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在前头，我们可不是ISIS。
 
在自杀这事上，立场也是坚决不同的。
 
我们是常规的职业介绍所。如你所知，从不做广告。这次情况特殊，为避免麻烦，就由我来一场事先说明。
 
首先，无论你出于什么原因想死，我们一概不予歧视。只要想死，想死不能死，都欢迎。业务量最大的还是教徒。除了邪教，各大教派都争相训诫教众不可自杀。全球六十亿教徒里，哪怕只有1%有轻生的念头，也是稳定而可观的客源。我的上一位顾客是位虔诚的基督教徒，深爱的老公过世后也想自杀尾随，又怕永不超生找不到对方，所以来拜托我们，也有这样的佳话哦。出于其他原因，不管是替家人争取保险啦，不想给小孩留下心理阴影啦，或纯粹害怕动手，来这就对了。
 
合约三年。可续签，可解约，押金就不会退了。我们负责保送你去致死率最高的职位，临时工，长短工，兼职均可。只要认真工作，三年内一定会死。如果届时还没死，我们不仅会免除部分佣金，还会劝你买彩票。
 
佣金分为事前和尾款，总计你遗产的10%。先收的5%除订金外，还有律师费，保险金，和上岗培训费。你一定纳闷，都这种时候了，谁还要保险和培训？这涉及到我们的合约。常规条款以外，有两条对客户的绝对制约。违反任意一条，遗产全数捐给慈善机构。
 
其一，不得在工作中伤人。需要证书才能上岗的高危职业，必须经过严格培训。真心想死就别耍滑头，即便走到人生的尽头，也要本着敬业精神脚踏实地地去死。偶遇乌龙，我们也会替你维权，麻烦事交给我们，你只要争取早日归西。我有位顾客，工作到第三年连个工伤都没有，还跟矿井的工程师交往起来，今年初刚去马尔代夫蜜月。人生嘛，什么事都可能发生的……
 
制约的第二项，是“会员不得私下联络”。你看，自杀和购物一样靠冲动，多想个两秒就会错过大好时机。独自购物，多少理智尚存，跟闺蜜逛街钱花得特别快。我们的客户都有个共同的需求。三三两两地约好了，搭伙升天的话……你们是爽了，追查起来事务所岂不要冠上邪教的恶名了嘛。你别笑。成立之初，就有会员企图不轨。有的创建新兴宗教，膜拜死神；有的定期举行过敏食物试吃会；还有的对我们的效率不满，退会而去，雇了个黑客骇进情报局的网站，将自己的大头照贴进“最高通缉令”……清早一开门，脑门就多了三百多个枪眼，血喷小孩一脸。
 
我们可是正经的职业介绍所。嫌强度不够大，风险不够高，死相不够炫酷，都可以商量，何必连告别人生舞台都要走邪门歪道？人生不是你想死，想死就能死。我们提供最便利的直通车，名义还是牺牲在工作岗位，比起用皮带上吊在浴室门把，不知体面多少倍。
 
不瞒你说，成为会员之前，我也是个找死个体户。什么都试过。
 
原因很无聊，就不说了。宗教信仰这个东西，只要求你活成一个好人，好人没好报就安慰你等下辈子，那这辈子与下辈子之间这段时间我干点什么才好？怀揣熏天怨气，又窝囊又野蛮，各种找茬。像握着个手雷四处逮人拉线。而今世道现实得很，即便是杀人放火，好处少了也是没人干的。你可以撒野犯浑，观众也只会掏出手机咔嚓咔嚓拍个十五分钟而已。自残自虐自取其辱，我都试过。在高速公路躺过三个钟头，车都绕道而行。有一辆笔直开来，千钧一发还踩了刹车。小哥下车就哭，说旁边就是铁道啊，为什么非躺公路不可。我说卧轨失败要罚款啊，我能留给我妈的钱本来就不多，你不用拖行太远，保证断气就行，我发誓不要赔款，还可以给你钱。他竟然不信，戒心也太重了，真不友善。
 
然后我就顿悟了。说不定此时此刻，所有人都很想死。想死又死不成。所以一个个才拼了命地耍无赖、秀下限，攀比谁更该死，期待哪位善人能来给个痛快。大家都如此真诚地寻死，难道我就不能也走出一条有个人特色的存在主义道路吗。Yes I can。
 
要把有限的生命投入到有限的舍己为人的活动中去。
 
比如在湍急的洪水中托起一只溺水的小猫啊；在湍急的车流中矫健地撞开一位稚嫩的少女啊；在湍急的人潮中赤手空拳制止一场帮派火拼啊……扫雷啊，出海啊，也想去西班牙斗牛，但成本过高。还替黑社会老大试过毒，最严重不过病毒性肠胃炎。他被抓去关，我就失业了。抱歉，全在说我自己。不说啦，正好介绍下工作项目。
 
涉及专业技能的有消防员，高压电工，替身，驯兽师等等，本着对群众负责的原则，无经验不予上岗。目前最受欢迎的是高山导游，建筑工人，化学垃圾回收员，和保全。高空作业听着刺激，但事故不频发，等死等太久。“快递员”最近也挺抢手，门槛低，时间灵活。货到付款的服务不是蓬勃兴起中嘛，遭遇持刀抢劫的几率大幅提升。而且交通环境恶劣，随便刮伤一辆豪车就会被车主呼巴掌呼到死了。你可以专门挑来者不善横肉满脸的暴发户车主牛刀小试，刮刮乐嘛。另外，如果持有特许证件，例如导游证，我们还可以帮你敲定“最易遇险路线”。比如我有一个朋友就是被安排去做导游，听他说……
 
什么？什么制约？
 
没错，会员私下确实不允许联络。我和这位朋友是在入会之前就认识的。在老大手下时，我是试毒，他是肉盾。姑且叫他K君吧。
 
K君没什么武艺，挡子弹挡刀却勤快异常。后来连毒都抢着试，阻我死路，我就火大了。找他理论，他竟然给我把刀，说如果我能出气的话请便，不用插太多刀，保证断气就行，他发誓不告发我，还可以给点精神损失费。我呸！好耳熟的台词。同道中人，对上暗号啦。原来他是个赶鸭子上架的小卧底，双亲卧床无法照料，医药费付不出，手术费更别提，弟弟妹妹还小，将来父母撒手，债也要背一辈子。抚恤金比薪水更有盼头。因此求我助他一臂之力。
 
真有那个能耐我就当老大了！结果我们俩都比老大命大。
 
失业几个月后，在一家山脚的银行又碰见他，退伍了，在做保全。他说这家地处偏僻的银行平均三个月被抢一次，保险金指日可待。哪来的钱买保险？原来他经朋友介绍进入事务所，连续接了几份不要命的工作，酬劳不菲，救了家里的火。没有大活儿的日子就当保全，万事俱备，只差劫匪。命大就玩命，玩完了就领保险。
 
人生赢家，为他点蜡！
 
经他介绍，我也成了会员。那是大概三年前的事。因为合约限制，就没再联络了。
 
是真没再联络。规矩就是规矩。人嘛总得遵守点什么。世界越是兵荒马乱，人越想抓住点恒等不变的小保证。多偏执，古怪，任性的小规则都能赋予安全感。信教，节假日，结婚，都是这么回事。不是想安定下来才结婚，而是只有结婚才能依法提供安定的假象。
 
啊，算了，和你这么投缘，就说了吧，其实那之后我又见过一次K君。当时我在平均每个月被抢一次的山间加油站便利店值班。而他在做高山导游，专攻游客非死即疯的灵异圣地。团里突然有人闹肚子，临时改变路线，全员进来店里歇脚。他说日子较之前好过些，但弟妹再几年要上大学，又是一笔费用。既然不是走投无路，怎么不去干点平常的工作？他感慨，哪停得下来啊，找死也会上瘾。他有个朋友前阵子死了。普通职员，勤恳上班，正常生活，某天升职，下馆子庆祝，点了份奢侈的熊肝，隔天就死了。死因是熊肝里的维他命A摄入过多。维他命怎么没有维他命呢。竟然死了。俗话说好死不如赖活着。人活一生，终极目标好像是求个好死。但好死和坏死到底有什么差别，活得越久越不明白。
 
刚说到这，门口冲进来两个抢匪。真会挑时候。
 
他们俩也被满屋游客吓了一跳。但来都来了，只好抢到最后。先没收所有手机，再用枪指着我们趴在地上，清空了收银台又搜刮钱包，戒指手表不一而足。我哪趴得住啊。这么多年了，我等的就是这一刻啊。终于轮到我死啦！我跟K君使眼色，下辈子再聊啦，我这就去堵枪眼，你们见机行事，抢回手机报警。他一把拉住我，说你疯啦，惹毛了他们误伤无辜怎么办？万一就这么死在一起，说咱们私下没联络谁信啊？谁是凶手解释得清楚吗？两条规则不就都犯了吗？遗产你是要是不要啊，别害我也两手空空啊。
 
我不甘心，连死都不怕，这种时候竟然只能忍了？
 
人堆里有位大婶比我更沉不住气，撕扯之间手枪走火，啪，有人哀嚎了一声。
 
完了。开了第一枪就会开第二枪。就跟撒尿一样覆水难收。
 
果然，第二枪，第三枪，天花板多了两个洞。下一个洞就要留在谁身上了。
 
突然，旁边窜起一道黑影。K君身手矫健地站起来，几大步跑到门口，翻进柜台。众人一愣，以为柜台里有什么秒压群雄的凶器。但他只是一动不动地站着。极慢地看了我一眼，趴好了，别起来，你跟我只能死一个。这样算是好死还是坏死，也不打算去搞明白了。唉，人生嘛，什么事都可能发生的……
 
劫匪大喝一声，枪口瞄准他。他充耳不闻，右手探进柜台，抓出一个黑色的方块。我仔细一看，是扩音器。扩音器你知道吧，就是商店呼叫店员用的，比如“3号柜台有客人需要退款，请经理到柜台”的那个东西。
 
啪！K君胸前多了一个洞。
 
什么情况？兄弟，你死得太冤啦。手持话筒是什么战略我看不懂，无法配合。补货还是退款？喊人来？我们店的音箱没那么强，喊破喉咙也不会有人来救你哒。
啪！又多了一个洞。喔，我懂了，要耗光他们的子弹？不不，人家可能还有备用弹夹呢。你还能吃几颗？别逞强了，该倒就倒下吧。主人公一倒，警察立刻就会出现的。
 
K君没有倒下，他挺立在死一般的寂静里，将扩音器举到嘴边。说：
 
嘿，Siri，拨打110。
 
……
 
一秒后，装满手机的麻袋传来此起彼伏的“铛铛”和“5秒后将为您报警”。
 
倒数开始。
 
K君圆满地倒下了。
 
紧握话筒的手指怪异地跷起，好像在竖大拇指。普天同庆，保险金终于到手了。死得稍微有点可笑，总的来说还是有诚意的。我知道，再过两个小时他就要被尸袋装走了，但在那一刻，我比谁都羡慕他。
死什么的，基本上就那么回事。像没有余韵的高潮。之前仿佛很兴奋，但死完了就完了。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抱歉啦，说了一堆死不死的。不是吓你，事先说明，即是为了详尽地普及优劣势。毕竟没有熟人背书，贸然来到这一步，你肯定也心里没底对吧。其实我们这次开放申请也是出于无奈，希望尽量做到防患于未然……刚才也讲了，K君不是偶尔会接一些报酬不菲的工作吗。目前就有一些这样的工作。
 
这么说吧，人类的作死项目即将着眼宇宙。你听说过伊隆·马斯科吧，投资火箭发射，开启太空私营化的时代的天才。还有火星一号计划，巴斯·兰斯卓普提出的火星殖民，计划从万千报名者中筛选出四个于2022年移民火星。我们现在有位投资人，打算组一个探险队前往南极寻找边界。概念都差不多，共通点就是能不能回得来很难说。
 
呃，南极的边界是什么？你听说过“地平说”吗？就是有一堆人认为地球不是球，而是平的，北极是中心点，南极在外圈，和联合国会旗一样。最外面是外星人造的笊篱形的冰墙，整个地球是个人类饲养场……先声明，这不代表我方立场。富翁都是任性的嘛。有组团去月球砍树，去银河洗澡，或星际穿越的，去不去得成，回不回得来，报酬都一分不少。就是求大家陪他们死一把。这个就高级了，是真正地为了人类事业而作死。
 
接受不了也无妨。可以从快递员起步，不必勉强。
 
现在不是推崇正能量吗，咱们也得积极思考。不说全人类，咱们事务所至少也是为了创造一个没有自杀的社会贡献了微薄的力量。所有人都是因公殉职，死得其所，正能量破表，幸福指数肯定会飙升的。
 
我们得携手共建自杀率为零的和谐地球呀。是不是这个道理？
 
那就先这样，你再回去考虑一下，咱们保持联系。
 
下一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