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狂的舞曲仿佛还在耳边回响,他依旧在空中俯瞰着一切,看着人们在黑暗中化为牛鬼蛇神,又在光亮下纷纷变回原形。

更多心事被藏在心底

作者/齐鸣宇

1
凌晨三点十分,高迪的手机响了。他闭着眼睛摸到手机,按下接听键,传来的是冯队低沉的声音:“立刻赶到队里。”
 
没等高迪缓过神来,电话就被挂了。他呆了片刻,翻身下床,套上几个小时前刚刚脱下的警服。
 
出门前,高迪收到了小吴的短信:“搭个便车。”
 
高迪和小吴是遥城刑警队重案组的刑警。两个人是办案时的搭档,更是出生入死的兄弟。高迪这个兄弟有点儿懒,车里的引擎灯亮了大半年都不修,直到彻底发动不了了,就天天搭高迪的车。
 
两个人一路无话,直到警局的标识出现在车灯照出的光柱尽头,小吴才自言自语道:“估计水鬼露头了。”
 
小吴的第一直觉向来很准,他们办的案子,最终结果大多和小吴的预判相符。高迪把车驶进车库,看到特警队已经集结完毕,正在检查装备。
 
会议室里坐着局长、冯队、特警队长以及所有重案组刑警。根据线报,水鬼藏匿在城南一个老式民房的顶楼,四名巡警已经赶到现场堵住了前后出口。
 
水鬼是一个连环强奸杀人案的嫌疑人。当然水鬼只是代号,此人本名何志武,是花城动力集团的人工智能工程师。去年花城连续发生三起强奸杀人案,有重大作案嫌疑的何志强在被警方传唤后潜逃。此后,风城、座头市和遥城又发生多起类似案件,引起社会极大恐慌。高迪从警后的几年,类似恶性案件屡屡发生,有专家认为这与目前全国性别比严重失衡,社会上单身男青年数量过多有密切关系。
 
但高迪不是社会学家,他不必操心为何社会上出现那么多丧心病狂的禽兽,他的任务是跟在特警队后面,冲进那个老式民房将水鬼绳之以法。
 
根据掌握的情况,水鬼随身带有枪支,是他逃窜到风城时,从一名巡警手里抢来的。警局高层下了命令:安全第一,如果情况紧急,可将水鬼直接击毙。
 
那座老式民房比高迪想象的还要老,居然没有电梯,他这辈子都没怎么见过没电梯的楼房。六名特警手持配有强光手电的自动步枪走在最前面,高迪和小吴身着防弹衣紧随其后,沿着台阶一步步走上五楼。
 
高迪看到小吴握着枪的右手在微微颤抖。那不是紧张,而是兴奋。小吴说过,他最喜欢破门而入的感觉。
 
三,二,一。
 
两名身强力壮的特警拎着撞门锤奋力砸向那个看上去弱不禁风的木门,四名手持盾牌的特警站在他们侧后方,随着撞门锤的移动一起向前冲去。然而一声沉闷的巨响后,木门纹丝未动,门口的特警们却撞作一团。
 
冯队站在高迪侧后方,吼道:“继续撞!”
 
足足撞了七次,门板终于轰然倒下,原来木门后面还有一扇厚重的钢门。与此同时,屋里却传来一声爆炸般的轰鸣,高迪未及进门,就感觉右侧大腿传来钻心般的剧痛。
 
高迪握着枪跪倒在地,屋里一片漆黑,混乱中他听到有人大喊嫌犯有霰弹枪。
 
特警开火了,几声枪响后,现场安静了两秒钟,紧接着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在高迪耳边响起。高迪被人从后面抓住胳膊,拖到了楼梯间。灯亮了,满脸汗水的小吴用匕首划开高迪的裤腿,检查他腿上的枪伤。高迪拼尽力气伸长脖子,试图去看自己的伤口,挣扎了几次都没有成功,最终筋疲力尽地躺倒在地。
 
水鬼被当场击毙,他的房间里搜出了一把霰弹枪和一把警用配枪,以及大量犯罪证据。但是警局上下却没有丝毫喜悦,一是因为在抓捕水鬼的过程中,有两名警员受伤。另一个原因是,城北又发生了一起作案手法与水鬼极为相似的强奸杀人案。
 
2
“那把霰弹枪是自制的,他不是工程师么,看来业余时间除了犯罪也做点儿手工活,”小吴挠了挠头,醒悟道,“不对,这个手工活也是犯罪。”
 
高迪在床上露出苦涩的笑容:“看来我是被手工活撂倒了。”
 
这是高迪手术后第二天,小吴赶来看他,只是队里实在太忙,小吴待一会儿就得赶紧回去。高迪也不希望小吴待太久,冷清依早晨给他发了短信,说是下午要来看他。
 
冷清依是警署的法医,跟高迪是高中同学,相识快十年了。
 
“还有什么事要我帮忙吗?用不用给你接个尿?”小吴拎起床下的尿壶问道。
 
“赶紧滚蛋!等等,把我电脑递过来,然后再滚。”
 
“唉,我帮你查了,还那样。”小吴说着把笔记本电脑放在高迪的枕头旁边,摆了摆手,“走了啊。”
 
高迪有些失落地点点头。今天是二十六号,恋爱指标摇号结果公布的日子。之前每个月的这天,高迪都会紧张兮兮地守在电脑旁,一刻不停地刷新濒临瘫痪的摇号查询网站。
 
这是男性恋爱摇号政策实施的第十一年,然而现实状况与摇号的初衷事与愿违。出生性别比严重失调的问题依旧没有缓解,中签率一降再降,每个城市都充斥着大量单身男青年,像非洲草原雨季来临后的角马一样横冲直撞。
 
高迪和小吴都在摇号,两个人从大学毕业到现在已经摇了四年,中签却依旧遥遥无期。他们知道彼此的查询编码,每次也会帮对方留意一下。
 
冷清依进门时,高迪正对着电脑屏幕摆弄自己的发型。
 
“不是吧?住院了还这么臭美?”冷清依坐在床前的椅子上,手里捧着一个粉红色的便当盒,高迪猜测里面应该是她自己烘焙的点心。
 
“我这是结案报告不知道怎么写,愁得直挠头好嘛。”高迪故作镇定地把电脑放到旁边,冲冷清依笑道。
 
“哟,带病坚持工作,真是感人。”冷清依好不容易把目光从高迪的伤口移开,关切的神情再次被调皮的笑容取代,“手术后感觉怎么样?用不用我给你治疗一下?”
 
“治疗?你们法医除了解剖还会别的吗?”
 
“看不起我们法医喽?”冷清依假装生气的样子,把便当盒扔到床上,“那我走了,你这么躺在我面前,我还真怕职业病发作了拿你练手呢。”
 
高迪看到冷清依真的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赶紧道歉。朋友多年,开玩笑的尺度他们拿捏得恰到好处。其实冷清依也只能陪高迪半个小时,根据《遥城异性情感交往条例》的规定,没有恋爱资格的男性与单身女性不得单独相处超过三十分钟。
 
高迪出院当天就赶回队里报到。冯队正带着重案组的人开案情分析会,目前来看,至少有三起之前被算到水鬼头上的案子是他人所为。
 
“典型的模仿犯罪,”小吴把案卷重重地拍在桌上,“如今什么世道,抓了一个水鬼,冒出一群小鬼。”
 
冯队摇了摇头,叹息道:“现在单身汉太多了,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啊。”
 
会议随着冯队的这句感叹告一段落,其他人都走了,但高迪和小吴被冯队留了下来。
 
“最近警署接到举报,说是遥城有一个流动恋爱舞会,专为那些没有恋爱资格的男青年举办。舞会组织者雇佣了很多年轻女生,她们在舞会上跟男青年谈情说爱,让那些单身汉体验恋爱的感觉。”冯队眉头越皱越紧,额头上沟壑纵横,“舞会的门票很贵,而且舞会上可能还有卖淫、毒品交易等其他犯罪行为。”
 
小吴一脸难以置信的神情:“真有人花钱参加这种玩意?”
 
“舞会门票很抢手,我估计背后的举办者赚得盆满钵盈。舞会每周举办一次,每次场地都不一样,通常在郊外的别墅。”
 
“有舞会组织者的线索吗?”高迪说,“听上去有点儿商业头脑。”
 
“你俩的任务就是查清这个舞会背后的组织者。他们在警署和恋爱管理局很可能有内线,之前风化组和恋爱管理局去查抄过几次,都扑空了。警署高层很恼火,决定把任务交给重案组。”
 
高迪心里一沉,他隐约猜到冯队为什么把案子交给他和小吴了。果然,冯队说高迪和小吴年龄比较合适,正好伺机打入恋爱舞会,收集相关证据,揪出背后的组织者。
 
从会议室出来,两个年轻刑警面面相觑。举报人没有给出更多信息,他们唯一用得上的线索,就是舞会掮客经常在北镰桥下的一个酒吧活动。
 
“这人的姓名、长相、对外身份咱们一无所知,这不是三无产品嘛?”高迪越说越发愁,“难道走进酒吧,装出一副很饥渴的样子,等着别人来拍我肩膀?”
 
小吴咬着嘴唇发了会儿呆,挤出一句话来:“摇号摇了这么多年,我够饥渴了,用不着装。”
 
高迪有些诧异,他没想到小吴会这么说。虽然高迪也摇号多年,但他并不觉得自己饥渴。他知道很多关于摇号的极端案例,有些人最后丧失了理智,跑到楼顶一跃而下结束自己的摇号生涯,也给其他摇号者增加了小数点后若干位的中签几率。
 
然而高迪很担心自己心仪多年的女生会被别人抢先追到。其实他从高中起就暗恋冷清依,这么多年一直和她保持朋友关系,就是为了多些接触的机会。有时候,高迪觉得冷清依或许也在等自己。其实追她的男生一直很多,警署不少人中签后第一件事就是给冷清依送花,或者约她吃饭,但冷清依从未有过公开的恋情。不过高迪知道这些都是自己一厢情愿的猜测,在取得恋爱资格前,他无从探听冷清依的任何想法,更不可能表白自己的心迹。
 
3
坐在这个叫做“小酒馆”的酒吧里,高迪觉得浑身不自在,主要是因为他旁边的小吴穿了一件印着“单身至死”字样的T恤衫。
 
“你真觉得这样能把那家伙引出来?”高迪附在小吴耳边低语道。
 
小吴耸了耸肩:“你有别的办法吗?”
 
高迪语塞了几秒,说:“起码你可以坐到我对面吧。两个大男人坐在桌子同一侧,我真怕别人把我当成你男朋友。”
 
小吴指了指自己的T恤:“单身至死,哪来的男朋友?”
 
看到高迪说不出话来,小吴低声道:“咱们这么坐,别人可以很自然地坐到对面。如果咱们在桌子两侧相对而坐,就形成了一个密闭的空间,其他人会感到难以加入。”
 
话音刚落,一个背着双肩背的小平头在对面坐了下来,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高迪和小吴,然后把一张纸片放在桌上。
 
酒吧灯光很暗,高迪低下头,眯起眼睛才看清上面的字:手工钥匙环,二十一个。请献出一份爱,帮助自食其力的聋哑人。
 
高迪茫然地抬起头,看到那个小平头从背包里掏出一串做工粗糙的布艺钥匙环,摆在桌上。高迪有些疑惑地看了一眼小吴,却见他轻轻摇了摇头,把东西推了回去。
 
小平头面无表情地收起钥匙环,把桌上的纸片翻了过来。高迪这次没有低头,就看清了上面的字:有兴趣跳舞吗?
 
小吴掏出一支圆珠笔,凑上去在纸片上写道: 多少钱?
 
一张新的纸片递了过来:舞会门票单场999元,季票9800元(十次)。
 
高迪暗自咋舌,他工作四年了,一个月工资也不过六千多,参加舞会的人真舍得花钱。
 
小吴假装犹豫的样子,跟高迪交头接耳地讨论。聋哑人不动声色地坐了一会儿,然后把桌上的纸片收进包里,起身就走。
 
“哎,您别走,我们有兴趣的。”高迪抓住小平头的衣服,忽然意识到自己在干傻事,赶紧把钱包掏了出来。
 
面有愠色的小平头把高迪递过来的钞票推了回去,将一张写着一长串数字的卡片放在桌上。
 
高迪刚把手伸过去,一张新的卡片又被小平头递了过来。这次是付款方式的说明,原来那串数字是付款账号,只要把钱打过去,就会收到关于舞会信息的短信。
 
“他怎么联系咱们?”高迪皱眉道。
 
小吴没说话,而是朝桌子努了努嘴,高迪才看见小平头把一个手机放在了桌上,那张付款说明已经被收了起来。
 
看到小吴递过来的眼神,高迪拿起手机,输入了自己的号码。
 
“尽早付钱。”小平头说完,拿起手机,消失在酒吧昏暗的灯光里。
 
高迪靠在椅背上,有些无奈:“我有那么一会儿真觉得他是聋哑人呢。”
 
小吴哼了一声,说道:“这个团伙警惕性很高,交易全程一句话没说,所有指示都是写在纸上,一张张递过来,只有银行账号留给了咱们。”
 
“也就是一串数字而已。”
 
“起码有机会去舞会一探究竟了。”小吴拍拍高迪的肩膀,小心翼翼地把手伸到桌子下面,将一枚粘在那里的纽扣录音机取了下来。
 
周五下午,高迪和小吴来到冯队的办公室汇报。把钱打过去后,高迪收到了一条言简意赅的短信。
 
“周六晚上七点整,彩虹A线终点站E口,商务便装。”
 
彩虹A线是遥城唯一的非磁悬浮地铁线,客流量较少。终点站是高新产业园区,三十多年前那里有很多科技企业,如今大多已经倒闭,因此格外荒凉。
 
小吴分析那应该只是接头地点,他们还会被带到别的地方。
 
“产业园区附近有几个别墅区,但是都有年头了,整体比较旧,不太可能举办舞会。”高迪向冯队解释道。
 
“无论他们怎么安排,你们随机应变,一定要表现得自然。”冯队指示道,“争取在两到三次舞会内搜集好证据,然后咱们收网抓人。”
 
小吴突然开口道:“冯队,通过之前的接触,我们发现对方警惕性很强。我觉得两个生面孔一起出现在舞会上不太好,不如这次我先一个人摸摸情况,下次小高再跟我一起去。我就说朋友临时打了退堂鼓,这样反而看上去更真实。”
 
高迪大吃一惊,之前他们完全没商量过这个方案。
 
“冯队,我看还是我俩一起去比较好,互相有个照应,毕竟这活儿有一定危险。而且酒吧里是他们主动找上门来,应该对我们没什么怀疑。”
 
如果不是小吴突然发难,高迪不会这样在领导面前和他针锋相对。听了两个手下的话,冯队狐疑地盘问了几句,最后斟酌片刻,命令他们还是一起行动。
 
“如果有任何想法,可以随时提出来。但你俩要加强交流,行动时决不能出现思想不统一的情况。”
 
从冯队办公室一出来,小吴就跟高迪道了歉,说自己也是心血来潮,做法有些唐突。高迪虽然没有计较,心里还是不太舒服,两个人搭档了四年,这种事还是第一回。
 
“晚上吃个饭吧,讨论一下明天的计划。”小吴说。
 
高迪犹豫了一会儿,说自己晚上有点儿事,要不明天上午碰面,做好准备后傍晚一起过去。
 
“你晚上什么事?”
 
“同学聚会。”高迪有些不爽小吴的刨根问底,好在他没再说什么,只是约好明天十点在环球中心的星巴克见面。
 
高迪不喜欢同学聚会。他觉得一帮性格、爱好和家庭背景迥异的孩子被分在一起不过是偶然,既然毕业后四散天涯,何必费尽周折地聚在一起,聊些无趣的往事。只是冷清依前两天问他要不要参加聚会,言语间的意思是她会去,于是高迪便也欣然决定参加。
 
聚会地点被班长定在了一家日式铁板烧,属于不好不坏的那种。高迪由于下班晚了所以迟到了半小时,只好坐在远离冷清依的角落,一切都预示着这个夜晚将乏味至极。然而班长却在服务员送来账单时掀起一阵高潮,这个喝得面红耳赤的胖子咆哮着让大家收起钱包,这顿饭他来买单。
 
“这顿饭我请!”他说到这里脸色一变,嚎啕大哭,“再陪我坐会儿吧,以后你们也见不到我了。”
 
大家吓得赶紧坐下,班长在众人的簇拥下,哭着说自己查出了肝癌,然后一仰脖子,把手里的清酒一饮而尽。
 
冷清依劈手夺下杯子:“快少喝点儿吧,就算你自己无所谓了,也得为家人想想。”
 
“我有什么家人?我爸妈去年车祸去世了。我孤身一人,恋爱摇号摇了四年,屁都摇不到,就算现在中签了,谁他妈愿意跟我谈恋爱?”
 
餐桌上一阵沉默,冷清依也轻轻地把酒杯放到了桌上。当年的生活委员开始安慰班长,说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他去年摇号中签了,但是一年内没找到愿意跟他结婚的女生,按照规定指标自动作废,未来参加摇号的话中签率减半。
 
班长没说话,默默倒了两杯酒,两个人一饮而尽。更多同学开始讲起自己的故事,毕业四年,每个人好像都攒了一肚子苦水,没人过得幸福快乐,二十几个男生全是单身,女生里除了没结婚的冷清依,另外四个的婚姻生活都一团糟。
 
“一年的时间,还没真的了解这个人,就结婚了。”高迪听一个女生叹息道,“没有男人同意离婚,谁都知道离了婚就几乎不可能再中签。”
 
生活委员发出一声哀嚎。
 
最后,除了高迪,所有人都喝多了,连冷清依也有些微醺。高迪开车把几个醉得厉害的人先送走,然后载冷清依回家。
 
“高迪,我不太想回家。”冷清依斜靠在车座上,无力地说道。
 
高迪心跳得很快,他知道冷清依跟父母住在一起,也许她想清醒些再回去。
 
高迪把车开回自己家,扶着冷清依坐到楼下的长椅上。两个人单独相处已经超过三十分钟,好在大半夜没人会注意。然而高迪不敢带冷清依上楼,孤男寡女同处一室的性质完全不同,只要被人发现了蛛丝马迹,他们不仅会立刻被警署开除,高迪还得吃上一年官司。
 
两个人刚坐下,冷清依就身子一歪,倒向高迪的肩膀。高迪觉得自己僵硬得好像机器人,但他实在不敢轻举妄动,稍微倾斜了一点儿肩膀,让冷清依靠得舒服些。
 
“我记得你以前不喝酒。”高迪小心翼翼地说。
 
冷清依没有接高迪的话,安静了十来秒钟,忽然问道:“高迪,你记不记得当年美嘉往你书桌里塞了份情书,被班主任发现了。班主任要当众把情书读出来,结果你冲上去把情书抢走,塞进嘴里吃了?”
 
高迪笑出了声:“怎么会忘呢,我还因此背了个处分。结果美嘉居然还记恨我,再也不跟我讲话。”
 
“你别怪她。那是我写给你的情书,我不好意思拿给你,就请她转交,没想到弄成这样。后来我跟老师坦白了,因此他们没有惩罚美嘉,但她还是很生我的气。”冷清依的声音里开始有了哭腔,“我一直觉得特别对不起你们。我跟美嘉道歉过很多次,但是对你我始终没法说这些,尤其后来恋爱法规越来越严,我不知道该怎么开口。真的对不起。”
 
高迪惊得说不出话来。这种震惊的构成很复杂,有点儿像那种酸味糖果,刚吃的时候让人觉得舌头着火了似的,然而含了一阵,酸味渐渐隐去,甜甜的内核方才现身。高迪最初只是惊讶这件陈年往事背后还有这样的隐情,细细一想,才意识到冷清依居然喜欢过自己。
 
“没事啊,多少年过去了,咱们都这么熟啦,用不着这样道歉。”高迪咽了下口水,艰难地说道,“其实我挺高兴听到这些的。”
 
高迪感觉冷清依的身体轻轻抖动了一下,于是壮着胆子继续说:“其实我一直对你……”
 
“你别说了,”冷清依温和的声音打断了高迪,之前的醉意一下子不见了,“我也一直明白你的心意,说多了反倒不好。”
 
两个人又坐了一会儿后,高迪开车把冷清依送回家。分别前,冷清依对高迪说,他不必担心遇到张清林那样的问题。
 
张清林就是那位悲剧的生活委员。
 
回家路上,高迪感觉自己像是驾驶着飞船在星空翱翔般自由自在。然而他刚把车停好,就看到一条身影从楼下的松树后闪了出来。
 
“小吴?”高迪惊讶地叫道。
 
小吴的表情被夜色所掩盖,高迪只能听到他平静的声音:“有些事我想今晚就跟你商量清楚。十点多的时候我给你打了几个电话,你都没接。我正好没事,就先溜达过来了,在这儿等你。”
 
高迪强压住内心的惊慌,问道:“你在这儿多久了?”
 
“快两个小时吧。你也是辛苦,聚会结束了还得陪老同学聊天。”
 
高迪感觉嗓子眼一阵发紧,心跳声在这安静的夜里清晰可闻。
 
小吴说:“没事,你别紧张,咱俩是兄弟,我不会乱说的。”
 
这本来是安慰的话,可高迪却感到了一阵寒意。小吴莫名其妙地笑了两声,说太晚了,他先回去,明天上午照常碰头。
 
“我不会管你的闲事,但你也别跟我对着干。”
 
听到小吴临走前的最后一句话,高迪方才明白自己为何会感受到寒意。搭档久了,高迪的直觉也渐渐像小吴一样准了。
 
周六傍晚,高迪和小吴坐地铁去了见面地点。白天他们核对了几遍行动计划,又整理了很久资料,却彼此无言,没聊任何案子外的事情。
 
出乎高迪预料,等待他们的是一辆无人驾驶商务车。他们被拉到高新产业园区不远处的一幢别墅。那是一栋三层的小楼,外表藤蔓密布,看上去像鬼屋一般。
 
然而高迪一进门便发现屋里别有洞天,精致而富有设计感的装潢既富丽堂皇,又别具格调。一楼昏暗的舞池里十多对男女正在热舞,旁边吧台后的整面墙都被打成了酒柜,各类酒水饮料琳琅满目。二楼和三楼的情况无从知晓,不过楼梯上几个壮硕的保镖正虎视眈眈地盯着刚进门的高迪。
 
没有任何安检,高迪和小吴就坐到了舞池旁的沙发上。旁边的几对男女稍微看了眼高迪,便把目光移走了,这里的人似乎不太注意新面孔的出现。
 
除了保镖和酒保,没有其他工作人员,也没人核实身份。高迪忽然明白了,刚才那辆商务车其实就是安检仪,应该也有身份识别装置,虹膜扫描仪之类的。
 
那个假装聋哑人的小平头不仅提供了舞会信息,也神不知鬼不觉地获取了他们的身份识别信息。高迪摇摇头,心想真是小看那家伙了。
 
“咱们估计错了,不会有人来给咱们安排姑娘,这里的活动完全按照舞会的形式进行。即使付了门票钱,不主动去搭讪的话,也得在沙发上坐到天亮。”小吴沉着地对高迪说,“走,咱们去吧台喝两杯,套套酒保的话。”
 
“你先去吧,我想在这儿观察一下。”
 
小吴有些不高兴:“不是说好统一行动吗?”
 
高迪没再搭理小吴,把目光移向了舞池对面沙发上的两个女生。小吴不好发作,铁青着脸走了。
 
刚坐下时,高迪就感觉那两个女生在盯着自己。她们看上去比这个舞会的其他女生成熟一些,着装也更大胆。高迪扫了眼吧台,小吴刚点完酒,酒保正拿着调酒器忙活。他把目光移回来,那两个女生还在暗中打量着自己。
 
“喝杯酒吧,这么干坐着很奇怪。”小吴递过来一杯琥珀色的酒,看上去像威士忌。
 
“谢谢。”高迪接过酒杯,问道,“你在里面加了什么?”
 
小吴皱紧了眉头:“你什么意思?”
 
高迪把酒杯放到一边:“看到对面那两个女生了吗?她们一直盯着我。”
 
小吴坐下来,压低声音说:“你别到处乱看,咱们本来就是生人,不要变现得不自然。”
 
“你何必谦虚,这里只有我是生人。”高迪拿起酒杯,轻轻晃动着,“你去吧台买酒,那两个姑娘的目光动都没动,没人在意你做什么。楼梯上的保镖也是,都在紧紧盯着我。”
 
小吴一言不发地看着高迪,像是在等待着什么一样。
 
“你来过很多次了吧?你就是那个内线。”高迪一字一句地说。
 
小吴笑了,他把高迪手里的酒杯拿过来,喝了一大口,然后深深舒了口气。看到高迪的目光移向了原本就在小吴手里的那个酒杯,小吴摇摇头,又把自己的酒也喝了一口。
 
“酒里什么都没有,你放心吧。我不是内线,不过我倒是想当内线呢。”小吴咧着嘴笑道,表情有些狰狞。
 
高迪的口气冰冷依旧:“昨天晚上,你是去我家劝我放弃行动,还是去灭我的口?你意外抓到我的把柄,所以没必要再阻止我来舞会了,对吗?”
 
小吴不再刻意压低声音:“你他妈有病吧?我是来过舞会,我受不了了,我孤身一人,没有像冷清依那样的青梅竹马,大学毕业后,除了我妈就没跟任何一个女人聊过天!”
 
旁边谈笑的人们似乎听到了小吴的声音,转过头来饶有兴趣地看着他们。
 
小吴深吸了口气,凑近高迪说道:“这个舞会在风化组和恋爱管理局有内线,也许他们在高层也有人。他们靠咱们这帮单身汉赚钱,靠比定期存款利率的百分之一还低的中签率赚钱,他们比水鬼还他妈没有人性。他们也不在意我这个小警察,这里有很多执法人员,但没人是来执法的,他们就是想过点儿正常人的日子!”
 
“你是想骂舞会的组织者没有人性,还是想夸他们救人于水火?”高迪冷笑着说,“我问你,别墅的二楼和三楼是什么?这里没有其他犯罪行为吗?”
 
“这里是有很多见不得人的勾当,但也有咱们用得上的勾当,”小吴的眼睛忽然闪烁起了光亮,“有一个恋爱管理局的人定期在舞会活动,他在指标系统的源代码里留了后门,把一些作废但还没被注销的指标储存起来,卖给有意购买指标的人,系统里看不出任何问题,没人会发现。”
 
高迪怔住了,他没想到还有这样的事。
 
“八万块钱一个指标。我跟那人认识,他答应给我办,还打九折,包括我介绍的人。”
 
“他已经给你办了?”
 
“没有,我还在凑钱。小吴急切地说,“舞会的开销太大,门票钱、酒水,还有一些乱七八糟的花费……你也应该买个指标,冷清依是警署所有男人的梦中情人,你真放心让她一直等着吗?你又忍心让人家等你那么久吗?这对她公平吗?”
 
舞曲的节奏突然变快了,音乐也更响了,舞池里的男女们开始热舞起来,各种颜色的灯光打在他们身上,好像群魔乱舞一般。
 
高迪看着小吴,他脸上的光影随着灯光的效果不停变幻着,像是一个正在表演变脸的川剧演员。
 
“难怪你车坏了那么久也不去修。”高迪沉默良久,说道。
 
“没错,我没钱了。但咱们现在是卧底,那帮风化组的傻逼再也没用了,案子归重案组管,咱们可以成为舞会在警署的内线,拿到一大笔分红。等咱们办好指标,处理掉知道咱们底细的人,照样收网抓人,案子一样可以破!咱们甚至可以通过舞会找到很多其他案件的线索,水鬼的行踪就是我在舞会上发现的,我没法跟队里直接汇报,只好打匿名电话。那些模仿水鬼作案的人,他们很可能也会在舞会上露面,咱们早晚把他们一网打尽。这些就是我昨天去找你想说的话。”
 
“处理掉知道咱们底细的人?你想杀人吗?”
 
小吴有些急了,嗓子喑哑着说:“这些你不用操心,我来做就好。你是我兄弟,我不会干不利于你的事。”
 
高迪笑了,他靠在沙发上,把目光移向那些热舞中的人们。小吴说得对,他们不是坏人,他们像高迪一样有自己的工作,有在社会上的使命。只不过他们活得很孤单,需要一个地方来排遣他们无尽的寂寞。
 
“小吴,你没说错,我没权利让冷清依那样等我,昨天送她回家的路上我跟她说清楚了,但她给了我一个很美好的答复。”高迪说道,“咱们是兄弟,我不会太为难你。今天早上我去找了冯队,说服他今晚就收网抓人。来的时候我把一个GPS追踪器安在了那辆商务车的车顶。那是一个很高级的车,很安全,但是它检测不到放在车外的装置。”
 
小吴惊慌失措地站了起来。
 
“你走吧,咱们的同事马上就到了。我会说你突然失踪了,至于他们能查出什么,我管不着。”
 
音乐忽然停了下来,人们都愣在原地。紧接着,一个无比熟悉的声音由远及近,直至清晰可闻。
 
“警察来了!”
 
人们乱做一团,向门口拥去。二楼和三楼也有了响动,嘈杂的脚步声像是要把天花板踩塌似的。保镖们开始疏散人群,指示人们从吧台后的暗门撤离,可是没人听他们的,依旧挤在前门,怒吼着要求把门打开。
 
警笛声越来越响,一个光头保镖从楼上冲下来,跟之前盯着高迪的那两个女生说了几句话,突然拔出枪,转过身来朝高迪连开三枪。
 
当高迪看到枪口指向自己时,他忽然有了一种奇妙的感觉,他像是有一个分身正在天空俯瞰着一切,目睹着人们惊慌失措,目睹着自己像断了线的玩偶一般倒下。
 
枪响的瞬间,高迪被小吴扑倒在地。三颗子弹里,两颗射进了沙发,剩下的一颗在小吴的肚子上留下一个硬币大小的洞,暗红色的鲜血勾勒出伤口的形状。
 
无数道耀眼的白光突然照了进来,那是高迪最熟悉的光。警察们潮水般地涌进来,光头保镖扔掉手枪,举起双手跪在了地上。
 
高迪抱起小吴,听着他用虚弱的声音断断续续说道:“举报……舞会的电话,是我打的……我是想拿到……指标,但也真心……想……跟你破了这个……”
 
小吴的话最终没能说完。
 
高迪颤抖着双手,艰难地把小吴的身体翻了过来。只见他后背一块拳头大小的伤口里,鲜血缓慢而决绝地向外流淌。
 
高迪举起双手,从地上缓缓站起。强光手电打在他的脸上,晃得他睁不开眼。
 
“有人中枪了!”他用尽力气吼道,然后颓然地靠在墙上,被冲过来的特警按住搜身。
 
疯狂的舞曲仿佛还在耳边回响,他依旧在空中俯瞰着一切,看着人们在黑暗中化为牛鬼蛇神,又在光亮下纷纷变回原形。在那些貌似风平浪静的日子里,没有人敞开心扉,更多事被藏在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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