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都有别人看不到的另一面。我们的现在和过去的一切都是有联系有原因。

不思

作者/程姬

骆驼和他说想去趟曼谷的时候,没有人知道一个星期后骆驼会死在那里。那天晚上曼谷市中心的四面佛发生了一场突如其来的爆炸案。骆驼刚好在那里,可能是路过,可能是去拜佛,可能是在等人。总之,那一分钟那一秒他刚好就在那里。
 
这件事发生的第二天,我和大路,还有于珊和她男朋友高岩在使馆区的一家日本料理店里吃饭,那里的海胆饭和天妇罗非常有名,餐厅布置得非常优雅,到处挂着东洲斋写乐的复制品。和往常一样,餐厅是大路定的,他写过美食专栏,和我相反,他是一个对吃非常挑剔的人,在吃什么这个问题上,有着平时少有的坚决果断和权威。我们坐在靠窗的桌子边,把手机打到了静音,餐厅外面的小花园在阳光的照耀下一派生机,参差的植物绿荫和红色的太阳花仿佛精细手绘的舞台布景。于珊和高岩坐在我对面,他们在一起已经一年了,大路坐在我身边,他是我丈夫,一个总写抗日剧的电视剧编剧。大路已经点好了菜,我们在等待着服务生给端上冰饮的清酒,这是周末的中午,马路上姑娘们的短裙下面晃着大长腿,白色的保时捷跑车呼啸着消失在拐角,我妈说台风来了,南方一直下雨。我们却要谈论骆驼的死亡。
 
“我给王宇佳打电话帮同事咨询一下孩子生病的事,好死不死我忘了手机前一天摔坏了还没去修,听筒的音量忽大忽小,电话一接通我就听她声儿特别小特别低沉地说骆驼什么什么,我没听清,就傻不拉叽地问你说什么——她大声地重复了一遍,我隐约感觉到情况有点不妙,但踮着脚尖听也还是听不清啊——我啊啊啊了好几次,王宇佳很无奈地在电话那头扯着嗓子又说了两三遍吧,最后我才听清楚她说——骆驼出事了,死了。我当时就傻了。破傻逼电话。”于珊说着,眼眶和鼻尖开始有点泛红。她伸手从桌上的纸巾盒里扯出一张纸巾,在手里团成一团,紧紧攥着。
 
“后来我们在微信上说了一会,她说正准备去泰国处理后事,警察打电话给她了,说骆驼身上护照钱包都在,对着照片基本确认了,还让她做好思想准备,爆炸现场很惨。她还说,这几天我们都先别联系她了,她想一个人呆会儿。”说完于珊的眼泪顺着脸颊滚落了下来,栗色的头发在日光下微微颤抖。
 
昨天她在电话里告诉了我这件事,挂了电话我马上上网搜这起爆炸事件的新闻,现场的照片一片狼藉,被炸裂的各种建筑物碎片,有人趴在满地的鲜血里,仿佛刚刚经历过一场战争。有22名死者,其中有两个倒霉的中国人,我没办法相信其中一个是我认识的骆驼,脑袋嗡嗡作响。震惊之后,我感到了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愤怒,这个世界居然他妈的这么不靠谱。为什么这么好的人只是坐了四小时的飞机,就再也见不到了。为什么他只有30岁,没干过什么坏事,但现在我说一遍他的名字就觉得时间会停滞下来。我转过头去看着大路,大路和骆驼很熟,有阵子他们常常联网下棋。此刻他看着窗外,眼镜片上反射着模糊的光,脖子侧面有几道深深的颈纹,像树干的年轮。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昨天知道骆驼的事之后,我们俩坐在沙发上发呆,直到屋子里完全暗下来也没有说什么,然后走进自己的房间,关上门。我在电脑上又看了一遍《海街日记》,睡前大路来敲门说晚安,我提醒他别忘了一早去社区中心补办社保卡。然而现在我却有点恍惚,我突然想大路如果有一天也像骆驼一样突然离开,然后我呢,是伤心到沉默无语,还是一遍又一遍地向别人哭诉——张大路这个人不存在了,他的名字变成了灰色,所有对应的号码账号都没有了任何意义,这怎么可能呢。这绝不可能。
 
高岩轻轻握住了于珊的手。于珊穿着黑色的低胸T恤,头上绑着一条绿色的丝绸发带。她抬起头眨着湿润的眼睛望着我,睫毛和嘴角都变得毛茸茸的,黑色的眼线因为眼泪显得有点斑驳,脸上总有的凌厉也化开了。很明显,我们都很难过,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又想克制这种情绪,成年人的伤心总是要偷偷收起来的,就像鸟的翅膀要紧紧贴在身体两侧才能在陆地上行走。
 
“于珊,我们无能为力,只能接受,这样的事只能用命运两个字来解释。”我觉得自己的声音无比干涩,和于珊相比,也许我是个更冷硬的人,更善于屏蔽坏消息给自己制造心理安全区的人。
 
于珊大学的时候曾经喜欢过骆驼。他是我们大学同系的师哥,比我们高一届,本名叫骆廖平。他母亲是哈萨克族,年轻的时候是个舞蹈演员,所以他头发和瞳仁的颜色都比我们浅一些,脸部五官也更立体一些,看起来有一些异域风情,算得上是个帅气的男人。因为他身材高壮,眼神柔和,脾气又好,嘴唇厚厚的,笑起来像一匹来自西域的骆驼,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大家都叫他骆驼了,他似乎也很认可这个外号,渐渐抽烟也只抽那个叫骆驼牌的香烟。
 
和我总是对男人的头脑更感兴趣一样,那些年于珊总是喜欢长得好看又寡言少语 的男人,那时我们还不知道,未来我们俩都会为自己这种对男人固执而单一的想象而各自付出沉痛的代价。大三那年于珊认识了骆驼,像她常干的那样,她开始主动追他,但骆驼总躲着她,最后不知道怎么俩人就成了哥们,所以后来我们也常常三个人在一起吃喝晃荡,聊八卦斗地主。骆驼一直没有女朋友,独来独往,在图书馆食堂排队被插队了也从不吭声,我忍不住刻薄笑他“人畜无害”,不如说是嘲笑他的懦弱,他也笑笑并不反驳我。有时和我讨论最近看过的电影和小说,倒是趣味相投。大学毕业以后骆驼考了商务系统的公务员,酷爱在电脑上下围棋和读国家地理方面的书,有时通宵搓麻将,抽很多烟,越来越像一匹在荒漠中禹禹前行的骆驼。我和于珊则分别杀入广告圈和时尚杂志做文案和编辑,吃风喝土,涕泪横流,周身藏刀。大家生活圈子也渐行渐远,七八年之后,渐渐地,我和他也只是偶尔联系一下,或者每年于珊生日的时候,大家一起吃吃饭,唱唱歌,叙叙旧。
 
骆驼是个好像怎么样都可以的人,因为他过于“随和”,导致我其实并太不了解他,我们三个人之间的平衡在于于珊。如果于珊不在,我和骆驼会长时间的沉默无言,各自抱着书看。我知道他有和别人不一样的地方,他总是在自己的世界里活得自得其乐,我虽然嘲笑他,但有时又羡慕他的自在。 
 
“我出去抽根烟。”高岩拿着烟和打火机站了起来,他轻轻拍了下于珊的肩膀,绕过她的椅子走了出去。
 
“我也去。”大路对我说着也站起来走了。他平时不抽烟的。
服务生给我们端来了冰凉的清酒,盛在一个蓝色透明的圆形酒器里,还有精致的生鱼片拼盘,肥糯的海胆饭,被粉色透明鱼籽覆盖的寿司。远处传来窗外悬挂的风铃声,是破碎而又动听的声音。我给于珊和自己在小小的白色骨瓷杯里倒上清酒,两人碰了一下,一口喝完。
 
“最后一次见他,是半年前在望京那边吃饭那次吧?”杯酒落肚,于珊平静了很多。
 
“是,庆祝你升副主编那次。”我说。
 
“你觉不觉得,那次他和王宇佳看起来有点怪怪的——说不清,两个人基本没什么交流。”于珊低头看着手里握着的杯子,在手心里慢慢转着。
 
“啊,没有吧——”,我努力回忆着最后一次见到骆驼的情景,“他们不是说打算要孩子吗?再说骆驼不是一直都不爱说话吗,两人在一块儿都是王宇佳在说。”
 
像渐渐往中年走的那些男人们一样,每次隔一段时间见到骆驼,他就变大变肿了一圈,脸上立体的五官也似乎变得越来越平坦,但那次他似乎突然变得有了神采,人也瘦了一点。和我一样,他和王宇佳也是三年前结的婚。王宇佳是儿科大夫,很活泼,素面朝天,头发剪得很短,穿匡威的运动鞋,会给我们讲医院里各种有趣的事。我喜欢她的欢脱有时甚至胜过沉默单调的骆驼。吃饭的时候王宇佳说他们准备要孩子,让骆驼戒烟,骆驼没吭声,但马上捏着烟出去抽了一会儿,回来的时候身上仿佛落满了烧焦的荒草。
 
现在想起来仿佛空气里都是他那满身的烟草味。
 
于珊叹了一口气,松开手里的茶杯,身体向椅背上靠过去。
 
我看着她,知道她有话要说。
 
“王宇佳说她根本不知道骆驼去了泰国。骆驼和她说是去昆明开几天会,还给她发了昆明的风景照,所以她一开始接到警察电话的时候还以为对方是骗子。她现在整个人都是蒙的。”她说。
 
“啊…….”我愕然。
 
“他想干嘛?”于珊皱着眉头。
 
“他是一个人去的曼谷吗?还是和别人一起?”我问。
 
于珊摇头,“不知道,警察也没说。”她望着我,“虽然不该这么想,可是为什么我感觉也好像被他骗了似的,或者说,是对他感到失望和生气,如果他不撒这个谎,不去什么曼谷,他就不会遇到爆炸,他就还好好地活着。”
 
“也许,也许他就是想一个人出去走走呢? 他最近和你说过什么吗?” 
 
于珊回忆着,摇摇头。
 
“算了算了,为骆驼。”她又一次举起了酒杯。
 
“骆驼这个人啊,好像不活在这个世界体系之内。我简直怀疑我是否真的认识他。”我咕嘟咽下一大口清酒。
 
冰凉的清酒在喉咙里隐隐发热,空调的通风口在嗡嗡作响。曼谷车水马龙的拉差帕颂街头,宽街陋巷,丰盛的植物,湿热的空气,马群般的摩托车在街边急速地驶过,带着它们巨大的轰鸣声,这让我觉得曼谷更像一个年轻版本的上海。金色的四面佛紧紧傍依着周围的高楼和通向轻轨的人行天桥,桥上那些去上班和购物的人,低头俯视着佛像和来索求的香客们,佛比人低,我喜欢这种百无禁忌。在曼谷闷热的七月里,我像其他人一样,花50铢买了一套蜡烛和花环,滚烫的蜡烛油滴在手上,我跟着人群,围着佛像虔诚地跪拜了一圈,把诸多许愿放在这套神秘的祈求和巫术般的仪式里。
 
 “爆炸的那个四面佛一直传说是最灵的,你还记得吗?13年我和罗老师分手最低落的时候也专门去泰国拜过。”我问于珊。 
 
“记得。所以后来你认识了大路?”
 
“嗯。”我点头。
 
于珊若有所思地望着我。
 
“怎么了?”我疑惑地摸摸自己的脸,以为上面有什么脏东西。
 
“最近你们那方面怎么样?” 
 
“嗯——分床睡了,各睡各的床,像朋友一样,特别革命友谊的朋友。”我苦笑着说。
 
“你们吃不到一块儿,睡也睡不到一块儿,那怎么行。”于珊瞪大了眼睛,那股子凌厉又回到了她的脸上。我终于用自己的八卦把她从骆驼的世界里拽了出来。
 
“可是谁也离不开谁,你也看见了,出门手拉手,出差了每天都要打电话,生个病对方比谁都着急,他的手机邮箱银行卡密码我都有,但我从来都不看。”
 
“可是——”她欲言又止。
 
“可是这也是一种爱吧,爱的形态有很多种,期待中和小说里那种的完美爱情像鸡蛋一样容易破碎,或者根本就不存在,不是吗?每个人都有私欲,都有背过身去的另一面,你怎么和一个本来和你没关系的人毫无保留地相处一辈子,你不遮点掩点怎么过得去。再说了,不是所有人来到这世界,进入婚姻都是为了享乐或者繁殖后代。做爱真有这么重要吗?肉体和灵魂,本来就是分裂对立的,不然人类就不会那么痛苦了。我和大路之间很平衡,我们接受这种精神大于肉体的关系,互相给予对方空间,如果哪天这个平衡被破坏或者失衡了,也不会勉强对方,做自己想做的事去吧。”我一口气说完,不知道是说给于珊还是自己听。
 
“但——”于珊咧了咧嘴又说不出什么,表情像是牙疼。
 
抽完烟的高岩和大路穿过大厅向我们走来,我和于珊默契地收住了话题。高岩和大路个子都在一米八左右,但他们俩的身形就是典型的海归和土著的区别,高岩身姿挺拔,顾盼生风,梳着复古的大背头,一丝不乱,合身的白衬衣下面隐约透出结实的胸肌,他在美国生活了好几年,听于珊说哪怕再忙也每周至少三次健身房,跑三十公里以上。大路呢,光头油亮,戴着黑色的圆框眼镜,穿着我给他买的灰色T恤和卡其色的短裤,隐约透出的是他微凸的肚子,还是那副焉了吧唧四肢耷拉的样子,可是这么多年他就像是我身体的一部分,比如我不完美的胸部,平坦,左右不对称,但我从来没有想要去整形隆胸。我还屁股平,腿粗,有慢性咽炎,牙齿里有两个洞,说话刻薄,脾气暴躁,除了五官尚可,智商中上,工作体面,最多就是个伍迪艾伦电影里神经质的女配角,又有什么资格要求对方完美得像浪漫爱情电影里的男主角呢。
 
至于于珊和高岩,说起来简直令人难以置信,他们俩是一年前在一个婚恋网站上认识的。那个网站时不时就会冒出一宗骗子骗婚骗财的新闻,所以当于珊告诉我她在那个网站加入了会员的时候,我惊呼你是疯了吗。我是疯了,于珊冷静地、破釜沉舟地说,我再也不想凭感觉去要死要活喜欢一个人了。我想结婚,尽快,这是最便捷的方式,这种配对能让我避免陷入不理性的感情混乱,我受够了那种自以为是的、自私的所谓恋爱,而且我再也不想找比我穷的人了。当时她和他谈了三年恋爱的男友以极其惨烈的方式分了手,那个男人是个吹蓝调口琴的(鬼知道那是什么),三年几乎都是于珊养的他,分手的时候他打了她,还在色情网站上PO了于珊的电话号码,导致她接到无数要求约炮和买春的电话,用她的话说,大开眼界。
 
用她的话说,更让人大开眼界的还有网站给她安排的那些相亲。网站会根据她的要求帮她在年费几万的高级会员里找合适的男人,于是她开始了和各种有钱人相亲的日程。她见过比她大二十岁丧妻的鳏夫,一个人住在郊区的大别墅里,养了三条狗,但每天给自己的伙食费只有五十块钱,和她吃饭永远说自己没带钱包;见过衣着打扮比她还精细还时髦的富二代,家里有个巨大的堪比五星级套房的衣帽间,然后发现他有一抽屉尺码不同的女性情趣内衣和各种奇形怪状的情趣玩具;甚至她在认识高岩的早期,还同时和一个巨帅的美国陆军军官谈起了跨国网恋,那人天天在微信上给她发用词灼热的英文情诗,于珊把那些情诗转给我看,我们半信半疑,又弱智又侥幸地想万一奇迹万一浪漫爱情电影了呢,就在那个美国人说下个月要到中国来看她的时候,于珊发现了那些英文情书和帅气照片全都是从网上拷贝来的。她气愤地质问他,那个“美国军官”马上老实交代自己人在非洲,22岁,弄这个就是想到时候能骗一点钱。Sorry,那个刚果人最后在微信上对她说。
 
于是于珊果断开始和高岩开始交往,这个学历,职业,外形,经济状况,都没什么可挑剔的男人,优秀到我甚至都有点妒忌于珊,完美到于珊有时候会感觉有点儿自卑。
 
“好点了?”他们走了过来,高岩拉开于珊身边的椅子坐下,看看我又看看于珊。他拉起于珊的右手,握着轻轻放在自己的腿上,于珊的眼睛里马上褪去了刚才那种雾气般的东西,瞬间被点亮了起来。我只好夹了一大块天妇罗炸茄子,低头咔哧咔哧咬着。大路一坐下就埋头看自己的手机,还抖腿,该死的大路。我几乎无意识地在自己面前的小碟子里捯饬着芥末和酱油,然后把酱油递给于珊,安慰自己说,和我们的朋友骆驼、王宇佳夫妇相比,这些恩爱情仇又算什么呢。
 
我们一起喝了几杯,比平日更一饮而尽,身体像鸟支起翅膀般舒展起来,话题渐渐转到了大家最近各自在忙的杂事和工作上。高岩酒量很差,脸渐渐变得绯红,我的酒意像整个人被浸泡在温泉水里的温热感,于珊一直在说话,她升到杂志副主编之后一直面临能力的瓶颈和人事的挤压。除了有酒精过敏症,从不喝酒的大路,他一个人喝着滚烫的大麦茶,唏一口哈一口,额头上渐渐泌出了一层汗珠。微醺的高岩一直在主动地给大家斟酒倒茶,然后用双手递给我们。我们相互说了很多次谢谢。
 
聚会最初的悲伤氛围依然淡淡围绕着我们,但吃到鲜柔的鲸鱼肉和金黄酥脆的天妇罗炸虾,我们还是享受地眯起了眼睛,赞叹着美味带来的满足,一切都那么美好,值得停留。在感官唤起的现世享受里,骆驼似乎成为了一个平面的符号,它被时间刻成文字,挂在墙上,作为我们的记忆里的朋友,永垂不朽。
 
“听说骆驼的母亲是哈萨克族,他是穆斯林吗?”高岩放下手机问道。
 
“嗯。”于珊点头。
 
“我就是因为他,知道了斋月是怎么回事。”我补充。
 
“刚才看到爆炸案最新一条新闻,说嫌疑犯是中亚人,是那种极端宗教恐怖主义组织干的。”高岩把手机递过来,我们在鱼片、海胆和牡蛎的上方相互传递着那只手机,三个人轮着默默地浏览他说的那条新闻。
 
“我喜欢曼谷,自由得像天堂,一直觉得那是上帝给人类的禁忌和肉欲开辟的乐土。” 我把手机递还给高岩,手心里有冷冷的汗。 
 
“用野蛮杀戮来证明谁更文明”,高岩冷笑着说,“是不是很荒诞?”
 
我看了一眼桌子上的酒,我想也许我们应该再叫一瓶。
 
“那个——骆驼前几天找我借过钱。”一直没说话的大路突然说。
 
我们都吃惊地看着他,我瞪大了眼睛,被嘴里咬了一口的炸虾差点扎破嘴角。
 
大路扶着桌子的边缘,身体微微向前倾,看起来像下了很大的决心。“他说想离婚,想给王宇佳一笔钱做补偿,还差点儿,不过王宇佳还不知道他想离婚这件事。我问他是不是想好了,他说想了很久了,想换一个活法。我说行,但现在手头没有,都交给组织了嘛,下个月月初有笔剧本费进来,大概有30万吧,我转给他”,大路看看我,又补了一句,“他让我谁都别告诉,包括你和于珊。”
 
“为什么离婚?”我和于珊几乎同时问。
 
大路看了眼窗外,然后把身体慢慢转过来靠在桌子上,面对着我和于珊。
 
“因为,因为他说自己是同性恋。”他说。
 
我看了一眼于珊,于珊也看了我一眼。她的脸色煞白。我把视线移开了。这样的话,那么,很多事就明白了。
 
没有人说话,好像我们并不认识那个叫骆廖平外号叫骆驼的人。关于他的一切信息和记忆似乎应该被编入另一套程序中,原来我们的打开方式一直是错的。
 
“不要告诉王宇佳。”于珊看着我们。
 
“为什么不?”高岩说,“她有权利知道一切,难道她就应该一辈子怀念一个一直在她身边演戏的男人?”
 
“也许她知道呢?”我说。
 
“就是知道了也不会愿意相信的,女人都这样。”于珊轻轻说。
 
“我不明白,同性恋很丢人吗?”高岩反驳。 
 
“你能闭嘴吗,美国人”,于珊愤怒了起来,突然提高的音量让附近的两桌人往我们这张望着,她马上压低了声音,“不丢人,可是他,似乎变成了另一个人,和我们没关系的一个人。他是Gay,他痛苦,他挣扎,为什么他不告诉我,我们是好朋友啊。于珊激动得手轻轻颤抖。而且对于王宇佳,不管怎么样,骆驼他都太残酷了——如果他还活着,我一定会大骂他一顿,王八蛋。”于珊又轻轻啜泣起来。
 
没法评判这一切,但骆驼鼓起勇气决定要离婚的那一刻,一定是觉得解脱的。我看着流泪的于珊,却并不想做什么说什么。
 
“唉——”大路嗫喏着叹了一口气。
 
 “《爱比死更冷》,是有这么一部电影吧?”高岩拿起酒瓶,问大路。
 
大路点点头。
 
于珊一边擦眼泪,一边瞪着高岩,“高岩,我不希望知道你所有的事。那些能让我们不愉快的,请别告诉我。” 
 
“好吧。”高岩挑了挑眉,朝我和大路自嘲地笑了一下。他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仰头喝完。
 
“可是我还是想给你们讲个故事,关于我的。你们知道我是东北小城市出来的,爸妈下岗后一直在大街上卖包子,弟弟在上中学。我刚到美国的时候,很穷,奖学金很少,我还要给家里和弟弟寄钱,我下了课就去沃尔玛打工,搬箱子,周末去中餐馆洗盘子,每天都累得和狗一样。那时候我有一个台湾女朋友,她家里是中产,比我情况要好一些,我们住在一起,感情很好,是我那段贫瘠生活里最大的安慰,我甚至想过要和她结婚。然后有一天,她发现她钱包里少了两百美元,她问我,是不是我拿的。我说不是我。然后我们就分手了。”
 
他停了下来,看着我们。没有人说话,于珊停止了啜泣,死死地盯着他看。
 
“后来我发誓要变得有钱。毕业后我去了一家金融公司,从此飞黄腾达。我买了一辆奔驰敞篷跑车,新的,不是二手的,我从洛杉矶开到旧金山,约她出来吃饭。我约在一家米其林法国餐馆,她来了,精心打扮,但看得出来她还是一个穷学生,没找到工作,只好继续在一个三流大学读没有前途的博士。吃饭的时候我只叙旧,她以为我想重修旧好,吃完饭我请她上车兜风,我开着敞篷跑车沿着海边一直开,然后我在车上问她,还记得两百美元的事吗,她突然哭了。我就把车靠边停下,说你下车。”
 
她什么都没说,一边哭一边下了车。我没有回头,把车开走了。去年我听说她得了淋巴癌去世了。”
 
“对不起,今天我突然想起了她。”高岩低下头的一刻,他的眼睛里有一种击穿自己的痛苦和绝望。酒精已经在他身上起了作用,那个彬彬有礼的,良好教养的,说话行事分寸得体的金融界高管似乎从他身上抽离了出去,第一次,我在他脸上看到了一种动物般的表情,这让我感到陌生。我看着于珊,她有些不知所措地望着高岩。我想起于珊和我抱怨过,高岩什么时候都很有礼貌,但平时微信,常常俩人说得好好的,他会突然不打一声招呼就不再说话了,就像他招呼你走到门前,却啪的一下贴着鼻子把门给关死了。
 
“那你还恨她吗? ”大路问。
 
“你看,我们每个人都有别人看不到的另一面。我们的现在和过去的一切都是有联系有原因,所以我成为我,你成为你,骆驼成为骆驼。人活着可不容易啊,全部的努力,不过是想过上普通的、有尊严的生活。骆驼的尊严是什么,是成为他自己。我的尊严是什么,是有钱。是,现在我赚不少钱,但我几乎一直在出差,每天换酒店住,一天开五个会,工作十几个小时,知道我什么时候最厌倦这种生活吗?在一个个陌生的酒店笨手笨脚熨第二天开会要穿的衬衣的时候。如果这个世界是一艘巨轮,我们这样的人只是一个个在船上擦甲板的人,没有人想知道你的疯狂。你怎么安置内心那个真正的你?你要表达真实的自己,就要付出代价,也许是时间和金钱,也许是命运的转折,也许是令人煎熬的孤独,也许是生命的终结。人的一生,只有生和死是必然,除此以外一切都是偶然,财富是偶然,爱情是偶然,喜怒哀乐是偶然,像佛经里说的,偶然如露如闪电。”高岩说完,把目光投向餐厅另一头的远处。他瘫软地靠在椅背上,脸和脖子红成一片,腰上居然也勒出了一圈赘肉。
 
于珊举起了杯子,示意大路给自己再倒一杯。
 
大路轻轻晃着几乎空了的酒器,问我们,“再来一瓶吗?”像是自问自答,他举起酒器,向远处的服务生挥了挥手。
 
我们沉默着,餐厅里在放一个男人唱的日本民谣歌曲,节奏简单的木吉他来回在空气里摇摆,生鱼片下面铺着的冰块已经渐渐开始融化。服务生拿着托盘慢慢向我们走了过来。
 
回家的路上,我在副驾驶座上蜷着身体,酒精让我昏昏入睡。我闭着眼睛,空调的风吹在脸上,但我仍感觉到夏末午后灼热的阳光在我的脸上一次又一次地滑过。大路从车后座拿起他一直放着的备用棉毯轻轻地盖在我的身上。
 
“大路。”我努力睁开眼睛,望向他。
 
“嗯?“他目视前方。
 
“没事。”我迷迷糊糊地说。
 
他转头看我。
 
我又闭上眼睛,感觉有一双手轻轻地托着我,把我往黑沉沉的梦里拉,那里有一片荡漾的温泉水。我想起去年我读完托宾的小说集之后发过一条朋友圈,我说那篇讲两个穆斯林同性恋的小说《街头》写得很好,我很感动,改编成电影一定会拿电影节大奖,骆驼在评论里问小说集的书名是什么。我想起我在曼谷去过的一家脱衣舞男俱乐部,没有女厕所,那个眼睛明亮的中国男人走过来微笑着告诉我可以去后面的酒店,然后他带着俱乐部里那个笑容最阳光的舞男,一起走向了喧嚣的街巷和深夜的尽头。我看见他的脸渐渐叠着骆驼的脸,他们的眼睛笑容牙齿重合在一起,变成那个我认识的20岁的骆驼,消瘦,英俊,头发微卷,皮肤上有可触碰的温度。我看见骆驼在落日黄昏的逆光里,坐在四面佛像边上的长凳上,他和他约了七点在那里碰面,一起去吃晚饭。傍晚有温热的风,他闻到了自己身上椰子沐浴露的香味。他拿出手机看了一下,已经七点零五分,他准备给他发个信息问他到哪了。他不知道下一秒钟炸弹就会爆炸。

责任编辑:小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