回暖桌。有天刘力北正在打游戏,看安妮把自己埋进暖被里,觉得有趣,他问:“你这么怕冷啊?”他接着说:“那你开暖空调啊。”

安妮说:“不要钱啊,电很贵的,你每天来蹭网浪费我很多电好吗?”
刘力北一脸坏笑,说:“不如我们搬到一起住啊,这样不仅可以省房租,还可以一起交电费。”
安妮说:“滚。”
刘力北说:“你不是欠别人钱吗?这样,你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哥帮你把钱还了。”
安妮盯着他看,没有说话,刘力北被她盯着毛毛的,说:“干嘛啦。”
她慢慢地说:“刘力北,帮别人养女朋友上瘾啊?”

刘力北怎么也没想到安妮会说出这句话来,这个看起来天真的姑娘竟然如此冷酷。
他什么都没说,站起身,走了。

那阵子两人没有说话,刘力北也不再上安妮家来,偶尔在楼梯间遇到也不打招呼。安妮想他生气了吧,不过这样也好。她迟早要回到赵雷身边。与其让刘力北误会,不如这样。热油汀还留在安妮家里,她想找个时间还回去。

还没等到两人和解,刘力北就出事了。那天下午安妮去了电台,想提前把晚上的素材准备好。突然听到有几个同事跑进来,要求插播突发新闻,成都北站附近有出租车司机围殴专车司机,事情好像闹大了,有几个专车司机被打伤了。安妮刷了刷本地新闻,看到视频里有几个出租车司机围住几台专车,一群人手持木棍正在砸车。安妮本没放在心上,但看了一会,她发现有台被砸的车里坐的是刘力北。视频里,他不肯下车,用手抱头挡着砸碎的玻璃。

安妮想糟糕,这下刘力北完蛋了。

她跑去问同事,警察去了吗?同事说,还不知道呢,北站附近都被堵死了。安妮又看了遍视频,车道是没有办法走了,只有弃车往小巷子里跑或许能甩开那些人。她打车到了车站附近,一路小跑,心里盘算着逃跑路线。还不等安妮跑到事发地,就发现有两台车逆行而来。她看见刘力北的车也在其中,车后还跟有几台出租车。

安妮跳起来挥手大叫刘力北。

可他并没有停车——刚才车被围堵后,后面那车的司机被人从车里拖出来围在地上打。刘力北决定无论怎么恐吓,他都不下车。僵持了十多分钟后,前面那台车的挡风玻璃被敲碎,司机被逼急了,直接撞开路中的护栏逆行逃走。刘力北一看如此,立即发车跟上去。

他刚冲出路口,就看见安妮正穿过人群跑过来,跑得气喘吁吁,还跳起来大喊。这时他犹豫片刻要不要让她上车,但他一踩油门,直接拐弯离开了这里。他熟悉这带,挑了几条小巷就甩开了身后的出租车,把车开进了某个小区的地库。

刘力北在车里坐了一会,想着要不要回去救那位没逃走的司机。过了会,他才发现自己抖得厉害,左手有几处都被玻璃割破了。他丢下车,只身走回了案发地点,躲在人群后。刘力北发现受伤的司机已被抬上救护车,警察也到了。他想,安妮怎么会出现?刚才要是停车把她带上,再被出租车围上,那就太危险了。

他打电话给安妮,说自己安全了。安妮说刚看到他开车走了,她就回电台了。这一个月来,两人第一次说话,刘力北知道她听起来很平静,但肯定也吓坏了。

那天晚上安妮走出电台,看到刘力北等在路边,也不知道他等了多久。他走上前,自然地接过包,说:今晚没车,走回去吧。安妮跟着这个吊儿郎当的男人。刘力北走路总是大摇大摆,走得很快,她必须加快脚步才能跟上他的步伐。她略微有点生气,为什么他一点都不害怕?

安妮走上前推了他一把,说:“喂,你的车怎么办?”
刘力北挠了挠头,说:“去修呗,反正公司可以报销。”

两人莫名奇妙地和好了。刘力北还是每天来安妮家做饭,晚上接她下班,像从前一样吵吵闹闹。有时候他想,生活是荒谬的,人会爱上一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人。

那年过年的时候,他们留在了成都。除夕那天,刘力北带安妮去空地放烟花。回家后,安妮冷得厉害,刘力北摸了摸她的额头,好像发烧了。他买了药,让她早点睡,自己在客厅里看电视。他想大过年的,怎么都没个人找她?这也太可怜了。

安妮醒时听到窗外鞭炮炸个不停,她睡得昏沉,出了满身的汗,此刻有些恍惚,还以为在北京的家里。直到开了灯,才意识到自己已经离开那里快一年了,她一时鼻酸,想起赵雷,犹豫要不要给他打个电话。
这时刘力北探头进来,说:“你醒啦,出来吃馄饨。”
两人围在暖桌上吃饭,安妮问:“你过年不回家,你爸妈不管你吗?”
刘力北说:“他们管我干嘛啦,我都这么大了,你多喝汤。”他忍不住逗她:“那你呢,怎么也不给咱爸妈打个电话?”

这次安妮没呛声,只是从碗里抬起头来,平静地说:“我爸妈死了很久了。”
刘力北有些懵,他知道没人找她,却没意识到她是个孤儿,连忙说:“对不起啊,我不知道……”
安妮说:“没事,都是以前的事了。”
刘力北不知所措,说:“你不要难过啊,我以后每年都陪你过年啊。”
安妮笑了笑,问他:“你以后一直在成都开车吗?”

这个问题刘力北想过很多次,只是每当他想起,那天安妮朝他跑来,跳起来大喊的模样,便下定了决心,不管她叫什么,不管她欠别人多少钱,他都不想再丢下她——但嘴上却说:“开车有什么不好,现在每个月能赚很多钱哎,比你工资高很多好吧。”

安妮没有说话,刘力北又问:“你到底欠谁钱啊?黑社会啊。”
她摇摇头,刘力北不死心,继续说:“我可以借给你啊,我存了不少钱了,本来想给父母买房子,结果他们说我又不结婚,买房也没用。”

安妮想起赵雷来,不知道他此刻在哪里过年,没听清刘力北在说什么。
他又说了一遍,她才说:“其实不还也无所谓的。”

这下刘力北想不通了,他本以为安妮是为躲债才换了名字到成都来,结果钱也不用还。不过他知道再问下去她也不会说。窗外的鞭炮声越来越响,盖住了电视的声音。只是这一刻刘力北很开心,他知道自己离身边这个来路不明的姑娘又近了一点。

时间拖得越久,安妮越不知道如何跟刘力北解释她是谁。又到了夏天前的雨季,今天刘力北没有出车,拿着菜进了厨房。说起来,刘力北除了话多,还算是个不错的男生,个头很高,长得很帅气,不少女孩子打完车留他的联系方式,不过他倒是蛮傻的,并不太理会搭讪的女孩。他表达爱意的方式也很傻,除了问她叫什么名字,也不知道怎么了解她。刘力北隐约感觉到安妮身上有某种模糊的空缺,可他既触摸不到,更填补不了。

这让他有些担忧,不过他打定主意,牢牢地贴在她身边。

5月初的时候,安妮突然说要出门一趟。刘力北踅摸如果安妮此刻走了,他都不知道上哪里去找她——不行,他要跟着去。她告诉他,自己要去的地方是北川。北川离汶川不远,在地震中同样受灾严重。

5月12日天还没亮,刘力北和安妮出发了。虽说从成都到北川开车只要几个小时。但在这个日子里,路上肯定会堵。这天早上,安妮一点都不困,这段和赵雷没有走完的路,她想继续走完。她曾问过赵雷,这里发生过的事难道就要被忘了吗?赵雷的回答并不让她满意,他说所有的事情都不会被遗忘,死去的亲人也会被永远铭记——这不对,铭记没有任何意义。她想找到答案,必须回到起点。

车开在路上,刘力北一反常态的沉默。即便他再傻,也猜到了安妮的父母是在5·12大地震中去世的。他几次试图说点什么,但说什么呢?在这种悲剧面前语言是软弱的,他局促不安。安妮比他更紧张,北川变成什么样了呢?赵雷说那里新建了楼房,人们重新开始生活,学生又开始上课,真的什么都过去了吗?

安妮望着车窗外渐亮的天空,最后一抹蓝色正在退散。公路两旁的丘陵在晨光中显现出轮廓,可这让她惊讶,自己对这段路竟然毫无熟识之感。时间太久了,以至于回家的路显得格外陌生。路上的车逐渐多了起来,车流放缓了速度,他们路过了县城,正好遇到早市。人们在马路上摆起了各式各样的摊点,早餐铺子、猪肉摊、挑担子的菜农。人们用方言讨价还价,一切都是崭新的样子。

接近北川县城的时候,安妮就在想,自己家所在的那条路被重建成什么样子了呢?当年在废墟前等了几天,她不敢睡觉,向路过的所有人求救。有人试图帮她搬开水泥板,却发现这只是徒劳。安妮不停地哭,后来真的太累了,她在路边睡了会,睡前安妮还听到废墟里有微弱的哭声,醒后哭声消失了。那一刻她明白,父母不可能再活着了,没有任何希望了。还好她遇到了赵雷,他带着她去了北京。

她不知道那片废墟后来被挖开了没有,父母有没有被安葬,这些都是她离开北川之后的事了。此刻安妮坐在车里,突然明白是赵雷带她穿过了死亡的峡谷,在最后的倒塌来临之前,遮住了她的眼睛。

离开他的一年多里,她反复地自问,是不是非得不告而别呢?——此刻她无比确定,必须离开,不然就来不及了。赵雷供她读书,陪她长大。安妮只有彻底离开,断绝联系,再重新以女人的身份出现在赵雷面前,这样他们才有机会公平地相爱。不然,她就永远只是他的半个女儿。安妮也想过如果赵雷没有等她呢?她是不是做错了?不过他是如此重要,以至于安妮不得不放手一搏——爱情不是无非这样,而是非得如此,用一腔愚勇将心抵押出售。

刘力北在县城外找到停车场,已经有很多人到了。据说每年到了这个日子,那些在地震中幸存者会回到这里吊唁死去的亲人。他们下了车,看到通向县城的路边有人在烧纸钱,有人在哭,也有人抱着小孩呆呆地望着前方。人群缓慢地走进城去,这些人身上有种庄严的悲伤,让人一眼就能看出来他们曾失去过亲人。

安妮跟着人群走,进了县城,她却呆住了,愣愣地站在原地,人流不得不绕过她和刘力北。

安妮举目四望,这是真的吗?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只有她被震惊了?——北川县城竟然没有变,一切都跟地震后一样——这里仍是成片倒塌的房屋、延绵百米的废墟、被砸中的货车甚至没有关上车门,唯一不同的是有钢架支撑住了即将倒下的房屋,只是废墟上不再有人走动。

刘力北拉住安妮,问要不要休息一会?他以为她想起父母太伤心,安妮却问:“为什么这里没有变?”——刘力北吃惊了,安妮竟然不知道北川县城异地重建,原址被保存下来做了博物馆,心想这下糟了。他扶住安妮,想回车上坐一会。安妮执意要向前走,也不知道要走到哪里去。

无论如何,她有过一万种设想,可是只有这一种让她难以置信。这些年赵雷因为怕她难过,从不提四川,两人都有意回避了北川的消息,竟然连这没有重建都不知道。安妮不敢想自己以前的家现在怎么样了?她的记忆有些模糊,那条街在县城中心,继续再走几公里就到了。安妮不知所措,应该回家看看吗?

这时似乎整个县城又旋转起来,就像地震那一刻,天地都在颤动。安妮吓得浑身发抖,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她掏出手机,毫不犹豫地拨了赵雷的电话。

可电话无法接通。安妮又打了几次,手指哆嗦得按错了键,可还是无法接通。她丝毫不担心赵雷换了号码,只要她还没回北京,他不可能更换联系方式。于是她蹲在地上,用尽全力控制指尖,给赵雷发了条短信:我回北川了,给我打电话——她不需要告诉赵雷她是谁,北川是他们的从不提起的暗号。

刘力北着急地看着安妮,不知道她在做什么。这时他看到安妮又站起来,向前跑去。他大喊哎你去哪?安妮没有回头,刘力北也跟了上去。

安妮觉得每跑一步,身体里的力量就在多蓄积,她原本发软的双腿越跑越有力,记忆也越来越清晰,她认准了方向,在每个正确的路口转弯——记忆似乎全回来了,废墟里出现了曾经念过的小学、买过书包的文具店、吃过早点的餐馆、陪妈妈买过肉的菜市场……安妮奋力跑着,似乎越变越小、越跑越矮,头上的短发也变成当初的羊角辫,她觉得自己跑得快极了。

刘力北却清楚地看到,她脚步踉跄,几乎快要摔倒。他跟在安妮身后,觉得自己比安妮还要无助。他把一颗心完整地押在身前这个想要奔跑的女孩身上,但他也明白,除了让她跑,他什么也做不了。

安妮跑了很久,她觉得自己跑了几个小时,才终于到了那条街口。她放缓脚步,铁质的围栏将受损的建筑隔开,安妮顺着围栏慢慢走过去。她努力辨认废墟中的房屋:第一幢、第二幢、第三幢……她数啊数啊……第八幢就是她的家。

她站在门口,时间似乎定格在8年前。那天她午睡刚醒,正在对着镜子擦脸,感到屋子似乎在晃,听到爸妈喊地震了。三人跑出来后,震动似乎小了,父母折回屋里搬电器,让她站在空地里别动。安妮手里握着一袋郁美净面霜,又感到大地在晃动,她回头看,房屋似乎都想跑起来,在颠簸中成群地崩塌,灰扬在半空,像一幅巨大的动图。

安妮有些恍惚,似乎这8年毫无意义,时间静止在回头的那一刻。她捏紧了手,那袋软滑的面霜还在手里。爸妈还在家里,为什么没有人去救他们?——刘力北冲上去,及时抱住了昏过去的安妮。

四周有几人围过来,帮刘力北把安妮抬到阴凉的地方去,有个女人掐人中,有人打湿了一块手帕敷在额头上。安妮幽幽地睁开了眼,手中的电话响了起来。

刘力北拿过电话,时间是14点28分,屏幕上显示了一个北京的号码。他接了起来,听到电话里有个男人着急地喊道:小彤,是你吗?你等着我来接你……

刘力北还未来得及说话。

这时,他听到一声悠长的汽笛声似乎在天空中响起,接着有汽车开始按响喇叭,一声接着一声,延绵不断,方圆几百公里的汽车同时按响了喇叭,整个天空只有哀鸣的声音。刘力北听着钢铁的哀鸣,这一分钟格外漫长——14点28分,地震开始的时刻。

刘力北手握着电话,望着地上这个女孩。这是他第一次知道,她不叫安妮,她是小彤。

(责任编辑:郭佳杰 guojiajie@wufazhuc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