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不仅将手机探到女生裙底,运动鞋、裤脚、拐杖和公文包里,都藏了摄像头。

偷拍者

作者/阿缺

1

天暗了下来。陆炜站在窗子边,看着高楼一点点变深,融进夜色。旁边有人在抽烟,一边抽一边咳嗽,护士走过来,训斥那人。陆炜挪了挪位置。这时,门开了,汪医生把晓颖送了出来。

 

怎么样?陆炜走过去,把外套披在她肩上,对汪医生问。

 

晓颖低着头,裹紧衣服。

 

已经好多了,汪医生笑着说,恢复得不错。我建议可以去人多的地方走走了,试一下。不过你得陪着。

 

嗯嗯,陆炜连忙点头。

 

他把晓颖带出医院。就这一会儿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一栋栋大楼站在黑暗里,像是面目模糊的巨人。陆炜开着车,穿行在这些巨人的脚边。车灯划出两道流光,在北京初春的夜里弯弯曲曲。

 

晚上,陆炜来了兴致,趴到晓颖身上,手从她睡衣中间伸了进去。他发出了绵长又粗重的呼吸,像是血液中卷起了潮汐,一重又一重。但晓颖并没有回应她的热情,闭上眼睛,牙齿咬着下嘴唇。陆炜动了一会儿,喘起了气,这时他感觉到了晓颖身上泛起的鸡皮疙瘩,原本光滑的皮肤像是涌现了砂砾。他暗自叹息一声,帮晓颖把睡衣系好,然后躺在她身旁。下半夜的时候,他去了趟卫生间。他的影子在瓷砖上抖动,三分钟后,他颤抖一下,恢复了平静。这时他才感觉春天的寒意。

 

第二天早上,两人心照不宣,都没提昨晚的事情。晓颖照例给他做了早餐,三明治的香味在客厅里弥漫。

 

陆炜边嚼三明治边刷微博,听到晓颖从厨房里传来的声音,阿炜,橙子榨完了,今天没有橙汁了。

 

哦,没事儿。陆炜头都没抬。

 

你下班的时候,去超市买两斤回来吧。

 

嗯。

 

这时,传来了敲门声,门外有人喊道,送快递。陆炜抬起头,不知为何,右眼皮突然抽搐了一下。他起身去接快递,那是一个薄薄的信封,他签了字后,边往回走边拆。一秒钟之后,他的动作停滞了。

 

什么啊,大早上送过来?晓颖从厨房走出来,边擦手边问。

 

噢,客户寄过来的文件,我待会儿带到公司。陆炜遏制住自己双手的颤抖,装作随意地把信封扔在餐桌上,坐下来继续嚼三明治。

 

晓颖点点头,又补充道,记得带橙子回来。

 

2

整整一天,陆炜都心不在焉。他推了所有的会,拉上百叶窗,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他面前的米白色办公桌上,放着一叠照片。

 

照片上的内容很简单,是女人的裙底风光。是从下而上的角度,在白色印花短裙包围中,能看到白生生的大腿,由膝盖至根部。粉红色的内裤包裹住臀部,臀侧的肉因被勒着而泛起了微微的潮红。

 

这就是照片上的内容,本应该令男人看了血脉贲张,但他越看越发凉。因为,照片上被偷拍的女人,是晓颖。

 

三年前的晓颖。

 

那时候晓颖刚刚参加工作,骄傲活泼,迈着两条长腿,走在所有人赞叹的目光中。但那一天,她在三里屯逛街时,短裙下的长腿不仅吸引了路人羡慕的目光,还引来了一个年轻人的跟踪。年轻人提着黑色塑料袋,跟在晓颖身后,塑料袋里的摄像头贪婪地窥视着晓颖的裙底。尤其是在商场的自动扶梯上,晓颖跟朋友谈笑,浑然不觉恶魔正匍匐在脚下。尔后年轻人又转到了晓颖前方,将她的脸拍了进去。

 

后来晓颖的同事在网上看到了这段视频,先是男同事们围在电脑面前看,后来传给了女同事。男同事一边抽纸巾一边看,女同事一边嗑瓜子一边品论。晓颖竟然是最后一个知道的。视频里不仅有她走路时的裙底风光,甚至还有她进卫生间后小解的画面,所有生理和心理上的隐私,被一帧帧画面暴露,一览无余。

 

这种打击是致命的,又是慢性的。刚开始她像被蛰了一下似的合上电脑,只觉得恍惚,但随着办公室里无处不在的异样目光,藏在空气里的像蚊子一样的流言蜚语,她逐渐崩溃。一个男同事在私人微信群里说,看到晓颖,就像看到一个行走的活生生的阴道。这句话被截图下来,不知怎么误操作,传到了公司大群里。那时微信还没有撤回功能,截图发上去之后,下面没人敢回复,因此截图孤零零地躺在对话框上,而那几个字又张牙舞爪地从屏幕刺进晓颖的眼睛。晓颖再也忍受不了,发出尖叫,颤抖崩溃。

 

花了整整三年,晓颖才逐渐消除阴影,不再抵触人群。但这时,居然有人寄来了照片!

 

这叠照片里,只有最后一张不是晓颖的裙底,而是拍的自动扶梯上,晓颖与朋友聊天,她斜下方站着一个穿黑色T恤的年轻人。年轻人手里提着塑料袋,显然在专心偷拍,没有留意到远处也正有人在偷拍自己。

 

这才是让陆炜浑身发凉的照片。

 

他的手指在办公桌上敲着,嗒,嗒,嗒……是谁呢?是谁寄过来的呢?谁知道了三年前的事情?

 

嗡嗡,手机突然震了起来。是陌生号码,他不想接,但手机执着地震动着,桌子也跟着共振。他按挂了电话,几秒后,手机又响起来。还是这个陌生号码。

 

他心事重重,没有了往常的礼貌,接通后把手机放在耳边,心里依然在想是谁寄的照片。

 

偏巧对面也沉默着。只有令人心烦的噪声从听筒里传来。

 

陆炜正要挂掉,一阵低沉男声传过来,怎么样,收到照片了吧?

 

你是?陆炜胸口一跳。

 

不记得我了吗?也是,都过了三年了。电话里传来一阵低笑,可是我记得你啊小陆,三年里,我可天天想着你呢。

 

老……陆炜心往下沉,吞了口唾沫,老黑牙?你出来了?

 

是啊,我提前出来了。怎么,聚聚吧?我在通州,你过来,带点钱。

 

我——

 

老黑牙没有给陆炜找借口的余地,说,你可以不来,不过你手里的照片,不是唯一的哟。

 

3

通州离市区有点远,晚高峰又堵,陆炜不敢开车,便直接去了地铁站。

 

车厢里人人紧贴,拥挤不堪,却都保持着诡异的沉默。人一旦进了地铁,就跟蚂蚁没什么区别了,尤其是在北上广——白天,地铁将一车一车的蚂蚁拉进城市,劳作一天;到了晚上,这群工蚁们又被地铁给一车车地拉回城市边缘的蚁巢,日复一日。

 

正胡乱想着,一个中年男人杵着拐杖挤到他旁边,一手拉吊环,一手拄着拐杖。陆炜身侧是一个穿长裙的女孩,正在玩手机,她玩得太过专心,都没有发现拐杖的底部正磕在她脚边。就算她发现了,也只会以为这是一根普通的拐杖,甚至还会对男人报以同情的微笑。

 

但陆炜一眼就能看出,这个拐杖的底部,是高清摄像头。

 

中年男人的拇指一直在拐杖扶手上摩挲,那是在控制摄像头的旋转,以方便将女孩裙内景色尽数录入。

 

三年过了,还是这一套。

 

地铁进站减速,所有人往前倾。陆炜似乎没拉紧拉环,身子一个趔趄,正踩在男人的拐杖上。咔擦,有轻微的破碎声响起。

 

对不起对不起,他连忙跟男人道歉,没站稳,抱歉啊,拐杖踩坏了吗,要不看看……

 

男人脸色发白。但周围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过来了,他只能狠狠剜了陆炜一眼,在下一站出了地铁。女孩仍然在玩手机,可能是刷到了好玩的段子,不时笑笑。她对刚才发生的一切浑然不觉。

 

陆炜环顾四周,到处是黑压压的人头。在这沙丁鱼罐头一般的车厢里,挤满了下班的人,也混杂着正在工作的人——他们是职业的偷拍者,不仅将手机探到女生裙底,他们的运动鞋、裤脚、拐杖和公文包里,都藏了摄像头。他们藏在人群的夹缝中,像幽灵一样来到你身后,用光学元件拿走你的隐私。这些人不仅只有猥琐大叔,还有嘻哈潮男,拘谨的小孩,甚至面容可亲的中年妇女。

 

陆炜熟知这一切。短短一个小时的地铁,他已经看到了好几个偷拍者。但他没有再管了,他不想惹麻烦——更何况现在他已经够麻烦了。

 

穿过一条潮湿的巷子,走进地下室,沿路上都是木板隔出来的样板间。每一间几平米大,住着形形色色的人。这就是鼠族。住在地下,多么可怕。陆炜想着,走到地下室廊道尽头的房间,果然看到了老黑牙。

 

三年没见,老黑牙更黑了。不仅仅是他的牙齿,连他的皮肤、衣服都比三年前黑多了,唯一比之前白的,只有头发。他的手臂很粗糙,纹路里像是挤满了阴翳,眼睛也渗入了肮脏的深色的浑浊。他看起来活像一只真正的老鼠。

 

来,坐。老黑牙躺在床上,见到他来,拍了拍床板。一蓬灰尘溅起。

 

陆炜没有坐,皱着眉,你叫我来干吗?

 

嘿嘿,我好不容易提前释放,你都不来给我接风洗尘?想当年你小子穷得一塌糊涂,还是我——

 

陆炜打断了他的话,以前的事情我都忘了,别提了。

 

不,你可没忘,就算你忘了,看到照片你也想起来了是不是?不然你不会来这里。

 

你到底想干什么?

 

老黑牙伸出枯瘦的手,钱。

 

多少?

 

你带了多少?

 

陆炜从兜里掏出一叠报纸包好的钱,放在床边。我只有两万,他压低声音说,你把照片给我。

 

老黑牙一下子跳起来,关上门,坐在床边,在手指上啐了口唾沫,乐滋滋地数钱。他数得很认真,两百张大钞一张不落,才满意地点点头,把钱放进内衣口袋里。

 

把所有的照片给我。陆炜压低声音说。

 

不够。

 

什么?

 

老黑牙嘿嘿冷笑,看着他,一双眼睛虽然浑浊,但灰白色的阴翳里闪着光。我说,这些不够,连利息都不够。我在监狱了琢磨了三年,终于琢磨明白了,是你害的我们。奇奇和陈妈还没出来,虎爷在狱里打架,又加了五年。这都是你害的,小陆,你最困难的时候我们帮了你,但你把我们送进了局子。你该庆幸只有我琢磨明白了,是我来讨债,要是虎爷知道是你举报的,他会先剥了你的皮。

 

你要多少?陆炜额头上蹦起一根青筋。

 

五十万。

 

4

陆炜回到家时已经很晚了,但晓颖还是坐在屋子里等。她胆小,没有陆炜在,无法入睡。所以这几年陆炜也很少出差。

 

怎么这么晚回来?晓颖过来帮他把鞋放到鞋架上,没有留意到他脸上失魂落魄的神色。

 

加班……

 

哦对了,你没有买橙子。晓颖见他两手空空,有些埋怨。

 

明天一定买,一定买。

 

你怎么了,怪怪的?

 

有点累吧。

 

那去洗洗吧,热水烧好了。

 

洗完后,陆炜躺在床上。晓颖睡在他身边,睡着之后,似乎做了噩梦,眼皮一跳一跳的。她下意识地拱到陆炜腰间,枕着他的手臂,这时她的呼吸才均匀起来,眼皮终于平静。陆炜一直没睡,借着窗子透进来的月光,他端详着晓颖的侧脸。他其实有些看不清,月光模糊了枕畔人,晓颖的头发散下来,也遮住了她的大部分脸庞。只有小小的鼻尖探出来,被月光勾出美好的弧线,她轻轻呼吸着,鼻翼一起一伏。

 

我爱你。他说。

 

晓颖正熟睡,但含混地应了一声,似乎在梦中听到了这黑夜里的告白。

 

陆炜把耳朵凑近了晓颖的唇,隐约听到她说的是,我也爱你。

 

谁也不能破坏我们!他这么想着,用力掐着自己的手指。

 

在遇到晓颖之前,陆炜过得非常凄惨。

 

他的第一份工作不仅没挣到钱,还让父母东借西凑给他的一万块钱被骗走了。他不敢回去,走投无路之际,遇到了老黑牙。老黑牙算是他的同乡,老家在隔壁县,年纪大他一轮,以叔自称。

 

不就是丢了工作嘛,叔给你介绍一份!老黑牙拍着干瘦的胸膛,打包票让陆炜挣到更多的钱。

 

老黑牙没有说谎。

 

他把陆炜带到虎爷面前,说这小子机灵,肯定能拍到很多好东西。那时候虎爷刚刚联络好几个网站,缺货,就给了陆炜一个手机,让他去拍。直到陆炜来到街上,看到老黑牙示范去偷拍了一个黑裙姑娘,才知道这就是所谓的工作。

 

他本能地想走,但老黑牙告诉他,只要拍得好,一个月至少能挣……老黑牙伸出左手巴掌,想了想,又加上了右手的小指,六千!

 

一边是父母失望的叹息,一边是不低于白领的收入,陆炜没有犹豫多久,选择了后者。

老黑牙说,别看偷拍简单,门道特别多。地点首选是地铁和商场,能跟着上自动扶梯就更好了,人多一点好,别靠得太近,但也不能离太远。还有车展、漫展……

 

老黑牙说,偷拍是犯法的,但人啊,都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女孩发现自己被拍了,多半害羞了急着走,其他人也不会管。你要是被抓住了,闷头往外走就是,没人会拦你……

 

老黑牙说,选女孩也要眼光,肯定是要拍漂亮身材好的,穿紧身裤的,你跟过去拍后面,拍她走路的样子。穿黑丝袜的好,穿裙子的最好,越短越值钱,嘿嘿,要是拍到没穿内裤的,就赚大发了……

 

听了这些,陆炜才知道,原来偷拍是一整个灰色的产业链。新闻里那些被抓到的偷拍者,尤其是用特殊工具的,都不是为了自己的特殊癖好,而是职业拍摄。他们会定期把偷拍来的素材交给“种爷”,然后种爷联系到色情网站,以每分钟素材二十块到一百块的价格卖掉。尺度越大,清晰度越高,女孩越漂亮,价格就越丰厚。网站又分门别类,制成影集,让有特殊癖好的男人付费观看。这条产业链隐晦而完善,从偷拍工具的制作,到具体拍摄、交易和最后的剪辑,都专门有人负责,而且分布广泛。

 

这一行里还有不少女性。女性更有优势,一来不会被怀疑,二来能去更隐私的地方偷拍。

 

陈妈就是在虎爷手下做偷拍的。她本是来北京务工,但好吃懒做,什么都做不好,最后干起偷拍反而得心应手,一个月能挣两万多。她能去澡堂和女士卫生间,哪怕只拍十来分钟,也比陆炜拍一天值钱得多。

 

陆炜就是在偷拍时见到晓颖的。他当时已经拍了两个多月,算是熟手,看到晓颖长得漂亮,而且是长腿短裙,习惯性地跟着她上了自动扶梯,用塑料袋里藏着的摄像头偷拍。出扶梯后,他就收了摄像头。这时,一直在背后看着的陈妈走上来,问,拍到没有?

 

陆炜并不喜欢这个尖利的女人,不回话,只点点头。

 

你眼光不错,这丫头漂亮,但你只能拍拍裙子里面,不值钱。陈妈一直盯着晓颖,见到晓颖走向商场卫生间,嘴角扬起,看我的!

 

陈妈提起黑色塑料袋,跟着晓颖去了卫生间。

 

那一刻,晓颖还走在透过巨大落地窗照进来的阳光中。她正青春,前途大好,却没料到恶魔已经潜进了她的影子里。 

 

5

陆炜干脆请了假,没去上班,在家里陪晓颖。晓颖躺在沙发上,枕着他的腿,听着轻音乐。他一边摩挲晓颖的头发,一边盘算着怎么凑齐五十万现金,但不管怎么样,都没办法在晓颖不知情的前提下筹到这些钱。他越想越苦恼。

 

阿炜,我想出去。晓颖突然说道。

 

陆炜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

 

我想出去走走。晓颖放下书,偏了偏头,一双大眼睛仰视着陆炜。

 

这些年来,她一直患有人群恐惧症,绝少外出。每次走在人群里,她就感觉随时有人会来偷拍,或者所有人的视线都能穿透衣裳,没走几步便浑身战栗。她一直在进行心理疏导,终于有了好转,想鼓起勇气尝试一下。

 

陆炜自然求之不得,连忙换好衣服,带着晓颖出门。

 

这一番尝试仍旧以失败告终。

 

晓颖下了单元楼,走进阳光前,狠狠吸了口气。但她战战兢兢走到小区门口时,却无论如何也走不动了。她攥紧陆炜的胳膊,牙齿打战,哀求说,我要回家……

 

陆炜只得带她回家,并安慰道,没事没事,你已经很有进步了,过不了多久,就可以——

 

他的话没有说完,因为在楼道口,他看到了一个浑身黑黝黝的人。

 

小陆,好久不见啊。老黑牙咧开嘴,牙齿比楼道的阴影更暗,我来看望你哩!

 

家里难得来了客人,晓颖有些兴奋,在厨房里忙了很久。她一直在家,厨艺练得很好,总算有除陆炜之外的人可以品尝了。

 

晓颖进厨房后,陆炜的脸色一下子沉下来,低声道,你不要太过分了!你来我家里干什么!

 

老黑牙却耸耸肩膀,四下环顾,啧啧叹道,住的地方不错嘛。你买的房子吗,哦,租的,那也比我那破地方好。你老婆也很好啊,漂亮又会做饭。

 

陆炜握紧拳头,青筋暴起,指节泛白。你赶紧给我滚!

 

你小声点,要是她听到,知道当年是你偷拍的她……

 

闭嘴!

 

嘿嘿,要我闭嘴,可以啊,五十万呢?

 

陈炜眼睛快要喷出火了,一字一句地说,钱我会凑齐给你,你赶快走。

 

记住你说的话,最迟这个星期我要拿到钱。老黑牙说完,却没起身,反而向后仰躺在沙发上,不过你急什么,我还要在这里吃晚饭哩,老家的人过来,你都不招待一下吗?

 

晓颖正好走出来,听到这句话,连忙点头说,当然要招待,阿炜平时都没什么朋友过来,您来了正好。

 

老黑牙斜睨着陆炜。

 

陆炜暗暗掐着指肚,按捺好久,点点头。

 

这一顿饭,老黑牙胃口很好,不仅把晓颖做的饭菜都吃完了,还喝了两瓶陆炜珍藏的酒。酒足饭饱,他的话也带着醉意,大着舌头对晓颖说,闺女啊,你不知道,这小子从小就是聪明人,做事厉害哩!他跟你认识才三年吧,嘿嘿,三年,三年就从一个穷小子到了现在,聪明吧!可是啊,我这三年怎么过的呢……嘿嘿……

 

陆炜听得心惊胆战,好几次怕老黑牙说出来。但幸好老黑牙虽然话多,终归都只是喋喋不休,没有透露什么。好容易等到老黑牙眼睛犯困,他连忙说,我送你回去。

 

老黑牙拍了拍他的口袋,吃吃笑着,好啊,你没喝酒,开车送我。

 

陆炜刚要起身,想了想,去卧室找了件宽大的风衣。外面风大,他对晓颖解释道,我送他到家就回来。

 

早点回来,但路上也要注意安全。

 

嗯嗯。他应允道,把外套脱下,换上风衣。然后他扶着老黑牙,下楼到停车场,把老黑牙往后座一扔,开车朝通州方向驶去。

 

6

陆炜是在街边“捡”到晓颖的。

 

那天,他正要继续偷拍,突然看到一个女孩在街上失魂落魄地走着,被车撞倒。司机朝女孩骂咧了一句。女孩在街上茫然四顾,突然蹲下来嘤嘤地哭。

 

那一天,正是晓颖在办公室里崩溃,无处可去的时候。世界遗弃了她。她在所有人眼里只是一个行走的活生生的阴道。阳光遍布,彻骨生寒。

 

陈炜被这楚楚可怜的身影吸引了,穿过沸腾的阳光和人群,走过来,说,喂,这里很危险,你不要蹲在这里。

 

晓颖抬起满是泪痕的脸,无措地看着他。

 

她的脸有些熟悉。陆炜很快想起了曾在哪里见过她,也猜到发生了什么。

 

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啊。他心里叹息一声。

 

他鬼使神差地也蹲了下来。他握住这个女孩的手,看着她的眼睛,轻轻说,你不要害怕,不要害怕,我会保护你的。

 

是的,我会保护晓颖,谁都不能破坏我们!

 

一排排路灯掠过,透过车窗,让他的脸明了又暗,暗又复明。他脸上的表情却一直是沉郁的。他想着久远的往事,一咬牙,打着方向盘,车子路过通州未停,一路向东边行进。

 

他驶出六环,拐下主道,磕磕绊绊来到一条野河边。他熄了车灯,于是四野幽寂,无星无月,只有风缓缓掠过的声音,以及河水流动的汨汨声。

 

到了。他朝后座说。

 

老黑牙早已经睡着了,胡乱应了声,又打起了鼾。

 

陆炜暗暗道,是你自找的。他脱下风衣,下了车,把老黑牙拉出来。

 

天气冷,你穿上这个。他一边说,一边把风衣给老黑牙套上,袖子却没穿好,而是打结系紧,将老黑牙的手臂困住。

 

嘿嘿,把钱……这星期……

 

陆炜没有犹豫,将他推了下去。夜风蓦地大了起来,周围野草剧烈抖动,中间夹杂着口鼻进水的咕咚声,但很快这阵声音就被黑暗的河水吞没了。

 

7

即使给了钱,老黑牙也不会放过自己。

 

这一点,陆炜非常清楚。老黑牙这种人,从不讲道义,找到了摇钱树就再也不会停下来。他拼死拼活才有了现在的生活,有了和晓颖的幸福,不能被这条蛀虫一点点啃干净。

 

更不能让晓颖知道那不堪的过去。

 

为了保护晓颖,当年他不惜将这个产业链从上到下地匿名举报,从色情网站,到种爷,再到偷拍的人,全部送进了监狱。现在,他也不惜让老黑牙永远闭嘴。

 

终于安全了。

 

他心里难得地轻松起来,想见到晓颖的冲动更加迫切,于是快速往家里驶。这一夜太漫长,应该早些搂着晓颖休息。他驾驶着车,车灯劈开两道光路,像两柄剑一样刺进了黑夜的胸膛,并一路继续深入。很快,小区已经可以看见了,自家的灯依然亮着,在黑夜里撑开温暖的光晕。

 

陆炜正要开进小区,突然想起晓颖的嘱咐,左右看看,找了一家通宵超市。他买了三斤橙子,给了一百,都没有找零就提着走了。他提着这袋橙子,回到家里。

 

晓颖不在客厅。

 

晓颖?他疑惑地喊了一声。

 

没有回应。

 

他有些纳闷,鞋都没换,在客厅找了一遍,没发现晓颖。厨房也没有。阳台也没有。他疑惑地推开卧室的门。

 

他看到了床上的外套,以及外套边的一叠照片。最上面的照片,是他提着黑色塑料袋,站在自动扶梯上,而他斜上方,是一个短裙女孩。他的侧脸在照片上棱角分明。

 

陆炜有些眩晕。他想起了老黑牙临走前拍了拍他的口袋,那是他把最后的照片悄悄塞给了自己,而自己为了杀他,脱下了外套,换上风衣。

 

真是……他默默地想着,没有想到合适的形容词。

 

晓颖就站在床边,低着头,看不清她的表情。

 

他下意识上前,但晓颖立刻后退。于是他不敢再迈步,晃了晃,向后趔趄,靠在了墙上。他的手失却了力气,橙子掉下来,滚了一地。

责任编辑:金子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