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尔明娜,我是阿里萨,我找了你二十四年。

中锋在黎明前复活

作者/蔡骏

献给加夫列尔·加西亚·马尔克斯 
 
 
十九年后,我与李毅大帝重逢。那是2014年夏天的凌晨,我独自步行到大自鸣钟的包子铺,窄门里露出诡异白光,破旧的小彩电,直播巴西世界杯小组赛——意大利VS哥斯达黎加。幽暗屋子深处,女人抱着孩子睡觉。看球的男人打着赤膊,后脑勺堆起肥肉,汗滴纵横在后背。他看到我,艰难地撑起拐杖,傻笑着露出发黄的门牙……最亲爱的朋友,我想跟你拥抱,你却说:早上六点才有包子!
 
拜我那篇文章的传播,李毅大帝包子铺生意不错,老婆给他生了二胎。我们商量要重新组建一支足球队。当年一块儿踢球的小伙伴们,既已作鸟兽散,亦被这世界蚀骨销魂。曾经的长寿街道马拉多纳,早在九十年代末的乙级联赛断腿成了瘸子。李毅只能做主教练,而我是球队经理——为此我狂玩三个月的足球经理游戏,却连11个人都凑不齐,赞助商成了最大难题。
 
2015年的春天,我发了条微博“请替我和李毅大帝完成梦想,你将享有球队的独家冠名权和经营权”。我收到各种垃圾私信,东莞桑拿会所、澳门葡京赌场、缅甸果敢第四特区、日本东京热、旧金山致公堂、尼日利亚博科圣地、大叙利亚ISIS纷纷请求冠名——绝大多数是无聊网友冒充,如果是真的请你自动领走。
 
眼看球队遥遥无期,李毅继续卖包子,而我接着写小说。冬至前后,我收到又一条私信——“您好,蔡老师,我是红色十月殡仪馆党委书记,既是铁杆球迷,也是您的书迷,真诚地希望能赞助您的足球队,联系电话:234-44448888。”
 
妈的,四个四+四个八,还四个王的炸弹呢!
 
我把这条私信转给李毅。他闲得蛋疼,竟拨了那电话号码——舒伯特的《死神与少女》弦乐四重奏过后,响起一个酷似林志玲的女声,好像高德地图导航:“您好,欢迎致电红色十月殡仪馆。上门收尸请按1,入殓化妆请按2,丧葬服务一条龙请按3,火化及骨灰盒预订请按4,购买墓地请按5,临终关怀请按6,查号请按7,返回请按井号键。”
 
不知死活的李毅按了7,响起个没好气的大妈的声音:“这是殡仪馆,家里谁死了?”
 
三天后,大雪纷飞的黄昏,我和李毅来到昼夜不息地焚烧尸体的殡仪馆,见到外面套着西服里面是阿森纳球衣的党委书记,原来今晚有伦敦德比。赞助协议在十分钟内签订,球队冠名“遗体告别大厅流浪者队”,这是个惊天地泣鬼神的名字。
 
我们凑齐了二十多人的大名单,一半是殡仪馆员工,一半来自民营丧葬业,有卖寿衣的,推销墓穴的,更有职业算命的。核心球员是党委书记连襟的中学同学表外甥的隔壁邻居,大家都叫他“十号”,从小在崇明岛练过三年,因为打架被徐根宝开除。十六岁登上去里斯本的航班,委托葡萄牙第三级别俱乐部培养,在远离欧洲大陆的马德拉岛,也是C罗的故乡。从崇明岛来到马德拉岛,薪水压着欧盟最低工资,赞助商是岛上排名第七的妓院,赢球奖金是免费去妓院玩乐。三千个座位的球场,刷成丰乳肥臀的图案,球员和教练要给妓院拍广告,自然少不了肉帛上阵。欧洲的天涯海角,海风中浓烈的白葡萄酒气味令人微醺,轮换睡着各种肤色的姑娘。他在大西洋上的孤岛踢了六年,才归国加盟中甲联赛,三年中一球未进。屋漏偏逢连夜雨,他泡了夜总会老大的情人,被剁掉两根手指,二十五岁退役。幸好父母通过各种关系,让他拿到了殡仪馆的事业单位编制。而他有张能说会道的嘴,成为丧葬行业的金牌销售。
 
有了赞助商与明星球员,“遗体告别大厅流浪者队”报名参加2016年中国足球协会业余联赛(Chinese Football Association Amateur League),简称“中业联赛”(CAL),与中超并列的中国男子足球四大联赛之一。殡仪馆是赞助商,球衣很自然地设计成寿衣风格——主体颜色是喜庆的大红色,代表中国传统价值观;正反面密密麻麻金色铜钱,象征在阴曹地府腰缠万贯;对襟中间绣个大大的“奠”字,突显赞助商的行业特色。总之穿着这套球衣上场,光气势就把对手吓尿了,要是半夜上街撸串,估计有市民会报警。
 
冬训基地设在火葬场背后,搬来球门架,画出边线和禁区。每周末训练一天,周三或周四加练三小时,首先要把体能拉出来。有人悄悄告诉我——尸体火化后,家属领走的只是一部分骨灰,剩余烧不干净的都要被遗弃,而我们这片训练场地,是专门用来撒骨灰的。我听了后背心汗毛一竖,回家把球鞋洗了又洗。不过,我的球员们都是丧葬从业人员,见怪不怪,踩着无数人的骨灰前进,貌似也有二战胜利的好兆头。
 
遗体告别大厅流浪者队的第一场比赛,在2016年的春天,飘满夹竹桃绽放的气味,脚下青草有泥土芬芳,天上飘起淅淅沥沥的小雨,似有白居易与苏东坡笔下的江南诗意,却让闻惯了焚尸炉气味的我队球员倍感不适!不过,我们队名与红色寿衣战袍,给予对手强大的心理震慑。前锋出身的教练李毅大帝,是天生的进攻狂人,不要命的433阵型。中锋“十号”连入两球,旗开得胜。当晚,我们在停尸房疯狂庆祝,成立“尸魔”球迷会,全部是殡仪馆员工。
 
中国足球协会业余联赛(CAL)各省市分赛区,我队分在本市D组,三战三胜闯入八强。1/4决赛,遗体告别大厅流浪者队6:1狂胜。半决赛,是在多次举办过中超的球场,拥有四万个座位。对手是一家搏击俱乐部,球员都是练跆拳道和武术散打的。下半场70分钟,“十号”远射破门。对面的动作越发粗野,伤停补时,有个家伙贴地飞铲,钉鞋命中“十号”的脚踝。我清晰地听到胫骨与腓骨断裂的声音,像掰断一支铅笔,断骨穿破护腿板和球袜,白森森地裸露出来。我的队员们见惯了尸体与骨灰,但这一幕仍把所有人吓坏了。惨叫声从浦东陆家嘴一直传到浦西人民广场,等到救护车进场,他已痛到休克。当晚,他在医院做了手术,骨头里的钢钉至少要打一年,别说踢球连走路都困难了。
 
李毅蹲在医院走廊里哭了,眼泪与鼻涕喷了一地板,好像看到二十年前的自己。遗体告别大厅流浪者队赢得了半决赛,但七天后就是决赛,而我们痛失头号射手——五场比赛打进16球,其中15个是“十号”打进的,还有一个是对方乌龙。
 
我是球队经理,替“十号”交了医药费,强行把李毅带回殡仪馆,跟赞助商开会。我提出,必须增加一名前锋,具备职业足球经验,否则无法赢得决赛。还剩下七天,到哪里去弄个职业球员?党委书记沉默片刻说:“你们相信科学吗?”
 
他把我们带到停尸房,拉开冰柜,躺着一具男人的尸体——在殡仪馆看到尸体,不就跟在海滩上见到比基尼美女那样司空见惯吗?这是个老外,乌黑的头发卷曲,年龄在四十岁左右,身材颇为高大,脸部线条明显有拉丁人种特征,似乎是南美洲那边的。
 
“他叫迭戈·阿里萨·加西亚,1976年出生于哥伦比亚卡塔赫纳,1992年加盟麦德林国民竞技队,1996年南美解放者杯最佳射手,同年转会欧洲。他在西甲很多球队效力过:塞维利亚、皇家萨拉戈萨、维哥塞尔塔,还有巴塞那罗的同城对手西班牙人。他多次攻破过皇马球门。他代表哥伦比亚国家队出场过81次,打进49球,但没参加过世界杯,因为哥伦比亚缺席了从2002、2006、2010年的三届世界杯。”
 
党委书记的硕大脑袋,像一部1024G容量的移动硬盘。他能脱口而出1994年AC米兰的首发阵容、1995年英超联赛射手榜的前十名以及九十年代以来历届欧冠决赛与半决赛的进球。
 
“昨晚,我们的殡葬车接他过来——看到脖子的淤青了吗?他在酒店客房上吊自杀。三天前第一次到中国,旅游签证入境。”
 
“书记,你想干嘛?”
 
“我在殡仪馆工作了二十五年,无数次在停尸房值夜班,以防配阴婚的王八蛋偷盗尸体,顺便不受任何人打扰地看英超与西甲直播。除了足球,我还有个私人爱好,就是民科。”
 
“民间科学爱好者?”
 
殡仪馆的停尸房里,看着前西甲巨星迭戈.阿里萨.加西亚,我倒吸一口冷气。这年头,民科的名声可不好啊。
 
“听我说,我常年观察尸体的变化,做过上千次秘密实验,得出肌肉记忆学理论——人死以后,肌肉细胞带有生前的记忆。只要没腐烂,死后48小时内,只要注入一种针剂,就可能唤醒肌肉,复原运动能力,并在原有基础上大为提高。”
 
“丧尸?”看着殡仪馆党委书记一脸认真的表情,我毫无意外地想起《行尸走肉》,“我怀疑你长期跟尸体相处,大量吸入腐尸的有毒气息,产生了幻觉——或者,停药了?”
 
“我是党员,也是一个坚定的马克思唯物主义无神论者,我相信科学的力量。”
 
我拽着李毅退出停尸房。暮春时节,殡仪馆的后半夜,散发淡淡的尸体腐烂味,混合大量防腐剂,变成类似瑞典鲱鱼罐头的味道。李毅不愿离去,仍然想着下周的决赛,球队的前锋在哪里?我用理智告诉他:我们的赞助商患有严重的精神病,球队不能继续比赛了。正当我和李毅激烈争论,停尸房的大门咿呀一声打开了……
 
幽暗灯光如但丁的炼狱,照亮半张苍白的脸。一米八五的大个子,双腿修长,每走一步就像迈克尔·杰克逊的霹雳舞。你见过公鸡是怎么转动脖子的吗?我眼前的家伙就是这样。盖尸体的白布已滑落,大半夜停尸房里的裸男,露出两块胸肌与八块腹肌,青紫色全身没半点赘肉。
 
党委书记拿着一支针管,拍拍肩膀让他停下,再用手电筒照瞳孔,最后用螺丝刀刺入后背——太残忍了!尸体却不见任何反应。死人不会感觉疼痛。
 
我和李毅互抽两个耳光,确认不是噩梦,也不是借殡仪馆场地拍摄僵尸打丧尸的网络大电影。平生第一次见到行走的尸体——迭戈·阿里萨·加西亚,自杀身亡的哥伦比亚退役球星,在红色十月殡仪馆党委书记指挥下,赤身裸体走出停尸房。(妈的,我怎么想起了阿诺德·施瓦辛格的《终结者》第一部呢?)
 
穿过凌晨两点的焚尸炉,仿佛穿越天堂与地狱的收费站。迭戈·阿里萨·加西亚,来到殡仪馆背后的空地,我们足球队日常训练的地方,也是无主孤魂的骨灰葬身之所。
 
拄着拐杖的李毅,送来遗体告别大厅流浪者队的球衣——球衣球裤加上球鞋,这套“寿衣”穿在哥伦比亚丧尸身上,竟毫无违和感。迭戈·阿里萨·加西亚活动四肢,本能地做了热身动作。我、李毅还有党委书记,都不懂西班牙语,不知道怎么跟他交流,我憋了半天,想出一句:“Good evening!”
 
打开大灯,他的眼珠子转了一圈,瞳孔却没有因此缩小。根据我看《行尸走肉》的经验,丧尸缺乏表情,即便有也仅是本能。李毅把足球丢给了他。原本机械木讷的丧尸,脚下一沾到皮球,却像烈日下枯萎的蔷薇被浇灌泉水,右脚尖娴熟地颠了十来下,从脚尖到膝盖再到肩膀和头顶,全身每个关节和骨头都活络了。皮球坠落到草地,溅起颜色诡异的尘土(据说这片场地每公斤尘土里有300克骨灰,其中1/10被我们呼吸进肺里)。他带球折线奔跑,突发左脚打门。灯光强度有限,三十米开外的球门,只剩模糊的轮廓。
 
我和李毅闭上眼睛,让子弹再飞一会儿……远处的球门恍若世界尽头,远远传来皮球与门框的撞击声,就像胫骨与腓骨的断裂,又如交响音乐会上的三角铁,带着金属丝线的持久震颤。三十米开外射中门框,在没有灯光的黑暗中,这是怎样的水平?下个奇迹接踵而至,皮球从球门方向弹回来——这下他没做任何调整,直接凌空右脚抽射。
 
足球消失了……黑暗中的殡仪馆上空,只有枉死鬼们的低吟。
 
我搀扶着李毅走过去,用手电筒照射球网,发现死角里的皮球。李毅跪倒在球门线上,这是他一辈子都踢不出去的神仙球。而我回望殡仪馆的大烟囱,穿着寿衣战袍的丧尸,猎豹般地冲刺奔跑而来,掀起地面的骨灰狂潮。迭戈·阿里萨·加西亚来到我的面前。他的双眼无神,皮肤苍白还有吊颈自杀的淤青。丧尸散发浓烈的鱼腥臭,来自故乡加勒比海的气味。
 
中锋在黎明前复活。
 
殡仪馆的凌晨三点,面对身穿红色球衣的迭戈.阿里萨.加西亚,这是我能想到的唯一赞美。
 
第二天,作为球队经理的我,给新球员办理了报名手续,球衣号码还是10号。中业联赛对外援没有限制,许多在中国工作的老外也能报名。我们伪造了一本哥伦比亚护照,给他改了个名字“塞萨尔·罗德里格斯”,简称“S罗”,想要沾沾大罗、小罗、C罗、J罗们的运气。
 
迭戈·阿里萨·加西亚死后不久,哥伦比亚领事馆就派人来认过尸了。他没结过婚,也没有子女,父母双亡,没有亲戚朋友。我们就说为了防止腐烂,请了天主教神父来做了仪式,紧急把尸体烧了,只要把无人认领的骨灰盒,贴上他的名字交给领事馆就行。
 
遗体告别大厅流浪者队改在深夜训练。我向大家介绍了球队的新10号,也是首次从南美联赛引进的职业外援。我隐瞒了他的身份,更不能泄露丧尸的秘密。我只能说,这位球星有染色体缺陷,天生畏惧阳光,只能在黑夜训练和比赛。他只会说西班牙语,无法用语言交流,但任何肢体语言甚至眼神,都能心领神会。至于他身上的腐臭味,我用外国人普遍的狐臭做了解释。李毅将阵型变换成了时下最流行的4231,我们的丧尸中锋作为单箭头顶在前面。
 
我给S罗买了一台冰柜,放在殡仪馆党委书记的办公室。白天他躲在里面睡觉,晚上训练身体机能,恢复十多年前在西甲联赛的肌肉记忆。比赛前一天,民政局长来视察工作,天气太热,打开冰柜想喝杯饮料,结果看到一具丧尸。党委书记立刻用催眠术告诉局长:“这是幻觉……这是幻觉……这是幻觉……”
 
当天晚上,民政局长梦见了《百年孤独》的马孔多小镇,迭戈·阿里萨·加西亚上校站在行刑队的面前。
 
周末,冠亚军决赛在夜间举行,球场上空的灯光打开,绿油油的草皮宛如英超或西甲。一面看台几乎坐满——对手是拥有几万名员工的大型国企,敲锣打鼓前来助威。相比之下,“尸魔”球迷会只有十来个人,气场却不落下风,清一色在殡仪馆工作的丧葬妹妹,从销售接待到女入殓师,穿着制服,手捧菊花,盛装出席,让人以为这是一场盛大的出殡或国葬。
 
遗体告别大厅流浪者队穿着大红寿衣登场,10号S罗苍白阴郁的表情,骷髅般高大的骨架,让裁判组和球童们不寒而栗。场上飘过一阵若有若无的腐烂味,一大群苍蝇黑压压飞来。刚一开赛,S罗抢断晃过后卫,右脚打门得分。13秒,中国足球协会业余联赛最快进球纪录。裁判、对手还有本方队友,包括看台上一万多观众全懵了。我和李毅笑而不语,丧葬妹妹们庄严地三鞠躬,用对遗体告别的方式庆祝进球。
 
不过,我方的后防线是豆腐渣,上半场临近结束,已被对手连续灌入四球。1:4落后,中场被全面压制,无法顺利出球到S罗脚下,导致他再无触球机会,只能频繁跑动又徒劳而返。
 
中场休息,李毅疯狂地训斥队员。所有人气喘吁吁地喝水,只有S罗一个字都听不懂,拒绝了队友递来的矿泉水。李毅关照大家:不要给他喝水!别看这家伙体壮如牛,却有慢性肠炎,一喝水就拉肚子——他不但不喝水,还从不流汗,甚至不喘气,这是让队友们最害怕的。李毅又解释,不流汗好啊,不会流失盐分和电解质,S罗是先天没有汗腺的怪胎,只能像狗一样吐舌头散热。他秒懂主教练的意图,伸出一条长长的舌头——上吊自杀而死,舌头很自然拖到胸口,恐怖片的气息再度笼罩更衣室。有几个队员的职业是运送尸体,常见自缢身亡的死者,纷纷表示见鬼了。
 
我只能干咳几声,把S罗的长舌头卷起来塞回他嘴里,尴尬地说:你们不知道啊,这家伙从前是个话唠,外号长舌妇。因为言多必失,被毒贩追杀,否则怎会来中业联赛踢球?他发誓再也不开口说话了。你们就当他是哑巴好了。
 
下半场,迭戈·阿里萨·加西亚掌握了控球权,他不再与队友们配合,单打独斗地过人与突破。无论对手后卫还是本方队友,没人追得上他,眼睁睁看他起脚打门。从第50分钟到90分钟,虽然我方球门两次失手,但是这具哥伦比亚丧尸,前西甲巨星,连续打进七球——每次都不庆祝,面无表情地走回中圈弧。继续抢断,继续进球。
 
终场哨响,我方以8:6的惊人比分获胜,再次创下中业联赛最高进球纪录。如果你没在现场,必然以为这是点球大战的结果。李毅扔掉拐杖,摔倒在跑道上,仰天看着刺眼的灯光,仿佛回到1994年的夏天,那个崇拜马拉多纳的少年,目送罗伯特巴乔在世界杯冠亚军决赛中踢飞点球。我们的队员们失魂落魄,没人意识到赢得比赛,反而为后防线被戳了六个洞而羞愧不已。十号S罗默默往回走,仿佛球场上的行尸走肉,也是进球得分的机器人,对手和裁判自动让开一条道儿。我用扇子替他赶走成群结队来产卵的苍蝇,以免下场比赛他的眼里爬出蛆来。
 
比赛才刚刚开始。
 
遗体告别大厅流浪者队进入中国足球协会业余联赛全国决赛阶段。整个夏天,我们都在修整和集训。迭戈·阿里萨·加西亚继续住在党委书记的办公室,每夜跟主教练李毅一起训练。但每次不能超过三小时,否则腐烂气味让人受不了,必须赶快回到冰柜冷藏。
 
秋天到了,殡仪馆派遣七辆殡葬运尸车,带着我们全体队员,奔赴决赛所在城市——想象七辆黑色的特种车,大大的“殡葬”二字,如同新人的婚车排着队,浩浩荡荡开上高速公路,沿途无数次被交警拦下,就差在第一辆车头挂出哥伦比亚人的遗像,太拉风了!
 
全国总决赛首战告捷,虽然丢了三个球,整条后卫线XJBT,但S罗打进五个球取胜。小组赛第二场,我们的防守形同虚设,被拥有多名退役职业球员的对手狂灌七个,结果以4:7告负。出线形势急转直下,如果第三场再输,就要卷铺盖回家了——不,是回殡仪馆。
 
输球之后,球员们灰溜溜回更衣室,主教练李毅怒不可遏地训斥白痴般的守门员——开球门球居然打在对方前锋头上,诡异地弹回球门丢分。他怀疑队员们是不是自己买了球?还是被赌球集团买通了?妈的,谁会买业余联赛?
 
灯光依次熄灭,整座球场只剩下一个人,站在中圈弧的边缘,面向一侧球门。
 
黑夜里的哥伦比亚丧尸,穿着大红寿衣球服,脚下踩着一只足球,早已脑死亡的大脑皮层,回想起2006年5月7日——巴塞罗那的春天即将死去,飘满地中海的气味与加泰罗尼亚语。联赛倒数第二轮,人声鼎沸的诺坎普大球场,巴塞罗那VS同城死敌皇家西班牙人。梦二王朝的巴萨已提前夺冠,准备十天后的欧冠总决赛。当年初出茅庐的梅西,因伤作壁上观。里杰卡尔德执掌教鞭,阵中有罗纳尔迪尼奥、哈维、伊涅斯塔、德科,加上射手榜排名第一的埃托奥。
 
客队的头号球星是哥伦比亚国脚迭戈·阿里萨·加西亚。他刚满三十岁,已在西甲十年,辗转于数支中下游球队,本赛季大器晚成,惊人的25球,在射手榜位居次席,若再进球将追平西甲金靴。德比没有奇迹,西班牙人在巴萨面前毫无还手之力,0:2——这比分并不丢脸。伤停补时,哥伦比亚人竟从哈维脚下断球,连续过掉范布隆克霍斯特、普约尔、赞布罗塔三名后卫名将,进入小禁区要射门时,守门员巴尔德斯扑倒了他。没有判点球,而他的左腿意外骨折,胫腓骨全部折断,整个诺坎普都能听到惨叫声。
 
迭戈·阿里萨·加西亚职业生涯的最后一场比赛。
 
但他遗憾的不是断腿,而是没能在最后一分钟打破巴萨大门。
 
手术、治疗、康复训练、有球训练……一年后仍未彻底恢复。他也想过回哥伦比亚踢球,因为俱乐部主席被毒贩吊死在球门上而作罢。
 
退役之后,他用在西甲十年的积蓄,在老家卡塔赫纳,买了栋殖民时期的石头房子。面朝大海,窗台一年四季开满鲜花,塞维利亚式的庭院种植芒果树,令人时常想起那头波浪般的栗色长发。这间卧室超过两百年,每逢深夜,墙壁缝隙里窃窃私语十八世纪的西班牙语,黑奴爬上寡妇女主人的大床。梦中总觉得那对男女躺在他身上,脸颊布满幽灵们热情的汗水。他在大屋里深居简出,养了一大家族的猫。偶尔出门购买面包,或与妓院里的十六岁姑娘过夜,他都要戴着帽子与墨镜,没人知道他在西甲出场过318次打进102球。
 
哥伦比亚在2014年打进世界杯八强。巴萨在法兰西大球场获得欧冠后,先后在瓜迪奥拉、路易斯·恩里克带领下拿到六个西甲、三个欧冠冠军。梅球王加冕,MSN天下无敌,谁还能记得有人在2006年5月7日的诺坎普的最后一分钟突破巴萨禁区?
 
他没有结婚,甚至没再谈过恋爱。他拒绝了所有邀请他做主教练的OFFER,其中甚至有一支中超俱乐部。每次接到哥伦比亚足协或体育记者的电话,他就说自己退出了足球圈。他孤家寡人地生活,每个清晨看西甲转播,下午睡个漫长的午觉,傍晚给窗台上的鲜花浇水,晚上去妓院寻求慰藉。有人说迭戈·阿里萨·加西亚早已死亡,整栋大屋散发腐烂的恶臭,深夜在他的窗边出没的人影,还有妓院姑娘们所拥抱的身体,不过是一具移动的僵尸。
 
2016年的秋天,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出现在中国?这里既没有加勒比海岸的炎热潮湿,也没有波哥大内陆高地的凉爽,更没有巴塞罗那的明媚阳光。姑娘大多平胸窄臀,男人们毛发稀疏而阴郁,到处是密集的楼房像千万个墓碑。此地的足球水平还不如西班牙的高中联赛,踢业余足球的都是一群孱弱不堪的废物。他忘了自己是怎么死的了?也不明白为何足球回到脚下?
 
但他饿了。
 
深夜十点,遗体告别大厅流浪者队坐上殡葬车准备回酒店,却发现球队的10号不见了。大家翻墙回去寻找,在中圈弧发现孤零零的哥伦比亚人。
 
迭戈·阿里萨·加西亚,我们只管他叫S罗。
 
守门员拍拍他肩膀,突然被他咬住喉咙,发出男人的惨叫声。队员们感到迷惑不解,有人误以为守门员和前锋在搞基?S罗挨个攻击他们,从1号到22号,所有人脖子都被他咬了。
 
月光下有几只蝙蝠飞过,足球场宛如尸横遍野的战场。我们的丧尸中锋,正在寻找新的猎物,渐渐靠近主教练和球队经理……正当我和李毅抓狂,突然想起党委书记给我的一个针管——装有特制的血清,如果丧尸失控,注射这个就能让他安静。我从包里摸出针管,装上针头,迭戈·阿里萨·加西亚张开嘴巴,针头刺入他的咽喉。
 
他的牙齿距离我的脖子只剩五公分。
 
哥伦比亚丧尸倒在地上,血清全部打入体内。我颤抖着搀扶李毅起来,看到S罗安静地睡着了,或者说恢复成真正的尸体。
 
怎么办?我们的十号死了。我和李毅面面相觑,不晓得该为此庆幸还是悲伤?
 
当我重新抬头,发现月光下的球场,站着二十多个幽暗身影。他们穿着深红色的寿衣球服,机械地移动双腿,摇晃的骨架像某种巫术仪式。我用手电照射每个人的脸,瞳孔再也没有反应。他们面色苍白,失去呼吸和心跳,脖子上有新鲜伤口,说不出一句话。
 
遗体告别大厅流浪者队终于名副其实,整支球队二十二名队员,全部变成了丧尸。
 
不过,他们还认得教练和经理,也能听懂人类语言。在我的指挥下,秩序井然地走出球场,再也没有闲聊天了,也没人会落伍,更不会互相递烟,像支真正的职业球队。沉睡的十号S罗,被大家抬回了殡葬车。
 
这一晚,我向酒店借了个大冰柜,把迭戈·阿里萨·加西亚关进去,就放在我的床边,等待第二天的太阳。
 
清晨,我问自己,昨晚是做梦吗?打开冰柜,哥伦比亚人继续沉睡。其他房间的队员们没有一个醒来,他们都睡在床底下,为了避免被太阳晒到。我依次给家属打电话,说是球队封闭集训,严禁受到外界骚扰,把手机都没收了。我告诉酒店白天不要打扫,等我们晚上出去训练,服务员才能进入房间——万一闻到什么臭味不要奇怪,因为运动员的脚汗太重。
 
连续三晚,殡葬车在深夜出动,拉着二十来具新鲜出炉的尸体到体育场。成为丧尸以后,运动能力得到巨大提升,高强度对抗两小时,又绕圈跑了一万米,没有一个流汗喘息,全都面不改色,统一的死样。同时,丧尸也消灭了个人无政府主义,球队变得训练有素,无论队形还是战术,高度贯彻主教练意图。迭戈·阿里萨·加西亚不再单打独斗,与队友形成了默契,甚至可以传球助攻。
 
小组赛第三场,比赛过程与结局都堪称完美,遗体告别大厅流浪者队以五比零获胜。中锋S罗打进三球,我们的后卫和中场各进一球,射手榜上不再只有十号的名字。再也没人注意力不集中,更不会犯低级错误。下半场,对手纷纷躺倒抽筋,我方照旧活蹦乱跳,裁判也对我们不流汗不喘气满头围绕着苍蝇而恐惧。
 
当晚,我们为杀入全国八强而狂欢,殡葬车开到郊外墓地,举行了一次丧尸派对,差点把地底下的孤魂野鬼都惊出来。天亮之前,我们回到酒店休息,以免被晒得灰飞烟灭。
 
迭戈·阿里萨·加西亚跟我住同一个房间,我刚要把他塞进冰柜,他粗暴地将我推开。我努力保护脖子,以免被丧尸咬到,他却打开电视机看西甲直播。我把厚厚的窗帘拉紧,跟他坐在床上看巴萨与西班牙人的巴塞罗那德比。他依然听不懂中国话,我也不会说西班牙语。但他用行将腐烂的五根手指,抓紧我的胳膊,让我误以为他的性取向有那个啥?
 
皮肤火辣辣的疼痛,宛如烙铁要烧穿肌肉。我的眼前飘过某种古怪的东西,鼻子闻到热带植物和鲜花的香味,叽叽喳喳的鹦鹉声,炽烈阳光吹来咸得发齁的海风。我看到一大片破烂房子,层层叠叠的简易屋顶,不同肤色的男人与女人,交易肉体或者毒品。堆满塑料垃圾的海滩,上百个孩子在踢足球。镜子前有个少年,十六岁,两条修长的腿,赤裸的上半身,阳光下发出葡式蛋哒般的反光。他有着茂盛的乌黑卷发,几乎遮住眉毛,高挺的鼻梁与薄薄的嘴唇,可能混有1/16的黑人或印第安血统。他抱着足球,穿过穷人的公墓走到老城区,遍布殖民地时期的深宅大院,有些已被卡塔赫纳的名门望族盘踞超过两百年。在狭窄的小巷里,他和一群混混踢球,意外打碎了楼上的玻璃窗。所有人一哄而散,一个姑娘探出窗户,愤怒地注视踢球的小子。风从古巴和佛罗里达吹来,越过整个加勒比海,入侵马格达莱纳河三角洲的湿热平原,穿过十六世纪西班牙人建造的堡垒和房子,拂动少女的栗色发丝,似琴弦纠缠白皙的古典吉他。
 
1992年10月,她刚满十六岁,像颗尚未成熟的芒果散发香味,已有成群结队的蝴蝶围绕着飞舞。而他赤裸胸肌,低头看自己的光脚丫,非但没有逃跑,反而爬上石头大宅的落水管。修长的四肢像只猴子,在她的窗台上捡回足球。她将一盆热水泼在非法入侵的少年身上。他坠落到地面,幸好双腿并未受伤,但是肩膀脱臼。她喊了辆出租车带他去医院。那天傍晚,他在惨叫声中被医生复位,女孩替他支付了医药费。
 
迭戈·阿里萨·加西亚,他的妈妈是个服务员(实际上是个妓女),而他是个私生子,从未见过爸爸,只听说他可能是个作家或记者(也许妈妈从未搞清楚过是那两个男人中的哪一个)。
她叫费尔明娜·皮萨罗·莫雷诺,属于五百年前就已踏上美洲的西班牙征服者的家族,曾毁灭过特诺奇蒂特兰的阿兹台克帝国,也深入到安第斯高原上俘虏并烧死印加皇帝阿塔瓦尔帕。她的爸爸在首都波哥大做大学教授,外公是上一任卡塔赫纳市长。阿里萨对此一无所知,他在医院门口的芒果树下,亲吻了费尔明娜的脸颊,并得到了电话号码。他回到妈妈谋生的妓院,握着写有电话号码的纸条彻夜难眠,庆幸自己的第一次尚未被妈妈的朋友们夺去。
 
第二天,迭戈·阿里萨·加西亚接到了麦德林国民竞技俱乐部的试训通知。他必须在当天乘坐长途巴士出发,如果不能及时报到,就会从选拔中被淘汰,这辈子再没机会成为职业球员。背井离乡之前,他先去了老城区的石头大屋,想跟费尔明娜告别。不巧的是,房子的主人刚从首都回来,皮萨罗教授痛殴了他一顿,警告穷小子别再接近女儿。那一天,他以耶稣的名义发誓将要成为足球明星,西甲联赛的射手王,代表哥伦比亚获得世界杯冠军,衣锦还乡住进这栋大房子。教授嗤之以鼻地说他白日做梦。
 
到了四季如春的麦德林山谷,后来又横渡大西洋去了伊比利亚半岛,他给费尔明娜打过无数电话,也托人去大房子找过她——但她搬家了,住了两百年的老宅变卖,全家移民美国,谁都不知道她在哪里?有没有结婚?是否还记得踢碎她家玻璃的小子。
 
十五年后,迭戈·阿里萨·加西亚回到卡塔赫纳,买下老城区的石头打宅。他住进费尔明娜的闺房,每晚睡在古老的木床上,闻着少女从七岁到十六岁的气味入眠。
 
但他再也没见过费尔明娜。
 
几天后的1/4决赛,遗体告别大厅流浪者队以6:0淘汰对手,10号S罗连进三球戴帽。半决赛的对手异常强大,裁判各种黑哨,还罚下去我们两个后卫。85分钟,比分还是一比一,我们的门将扑出一个点球。最后阶段,丧尸球员爆发出强大的体能优势,对手完全被拖垮了,7号、8号、11号各进一球。4:1,裁判也累得倒地抽筋。我们平静而低调地退场,没有任何庆祝仪式,默默等待三天后的全国冠亚军总决赛。
 
决赛前夜,最后一次训练后,我和李毅带队回到酒店。刚把迭戈·阿里萨·加西亚塞进冰柜,我就接到某位十二年未见的老友来电,约我在最顶级的夜店会面。犹豫再三,我还是单刀赴会。并非我贪恋夜生活,而是那位老友位高权重,若不给面子,恐怕会对明日的决赛不利。
 
在莺歌燕舞的姑娘们环绕的包房里,我的老友只出现十分钟便离去,又多了一位新朋友,原来是决赛对手的球队经理——衣着光鲜的富二代纨绔子弟,足球不过是他的玩物,就像兰博基尼跑车。他喝了半杯波尔多葡萄酒,用十欧元点燃哈瓦那雪茄,包房里弥漫刺鼻的臭味,让我想起冰柜里的哥伦比亚人。
 
那小子说,他的球队是德国四环汽车赞助,主教练来自德国,执教过慕尼黑1860、沙尔克04、汉诺威96等德甲劲旅。当家球星代表国足参加过三届世界杯外围赛,当年以步行者闻名,如今尚在当打之年。他们每年有1500万预算,明天的赢球奖金是三百万。
 
相比之下,遗体告别大厅流浪者队简直是乞丐。虽然拥有全亚洲最恐怖的前锋线,却没有任何现金赞助,全靠红色十月殡仪馆的实物支持——出人、出丧尸、出寿衣球服、出殡葬车,死后免费化妆和火葬,墓穴七折优惠……
 
富二代对我这个职业作家、业余足球经理很敬佩,更对我们能杀入全国冠亚军总决赛而折服。我不讨厌他,因为他说话很直接——他必须拿冠军,才有资格继承他老爸从钢铁厂到天然气田再到西班牙海滩的资产,而他老爸才有资格从某地方政府拿到数万公顷的商业用地。
 
他请求在明天的决赛,我们让给他一个球,简简单单的1:0,就像无数次世界杯冠亚军决赛。为了表达敬意,他将送给我一辆全进口的德国四环跑车,附赠这个包房里所有姑娘。至于我的主教练还有上场球员,他准备了150万的现金打点,平摊到每个主力头上,足够这些殡葬从业人员一年的薪水。如果十号S罗有任何特殊需求,他也可以满足。
 
我迟疑了一分钟,看着满屋子网红脸的姑娘,拒绝了富二代的美意。
 
那位可爱的纨绔子弟,意外中摇头又淡淡一笑,并未如我的担忧,拿出一把手枪或一段视频。他往我脸上喷了一口雪茄烟雾说——明天晚上,你们一定会输。
 
面对他胸有成竹的眼神,我确信他并非嗑药嗑嗨了胡说八道。
 
我拨开姑娘们千手观音般的胳膊,忧伤地起身而去,但并不为错过了一辆跑车而后悔。
 
中国足球协会业余联赛(CAL)全国冠亚军总决赛。
 
阴历九月十五,晚上七点半,月光照射看台上数万观众,一半来自德国四环汽车中国分公司,一半是从附近大学拉来的学生,每人发二十块手机充值。谢天谢地,那个王八蛋没动用背景关系,将比赛时间调到下午,那样我们整支球队都会在阳光下化为灰烬。
 
殡仪馆党委书记带领全体员工,在球门背后的看台,拉起两面巨大的旗帜。第一面印着“遗体告别大厅”,第二面印着“上门收尸请拨234-44448888”。同时,“尸魔球迷会”模仿职业联赛,给每位球员悬挂了大幅头像。出于职业惯性,全部做成黑边框的黑白照片。请略微想象下——黑夜的看台上,悬挂二十多张巨幅遗像,科幻恐怖片的诡异气氛。裁判与比赛监督倒吸一口冷气,难道是遗体告别大厅流浪者队根据周易排出了某种阵法?胜队捧起冠军奖杯后,就要直送火葬场或墓地?
 
但我发现一个小细节,对方守门员临时替换了,报名表上是个陌生名字——皮肤白嫩的小伙子,穿着全黑的宽松球衣,却顶着丸子头的发髻,很有仙风道骨的感觉。个头不到一米七,是我见过最矮的门将,技术动作也完全不对。然而,只要他站在门前,我方球员就无法靠近禁区,就像有道无形的墙或壕沟,任何人越雷池一步就粉身碎骨。S罗几次突破到大禁区线,速度立刻变慢,远射也绵软无力。我蹲在场边看了半天,终于发现端倪——任何丧尸接近他二十米内,皮肉就会开始腐烂。果然,我方的7号倒在前场角球区,担架抬下场时,整张脸爬满蛆虫,皮肤流出绿色浓汁,裸露白色颧骨,场边球童都被吓哭了。
 
李毅做出了换人调整,但我方球员全是丧尸,无一例外受到严重干扰,又不敢向裁判投诉。上半场临近结束,对方通过反击头球破门,我队暂时落后一球。
 
中场休息,更衣室一片死寂,每个人都出现了腐烂现象,有的肚子开始膨胀,有的皮肤和牙齿脱落,还有的呕吐出大团绿色尸液。与此同时,成千上万的苍蝇闻风而来,以至于隔壁公园的青蛙都跳过来,伸出舌头享受大餐。
 
我在走廊遇到对手的球队经理,昨晚的富二代——他得意地告诉我,两天前,他上了一趟茅山,在上清观请出了守门员,中国道士足球联赛的MVP。
 
我晕,什么是道士足球联赛?
 
那是一项秘密的足球赛事,多年来秘不外宣,参赛球员必须是在道观修行的神职人员。就像欧洲的皇马与巴萨,中国道士足球联赛也有终南山全真派、湖北武当派、四川青城派、江西龙虎山、安徽齐云山等五大豪门。茅山上清派属于后起之秀,去年逆袭得全国冠军。道士们踢球,表面切磋球技,其实是进行法术对抗,通过足球提升降魔除妖的业务水平。茅山派的守门员,别看年龄不过十九岁,却是从小养在道观的弃婴,绰号小神仙,从穿开裆裤起练习法术,如今已是丧尸克星,不动声色间让大粽子、古曼童等灰飞烟灭。
 
听到这里,我的后背心全是冷汗,遗体告别大厅流浪者队的秘密,原来早已被人发现。既然如此,为何不去比赛委员会举报?虽然,国际足联并未明文禁止丧尸参赛,但跟活人比赛明显不公,我们算是开外挂作弊了。
 
富二代微笑着说,迭戈·阿里萨·加西亚,前哥伦比亚国脚,皇家西班牙人的11号,05/06赛季取得西甲银靴后退役。今年五月,他在中国一家酒店自缢身亡,原因不详。随即在中国足球业余联赛的花名册上,出现了名为S罗的南美外援,效力于遗体告别大厅流浪者队——这很容易让人联想起什么?而你们用过的更衣室,每次都会出现密密麻麻的蛆虫。但足球场上的事,还是通过足球来解决吧。既然你们请来了丧尸中锋,我自然想到了道士守门员。
 
魔高一尺,道高一丈,没什么可说了,我们能走到冠亚军决赛,已如黄粱一梦。最后,富二代说今晚还要请我去夜店喝酒,我转身暗暗竖起中指。
 
下半场,球场弥漫着尸体恶臭。月光下盘旋无数乌鸦,这些可恶的食腐动物,已预订我方球员作为宵夜。比赛进入垃圾时间,我们无法发起有效进攻,哪怕远远瞄上对方球门一眼,都会被茅山法术弄得皮开肉绽。李毅不再拄着拐杖指挥,他知道败局已定,安静地坐在教练席上抽烟,也没再布置任何换人战术。而我不断往球场里喷射驱虫水与防腐剂,直到被裁判出示红牌驱逐上看台。
 
我们的S罗无数次摔倒,又爬起来带球冲向禁区,再度倒地抽搐,像没死透的人醒来发现被送进了火化炉。伤停补时,比分还是一比零,眼看冠军就要决出。突然,他从后卫脚下断球,突破整条后防线,千里走单骑。
 
不要啊!我声嘶力竭地吼起来。我知道,一具丧尸面对法力高深的道士,会有怎样的下场?哪怕他是从地球另一端漂洋过海而来。
 
迭戈·阿里萨·加西亚带球进入大禁区。他的双臂肌肉在腐烂,皮肤在月光下飞速分解,如同黑夜里的雪花飞舞,留下一连串小骨头和器官,唯有两条腿仍然奔跑。他没有选择第一时间打门,而是盘带到小禁区,距离守门员近在咫尺。十九岁的茅山道士,消灭过不计其数的丧尸,他也吓得面如灰土,反复念诵东晋祖师爷葛洪的九字真言“临兵斗者,皆阵列前行……”
 
哥伦比亚人的两条腿行将断裂,突然左脚尖轻巧捅射——皮球从守门员双腿之间穿过,羞辱性地越过了球门线。
 
裁判哨声表示进球有效。
 
全场静默,一阵风从白莲花般的云层里吹来,夹带内蒙古和华北平原的风沙,让许多人睁不开眼。当我泪眼朦胧地看向球门,十号S罗已消失不见。小禁区里多了具彻底腐烂的骷髅骨架,小腿骨、股骨、骨盆、脊椎骨还有24根肋骨,散落在月光下的绿草地。唯有头颅骨如同足球,缓慢地滚向球门线。
 
突然,一双手抱起这颗头骨。皓月当空。年轻的道士守门员,依次捡起对方中锋的枯骨,一根根搂在怀里念念有词。他用茅山术的通灵眼,看到十年前的春天,巴塞罗那的诺坎普球场,最后一分钟的迭戈·阿里萨·加西亚。
 
这是一场用生命和骨灰进行的足球比赛,九十分钟常规时间打成平局,没有加时赛,直接进入点球大战。但是,对方守门员是茅山道士,我方的丧尸球员一律弃权,不战而败。遗体告别大厅流浪者队,获得2016年度中国足球协会业余联赛亚军。
 
这一晚,我们没有任何庆祝仪式,带走10号的所有骨骸,连夜乘坐殡葬车返回。作为球队经理,我创造了中国业余联赛的奇迹,甚至有两支中甲俱乐部向我发来高薪邀请。不过,除非是殡仪馆赞助的俱乐部,球队核心还必须是个死人,否则我只会说不。
 
幸存的二十多具丧尸,党委书记让他们回殡仪馆继续上班。他会对这些人的家属做思想工作——他们并没有死亡,只是生病了,患上一种永生不死的绝症。如果指望着老公死后攫取遗产,那你趁早离婚滚蛋吧,你老公至少还会活一万年。
 
凌晨四点,黎明之前,迭戈·阿里萨·加西亚的遗骸被全体队友送进火化炉,党委书记亲自按下点火开关。哥伦比亚人的骨灰被分为三份:一份撒在殡仪馆火化炉背后的训练场,就跟所有无人认领的骨灰一样;第二份寄往巴塞罗那,拜托皇家西班牙人俱乐部的球迷,撒在诺坎普球场当年他断腿的位置;第三份,被我装进精美的小礼盒,将要送给一个像芒果树那样散发着香味的女人。
 
半个月后,我替阿里萨找到了费尔明娜。
 
那是市中心的足球场,各种肤色的小男孩正在踢球。穿着绿色花纹长裙的女子,独自在看台上发呆。我安静地坐在她身边,欣赏她杏仁绿的眼睛,略带波浪卷的栗色长发,只是眼角多了几根细纹。球场上的卷发男孩叫胡安,是她的第二个儿子,在国际学校读一年级。
 
1992年,费尔明娜跟随全家离开卡塔赫纳,告别家族生活过数百年的石头大宅,移民到了纽约。五年后,她嫁到另一户来自哥伦比亚的移民家庭——丈夫是电子工程师,同样家世显赫,毕业于曼哈顿的哥伦比亚大学。她在一家拉美裔报社工作过两年,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三年前,丈夫被公司派遣到中国,她带上全部三个孩子随行。
 
今年春天,她带着小儿子来此踢球。有个哥伦比亚男人爬上看台,坐到她的身边,就跟此刻的我一样。
 
费尔明娜,我是阿里萨,我找了你二十四年。
 
但她已完全不认得这个男人。
 
他说,他知道她有丈夫,还有三个孩子。他希望费尔明娜离婚,跟他回到卡塔赫纳老城的大房子,回到她的曾祖父和曾祖母睡过的床上。如果不想再回故乡,他们还可以远走高飞去巴塞罗那。他会视若己出地照顾她的孩子们,并会训练她的小儿子成为下一个足球巨星。
 
费尔明娜还是没想起“阿里萨”是谁?她早已是美国公民,期望儿子将来成为硅谷的工程师,而不是足球运动员。她觉得这个男人有精神病,拨打110报警了。
 
当晚,迭戈·阿里萨·加西亚在酒店客房上吊自杀,他被殡葬车送到停尸房,成为遗体告别大厅流浪者队的十号S罗。
 
秋天的艳阳下,不必担心像丧尸那样灰飞烟灭。我跟费尔明娜并排坐在球场看台,闻着她头发里的芒果香味。我掏出一个小礼盒送给她,包装精美到让人误以为这是个钻戒或蛋糕。我暂时没告诉她盒子里装着45克骨灰。
 
然后,我用刚学来的西班牙语说了一句:Hola. Me llamo Ariza. Te amo.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我想象自己被迭戈·阿里萨·加西亚的灵魂附体,探身向前亲吻了费尔明娜的嘴唇。
 
她的冰块般湿润而坚硬的嘴唇,充满落落寡欢的香蕉树的气味,又将我的每寸皮肤与肌肉烧成灰烬。而我代替阿里萨的这个吻,让她回到十六岁的黄昏,跷起双腿坐在卡塔赫纳的石头大屋的阳台,就像两百年前她曾祖母的曾祖母,眺望巴拿马方向熊熊燃烧的落日,从古巴和佛罗里达吹来的海风撩起少女的栗色长发。

(责任编辑:卫天成 weitiancheng@wufazhuc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