憎恨是维持得更为长久的快意。我们匆匆相爱,却不紧不慢地仇视对方。

夫妻

作者/远子

憎恨是维持得更为长久的快意
我们匆匆相爱,却不紧不慢地仇视对方
——拜伦《唐璜》

他坐在沙发上,手里拿着书,书上的文字突然变得坚硬生涩,像石头一样拒绝他的进入。而她坐在饭桌边,像阅兵的国家领导人一样,以一种高高在上的姿态翻弄着家庭相册。小孩在卧室里写作业,他们推开房门就能看见那个细小的身体。就像是农民打开谷仓一样,他们总是能从这一窥视中获得一份安全感。一个稳定的三角形将他们固定在各自的位置上,不管他们怎么移动,内角和永远是180度,这是公理一般无法改变的事实。然而,在平淡无奇的生活里总是有这样的瞬间,时间缓慢得如同所有的钟表停止了走动,他们像骤然停住的瀑布,失去了重力的指引,漂浮在一片白茫茫的记忆荒原之上。
 
他想起多年以前的一个清晨,他睁开眼睛,楼下传来父母不容置疑的走动声,那些压抑的声响似乎在提醒着他的失败。他刚刚从工作多年的城市灰溜溜地回到家乡,试图用沉默来抵抗父母的询问。寒冷迫使他钻进被窝深处,但是失去了睡梦的庇护,他感到越来越冷。于是他穿好衣服,起床,推开窗。雾霾已经悄无声息地侵袭了他的家乡,这座沉睡在中国中部的小县城。但他很感激这些悬浮的细小颗粒,因为这是这座县城与他生活过的大城市之间唯一的相似之处。
 
而她想起刚生下孩子的时候,在医院里,亲人们像事先预谋好了一般集体失踪,剩下她独自面对从腹部取出来的婴儿。小人还在沉睡,浑身通红得像一只刚煮好的龙虾,手指无意识地闭合着,均匀的呼吸声中蕴藏着生长的力量。她忍不住摩挲着她的小脸蛋,但是甜蜜的感觉并未持续太久。她立刻想起了小孩的父亲,如同想起了一个噩梦。一旦她想到孩子的体内正流淌着父亲冷漠的血液,而基因不知道正在她身上的哪个器官里施加着影响,她就感到不寒而栗。她甚至想要换下病服,穿上自己最干净的衣裳,偷偷地跑去一个陌生的城市,她想她并不缺乏那样的勇气,毕竟她曾这么做过一次。

他们躲在暗处窥视对方,像是在透过望远镜观看戏剧舞台上拙劣而卖力的表演。一切都蒙上了一层浓厚的雾气,他们甚至看不清对方的一举一动。有时候,他们甚至怀疑对方已经开口说话了,只是自己没有听到,于是耐着性子等待着,但是传入耳中的只是整个城市巨大而漠然的轰鸣声。这一混沌的背景音给了他们安慰,他们为自己及时躲避了对方的注视而感到庆幸,于是一面假装沉浸于手头的事物,一面任凭自己滑入更深的记忆之中。
 
他曾被一个女人欺骗,在他收拾好行李准备回家的时候,他对着镜子说:“一切又回到了原点。”他抛给自己一个微笑,试图冲淡这个结语里的悲剧气氛。女人虽然从他的物质生活中失踪,却像雾霾一样一再浮现,以无孔不入的激情占领了他的回忆。他无法像抹掉失恋的泪水那样轻易地擦除她留下的痕迹,甚至在他与妻子交合的时候,他都能看到她光滑如镜的身体,罪恶感冲淡了他的快感,他翻过身,倒在床单上,如同倒在一片荆棘之地。县城的生活疲软无力,在对记忆的反复修正之中,他反而将那个女人当成了大都市生活繁华的象征,像是一个乞丐把捡来的名牌包挂在自己的脖子上一样,在他向朋友倾诉的欲望里,那个女人已经变成了世上最耀眼的皇后,任何人都会臣服于她的美貌和气质。他们曾一起去日本游玩,尽管那趟旅行几乎花光他的全部积蓄,为了安排行程他累得筋疲力尽,但他依然将其视为他世俗生活的最高峰。在他的想象中,他们居住的旅馆正对着富士山,当高潮来袭的瞬间,他看到了山顶火龙一般四溅而出的烈焰。他自然不会忘了向朋友们炫耀这一点,只不过在叙事中,他略去了所有令他不悦的细节。他相信他的朋友也乐于一再倾听,因为他们单调的生命体验可以因此得到拓展——他们纷纷称赞他无与伦比的情史和不可多得的叙事才能。

而她想得更远,在高考结束的那个夏天,初恋男友突然打来电话,以颤抖的声音呼唤她去县城的火车站。进站口的广场上空结满了红蜻蜓,像一颗颗熟透了的橘子,就像那时看似光明的前途,仿佛只要一伸手,她就能轻而易举地抓住它们。男孩买了两张去大理的火车票,只因她曾偶尔提起喜欢那座城市。但是来自父母的压力使她胆怯,她拒绝了男孩的邀请。他很失望,掏出从家里偷来的香烟,当他试图点着香烟时,打火机不小心掉到地上,细小的零件撞击地面,发出悦耳的破碎声。忽然下起了一场大雨,大家纷纷寻找遮蔽的场所,广场上五颜六色的雨伞像是雨水幻变出来的,而他们像雕像一样站在雨中一动不动,她看见雨水从他耳垂上滴落。她想象着他一个人带着怨气在那个陌生的城市里游荡,雾气很大,他犹如置身水底,只有向前走动才能呼吸到新鲜的氧气,同时又觉得躲在雾气中很安全,似乎得到了大自然的庇护,就像躺在她怀里一样。而她能记住那个男孩,或许只是因为他后来成为了一个成功的商人,是同学会上所有目光的汇集点,但她必须否认这一理性的认识,以便为自己的青春撒上一层浪漫主义的花朵。她想起他们曾一起去照大头贴,当他们把脑袋挤入同一个相框的时候,她感到他们的命运像鞋带一样被紧紧地系在一起。也许是那个男孩带给她的勇气,当她在县城安稳地工作了三年之后,她不顾父母反对,孤身一人跑去了那个男孩所在的大城市,企图扭转自己的人生。但是男孩早就变成了男人,而男人忽然失踪了,她怎么也联系不上。在地铁、雾霾和微薄的收入面前,她很快败下阵来,逃回了家乡。当天晚上,父亲坐在客厅抽着烟,肆意飘散的烟雾似乎在宣告他的胜利,在打给女儿的电话里,他曾一次次冷酷地宣判:“你坚持不了多久的。”而母亲从钱夹子里掏出相亲对象的照片,塞到她手里,像是递给了她一块糖,命令她好好品尝。

那个男人如今就坐在她身边,头上挂着一张修饰过度的结婚照,在那不太自然的笑容中,挫败感凸显出来,成为他们人生的共同点,像秘密的地下隧道一样联通了他们最初的好感,而这份好感早已被日常生活稀释得荡然无存。他又一次不由自主地想起自己对文学的爱好。在一个阳光明媚得仿佛能听到回声的下午,还是高中生的他怀揣着手写的小说稿,大义凛然地走向县城的邮政局,当绿色的邮筒出现在视野之中,他仿佛看到了一团鲜艳的火,虽然火焰很快就被退稿的消息所扑灭,但是灰烬凝结到一起,像鱼刺一样一直卡在他的喉咙里。每当他想起人生的其他可能性时,他就想把那根刺拔出来,企图使它恢复色泽,生根发芽。他也不止一次煞有其事地打开电脑,想要写下点什么,但他发现他写下来的总是不如他讲出来的那么动听,而他讲出来的部分又不如他藏在心里的那部分精彩,于是他从未写过一个完整的自然段。当他给小孩辅导家庭作业时,他总是不无失望地总结道,“这孩子语文不行,跟她妈一样。”

她似乎在近乎凝滞的空气里感受到了来自他内心的敌意,她转动眼珠斜视了他一眼,心底嘲笑着他的一本正经——她很清楚他手里的那本书最少有半个小时没有翻页了。这时候她已经翻完了整本画册,却并未对生活形成一个完整的概念,她只看到一些碎片,其中的任意一片都有可能把她带到别的地方,可她偏偏一步步走到了眼下这个逼仄的房间里。冬天已经深了,但还未下雪,她喜欢走在雪地里,突然仰起头,迎接天空的重量,只有那时候,她才能感受到片刻的轻盈。但是没有人为她拍照,她身边无人能够欣赏这种意境,包括她的丈夫。在她看来,那个男人现如今几乎只是一个符号,当他出差的时候,她甚至都想不起他的脸。她只能将全部注意力放到孩子身上,像对待一件艺术品一样雕琢着她身上的每一处细节,守护着她的健康成长,这种付出为她在朋友圈里博来了无条件的同情和赞美。但是她依然会在孩子调皮的时候追溯出丈夫身上的属性,“这孩子性格不好,”她试图找到原因,“跟她爸一样。”她想起几年前当她踏上回家的列车时,她被行李箱车轮滑动的声音折磨得头晕脑涨,惊讶于人群的相似性,似乎他们和父母是一个整体,只要稍微倾斜一点,她就会被这头巨兽压得粉身碎骨。她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全面妥协的准备——何况她并不知道自己的终点在哪里,在与城市短暂角斗的日子里,她只有逆流而上的疲惫——但是她发现事情并非那么简单,放弃挣扎随波逐流之后,她依然会触碰到各种无法预料的暗礁。
 
此刻,陌生感如同闪电一般击碎了原本完整的生活,照亮他们各自被浪费掉的生命。他们当然交流过回忆,但是彼此得到的都只是一个模糊的概念,只有自己的那份痛苦是最鲜艳最独特的,在黑夜般漫长的生活里它们像日出一样变得越来越清晰,现在它们仿佛在招兵买马,组建势不可挡的军队,只等一个恰当的时机倾巢而出。天花板好像越来越矮了,而地板正在升高,身处其中的他们,像地震前的小动物一样坐立不安。只有偶尔闪现出的温馨画面可以像吗啡一样给他们的疼痛带来短暂的平静。

他想起年轻时去长江上游坐轮渡的经历,他跑去码头但没能及时上船,忽然之间,他看见有一个女孩在冲他拼命挥手,像受到了召唤一般,他沿着河岸奔跑,举起手臂以同样的摆动频率回应着她,而她像一头漂亮的鲨鱼刺开鱼群一般分开人群,冲到船尾,握住栏杆探出身体,高喊着:“再见再见呀!”那组画面里蕴含着巨大的戏剧张力,是纯真和热情的强烈混合,他一直想要在自己的人生里再现那种手舞足蹈式的情感力量,可他从未找到一个合适的舞伴。而她又想起了大学时的一次集体郊游,她在山上迷了路,手机正好也没电了,她走进山脚的一户人家,在等待开机的时间里,她默默注视着那对正在做家务的老夫妻。他们说着南方的方言,她一句也听不懂,但是两人之间的配合与回应,就像飞鸟落在树枝上一样默契和自然,她不由得升起一股温情与敬意,想要牵起一个人的手,跳过那些曲折的岁月,空降到安详得如同刚洗好的衣服一般的暮年时光。但是那么多年过去了,依然没有人握住她伸出来的手,在冰冷的空气中,她的双手已经冻得失去了知觉。

实际上他们已经分不清那些片段究竟是真实发生过的还是幻想出来的,其中的情感表达因为太过普遍而显得廉价,不免使他们生疑。但是他们早已不愿去分辨真假,只想深挖各自的记忆,以便从一成不变的浑浊生活中抽身,获得片刻的清澈。但是这种短暂的逃离又反过来使眼前的一切变得越发让人难以忍受,当他们的目光回到现实生活中,呼吸竟被打乱了节奏。他们感到自己身上被绑上了炸弹,倒计时表正发出即将归零的警报声。他们想起在一次又一次的争吵之中,他们曾使尽全身解数否定彼此奚落对方,好像那才是婚姻最真实的面目,是那本鲜红的结婚证赋予他们的使命:他们必须要在家庭生活中制造出血腥味。陌生人的来电、小孩的辅导课、亲友的婚礼、一口碗、一个杯子、一支笔……任何一个细小的事物都会引来争吵,而一切争吵的焦点最后都会归结在“钱”上,好像双方都生活在电子秤的托盘里,拿着计算器算计着对方的身价,斤斤计较讨价还价变成了生活的日常。或者说“钱”成为了一个出口,他们可以借此逃避难以言说的闭塞情绪,使他们之间的战争变得有法可依,即使在外人看来,一切也都显得合情合理。而性生活从一开始就成为一个难题,他将原因归结为她的冷淡,而她相信是因为他不懂柔情。很快他们放弃了调解,但仍然以一种牺牲的姿态保持着一定的频率,在他们看来,这是维持夫妻关系的一项仪式,一开始他们都以为这样做只是为了满足对方的需求,后来慢慢发现对方竟然同自己一样,并不能从中得到任何实质性的乐趣。于是,在生完孩子之后,他们选择了彻底放弃,像签署了互不侵犯协定一样,小心翼翼地避免着身体接触。

终于荷尔蒙还是找到了自己的出口,丈夫动手打了妻子,妻子打碎所有的厨具,孩子在一旁尖叫哭泣。他们都在第一时间冲过去安抚孩子,似乎这样就可以证明错的不在自己,而在遥远的将来,孩子会同自己组成同一条战线,共同抵御敌方的入侵。但是当孩子停止哭泣,在各方的安抚之下,他们迅速平静下来,重新组合成一个稳固的三角形。妻子打扫着满地的碎片,丈夫也忍不住递给她簸箕,孩子唱起了刚学会的儿歌,人们依然会在社交平台上称赞他们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生活。
 
然而,硝烟味始终残留在房间的每一个角落里。此时的沉默像雪球一样越滚越大,已经远远超过了应有的长度,他们绷紧了身体,不敢轻易开口,害怕任何话语都成为一触即发的导火索。不安的气氛在骨骼里结网,而骨骼冲击着血液,血液逼近皮肤。于是,他们中总有一个人起身,去检查孩子的作业,而另一个人迅速调整好僵硬的身体。随后一切又恢复了秩序,钟摆的节奏重新传进耳朵里。像返航的宇航员找回了重力,他们再次感到了家的呵护。电流从远方缓缓流来,灯光足够明亮。衣服挂在阳台上,全是熟悉的模样。路由器在墙角发射出稳健的信号,手机正在充电。他决定打开电视,去关心一下社会。而她打开冰箱,看看他们还剩下什么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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