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感是无法被掩饰的,哪怕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一个人一旦爱上另一个人,从此在这个人面前便有了不同的气味。

地理老师的情人

作者/熊德启

三中是省重点高中,历史悠久,据说可以强行追溯到唐朝。
出过院士,出过名士,战争年代也出过烈士,再早还出过道士。
状元年年有,保送也不稀奇,国际奥赛金牌多到数不清,就连老师办公室也分出了阶级高低——凡是高考重点,或有奥赛项目的科组都宽敞明亮,其余的,如音乐体育之流,只能混到犄角旮旯的处所。
 
地理组的办公室在二楼西侧,春末的西晒已让人有些闷热难耐,坐在窗边的老师额上渗出了几滴汗水。
他是地理组的副组长,有件事情他从几天前就开始纠结,直到此刻还在犹豫:我去不去?
“沈老师,你怎么还不走?”一个声音在走廊里远远地叫他,像是有人看穿了他的心事。
“张老师你先去吧!我手头还有点事情!”这个姓沈的老师不耐烦地应了一声。
“嘿!你可真奇怪,你自己的学生回来,就你不积极!”
张老师的声音消失在门外,一双皮鞋踩着某种节奏下楼离去。大概是这节奏与心跳产生了共振,姓沈的老师感到一阵胸闷,一滴汗水顺着皱纹从眉间滑下。
 
学校的体育馆是去年刚翻修过的,和教师办公楼之间只隔着一块草坪。体育馆平日里空旷,这天却整齐地排满了小椅子,十来分钟的时间里就喧闹起来,坐满了人。
少男少女们布局规整地坐着,男生悄悄问身边的女生,许鸽是谁?
他们面前是个临时搭建起来的台子,台子顶上拉着一块横幅,印刷精美的粗体字写着:欢迎校友许鸽博士回母校演讲。
被问到的女生也不太清楚,许鸽好像是一个师姐,十几年前就毕业了,后来出国深造,也不知学了些什么,总之,当了个科学家。
男生一听,都出国当科学家了还回三中干嘛?难道放不下校门口的刀削面吗?
女生被男生逗得笑了起来,男生见势便要约她晚饭一起去吃这刀削面。谁知话还没出口,体育馆里突然响起一片掌声。
一个女人缓步上台,笑着挥手,站定后向台下深鞠了一躬。
台上这个女人身材不高,衣着简单朴素,甚至连台下的高中女生也与她撞衫。皮肤不算白,妆容也未见得精致,可一张笑脸就这么自然地抓住了每一个人的目光,让人无法抽离。运动鞋与牛仔裤的裤梢之间露出一点赤裸的脚踝,衬衫卷起的袖口轻轻晃荡着,散发出一种不属于这里的气息,每一丝气息都自信而温存。
男生看傻了眼,忽然忘记了原本要说些什么。
她就像一个……像一个真正的女人。
 
“大家好!我叫许鸽,2003年从三中毕业。这是我毕业以后第一次回到母校,见到你们真的让我好开心。”
停顿了一下,她提高了嗓门。
“走遍天涯海角,依然心系三中!”
这是三中的一句口号,设计的初衷本就是为了维持校友对学校的感情。此刻喊出来,台上的演讲者情绪有些激动,眼眶泛红。台下学生们的身体里也有某种单纯的骄傲被点燃了,心里都呐喊着“我以后也要像她一样!”,虽然他们直到现在也还不知道这个许鸽到底是何许人也。
 
 
沈老师当然早就认识许鸽,许鸽是他的学生。
据许鸽的同桌回忆,沈老师第一天来上课的时候穿了一件米白色的衬衫。
三中的老师们大都老气横秋,而这位沈姓老师当年不过28岁。虽然与那时红火的“鲜肉”们——如H.O.T的安七炫之流比起来仍然逊色不少,但作为三中的老师来说,已算得上是风度翩翩。
同桌在作业本的背面写下“有点帅”,用手肘轻轻推给了许鸽。
许鸽看了,悄悄斜了同桌一眼,抿嘴笑着点了点头。
“大家好,不出意外的话,我将是你们未来三年的地理老师。我叫沈培,土字旁的培,因为是土字旁,所以我教地理。”
这段开场白沈培已经不是第一次说,台下响起些许笑声,是他意料之中的局面。
 
在中国的高中,地理是一门有些尴尬的学科——毫无“文气”可言,却又在文理分科中被莫名其妙地归为了文科,高考也与政治和历史一起划在了“文科综合”的范畴里。郦道元与徐霞客们若是泉下有知,想来也只有苦笑。
对于此,沈培也是很有意见的,他是个真心热爱地理的人,却被分去教那些以后要舞文弄墨的文科生们,总觉得知音难寻,每堂课都像是一场门不当户不对的约会。
而纵然心里有些不忿,沈培还是竭尽全力去激发每一个学生对地理的喜爱,他认为这才是老师的职责所在。沈培希望有人真的对地理感兴趣,而不是仅仅对地理成绩感兴趣。
可惜他很少成功过——他的学生在高考志愿里所填写的与地理最接近的一个专业是石油工程,想来也不是因为对地理感兴趣的缘故。
 
说完开场白,沈培在黑板上贴了一张很大的图片,图片里是一块石头。
那石头看起来没什么特别,大约与一辆轿车的大小相当,横置在一片草坪上。
“这块石头的所在地是美国纽约的中央公园,你们没人去过吧?”
沈培像个说书先生,一本正经。虽然他自己也没去过。
“那里每天有成千上万的人经过,如果是你,你会注意到它吗?”
没人接话。
“但如果我告诉你,针对这块石头的标本研究显示,它竟然来自八百公里之外的加拿大安大略省,你会不会对它产生兴趣呢?”
沈培问完问题故意停顿了一下。在他的预想里,如此出人意料的故事,至少该有那么一两声“会”,算是给他“捧哏”。谁知同学们虽然都认真地看着他,教室里却鸦雀无声,他只好尴尬地继续。
“我知道你们都是文科生,以后可能很难面对这样的问题。可是你们难道就不好奇吗?是什么,是怎样的力量,把它从加拿大带到了美国?”
这次他学了乖,也不等有人回答便又慷慨激昂地说:“地理,可以告诉你们答案。”
依然没人接话。
台下冷淡的反应给沈培浇了一盆冷水,只好放下这些在他看来“有趣的课外知识”,老老实实地讲起地理对高考有多重要。
沈培在心里暗想,这届学生可真没意思。
 
许鸽在学生时代就是个“没意思的人”,不爱说话,身材瘦小,长相不出众,也没什么特长。成绩虽然还不错,但在三中这样竞争激烈的学校却也从未进入过尖子生的行列。
要不是她主动去找沈培,沈培或许很难对她有什么特别的印象。
“沈老师。”
第一堂课结束,许鸽在走廊里叫住了沈培。声音很小,走廊很吵,沈培差点就没听见。
“什么事?”
“刚刚你讲的那个石头,是怎么从加拿大跑到美国去的呢?”
沈培看着眼前这个还不够自己肩膀高的女生,又好气又好笑。笑的是终于还是有学生对自己这个精心准备的故事感兴趣,气的是她在课堂提问时竟然悄无声息,害得自己白白尴尬了一场。
好歹也是有人问了,沈培也强打起精神向她解释。
原来,这块石头从加拿大到美国的迁徙,是在两百万年前完成的。那时处于旧石器时代的人类先祖们还不会用火,正竭尽全力地挨过席卷地球的冰河时代。北美大陆的大部分地区都终年降雪,北极圈的冰盖不断扩大,在向南延伸的过程里和不断降下的积雪一起形成了巨型的冰川,最终吞噬了北美大陆接近三分之二的面积。
体积庞大的冰川在缓慢移动的过程中将一些地表的巨石也一起裹挟带走,直到冰河时代结束,冰雪消融,其中的一块石头才终于停在了命运指定的终点,再也没有移动过。两百万年后,那里成为了现代人类文明最耀眼的城邦之一,美国纽约曼哈顿。
这样的迁徙是一个极其漫长的过程,远远超出了人类生命的界限,所以地理学家们也只能得出些近似于事实的猜想,因为谁也无法见证。
“你知道那时的冰川有多高吗?有八座帝国大厦那么高!”沈培讲得兴起,手舞足蹈地比划着。
“那帝国大厦有多高啊?”许鸽听得入神,问道。
这可问住了沈培,他的故事也是从书上看来的,他只知道八座帝国大厦加起来的高度一定很高,却从未深究过,那帝国大厦到底有多高呢?
大概是讲了太久,上课铃响了,算是拯救了沈培又一次的尴尬。
“你叫什么?”沈培临走时问。
“许鸽,鸽子的鸽。”
“你去查查,帝国大厦到底有多高,下次上课告诉我。”
回办公室的路上,沈培想,自己还是治学不够严谨,下次讲这个故事可得先查查那冰川的具体高度,否则又要尴尬了。
随即又想,这届学生也不是那么没意思。
 
沈培后来又把关于石头的故事在课堂上讲了一遍,并有意点名许鸽起来回答帝国大厦到底有多高。
许鸽当然是答出来了:381米。沈培借势宣布——这位许鸽同学很好,她就是地理课代表。
台下的学生们感到莫名其妙,答出个帝国大厦的高度就当了地理课代表,实在是没什么道理。好在地理课代表也不是什么让人眼红的角色,当了就当了吧。
甚至连许鸽自己也想不通,原本也只是因为好奇去问了问那块石头的故事,怎么会就忽然变成了地理课代表呢?
但她是个本分的学生,她告诉自己,我既然当了,就要把地理学好。
其实沈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选许鸽,一度以为是某种命定的缘分。但多年后细细想来,当时全班六十多个人里,他也就记得许鸽一个人的名字。
 
在其他老师眼里,这个年轻的沈老师是有些“不务正业”的。当别的班都在讲大气循环的考点时,他沈培却偏偏要搞一张冰岛的地图,和学生从冰岛的火山温泉聊到大西洋洋中脊的形成。这些远离课本千里之外的知识甚至连很多老师都不知道,他们一方面瞧不起沈培,一方面又偶尔趁他不在时偷瞄一眼他桌上的备课方案,悄悄地学来一些课外知识,以备不时之需。
也不知道为什么,课外知识总是比课内知识有趣太多。到高二,这个年轻的地理老师已经成了许鸽班上最受欢迎的老师。他还被起了个外号叫“沈帅”,在老师界,这已算得上至高荣誉。
 
对于“沈帅”,其他老师也是很眼红的,但外号这种事情毕竟很难像作业一样布置下去,想必连沈培自己也绝不会说出“从今天起你们就叫我沈帅吧”这样的话。
当然,也正因为如此,才弥足珍贵。
最常到地理办公室来找沈培的人是他的学生,一个不太起眼的女孩子,地理课代表。
说来也怪,沈培一共教三个班,其余两个班的课代表都很少见到,偶尔出现也是送完收来的作业便赶紧离去。只有这个叫许鸽的,每次来都要缠着沈培问东问西,沈培每次也都耐心地解答,答不出来的地方还会自己加班查资料。
老师们调侃他鞠躬尽瘁,他总是笑着说,我家又不在这里,你们每天倒是回家抱娃娃,我一个打单的,反正也没事干。
直到有一天,地理组的老组长在学校食堂里又看见沈培与许鸽坐在一起,看样子还在热火朝天地讨论着也不知是尼斯湖的形成还是阿尔卑斯山脉冰川的故事。
老组长好像终于意识到了什么,晚些时候,他在办公室里找到沈培。
“沈老师,你也算年轻有为,热心肠,长得也精神,人家都叫你‘沈帅’。”
沈培一惊,不知道老组长这话是什么用意。
“我了解你,你干什么都是为了学生。不过啊,你是成年人了,你有你的原则,但是学生还小,还是很容易被影响的。”
说罢,拍了拍沈培的肩,又说:“凡事都有个度,有时候你以为你在对一个人的好,却反而是害了这个人。”
这一席话说得玄妙,又像是什么都没说,是个老领导该有的样子。沈培果然没听懂,又不敢再问,只好先点头哈腰地跟老组长保证认真工作。
“他这是什么意思?”老组长走后,沈培悄悄问身边的同事。
“什么意思?你还没听出来啊?”同事睁大眼睛看着他。
“就你那个课代表啊!经常来找你那个!哼哼!”
这一声“哼哼”才让沈培恍然大悟,明白了老组长的所指。
许鸽?不会吧。
 
 
“我是文科生,当年高考的时候文综占了三百,其中有地理的一百分,我考了九十七。”
许鸽站在台上,缓缓地说。
“这九十七分重要吗?当然重要。可是对你们中的大部分人来说,地理也就是这样了,只是一个重要的分数,一个重要的数字。”
“我曾经也和你们一样,可是现在,它已经成为了我生活里最重要的一部分,是我所热爱的科学,也是我的事业。”
“初中也有地理课,每个学校都有地理课。但只有在这里,在三中,我第一次真正感受到了地理的乐趣,因为这里有最优秀的老师,是他们让我走进了地理的世界,让我决心在未来去和全世界最优秀的地理学家们交流与共事。”
“今天,我所参与的研究成果能获得瓦特林·路德国际地理学奖的提名,是我自己在这条路上努力向前的结果。但我要说的是,我之所以选择回到三中来演讲,是因为这条路的起点就在这里,在三中!”
这一席话,层层递进,字字有力,句句得体。
像是预先演练过一般,台下爆发出经久不衰的掌声。其实鼓掌的学生们大概也从未听说过瓦特林·路德这个被誉为地理学诺贝尔奖的陌生名字,但那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最后一句——她说了,起点在这里,而如今我也在这里,我很可能就要像她一样有出息了,如何能不鼓掌?
掌声过去,许鸽又说:“借着今天这个机会,我也想谢谢我的地理老师沈培,是因为你,我才走上了这条路。”
又响起一些稀落的掌声和叫好声,隐约听到有几个人在喊“光叔!光叔!”,都是沈培如今的学生。
多年前,沈培的一头秀发开始逐渐凋零,发际线飞速上移,头顶也进入了“冰河时代”。他不是没有抗争过,但“想得却不可得,你奈人生何?”,后来索性全都剃掉,只剩个油亮光滑的顶门。“沈帅”这个称号跟着头发一起退役,随着年龄渐长,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学生们开始叫他“光叔”。
他还总被调侃,不该教地理,该去教物理,因为是他发明了灯泡。
当然,许鸽并不知道这些。
“沈老师,你在吗?”
问出这句话时,许鸽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微妙的情绪,这种情绪化作电流进入麦克风,再从不远处的音箱里送出,或许是在这瞬时间一收一放的过程中被消解掉了,谁也没听出来。
许鸽从上台起就一直向台下扫视,并没有看到沈培。这时她忽然想,会不会他来了,自己却不再能认出他来。
他是不是老了?
“沈老师,你在吗?”
许鸽又问了一次,无人应答。
沈老师没有来。
 
许鸽的问话,在体育馆密闭的空间里回响了1.5秒。
44岁的沈培站在体育馆角落门外的走廊上已经有十分钟,丝毫没有中年人该有的沉稳,心慌意乱。他试图在这1.5秒里鼓起勇气推门进去,身体里却有两股力量在交战,一时间难分胜负,只能呆立原地。
“沈老师,你在吗?”那声音又一次在门的另一边响起来。
战争有了结果,也不知是哪一方败下阵来,沈培转身离去。
他忽然很想抽支烟,但学校里是明令禁止老师与学生在任何场所抽烟的,他悄悄绕到体育馆背后与学校围墙的夹角处,像个贼一样,点了一支烟。
他又想起来,许鸽并不知道他早已抽上了烟,这一根烟拿在手上,一时间也不知道该不该再吸一口。
“她今年还不到30吧。”
“不对,我都44岁了,她今年31了。”
“也不知道她结婚了没有。”
 
 
从高二的某一天起,许鸽发现沈老师开始有意地冷落自己。
送完了作业也不再寒暄,问他什么似乎也无心回答,总是说自己还有事,有什么事呢?
她当然不知道这是因为沈老师的领导告诉沈老师,让他注意与自己的关系。17岁的女孩,无论多么平凡,总是感情最敏感也最丰沛的时候。许鸽觉得自己受了一种说不出口的委屈,不断问自己,是不是我哪里做得不好?作业没收齐?或是说了什么得罪他的话?
一定要说的话,许鸽作为课代表的工作其实完成得非常出色,在每一个老师面前也都保持着应有的礼貌,“坏事情”一律都没做过,实在找不出什么苛责的理由。
 
起初,许鸽去找沈培完全是因为莫名其妙地当上了地理课代表,她认为课代表就该有个课代表的样子,把地理学好,是自己的责任。
而沈培又恰恰是个“不务正业”的老师,讲什么都喜欢穿插一些花边知识,而这些花边知识远比课本有趣太多,太精彩,太有魅力。一来二去,许鸽倒是真的喜欢上了地理这门学科。
一次上课有人起哄,问沈老师:“沈帅!你这么帅咋还不结婚哦?”
沈培笑着说:“我不用结婚,地理就是我的情人。”
许鸽抿嘴笑了起来,她懂这种感觉——每次沈老师给她讲故事,眼里都是灿烂的光芒。
 
可就是这个沈老师,突然便不理她了。
少女的心性里生出一股倔强来,越是冷落便越是想着法子地去找他,而越是去找他,又越是感到他对自己的冷落。
许鸽很难过,却又一直难过不出什么滋味,学生与老师之间的疏离,课代表和科任老师之间的嫌隙,似乎都不在点上。
她和一起住校的几个室友说起来,还被笑话说她想太多,没事找事。于是她索性也不说了,只是望着天花板,默默思量着少女难测的心事。
 
一次下晚自习回宿舍的途中,许鸽看见了一轮满月。那满月挂在天边,无论是形状还是光亮都显得完美。她想起来沈老师曾经讲过一个故事,说月亮本是地球的一部分,在一次和小行星的擦撞中飞离地球,地球从此被撞出一个大坑,也因此而有了海洋,而飞离地球的那部分在万有引力的作用下不断吸纳其他更小的石块,亿万年后,才有了月亮。
这是沈老师什么时候讲的呢?她记不起来了,是在课堂上?是在办公室?还是在食堂?
她只记得沈老师讲到最后露出的笑容:“待考证哦!嘿嘿!待考证!”
那种笑容——憨憨的,很平常。但在许鸽记忆的海洋里,却又只属于沈老师一个人。
念及此,许鸽的心里骤然涌起一阵说不出来的感受,好像终于触及到了自己心事里最真实的部分。她的难过实在是超越了学生和老师的关系,也超越了课代表和科任老师的关系。她觉得自己就像是那月亮,那么圆那么亮,却不知做错了什么,被地球抛弃了。
许鸽终于明白了,并不是因为沈培是她的老师,也不是因为自己是他的课代表,而只是因为他是沈培,仅此而已。
不过是一个女孩子喜欢上了一个男孩子,有了得失之间的愁绪。这或许是天底下最简单的烦恼,却自古无人可解。
 
一轮圆月照在教师宿舍的窗畔,沈培刚刚批改完作业,给自己煮了一碗面。
吃着吃着忽然停住了筷子,悬在半空,停了好一会,忽然打出一个喷嚏。
“嘿,这是谁在想我?”他兀自笑着。
他这天特别累,大脑已经很疲倦,可就在这个时候,他想起了许鸽。
“是不是许鸽在想我?”
冷落许鸽,他原本毫不在意,无非是领导的要求,工作的需要。但此刻许鸽在他脑海里的闪现让他感到慌乱和恐惧,因为他所想的那个人并不是自己的学生,也不是自己的课代表,而是一个女人。他只是单纯地想着,自己好久没和许鸽说话了,在这个疲累不堪的晚上,要是能和她说说话,聊聊天,还挺好的。
就像杨过忽然意识到自己是爱小龙女的,这种爱的意识一旦倾泻而出,人力是无法控制的。
那天晚上沈培和许鸽各自睡了一场难以描述的觉,一方面很害怕,对未来充满了恐惧;一方面很甜蜜,感到安稳。
 
心理学家会告诉这两个陷入爱河的人类,情感是无法被掩饰的,哪怕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一个人一旦爱上另一个人,从此在这个人面前便有了不同的气味。就像狗能嗅出一个人对它是喜是恶,人体也会通过这种细小的气味感知出对方对自己的情感。
谁也不知道这种情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或许是哪天讲题的时候坐得近了一些,或许是某次回头正好看对了眼。
原因并不重要,只要再见一次面,他们就都会知道了。
 
第二天,许鸽抱着一摞作业到办公室,低着头,低声叫道:“沈老师。”
沈培抬起头看着她,说:“嗯,放着吧。”
许鸽正要走,沈培忽然叫住她:“许鸽。”
许鸽回头,沈培又似乎并没有什么话要说,愣了半晌问她:“今天星期几啊?”
在一个交错之间,或许因为眼神中多了些什么,或许因为声音中细小的颤抖,又或许因为谁微微跳动的眉毛,哪怕几个字的交流也让这两个人清楚地意识到:原来你也是的。
 
17岁的女学生和30岁的男老师,从此开始有意无意地走在一起。在学校食堂总是拘谨,便约到了离学校很远的小餐馆;晚上在大路上散步容易被看见,便选择黑灯瞎火的菜市场。就算看电影,也选在坐车三五站才能到达的地点,两只手偶尔碰在一起,像经过漫长岁月终于相撞的大陆板块,再也分不开了。
其实在这所学校里,很多男生女生也在做着相同的事情,在四下无人时悄悄地甜蜜相聚着。沈培和许鸽,与他们并没有什么不同。
终于在一个周末,许鸽向宿舍请假说要回家,却并没有告诉家里,又在夜深人静时溜回了教师宿舍。
坐在床边,许鸽对沈培说:“我们要好好在一起。”
沈培比许鸽大13岁,对于这段关系,在理性层面上很多事情都是明白的。但在那一刻,纵然深知千难万险,他也强迫自己用一种男人的感性去接受这段前途难料的感情。不是因为温香软玉的佳人在侧,也不是为了所谓的责任,而是因为他真的爱上了眼前这个勇敢单纯的女孩。
沈培紧紧握了握她的手,在心里下定决心,绝不能辜负了她。
 
 
“三中有我最美好的回忆。”隔着体育馆的后墙,沈培听见许鸽说。
在那之前许鸽还说了很多,沈培却一句也没听清,他只是一根根地抽着烟,默默回忆着和许鸽在一起的日子。
沈培的邻居是语文组的李老师,楼上住着教务处长,楼下住着地理组的同事。
直到高考前,只要许鸽来找他,便一定要像个特务一样东躲西藏,甚至连笑也笑不尽兴,怕太大声了被人听见。而在恋爱中,这也成了一种苟且的乐趣。
十几年过去,那些回忆依然鲜活,作为男人,那是旧爱身上鲜活的甜蜜,作为老师,却是永不褪色的羞愧和耻辱。
想着想着,沈培轻轻哼起来一首歌。
“我恨我不能交给爱人的生命,我恨我不能带来幸福的旋律。”
“我只能给你一间小小的阁楼。”
“一扇朝北的窗,让你望见星斗。”
这是他自己在学生时代最喜爱的歌,叫《流浪歌手的情人》。
 
 
从高考结束的那一天起,沈培和许鸽正式结束了老师与学生的关系,不过是一对年纪相差有些大的情侣。
也是从那一刻起,沈培开始感觉到无助,因为他们不再是“特殊”的,也要开始面对世间所有情侣的无奈与烦恼。
他不再是“师生恋”里的那个“师”,而是个男人了。
许鸽的高考志愿是她自己选的,在一座北方遥远的城市,那里有中国最好的地理专业,而且是一所师范学校。
沈培当年也是想考这所学校的,却因为对自己的成绩没有信心而选择了别处。
说来也是有些讽刺,在中国地理专业最好的五所学校里,竟有三所都是培养老师的师范学校。
沈培听到这个决定,五味杂陈。
他完全知道许鸽的用意,“全国最好的地理专业”并不能掩饰这是一所师范学校的事实。他终于想起来老组长对他说的话,他担心自己真的改变了许鸽的人生——即便是在三中这样的名校,地理老师也并不是什么理想的工作,他深知这一点。
如果沈培对自己有绝对的信心,相信自己能撑起一片天,能让许鸽过上“她想要的生活”——虽然他也不知道那是什么,那么他或许可以告诉许鸽:如果你留在我身边,我什么都可以给你,如果你选择远走,我哪里都可以去。
然而他并没有信心,他只有决心。可是有决心又真的能做什么呢?除了当一个地理老师,他什么都不会。
许鸽对沈培说:“你说你的名字里有个土字旁,所以教地理,那我的名字是鸽子,所以我就算飞走了,也一定会回来的。”
是的,她确实又回来了,只是她早已经飞了好远好远,已经相隔了十几年。
 
每到毕业季,总有无数相爱的少男少女各自天涯,异地恋的艰难对谁都一样,无论你是学生还是老师。
到了大二,沈培和许鸽的感情已经摇摇欲坠。吞吞吐吐了几个月,许鸽终于通知沈培,自己打算出国。
她在大学里展示出了超出常人的强大知识面和卓越的学习能力,因此被来学校访问的美国教授相中,邀请她毕业后去美国进入自己的实验室,全额奖学金,硕博连读。
沈培在电话的另一边听得瞠目结舌——这才是改变人生的机会,没人能拒绝。他终于发现自己曾经的种种担心不过是一厢情愿罢了,而面对如今的许鸽,面对自己这个将要高飞远走的女友,高中地理老师沈培连一句反驳的话也说不出来。
沉默了很久,他才生硬地笑了起来,说:“嘿嘿,当然了,你这么优秀!”
还有一句话他咽回了肚子里,他很想说:对啊,是我教得好啊!
关于他们未来的关系会受到怎样的影响,许鸽闭口不谈。沈培也默契地不去提起,能怎么提呢?
顺理成章地,许鸽终于提出了分手,沈培没有一声反抗,坦然接受。
对于沈培来说,将要阻隔在他们之间的并不是两个国家的国境线,也不是时差和语言,而是无尽的山脉、岛屿、海洋。北太平洋的洋流按照顺时针方向流转,即便在同一纬度,美国的西海岸的海水来自冰冷的北极,而中国东海岸的海水却来自温暖的赤道。那片海洋里藏着全世界最深最黑暗的海沟,跨过去,有落基山脉,有帝国大厦,有中央公园,有他沈培讲了一辈子的故事,却也有他一生都触碰不到的生活。
许鸽要去的,是另一个世界。
 
人生就是如此现实,明明是同样的一次爱情,对如今的大地理学家许鸽来说,不过是人生的注脚。而对当了一辈子老师的沈培来说,却是永远也抹不去的烙痕。
老组长其实是说错了,到头来谁也没有害了谁,只是像那句老话所说的,两条直线相交,彼此挥了挥手,各奔前程。
前程有好有坏,直线却永不回头。
 
 
躲在体育馆和围墙之间的角落里,沈培听完了许鸽的整个演讲,再也没有听到自己的名字。当全场掌声再一次响起时,一地的烟头昭示着这个男人此刻复杂的心情。
自从许鸽在大一的暑假回乡后,沈培再也没见过她。如今听起来,当年那个羞怯平凡的地理课代表已是破茧成蝶,落落大方,有定见,有梦想。
许鸽入学是在16年前,那时的沈培还是个风华正茂的青年人。16年过去,头发稀疏了,皱纹却深刻在眉间,腰围粗了,精神却不复从前。沈培在这所学校从新人变成了老人,从“沈帅”变成了“光叔”,虽说也升了官——地理组的副组长,但这和瓦特林·路德国际地理学奖比起来,实在是微小到了尘埃里。
16年,杨过和小龙女相约的年数,但沈培却觉得自己反而是那个被困在绝情谷底不问世事的小龙女,许鸽才是那个在大千世界里行侠仗义的神雕大侠。
就算见了面,该说些什么呢?是说自己结了婚生了孩子却还是因为买不起房子而住在教师宿舍?还是说自己千辛万苦终于混上了副组长?
他没有任何理由去责怪当初向他提出分手的许鸽,那个决定出国留学不再回头的许鸽,也没有什么资格像断肠崖边的杨过一样喊出“你怎么不守信约?!”。他早该知道的,是自己教得太好了,他在许鸽人生里留下的痕迹并不是他自己,而是地理。
作为一个老师,沈培为许鸽的成就感到无比的高兴、骄傲和自豪,他是那么地想要走进这座体育馆,去看看自己曾经的学生如今是何等风光,再拍手叫好。
可是,作为一个男人,他无颜再面对这个女人。
 
沈培知道,这次一走,许鸽可能再也不会回来了。
就像两百万年前那块被冰川卷走的石头,像四亿五千万年前被地壳运动从美洲推向苏格兰的尼斯湖北岸,像数十亿年前飞离地球的月亮。
像那些亘古常有的诀别。
再也不会回来了。
 
他抬脚离开了体育馆,散会的人群逐渐从门里涌出。他加快了脚步,生怕自己的光头太耀眼,被一个女人追赶上来,再轻轻地叫他一声:“沈老师,是你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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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卫天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