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岁的一切,都应该是一场秘密。

不老的星星

作者/郑执

吕星星第一次走入初三五班的教室,孙可的世界就被无情地点燃了,他在昏沉中熬过的那些漫长又灰暗的青春期岁月,终于亮起一丝微光。窗外的鸣蝉吵得孙可心神不宁,他瞟了一眼窗外那棵萎靡不振的柳树,又看回吕星星,吕星星穿了一件翡翠绿色的砍袖连衣裙,孙可苦苦思索,究竟哪一种绿更能代表这个百无聊赖的夏天。吕星星走上讲台,踮脚抬手写下两行板书:“1.力可以改变物体的运动状态;2.力可以改变物体的形状”。孙可看见吕星星腋下干干净净,跟手臂上的肌肤一样白皙,他终于敢肯定,吕星星不仅代表了他梦寐以求的今夏,更必将透支自己未来人生的无数个夏天。
 
“你知道这个吕星星,是什么来历吗?”孙可的同桌唐雪一边从桌子下扯出一根地瓜干偷偷塞进嘴里一边自言自语,“办公室的老师都在私底下议论她,听说她家是小地方的,以前是实验中学的老师,因为跟校长搞暧昧被校长老婆举报开除的,托关系又来的咱们学校。我觉得她长得也不怎么漂亮啊,可是昨天你听到六班男生大呼小叫没有?疯了一样,就是她走进六班教室的时候。”
孙可完全没听见唐雪在说什么,唐雪用胳膊肘没轻没重地戳了一下孙可的胸口,重申:“你不会也觉得她漂亮吧?我可跟你说,你不许对她有什么非分之想!”
孙可点点头。唐雪是自己的新晋女友,三天前刚在书桌底下牵过手,此刻是唐雪在宣誓主权的本能反应,孙可理解,但他仍控制不住自己一直盯着吕星星看:一个女人,怎么可以长得这么白?这是孙可第一次在夏天看到雪。
“她爸妈给她起名字的时候怎么不好好掂量一下,现在年轻漂亮,叫星星还可以,等到七老八十,跟人一报名字,老太太叫星星,不牙碜吗?”唐雪没有意识到悄悄话被她越讲越大声,一颗地瓜干屑射到用来遮挡的物理课本里的牛顿脸上。
“你刚刚还说她不漂亮呢。”孙可说。
“我承认她漂亮了吗?”唐雪反问。

讲台上的吕星星突然转过身,扫视一圈,搜寻扰乱课堂纪律的声源,惊得唐雪半根地瓜干卡在喉咙里不敢下咽。吕星星叫前排一个男生站起来回答问题,男生没答对,吕星星面无表情,问男生名字,男生回答,蒋云龙。吕星星说,蒋云龙,我记住你了,下堂课还提问你,再回答不上来,就滚出去站着——她确实用了“滚”字。蒋云龙嬉皮笑脸地坐下,男生哄笑,女生窃笑。

“很好笑吗?”吕星星从走进教室以来,就没笑过。她踱下讲台,高跟鞋从朽木条搭的讲台落到水泥地面上“叮叮”的两声清脆又刺耳,走到蒋云龙面前,抬手弹了一下他的脑门儿,“嘣”的一声比“叮叮”那两声还响,怔住了包括蒋云龙本人在内的全班同学。
“再有半年多就中考了,这么弱智的题都答不上来,还有脸笑?还考什么重点高中?领了初中毕业证直接去工地盖房子算了!”

孙可嫉妒死了蒋云龙,因为他的脑门儿被吕星星,吕老师,那根软白如脂的手指弹了,能痛到哪里去呢?更何况吕星星老师还记住了他的名字,竟然是因为他的蠢!
吕星星几乎是踩着下课铃声的节拍走出教室的,留下身后炸成一锅粥的少男少女。

“美女果然脾气都不好,太他妈吓人啦!”
“装得有点儿过了!一个破实验的老师来育英撒野,这是想给下马威吗?就实验那帮学生,去工地搬砖都没人要呢!”
“她穿那条裙子是名牌,我表姐也买了一条,一千五百多!”
只有孙可跟唐雪两个人坐在原位没动,唐雪还要赶在下一节班主任的语文课前把剩下大半包地瓜干解决掉。孙可的眼神死死跟着蒋云龙这个小矮子从东到西地在全班座位间乱窜,揉着脑门儿炫耀着吕星星老师钦赐的大金包。看来那一下弹得是够狠的,这叫孙可更加愤恨。
“你都听见了吧?”唐雪捏出最后一根地瓜条,送到孙可嘴边,“语文作业借我抄一下。”
 
吕星星进入这个班级整整一个月了,孙可的名字还是没能被她记住。一开始孙可也学蒋云龙,但他是装蠢,故意把最弱智的问题也答错,可是吕星星居然没有问他的名字,也没弹他的脑门儿,直接叫他滚去门口罚站了。孙可从班级后窗窥视讲台上的吕星星,她今天穿的是白色吊带背心跟牛仔裤,小背心短得一抬手就能看到肚脐,可吕星星只有在背过身写板书时才会把手抬得足够高,因为她个子小,从孙可的角度费死劲也只能瞥见半个肚脐,孙可气不打一处来,更多是失落,失落的一瞬间,孙可残存的目光落到唐雪的背影上,她又在偷吃零食,今天改无花果干了。

不到十分钟,班级后门口已经有七个男生陪孙可一起站着了,最后一个出来的又是蒋云龙,他居然成了新的物理课代表,就因为吕星星第一个记住了他的名字。孙可站得腿发酸,倚在走廊的白墙上,他听不清教室里的吕星星在讲哪条牛顿定理,却听得清更远处窗外的蝉鸣。

“蒋云龙,你叫门外那些人都给我进来!”
下课铃响前,吕星星在门内喊这一声唤醒了游离世外的孙可。吕星星罚他们八个男生把物理课本里学过的所有公式各抄十遍,第二天上课前交。
“这个吕星星肯定有毛病,专跟男生过不去。”唐雪像是替他撒气似的摔着物理课本。
“那他为什么只能记住蒋云龙的名字?”孙可补充说,“都已经一个月了。”
“你知道蒋云龙为什么能当课代表?”唐雪面带得意地说,“你知道他爸是干什么的?”
“他爸是校长?”孙可有气无力地调侃。
“比校长厉害多了!他爸是省教委的!你以为吕星星干嘛那么照顾蒋云龙?就他那个白痴样儿!我妈说的没错,长得稍微好看点儿的女人,都是势利眼。不过,我可是个例外啊,哈哈。”

孙可扭头看着唐雪的脸,她长得的确不赖。
“这个周末,你陪我去青年公园划船吧。”
“你说吕星星老师,到底多大年纪?”
“二十三?二十五?肯定没到三十,看样子刚从师范毕业没两年吧。”
“我猜她二十二。”
“周末你到底跟不跟我划船?”
“周日?”
“周六吧,周日我要上补习班。”
“我只有周六能出来。”
“讨厌。补习费又白交了。”
“那你还是去补课吧,别划船了。”
“哪有你这样的?人家都是男生追女生,你倒好,像我倒追你似的。”
 
究竟是谁追求的谁,这桩悬案该怎么断,孙可也想不清楚。那天下午,阳光不那么明晃晃,连蝉也歇息了,教室的三面窗户都大敞着,午后的风被阳光加温过后吹进来,暧昧得从未如此恰当。孙可被自己的口水淹醒,刚睁开眼,就见到唐雪也趴在桌上以同样的角度直视自己,她当时的眼睛明亮,一定不是刚醒,而是盯着孙可看了有一阵。孙可的左手跟唐雪的右手刚好都自然地垂在桌子底下,不是谁的指尖先找了谁的指缝,一切都是风吹的,甚至比风吹更自然。

枯燥的校园,女生们的身体被肥大的运动校服包裹,千篇一律,唐雪在这群身体中间算是有看点的那一类。拥有这般身体的唐雪,并不乏追求者,光是班里就有不下五个男生给唐雪写过情书,其中两封孙可还曾过目,那是在他跟唐雪确定了恋爱关系以后,但他并不想要公开,班级里没人知道这一对男女已经牵过手,虽然牵手并不算什么稀罕事,孙可听说隔壁六班有人早在初一时就亲过嘴了,像美国电影里那样,超过一分钟以上的舌吻,不是蜻蜓点水地碰一下而已。但孙可不懂那两个始作俑者为什么要大肆在班级里宣扬,最后落得被记过,自讨苦吃,因此孙可一早告诫唐雪不要跟别人讲他们的事,尤其是在女生寝室。一切发生在教室里的秘密,到了寝室全不是秘密。唐雪家离学校远,从初一就开始住校,一间寝室八个人,跟其他班级的女生混住,一则八卦在一间寝室里公开,第二天就是全校的新闻。孙可的青春期虽然够沉闷了,但他宁愿沉闷,也不愿意被嘈杂俘虏。十五岁的孙可,有资格享有一个十五岁的女朋友,谈一场十五岁的秘密的恋爱,跟任何人无关。

十五岁的一切,都应该是一场秘密。

那个周六,孙可还是没跟唐雪去划船,两个人奋力蹬一只塑料鸭子造型的船,聊着在教室里早已都穷尽的天,这样的场景孙可只要稍微想想,就敢在湖中央睡着。孙可不明白,原本属于他一个人的暑假——他本该出没在台球厅,下午跟满嘴脏话的社会青年磕两杆儿,黄昏时分在儿时营业至今的小卖店喝一瓶八王寺汽水,一定要荔枝味的,看着夕阳下的自行车潮纷纷归家,再晃晃悠悠地骑回家吃晚饭,饭后假装看几页书,做做习题,都是做给母亲看,父亲不用看,他几乎每晚都在应酬,从不回家吃饭,熬过十点,母亲自会催儿子去睡觉,孙可就可以躺在床上,插上耳机,听朴树、周杰伦、Oasis,眼睛跟着自己养的一缸燕尾鱼毫无逻辑地游,最后昏昏睡去——曾经如此度过的十三跟十四岁的暑假,怎么到了十五岁这年竟成为奢侈的幻想?育英中学的教学步伐永远领先其他学校一步,初二就已经把初中三年的全部课程赶完,从初二结束的暑假开始,整个初三都用来复习,备战中考,每天上晚自习到夜里九点半,孙可回到家居然开始失眠,失眠的夜里他开始更仔细地观察自己养的五条燕尾鱼,慢慢已能够辨别哪只是公哪只是母,哪只在追求哪只,后来发现,这五条鱼的性关系比古罗马宫廷戏还淫乱。失眠的夜,孙可一本接一本地看地摊上买来的二手电影杂志,原是本周刊,但小贩积攒了几年的存货都以一块钱一本的价格被孙可尽数购回,变成自己的夜刊。这本杂志已经停刊,不知为何,但孙可喜欢,因为里面有一个专栏专门介绍古今中外的限制级情色电影,都很冷门,都很艺术,也许这就是为何。印象最深的一部,叫《不可撤销》,莫妮卡·贝鲁奇主演,意大利野玫瑰,孙可曾经看过她演的《西西里岛的美丽传说》,深深被这个外国女人迷住,他纳闷儿为什么在自己生活的世界中从未亲眼见过这样一副身体,哪怕是包裹在肥丑的运动校服里?那件校服遮蔽住的,不止是一副副年轻的身体,还有孙可想象力的尽头。

为什么本该属于自己的暑假,却凭空多出来一个女朋友,还有一个吕星星?

被整个世界抢走的暑假,连周末也无法闲着,孙可那么多问题也无人可以解答。当唐雪跟孙可说,全年级一半以上的同学都在周末上补习班时的神色,就像在告知一个天大的秘密,仿佛她在说的不是补习班,而是某种神秘宗教集会,孙可明白,唐雪想拉他入会,当然是出于好意,孙可的成绩在班里中等还偏下,论补课,他比谁都更需要。

“连吕星星这么年轻的老师,也敢在外面办补课班,一打上育英的标签,外校学生挤破脑袋往里钻,她一开始租来上课用的那间小民房都坐不下了,刚换了个大的。”唐雪说。
“你也去了?”孙可问。
“班长跟学委都去了。”唐雪默认,“我建议你也该去。我跟你说,上周联考物理卷子最后一道大题,其实是超出考试范围的,但是为什么班里有一半人都答出来了?他们都上了吕星星的补课班,她在补课班里讲过原题,直接默写答案就行了。你说她心眼儿是不是太坏了?联考的卷子就这么一道题是她出的,结果她中饱私囊,还彰显了自己的地位,非逼我们花钱去她的补课班不可。”

“中饱私囊”这成语用得够蹊跷,但经唐雪之口这么一说,倒把孙可给逗乐了。

吕星星入校两个月来,第二次穿那条翡翠绿的连衣裙,但高跟鞋换成了平底凉鞋,也是孙可第一次目睹吕星星的脚趾,跟腿一样白,跟手臂一样白,跟脖颈一样白。顶着亮粉色指甲油的白脚趾整齐而匀称,让孙可想起美食节目里演过的南方人吃的那种用朱砂点了一点的小块糯米糕。孙可从来没吃过那种糯米糕,他总是想着,大学一定要考到南方去,他想知道那个粉红色的朱砂点,到底只是装饰,还是有味道的,是甜的还是咸的。

“彭小芸、宋丹、李潇潇、王歌、张云慧、肖芳、李晟、周栋梁、张思南,”孙可像点名一样从后排到前排地说出一连串名字,“他们都在吕星星的补课班里,对不对?”
唐雪瞪大眼睛,诧异地问:“你怎么知道?”
孙可若无其事地说:“刚才上课这些人的名字都被吕星星叫到了,她记住了他们的名字。”
“周六晚上七点半,吕星星的补课班就离学校不远,我带你去好不好?这周末我打算留在宿舍看书不回家了,补课班结束你送我回宿舍好不好?”
 
孙可回家跟母亲要补课费,母亲巴不得他上进,三百学费,又加两百零花钱。孙可走进补课班那间民房,第一排头一个坐着的就是蒋云龙,孙可心想,个子矮也有好处啊,到哪儿都坐离吕星星最近,两个小时一直笼罩在吕老师的香水味里,不用挤在后排受男生们左汗臭右脚臭的夹攻。
 
吕星星已经坐在那了,低着头,一只手攥着半截粉笔,无意识地在黑板上戳白点儿。孙可直接掏出兜里的五百块钱,递到吕星星眼皮子底下,冷不防吓对方一哆嗦。吕星星抬起头,尴尬地笑着说,多了。孙可一看,慌张地揣回兜里两百,双手又递上去,手在空中停了几秒,吕星星也不接,却看他的眼睛,又笑了一次,冲门口努努鼻子说,给他。孙可回过头,蒋云龙正舔着张脸冲他勾着手指,做“来来来”的手势,孙可刚要转身,突然又被叫住:“你是五班还是六班的?”孙可的头来回转得有些晕,回答:“五班。”孙可等着,等着,可还是没等到吕星星的下一句问话,最终自我补充道:“我叫孙可。孙悟空的孙,可以的可。”吕星星重新抬起头,松开粉笔,两手互搓着指尖的白印说,哦,知道了,说完又歪过头,看了一眼孙可说:“鬓角该剪了,周一升旗仪式教育处检查,你这肯定不过关。”吕星星站起身,没有喊上课,说的是“差不多开始吧。”孙可还没找到座位,其实他看见了坐在中间排占好座的唐雪朝他招手,假装没看见,随便蹭了个靠墙的前排位子坐下了。

这条翡翠色裙子,吕星星从开学到现在两个月只穿过两次,为什么昨晚没换衣服,对,鞋也没换!为什么?夏天穿过一天的衣服不是都该换下来吗?吕星星长那么干净,人也肯定爱干净,她一周内从不穿重样的衣服,怎么可能连续两天穿同一件?答案只有一个:吕星星昨晚没回家。但想要证据确凿,只能靠更私密的衣物判定——孙可不敢再往下想,面对吕星星,他第一次觉得自己龌龊。
 
两个小时,吕星星讲了八十多道题目,蒋云龙上蹿下跳地擦了六遍黑板。有星星点点的粉笔灰落在翡翠裙子的肩头,像是从吕星星头上掉落的头屑,不像雪了。孙可一个字也没听进去,课间休息时,唐雪上来质问孙可为什么不跟她一起坐,孙可找了什么借口搪塞过去的,他自己也不记得了。两个小时里,孙可的脑子一直很混乱,吕星星的脸跟声音同时变得模糊,孙可再一定睛,眼前的吕星星变成了莫妮卡·贝鲁奇,《西西里岛的美丽传说》中那个贝鲁奇,染红发,踩高跟,出卖肉体。孙可觉得有些呼吸困难,狭小拥挤的房间凝固了空气的流动,这里的大气压强多少?也许吕星星下一个问题就会问这个,她讲课最大的特色,就是随时随地举生活中的例子来解释不太容易懂的物理概念,她那么聪明,聪明到辜负了她的容貌。
 
孙可亲眼看到,一辆黑色奔驰车接走了吕星星。他故意惹恼了唐雪,谎称没有骑车,赶她跟女同学一起步行回学校,自己守在补课班的小区门口,在暗中守候着吕星星出来。孙可的第一直觉,竟是担心还有没有别的同学看到,他担心吕星星,学校里不喜欢她的师生已经够多了,可自己又在担哪门子心呢?奔驰怎么了?奔驰不干净?奔驰有罪?没有。更何况也没人会像他孙可一样细心,看出吕星星从昨天到今晚没换过衣服跟鞋。或许,吕星星今天有什么事就非得穿这条裙子,来不及换呢?什么事呢?孙可站在暗处,心里一直在杜撰着这件事,一个必要的吕星星不换裙子的理由。奔驰车已经开远了,车窗玻璃是全黑的,孙可没能看到开车的男人长什么样子。
 
吕星星被大奔接走的事还是传开了,并非孙可未能替她保守“秘密”,而是那辆大奔放学后直接到学校门口等吕星星,很多初三的同学都看见了,只有初三上晚自习到九点半,吕星星每周三周五监堂晚自习,大奔每周也只是这两晚的九点半才会出现在校门口。
 
唐雪不理孙可已经有一周了,她甚至当着孙可的面跟班长提出要换座,孙可从头到尾都没有表态,唯一一次心血来潮,中午在食堂吃饭时顺手买了包芒果干,塞进唐雪书桌膛里,班主任的语文课上,被唐雪翻出来,什么都没说,一口接一口地吃光了,还被班主任发现,挨了骂。再后来唐雪也没提过换座了,但继续坚持不跟孙可说话,趴在桌上睡觉时把头扭向另一边。两个人这样靠近,却一个字都不说,当彼此是空气,有味道的空气,孙可竟觉得跟另一个人的相处方式从未如此舒服自在,甚至沉溺其中。直到某天,英语课,老师要求同桌彼此角色扮演练习口语,唐雪不接招儿,被英语老师点名质问为什么嘴不动,唐雪就是不动,英语老师是个尖酸的中年女人,眼看要暴跳了,孙可趁机大声解围:“HI, how are you? I'm fine, thank you, and you? Myname is SunKe. I’m a student. What are you?”孙可故意歪着说英文像在演小品,逗乐了全班同学,女老师挥挥手,意思“你可别逗我了”,顺带给自己台阶下,走去指导其他同学了。
“You know what?”唐雪突然发声了,“you are so stupid, SunKe, so so so so so stupid.”
孙可在桌子下牵起了唐雪的手。
“我知道。”
 
吕星星的课,孙可终于能听得进去了,他的注意力从人身上转移到了黑板上,不再举手发言,物理作业跟考试都认真对待,靠考低分和扮蠢吸引一个对自己没兴趣的女人的注意,孙可不屑了,他的自尊心进化了,再过三个月,自己都十六了。唐雪说,她要考八中,全省第一的重点中学,她希望孙可努力,跟她一起去八中。但是不管孙可考上还是考不上,她唐雪都是要去八中的,劝孙可不要幻想女主角故意考砸迁就男主角一起去差学校的狗血小清新电影情节,那绝不会发生。孙可明白,他也应该考八中,就算不为唐雪,他也必须得有个目标,为这个目标做点什么,否则自己的青春期又将回归一场虚无。

孙可的五条燕尾鱼中的一条,莫名其妙地就死了,仰面朝天,是只公的,其他四只游得照旧。孙可是在某个周一早上发现它死了的,也许已经死了一整晚,总之,他有预感当天可能要有坏事发生。上午第二节课就是物理,居然没有任何一个男生滚出去站着,因为吕星星整堂课都没有提问,说话也有气无力。下课铃响前,吕星星放下粉笔:
“我要跟大家说一件事。”
孙可跟唐雪在桌子下偷偷牵着的手松开了。
“老师家里有点急事儿,跟学校请假两周,所以接下来的两周物理课,三班的王老师会代课,大家一定要积极配合,不要趁我不在就松劲儿。”
教室内一片安静,还是坐在第一排的蒋云龙先假装哭起来,才陆续有人发出类似惋惜的哀叹,但是在孙可听来,很多人心底的声音是长吁了口气。吕星星谁都没理,继续说:
“我对不起大家。”
紧接着,她稍稍鞠了个躬,挺直身后,腰板比平时更硬。她开始陆续点着同学的名字,嘱咐每个人要着重复习哪个单元的哪个概念,叫班长上课不要总照镜子,叫蒋云龙做习题册不要再抄答案,叫宋丹不要总睡觉,叫周栋梁不要玩手机,还有唐雪,上课别老偷吃零食,摸过书本的手很脏。就在下课铃声响起的一刻,孙可以为自己幻听了。
“孙可。”
孙可居然站了起来,耳朵里完全听不见围绕四周的哄笑声。
“我知道你好几次考试都是故意答错得低分,虽然不明白你什么目的,但老师想告诉你,你很聪明,千万不要浪费了自己,你现在就差把物理成绩提上来,想考哪儿都有希望。”
吕星星走出教室时,孙可还在站着,都没来得及记住吕星星今天穿的是哪件衣服。自己居然好久都没有正眼看过她了。
 
孙可从学校骑车回家的最快纪录是15分38秒,一年内都没有刷新过。但是这晚他创下了新的纪录,最慢纪录:36分30秒。路上他先后在三家小卖店停下来,喝了两瓶八王寺汽水跟一瓶酸奶,到家前的最后一个路口,闯红灯还险些被撞飞,被司机大骂一句后,停在路边放空了几分钟,他想不出来回家后该干什么,夜宵在学校食堂吃了,唐雪请的,作业在晚自习第一节时就全抄完了答案,回家就睡的话,还太早,更何况他的电影杂志在两天前就全看完了,停刊前的最后一本,摆摊小贩已经没有更新的可以卖给他了。

“你们教物理的那个年轻老师,长得挺白挺漂亮那个,叫吕什么来着?”
孙可被母亲吓到,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问起。更惊悚的是,父亲正坐在客厅里看报纸,吃过的碗筷还在他搭在茶几上的脚边摆着。孙可回到自己房间,母亲追了进去。
“星星。”
“嗯?”
“吕星星。”
“上周开家长会,我跟她说了几句。她裙子穿得也太短了,不太像话,上课也穿成那样吗?”
“你跟吕老师说人家裙子的事了?”
“怎么可能!你当你妈脑子有毛病啊?我当然是跟她说多关照一下你,上次联考,你就物理考最差,拉太多分了,我算了算,你物理要是再能上去二十分,都能进全班前十五了,多可惜啊。我怕是她教得不好,结果一打听,你补课班上的也是这吕星星的,那就没辙了,总得说点儿好话。”

母亲把一碗热牛奶端到孙可面前,孙可闻见就想吐,刚刚喝的酸奶还在胃里半截儿呢。
“现在的年轻老师,教学经验本来就不足,心思还都用臭美上了,你们学校也真是的,怎么能给毕业班安排刚毕业的老师呢?你看人家王老师,全市优秀教师,人家三班四班就占便宜了,你们五六班就吃哑巴亏,我跟你说,这种事都没那么简单,三四班的家长里肯定有硬人,对了,听说你班蒋云龙他爸不是省教委的吗?这一点光也没沾着他啊,干嘛吃的!”
“王老师明天就开始给我们代课。”
“太好了!怎么就是代课呢?吕星星去哪儿了?”
“家里有急事儿,请假回老家了。”
“多长时间?”
“两周。”
“那就是半个月。”

孙可把牛奶推到一边说,太饱了,端给我爸喝吧。母亲出去后,孙可把藏在床下的两大摞电影杂志拖出来,准本打包好,是卖是丢再想,唯独把有贝鲁奇那期抽出来了。捆到一半,母亲突然又推门进来,孙可藏匿不及,杂志被看见了,可母亲竟没过问。
“吕星星结婚了吗?”
“没吧。”
“根本不是什么家里有急事儿。”
“啥意思?”
“小产。”
“啊?”
“做人流,懂吗?你这么大,也没啥不懂的了,电视里广告天天打。”
“妈你说啥呢?!”
“现在的年轻女孩,太随便了,关键她是老师,还带着要中考的孩子呢。”
“你怎么能瞎说?”
“你妈这个年纪了,什么不懂?半个月,正好就是坐小月子的时间,说错了我都负责任,不信你去问问你班同学的爸妈,看他们跟妈说的一样不?”

母亲出了孙可的房间,孙可也没关门,只是关了所有的灯。鱼缸里的淡蓝色灯管是唯一的光源,又一只鱼翻白了,漂在另三只鱼的头顶,它们一定是感染了某种传染病才接连死去。孙可看都没看,也没用捞网,直接拿手拈起燕尾鱼的长尾,打开纱窗,随手丢进夜里,水滴了一地板。纱窗没关,孙可坐到阳台上,望着夜空里的星,连蚊子咬都没知觉,但对冷还有感觉。入秋了啊。
 
王老师的课,也并没想象中那么好,或许她根本没上心,毕竟五六班跟三四班的成绩是竞争关系,没准儿是故意不好好教。唐雪连续两个周末约孙可,都被孙可拒绝了,他连周六日的晚上都来学校跟不回家的住宿生们一起上晚自习,吃夜宵,就是不答应跟唐雪去划船,逛书店也不行。连续两周,孙可一直在做物理习题,他把所有抄过答案的练习册都用涂改液把答案涂上,重新算一次。两周了,他都没时间跟唐雪偷偷拉一次手。唐雪不傻,唐雪也有自尊,连续三天晚自习,唐雪都跟别的同学换了座位,坚持不跟孙可坐一起。到了第四天,是孙可的生日。唐雪在跟人换座位前,往孙可书桌里塞了包东西,孙可上厕所回来,发现后拆开来看,是五本跟他正在做的一模一样的物理练习册,全新的,最上面附一张字条:做吧。十六岁生日快乐。

这是孙可收到的第二份生日礼物,第一份,是父母送给他的诺基亚手机。母亲说,手机是给你回来晚时联系家里用的,不是给你谈恋爱的。孙可的手机里,除父母跟家里的电话外,第四个就是唐雪的手机号。
孙可发了条短信:“第三节晚自习别上了。”
唐雪回复:“凭什么?”
孙可没有再回,第二节晚自习结束铃声一响,孙可拉起唐雪的手直接出了教室门,其他同学都还没反应过来。孙可带着唐雪跳宿舍一楼女厕所的窗户,跃过门卫大妈的视线,直奔唐雪的宿舍,这才想起他根本没问过唐雪住几楼几号。
“三楼。308。”

八张床的床头全部是整齐的豆腐块棉被,上面印着“育英中学”四个字。月光透进窗子,四张上下铺一半明一半暗,他们不能开灯,否则会被对面教学楼里的打更老大爷发现。唐雪刚带上门,身子才转过半边,就被孙可扭进怀里亲吻,唐雪招架得辛苦,一步步退到最靠窗的床位,属于她的下铺。孙可失去掌控,两人重心一绞,绊倒了彼此,双双跌在硬铺上,唐雪的头在下面,压扁了棉被,那些棉被一整个春夏都不会盖,却要求必须摆在床头。孙可的手摸索进唐雪肥大的运动校服里面,没有寻找的过程,直接停在胸口。唐雪腾出嘴角憋出三个字:“不可以。”孙可听不见,一双腿全都架到硬铺上来,两副身体下的木板响起突兀的断裂声。
“真的不行!”
唐雪双手推在孙可胸上,孙可的右腿膝盖直接滑落磕到水泥地面上,疼得他两只手也从唐雪的衣服里逃出来,猛揉膝盖。
“快关灯。”
孙可这才发现,刚刚唐雪被摁在墙上时,不小心压亮了开关。孙可走到门口关灯,没有再回头。
当唐雪一个人回到教室,坐回自己的座位,孙可却已经不在了,他桌面上的练习册也是合上的。
 
第二天,唐雪在桌子下面轻触了一下孙可的手指,但没有牵手,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午饭时,孙可就没再见到唐雪,下午才得知唐雪突然请了病假回家。孙可发了条短信,唐雪没回。晚自习,孙可孤零零地坐在座位上,没有来换座的同学,也没有唐雪。他早就掐算过,按吕星星请假的具体时日,今天该回来了。可是今天的物理课还是王老师代班,无人给出任何解释。
晚自习前两节,孙可跑了十几趟厕所,才终于在办公室半敞的门里见到了吕星星的背影。只有一盏台灯亮着,她下身的裙摆,还是那条翡翠裙子,上身搭了件米黄色开衫。入秋后的夜晚,毕竟凉了。她的头发剪短了,棕色也染回了黑色。孙可仅凭背影臆断,她瘦了。

晚自习第三节,监堂老师提前回家,陆续有同学也逃了,坐最前面的蒋云龙,书包都没背就跑了。孙可又要去上厕所时,路过蒋云龙的位子,他桌子下堆着两摞物理练习册,是本该收齐交给老师的作业。孙可捧起其中一摞,径直走到办公室门口,敲门,直到他推门进去,吕星星也没回过头。
“吕老师,这是今天的物理作业。”
“放后面桌上吧。”吕星星说了声谢谢,还是没回头。

孙可没听话,把一摞练习册撂在了吕星星面前的桌角。吕星星这才抬头,脸在白炽灯管的照耀下,面色更加白了,甚至是惨白,原本就很深的眼眶凹陷了更多。吕星星仰视了一会儿孙可,眼神空洞地问:“蒋云龙呢?”
“他有事,让我帮他交过来。”
“孙可,对吧?”
“吕老师,你病好点了吗?”
孙可意识到自己口误,吕星星显得有些惊讶。
“谁说我病了?”
“看你样子很累。”
“你懂中医?”
“不懂啊。”
“那你瞎看个什么!”

孙可僵硬了几秒钟,直到吕星星露出笑意,他才确定是在开玩笑。
“今早听王老师说了,上周物理周练,你考全班第七,进步了二十八名。我眼力果然不错,你确实很聪明,认真起来,还真吓到我了呢!”
吕星星还在笑,孙可从来没见她脸上有过这么多笑意,但他知道,她并不想笑,更不擅长。笑容对吕星星这张脸,反而是种负担。
第三节晚自习结束的铃声也响了。
“去把门带上。”
孙可还是被撵走了,刚跨出门,听见吕星星在背后喊:
“我叫你把门带上,没说叫你走啊!你回来!”
“坐下。”
孙可晃了晃神,扯过一把转椅,坐到吕星星对面,距离保持有两条腿抻满了那么远。
“近点儿。”

孙可滑着转椅的轮子凑近,终于能够闻清楚吕星星了,她今天没擦香水。吕星星从笔筒里抽出一把剪刀,一把拽过孙可的椅背到自己面前,左手捏住孙可的下巴,右手举起剪刀,开衫从肩上滑落。孙可没想过要躲闪,左侧的鬓角就被剪掉了,随后乖乖偏过头去,右边也迎上去。吕星星来回几次扭转着孙可的下巴,看了又看,满意地笑了。
“早就让你剪,非逼我下手。”吕星星把自己化妆用的小圆镜举到孙可面前,“男孩子,什么年纪都是干干净净的最好看,知道了吗?”

门外的脚步声都很急促,还有跑跳跟嬉笑,门外的人,不是急着回家,就是去食堂抢购夜宵,总之都是要去离开孙可跟吕星星两个人很远的地方。吕星星手中的镜子还在举着,孙可看的是镜子后面她的脸。吕星星的眼皮频眨了几下,放下镜子说:“滚吧,小屁孩儿。”
孙可原地不动。
“星星,我可以要你的手机号吗?”
吕星星瞪大了眼睛。
“你再说一遍?你说什么?”
“吕老师,我可以要你的手机号吗?”
吕星星一拳怼在孙可胸膛上,孙可随着转椅滑出好远。
“去去去!少跟这儿闹!”
吕星星没有用“滚”,随即回过身,回到那盏台灯光内的安全范围。孙可带上门以前,吕星星的声音对他说,下周找节晚自习来办公室,要单独给他讲讲力学的题,孙可的力学知识点漏洞尤其多。
 
孙可回到教室,灯熄人散,打更老大爷还没来锁门,走进教室,没开灯,黑暗中徘徊了一阵,捧起蒋云龙桌底剩下的那一摞练习册,又回到办公室,门却锁了,吕星星走了。他转头回到教室,打更大爷就在刚刚来过了,他进不去了,他的书包还在里面,怀里却捧着不知道都有谁的练习册。孙可把练习册放下,坐在走廊地上,翻开每本的名字,找到唐雪那本,她的字迹很工整,孙可从没留意过。最近的一次作业,唐雪的每一道大题都忘了在前面写“解”字,被红笔补了一个接一个的“解”字,补到后来,“解”字没有字了,直接变成“!”——那是吕星星的红钢笔没水了。
 
唐雪的病假连休了三天,中间给孙可发过两条短信,询问各科的复习大纲,孙可回复里也没说任何题外话,打听过一次病情唐雪没回,兴许只是痛经呢,女孩子不方便说。孙可帮唐雪整理好发下来的卷子跟作业,三天就攒了高高一摞,孙可边码齐边想,这就是他跟唐雪青春的厚度啊。
唐雪归来当天,吕星星就出事了。

物理课上,蒋云龙抄作业又被发现,他实在太蠢了,抄大题的演变步骤都不知道稍微调换下次序,比他更蠢的人都懂。吕星星已经懒得说“滚”了,蒋云龙自觉往门外走,像一种仪式。吕星星当天心情不大好,这是孙可猜的,第一吕星星喜怒都形于色,第二自从那晚以后吕星星在课上对他表现得也没有更特别。也许都因为孙可,也许都跟孙可没关系,但孙可希望跟自己有关系。

蒋云龙还没踏出门,吕星星突然追加了一句:“去操场跑十圈再回来。”
下课铃响以前,吕星星的眼神朝窗外的操场瞟过两次,没见着蒋云龙。一直到中午,蒋云龙也没有再回过教室。午饭后,吕星星还特意来五班教室问了一句,仍没人见过蒋云龙。
蒋云龙是在一楼水房被值周同学发现的,当时他屁股坐在水湿的地上,呼吸困难。值周同学把他送到医务室,医务室老师又给他送上了救护车。送到医院,大夫说蒋云龙是气胸。

“什么是气胸?”唐雪问孙可。
“就是肺里长泡儿了。”孙可解释。
“那严重吗?”
“要尽快动手术,不然很危险。”
“吕星星这次,是不是摊上大事儿了?”
“算倒霉吧。”孙可想了想说,“倒霉。”
“真他妈的倒霉。”
 
当天下午,吕星星就被叫到了校长室,有人传话回来说,她在校长室哭了,估计得被开除。蒋云龙他爸原来真是省教委的领导啊,这事儿可大了。

晚饭时间,原本分开五桌吃饭的一班同学,全都挤到同一张桌上,里外三层地热议着吕星星跟蒋云龙。孙可一个人靠在墙角,戏弄着饭缸里的菜,他离群的距离,议论声刚好都听到,又不必参与,他知道,今天跟吕星星搭档的主角是蒋云龙,不是自己。唐雪端着饭缸走过来,肩膀挨着孙可靠在墙上,一言不发,挑起自己饭缸里的一块五花肉放进孙可的饭缸,孙可爱吃肥的。不知怎的,远处的一班同学突然同时把目光聚到角落里的两人身上,指指点点地调笑,又一对水下鸳鸯浮上来了。
唐雪想离开,孙可拉住她的手腕没说话,示意继续吃饭,唐雪就继续吃,又翻出两块肥的肉,全被孙可主动夹去了。

第一节晚自习结束前,孙可又要跑厕所,他想看吕星星。监堂的男老师说马上响铃了,你五分钟都憋不住吗?孙可假装听不见,直接往门外走,男老师也是个犟种,追上两步拦住他,俩人就在班级门口杠上了,越吵越大声,满走廊回音。
“你叫什么名字?!”
“你管不着!”
“行!今晚刚好教育处老师都在,我管不了你,有地方管你!”
“谁他妈也别管我!”

孙可毫无察觉,初三一到六班大敞的前后门早都摞起好多个大小脑袋,眼里看着热闹,心里给他鼓着劲儿呢,这男老师姓林,教地理的,学生缘奇差,没人待见他,这下好,磕上个刺儿头,可有人替给出气了,磕他个狼狈不堪,磕他个身败名裂,这初秋的夜,实在闷死人了,满走廊初三学生,他们都得感谢孙可!
“林老师,这是我学生,交给我吧。”

吕星星的高跟鞋声,先于她人一步。孙可回头望向走廊的尽头,才发现有很多脑袋追随自己的目光一起转头,月光下的石阶楼梯,吕星星一步步走上来:短发,肩头,胸,腰腹,长腿,最后是一双高跟鞋,她的脸在暗处还看不太清,但她走路有自己独有的节奏,坚硬的大理石地面无需红毯,空荡的回声便是最高级的音响。她吕星星还是那个万众瞩目的吕星星。直到她走下T台,走近孙可,他才注意到她双眼红肿。
“这学生太不像话了,毕业班就敢随便撒野,目无纪律?”
“孙可,跟林老师道歉。”
孙可头拧向一边:“我不!”
吕星星没有强求,戳了一下孙可肩头,示意他去办公室。全走廊探出来的脑袋们目送着孙可走向办公室,吕星星紧随其后,估摸这是要关门上私刑了呢。男老师自觉没趣,清空了各班前后门的脑袋们,又回五班教室去了。
 
吕星星把办公室们关得很响,其他老师都在监堂晚自习,只有她跟孙可。她不理孙可,回到自己办公桌前,恶狠狠地收拾着手提包,丢三样儿进去,摘两样儿出来,来回这么折腾。
“吕老师,你要回家吗?”
“不回家我去哪儿?去你家啊?”
“吕老师,你没事吧?”
“你废话怎么那么多!”
“有人来接你吗?”
“用你管吗?!”
“我送你。”
“你有毛病啊?晚自习不上啦!”
“不上了。”
吕星星把包挎在肩上,径直走出办公室门,孙可紧跟出去,吕星星下楼,他也下楼,出了教学楼,吕星星继续大步流星往校门走,孙可往反方向狂奔进车库,扛出自行车蹬上就追,正好在学校大门外追上。
“吕老师,我送你。”
孙可被当空气,吕星星透过他的身体朝街上挥手,一辆出租车停到两人面前。
“吕星星,我送你。”
孙可把车横在她面前,被挡身后的司机揣度了片刻,前面还有人打车,一脚油又走了。吕星星狠狠瞪着孙可,搂了一把裙子下摆,跳上自行车后座。孙可骑车从没带过人,一启动车头来回地摆。
“你到底会不会骑车?”
“你太重了。”
“放屁!”
吕星星锤了孙可后背一拳,孙可更狠地晃了一下。
“别打我,我找找感觉。”
“物理不好吧,平衡能力还差。”
“下周我可以考进前五。”
“下周的题我出的,要不要给你透几道题?”
“用不着。”
“还挺有骨气。”
“下周你还回来吗?”
“不知道。”
“你不回来,我就不考了。”
“你又不是给我学的。”
“学不学是我自己的事。”
“不对,你是给你爸妈学的。你妈妈对你特别上心,你得给她争气。”
孙可没答应,在红灯前停下,脱下校服外套,回手递给吕星星。
“我不用,你穿吧。”
“你穿。”
吕星星手没伸进袖子,只披上,左手掐紧领口,右手牢牢把着孙可的车座。
“可以搂腰。”
“想得美。”
路遇井盖颠簸,吕星星的头不时撞到孙可的后背上。
“你说,真是我错了吗?”
“什么?”
“蒋云龙。”
“不是你的错。”
“我也觉得。一个大小伙子,跑几圈有什么的,可他跑完马上就去水房灌自来水,胸腔内气压急速升高,把胸给冲炸了,怎么一丁点儿常识都没有呢!物理课都白学啦?”
“不是你的错。”
“可我得负责,毕竟,是我体罚学生。”
“他自愿的啊,叫学校领导来班里做个调查,蒋云龙平时是不是就那样儿,我们给你作证,我当场给他们跑十圈证明没事儿,是他自己太虚!”
“傻孩子。”
“他们难为你了吗?”
“没有人难为我。”

孙可慢慢掌握了骑车带人的诀窍,车速越快反而越稳,慢了才怕摔。
“你知道我家住哪吗,就乱骑?”
“知道大概。”
“你怎么知道?”
孙可沉默了一会儿才说:
“有天晚上,那个人来接你,我骑车一直在后面追,直线速度追不上,但遇见红灯就能赶上,一直追过两个区,再后来上立交桥了,我就没法追了。现在还没到桥呢,过了桥你再指挥我往哪边骑。”
吕星星没说话,孙可的后座仿佛变轻了。
“牛顿第一定律,背一遍。”
“一切物体在没有受到外力作用时,总保持静止状态或匀速直线运动状态。”
“牛一定律又叫什么?”
“惯性定律?”
“什么是惯性?什么是摩擦力?摩擦力跟惯性的关系是?”
红灯。孙可一个急刹车,吕星星整个身子贴上了他的后背。
“我就是摩擦力,你就是惯性。”
吕星星两只手分别抓住孙可T恤衫的两边下摆。
“你要努力,好好学习,不要荒废青春,知道吗?”
“到立交桥了。往左还是往右?”
“继续往前。”
 
吕星星住的小区,快接近开发区了,距离学校跟孙可家都不近,但这里人口密度小,有河,有树,空气好。吕星星站在小区门口,孙可回想她刚刚跳下车座的动作,心里说,她应该住在这里。
“回家去吧,我自己进去。”
“里面黑,我送你。”
“有路灯,赶紧回家吧。”
吕星星把校服脱下来,还给孙可。

“谢了。”
“我不要了,你穿吧。”
“我那么多衣服,谁穿这么丑的东西!”
校服被吕星星丢进孙可怀里,孙可没穿,从裤兜里掏出手机。
“吕星星,我能要你的手机号吗?”
“你再说一遍。”
“吕星星,我能要你的手机号吗?”
“就不怕我没收你手机?”
“你现在没有这个权力了。”
吕星星接过手机,输入号码,还回去时,顺手弹了孙可一个大脑嘣儿,孙可猝不及防,一个哆嗦,车也跟着滑倒了,吕星星见状大笑。
“你记住,到什么时候,我还是你老师。”
 
吕星星再也没回到育英中学。孙可曾给她发过几条短信,间隔时间很长,一开始吕星星还会简单地回两句,到后来,再也没回过。孙可始终没敢拨通过电话。秋天过后是冬天,孙可一直把自己埋在习题册堆里,并没觉得秋冬如往年那般漫长。
中考以后,孙可终于陪唐雪去划船了,划了两次,一次在青年公园,一次在南湖公园,后者所在的河水也流经吕星星住的小区前。孙可第三次约划船,唐雪就不去了,因为中考成绩放榜了。孙可考上了八中,唐雪没考上。初中最后一个暑假结束,孙可进入八中在开发区的校区,住校,也是八人一间寝室,每周六上午回家,周日下午再返校。唐雪的学校在市区,离育英初中不远。

高一下学期交学费那天,孙可的钱包跟手机都被同学偷了。他的手机卡是街边报刊亭买的,没有登记注册,号码再也找不回来了。从那以后,他跟唐雪就断了联络。高三毕业,孙可果真考去南方,大学在广州,交过一个广东女朋友,毕业同年两人就分手了。女朋友带他吃了四年粤式点心,包括多年前孙可在美食节目里看到的那种白白嫩嫩的糯米糕,原来什么味道都没有。

“妈,我想回家了。”
“回来好啊,我跟你爸也快退休了,你再不回来,我们都想着跟你搬去广州了。”
“不想再画图纸了,太累了。”
“那就换个工作,要不要你爸帮你找找人?不过你学电机工程的,你爸也不认识这方面的人。”
“你们不用操心,我回家先歇一段时间,再想想。”

孙可跟父亲碰杯,听他抱怨扎啤难喝。孙可大学毕业后,留在广州工作三年,终于决定回老家了。父母为他接风的第一顿饭,本来打算去酒楼,叫上亲戚,可他非要来吃这家巴西烤肉,58元一位,快十年了从没调过价。十几种烤肉味道雷同,扎啤淡成隔夜水,但孙可莫名其妙地就想来这里吃,他上初中那会儿,正式地请唐雪吃饭就那么两次,来得都是这里,因为这里他消费得起,还管饱。

父母果然问起他的感情问题,都二十六了,该问了。孙可说,自己又跟唐雪在一起了,她大学毕业就回到老家了,现在银行工作。他们是在初中同学建的微信群里找回彼此的。
“银行好啊,收入不错,工作也不累。”母亲把盘子里所有吃不了的肥肉都拨给了孙可。
“怎么打算的?”父亲问。
“还早。”孙可回答,“再想想。”
母亲接过话说:“唐雪那小孩挺好的,以前我还认识她妈妈,母女俩都挺有教养的。再说人家从初中那会儿就对你有意思,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妈啥都知道,我那时候是不赞成早恋,不过都这么大了,老同学再谈恋爱,知根知底,比外人放心。”

从孙可的角度看出去,斜对面沙发座里的一对男女一直吸引着他的注意,男人其貌不扬,四十岁上下的年纪,女人背对着孙可。巴西烤肉的用餐模式,是服务员轮流举着一串串烤好的肉到客人桌上展示,你想吃的,服务员就给你切两块进盘子里,不想吃的你就摆摆手,服务员跳过你去下一桌。但沙发座里的女人,一直在摆手,大肉小肉都被她跳过,男人也只是喝啤酒,两个人一口都没吃。孙可跟父母没话聊的时候,就看这对男女,越看越好奇,直到他看到女人的背影做出耸肩动作的一刹那,孙可才放下手中的扎啤。
“我去趟厕所。”

厕所的方向在男人身后,孙可在去的路上忍住没回头,匆匆回来时,他跟女人的目光对视上了。
孙可相信,吕星星也认出他了。她似乎想要叫出他的名字,却在双唇微翕的瞬间又忍住了,也许是她跟男人正在聊着很要命的大事,也许是她已经不记得他的名字。
吕星星还是那块糯米糕,白里透粉,或许脸上多了些细纹,但幸好,幸好沙发座顶的灯光暧昧昏黄,无法再向孙可提供更多关于吕星星的细节,匆匆而过的一刻,最多不超过三秒钟,孙可只记住了吕星星的头发,又留回了当年她第一次走进初三五班教室的长度。

孙可回到座位上,男人跟女人还在继续聊,看口型男人的语速很慢,女人的小动作更多,好像说得有些着急,但她一直也没有再回过头。
母亲回头看看,又看回孙可:
“你认识?”
“好像是我们初中物理老师,吕老师。”
“吕星星?”
“你还记得她名字?”
“当然记得。那年开家长会,我私底下塞给她五百块钱,小丫头眼皮都没眨就收了。我想着让她多关照下你,开开小灶,当时你就物理成绩差,谁知道没俩月她就不教你们了,我那五百块钱算是打水漂了。幸好啊,我儿子聪明,不用谁关照,自己不也学出来了吗?最后大学专业学的还是跟物理有关的,你说人生有没有意思?”
“爸,妈,我想好了。”
“想好什么?”
孙可把最后一口扎啤喝掉,抹了抹嘴,声音并不大地说,他决定跟唐雪结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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