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想要的不过是,能有一个人这么抱着我,对我说什么事都会好起来的。

除非卡夫卡降临

作者/易小荷

1.小卡
十年前的北京还没有如今这样无聊,正式成为待业青年的那段时间,我整天和一个姑娘泡在工体北路。那时候,北京所有的繁华都浓缩在这条街道上。酒吧是漂浮在夜色海洋的灯塔,我们是它的看护者,看着夜晚吞下各种繁华,再消化不良地吐出各种怪物。
 
有天晚上我们正倚在一棵树上闲聊,就听见叭嗒一声,有个东倒西歪的女人突然像个沉重的麻袋砸在街道上。心急的同伴伸手去拉,缺乏耐心的出租车长按喇叭。喝醉的女人瘫在地上,撕裂的哭喊声点缀着汽车的噪音,一短一长。
 
小卡在我旁边放声大笑。
 
一个爱过小卡的男人形容,小卡的笑声能够荡起整面湖水。
 
那晚她的笑声像子弹一样扫向街道,准确地击中了若干无辜的行人,直到有个女人转过头来恶狠狠地看了小卡一眼,我才连忙把她拽进了酒吧。
 
“小卡,卡夫卡的卡,不是卡车的卡。”小卡永远这样自我介绍。不过很快我就发现这个姑娘根本就不爱读书,她只是单纯地觉得这个名字很好听,足以用来遮蔽本名张惠的所有普通性意义。
 
小卡对待这个世界的方法简单直接,在她的词典里面,人类只划分为男人和女人,对待前者她游刃有余,对待后者她客气有加,能躲就躲。能够成为她的朋友,我想纯粹就是个意外。
 
描述小卡,必须得记住她的脚步声,那是一种不带任何迟疑的脚步,干脆,不紧不慢,它的主人显然很擅长也长期喜欢穿高跟鞋,足以把它运用到正好在地板上敲出音乐一般悦耳的音响。
 
坐下来之后,小卡的第一个动作竟然是用手去扇不知道空气中的什么气味,当时我还没有联想到自己每天搭乘过的交通工具。直到后来我们做了朋友之后,我才得以慢慢了解小卡对气味的敏感——小卡喜欢把人以“气味”来甄别,而那种微妙的标准完全掌握在她自己手里。
 
必须承认,在捕猎男人这一点上,小卡绝对是个天才。无论我们去往任何地方,不到五分钟,她就能像只优秀的猎犬一样将全场的男士都嗅一遍,然后准确地分析出他们各自的潜力和优缺点。
 
“你身后三点钟方向,靠窗,绝对的巧克力味。”小卡眉眼飞扬地告诉我。
 
有时候当我全力以赴地对付碟中的一角提拉米苏时,小卡能在这短暂的时间之中完成寻味、设伏、捕猎、征服等一系列的行动。整个过程干净利落,自然又洒脱,在旁边观察有时候极有意思——她和陌生男人之间那种微妙的眼神飘移,电影范儿地拔弄头发,有意无意却又恰到好处地展示自己最美丽的左侧45度角,微笑、蹙眉、叹息,甚至站起身来以对方所在地为背景的照相……直至对方终于忍无可忍地上前咬住诱饵……
 
有的时候,看着小卡这一系列的动作,简直就像观看世界冠军在十米跳台上面完成的向后翻腾二周半转体三周半屈体的动作之后,像条海豚一样悄无声息地潜入水中,连个水花都没有。
 
我最早见识小卡的厉害是在MAX,小卡和一个新认识的男人“劈酒”,面前摆满了一排的啤酒瓶之后,小卡拽过来一个女伴加上那个男人的朋友,四个人玩色子,赌注是输家要亲赢家一下兼喝一瓶酒。我看着小卡在亲了对方五下,伏在吧台上昏睡不起。
 
出了酒吧把她扶上出租车以后,小卡突然睁开眼睛,手指敲敲我的额头:“你这个笨蛋,我那是装的!”
 
2.大路
认识大路那天,是我一个月内的第13次面试,那时北京满大街都跑着一种黄色的面包车,比出租车便宜,只是得碰运气——运气不好上面也许刚刚运完海鲜,浓烈的腐烂带鱼味冲过来,像个屁炸弹在你面前轰然炸开。
 
那辆臭不可闻的面包车把我运到了大路面前,很多年以后我觉得这个开头是一种隐喻,而所有那样的铺垫就是为了让我死死记住看见他的那一刻。
 
在上千份简历当中,大路一眼就相中了我,面试当天,我们只聊了不到十分钟,当我还在艰难地搜肠刮肚寻找词语丰富自己履历的时候,他突然打断我:“明天可以来上班吗?我让HR马上给你办入职手续。”
 
面试结束后走出房间,隔着透明的玻璃门,我才仔细打量这个面试官——圆乎乎的脸,圆乎乎的手指头,圆乎乎的身材,也不是胖,但看着就是那种像尊弥勒佛一样亲切的圆形,恰到好处,即使不笑的时候,你也会觉得这种人对你毫无杀伤力。

我给小卡打了个电话,这个面试是她鼓励我来的,裙子也是她借给我的,甚至Chanel香水都是她的私人物品——我坚持认为,无论这份新工作还是结识大路,都是小卡传给我的福音。
 
大路似乎生来就是个乐天派,他一到公司来就会打开电脑音箱,反复地放着羽泉的《最美》,那种廉价的激昂音调会给沉闷的办公室带来一些欢快的气息,他有时候还跟着哼唱两句,伸出手拍打桌面当做节拍。
 
大路的办公室里人来人往,电话永远响个没完。晚饭不是在三里屯就是在工体,他十分乐意把压根不搭界的朋友集在一起,屁颠屁颠地买单。偶尔他也会叫上我,和几个什么新华社的、央视的、金融公司的朋友吃个饭,那几个人在一顿饭的工夫就轻易地解决掉了国际争端、军事纠纷,以及遗留多年的领土问题等等,当他们心满意足吞云吐雾的时候,大路会不失时机地把啤酒一次次添满,每次都能倒得泡沫高耸却一点都不洒出来,他说这叫“热情洋溢”。
 
小卡特别不以为然地说,我的话题之中,十个之中有十个都是办公室,和我那个完美的上司“大路”。我告诉过小卡,我从来都不知道一个公司的领导可以不仅仅把下属当作员工,而且是朋友。他是第一个鼓励我的人,无论我做什么,即使是一个小小的再寻常不过的企划案,他也会两眼放光,用喜悦的语调大声夸赞:“太棒了,我就知道你行的!”
 
后来我才知道,他的这些夸赞和赏识并不只施与我,小卡有时候会用类似“政治手腕”这样陌生的词汇来概括。她说在一个公司永远不要尝试和你的上司交朋友。可是对于一个刚刚在北京立足的女孩来说,这些细节如此温暖,难免意义重大。
 
一次加班过晚,错过了最后一班地铁。黑夜中的街道漫长而孤寂,出租车久候不来,我裹紧外套,不知不觉拨通了大路的电话。
 
电话那头的声音是略带着疏远而陌生的,甚至是公事公办的,嗯啊几声后他便迅速地说再见。
 
大路有老婆,某天我在公司电梯间遇到过大路夫妻俩。他老婆看上去低眉顺眼,和办公室桌子上的照片一样笑容甜美。我停下脚步,和他们打招呼,然后开始聊起了工作上的事情,他也开始高谈阔论起来。
 
我没注意到他老婆独自先行离开,也没留意到他的手机响了四五次,直到他对着电话赔着笑脸说:“好了好了,马上马上。”我才意识到,我们的寒暄或许确实有些过于漫长。
 
三个月之后,在大路的鼓励和介绍下,我换了公司和职位,薪水也大幅度提高。辞职那天,他站在电梯口,一直对我挥手。电梯合上门的瞬间,在那道狭小的缝隙里,我还能看到他的手在挥动。
 
3.还是大路
我搬到了新公司配备的宿舍,穿着紧身A字裙穿行在配备五部电梯的写字楼,偶尔也会跟着小卡屁股后面去某家新开的酒吧劈酒。更多的时候,为忙不完的工作奔波忙碌。和大路约定的那顿告别饭变得遥遥无期。像两列交错而过的列车,我和他到底渐行渐远。  
 
两年后,我又跳槽到了一家新单位。周围的人忙着赚钱,忙着谈恋爱,忙着结婚生子,忙着从相遇的舞台上迅速地淡入淡出。那天我买了本《城市画报》,随意翻开一页,上面有篇香港十大杰出青年黄真真的采访,年纪轻轻的她刚刚获得纽约国际独立电影展最佳国际电影的大奖。黄真真说:我感到最最寂寞的时候,就是在我最快乐的时候,竟找不到一个人与我分享。    
 
这些文字像电锤一样击中了我胸口,或许应该给大路打个电话吧。我把手机掏出来,看了很久,却又觉得如果真打通了,应该和他说什么呢?过了一会儿,攥在手里的手机突然炸响。
 
是大路。
 
干吗呢,这么久不给我电话?你还欠我一顿告别饭呐。
 
那两年间,小卡什么饭局和聚会都拉着我,她在那里高谈阔论,我看她高谈阔论,她在那里眉飞色舞,我在那里看她眉飞色舞。有一次我去洗手间回来,听到她的朋友小声嘀咕着“陪衬”之类的话,结果我比人家还要尴尬。
 
在这座城市,我和大路平均一周通一次电话,和小卡平均一个月见上一面,很多时候我也会觉得庆幸,如果不是大路的电话和小卡的饭局,没有人可以证明我在这座城市里面生活。我或许就会像股烟雾,不知道回到哪个瓶子里面去了。
 
天气开始凉起来的一天,我去工体附近办事,刚走到某个街口,正好遇到了大路。他远远地就小跑着过来,满脸兴奋的样子,并且还做了一个从未有过的动作——双手抱住我,拍了拍我的后背,像个久别重逢的哥们儿。
 
“我们最近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了?”
 
大路一边问,一边给我满上一杯啤酒。他的手似乎有股神奇的力量,从头至尾都倒得气势十足,咕咚咕咚地响,但是一滴泡沫都不会溢出来。嗯,“热情洋溢”,我一直记得。
 
“两年前。”
 
我还盯着他的手臂,他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我知道,你们那个时候就取笑我是做过Bartender(调酒师)的,还别说,从这家公司刚出来的时候,我还真想开个酒吧,现在经济形势这么好,开个饭馆酒吧什么的应该都不错,反正我现在股票也赚了不少钱。”
 
大路又开始滔滔不绝,他尤其擅长掌握聊天的这种局面,话语像瓶里的酒,顺畅而又源源不断地流出来,直到把杯子挤满泡沫。又跟从前一样,他说起了自己的赚钱大计,安身之本,男人的成就感……
 
那个晚上我们俩差不多喝了有两打啤酒,酒瓶子在桌子上列着队,壮观而充满仪式感。到后来我感觉大路和酒瓶子一起晃晃悠悠飞了起来,我仿佛听见有个缥缈的声音,絮絮叨叨说起什么和老婆离婚了,和另一个女人谈了场婚外恋,最后还是没能修成正果……
 
我觉得自己应该说几句安慰他的话,即使他看起来完全没有悲伤的意思。可是我不知道怎么开口。我想,要是小卡在就好了。
 
这次重逢似乎使得我和大路的关系近了一步,我们开始零星地见面,频率和我见小卡差不多,每月一次。有时候大路会告诉我他又和这个女孩相亲了,又和那个女孩相亲了——大概是因为进入剩女的年代吧,他似乎在相亲市场还挺抢手。但是我觉得他的心思根本就没有那个上面,因为他有那么多的朋友要见,那么多的赚钱计划要实现。
 
大路毫无意外地越来越忙,我约过他四五次,无一例外都是在最后一刻才从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喝大的声音,真诚而充满歉意,背景永远都是沸反盈天的那种聚会。我倒也并不失望——他就是这样的行事风格呀。
 
一天晚上窝在家里看碟,电话响了,是大路。
 
“这么晚打电话,不会是有什么事吧?”

“看你说的,没事就不能打电话了?”电话里的声音忽高忽低,忽快忽慢,很明显他又喝大了。
 
“那你好好地跟你的朋友们喝酒吧,自己能不能回家啊?”

“朋友?他们他妈早就自己回家了……都要陪媳妇。”
 
“呵呵,说得很不满似的,你不是自己选择不要的嘛!”

“是啦,我是挺享受现在这种单身的生活的。想什么时候喝酒就什么时候喝酒,自由自在,就是有时候半夜突然醒过来,发现自己一个人睡在沙发上,他妈的有点不是滋味……”
 
“你可以去睡床啊!”

“可那张是双人床……”
 
我们的对话被长久地截断在尴尬的“双人床”这里,后来他嘻嘻哈哈又说了什么我完全不记得了。第二天醒过来我在想,大路竟然在半夜三更打来电话,难道连他也会觉得孤独吗?
 
后来那段时间我们见得很密,有天大路经过我们公司附近,就约着在西单吃个简餐,远远地看着他走过来,我发现其实他个子不算高,肩膀很宽,尽管整个人看上去圆圆的,但是他的头发剪得干净利落,从没有那些不修边幅的男人的邋遢,衣着得体,皮鞋上没有一丝灰尘。“那种想把头埋在他下巴的类型”,我记得曾经在某本书上看到过这样一句话,毫无疑问说的就是大路。
 
俩人坐在咖啡馆里望了半晌窗外,大路没头没脑冒出来一句:“你想过自己的将来吗?”

“怎么突然说起这个问题?”我略有些诧异。
 
“你知道吗,我在北京已经买了三套房。但这对于我来说压根就不算什么,连起点都算不上。我有个朋友,房子多得自己都记不清有多少套;还有个朋友,现在身家至少几千万。将来啊,我一定要挣他一个亿。”
 
“我没那么大野心,我给《收获》《人民文学》《十月》投过无数次稿,可我连退稿信都没有收到过,我希望将来我的名字可以出现在这些文学期刊上面。正文部分啊,而不是读者来信。”
 
“不要放弃,不管你是想赚钱也好,想写字也好。”大路盯着我,声调高了不少,“你知道吗?你当初第一次走进我的办公室,就是因为谈到了你的理想,所以……”
 
“我……理想……”这个突如其来的巨大的词汇把我死死地卡在那里,卡到我连下面的话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咖啡馆里的音乐又变了,旋律很熟悉。
 
“这是什么歌——”我乘机转移了话题。

“Secret Garden的《莲花》。”大路脱口而出。
 
我想当时自己一定是有些诧异地看着他,“你是不是觉得我这样只知道吃喝玩乐的俗人,居然还知道神秘园?其实以前我读大学的时候,崇拜披头士和崔健,留过长发组织过乐队,学过吉他写过歌,那个时候我们在学校的舞台上一出现,下面全是女生的尖叫……”
 
“哈哈哈哈哈——”我实在无法把长发飘飘的白衣少年和眼前的大路画上等号。看他有些尴尬,我有些后悔,连忙补上一句:“不过看得出来,你身上还有艺术家的残存气质呢。”
 
“别取笑我了,我现在全身就剩下钱味儿了。”

“我知道钱好,但钱真有那么好吗?”
 
“以前你跟我说过有一个小说,讲的是有个人一天早上起来,发现自己变成了一只大甲虫……”

“卡夫卡的《变形记》。”
 
“对,《变形记》。有时候我就在想,按这样的生活状态,有天我会不会也变异了?”

“那你觉得自己会变成什么?”

“我不知道。”大路的眼神瞬间变得空洞无物,灵魂好像随着这句话一起飘走。

“应该不会的,”我感到自己开始语无伦次,“除非卡夫卡降临……”
 
大路眼神迷惘地望着我,我抿着嘴笑了起来。
 
这句话其实是我和小卡之间的玩笑,模仿某个虔诚信奉基督教的男孩的口头禅“除非上帝降临”。作为女孩之间的一个秘密词汇,通常在不知道表达什么的时候脱口而出。
 
4.小卡
小卡对我说过的话基本都是围绕着男人。小卡曾经无数次教育我,说我底子不错但不擅运用。有的时候小卡着急起来,会叫我“春香”,这是戏曲和评书里常见的丫鬟的名字,表明她对我的木讷接近忍无可忍。
 
有时候小卡也给我展示一些撩拨异性的技巧,比如把家里的水龙头拧下来,看着男人装上去,一脸崇拜的样子说“你力气好大哦”;比如瓶装水永远要等着男人打开瓶盖才接过来;再比如说把脚支在台阶上让男人系散开的鞋带……
 
当然,小卡在我面前展示的并不永远是光鲜的、生气勃勃的一面。有天几近下班的时候,小卡破天荒来找我。脸色发青,眼袋肿成小沙袋。
 
“太受打击了。”这是小卡当时唯一愿意说的一句话。
 
一起吃饭的时候,小卡把力气都用在了和饭菜的搏斗上,她很少扮演我平时的那种角色,不观察周围的环境,也不在意食物的热量,吭哧吭哧吃了三碗米饭。
 
吃完饭接近七点,小卡拉我去了工体北的Complex。酒吧里面挤满了各种年轻人,或明或暗的灯光之下,他们的荷尔蒙渗入周遭,一切都暧昧起来,仿佛鬼魅。
 
我们靠着吧台坐了下来,邻座的女孩斜了我们一眼,女孩长相普通,穿件低胸的黑色毛衣,事业线深得可以夹住一枚硬币,我有些瞠目结舌,低头看看自己保守的吊带裙——为了遮住手臂,我还特地加了条披巾。
 
黑毛衣左顾右盼,眼波流转的样子。左边坐着两个男孩,看上去年龄都不大,其中一个稍胖些的频频向黑毛衣望去。
 
终于,黑毛衣好像很不经意地走向胖子,酒吧太吵,听不清他们说什么,只见两人很有些眉飞色舞地耳语,随后胖子欣欣然地买了两杯酒。
 
小卡打了个响指,用手捅捅我:“我帮他们算了一下时间,不到五分钟。总之,这个世界所谓的男欢女爱,就是四处撒网、速战速决。”
 
看样子,小卡终于愿意解除缄默状态,但她随后的第一句话就让我震惊。
 
“我失恋了。”小卡脸上显露出一种沮丧的神情,这种表情就像北京的蓝天一样稀少。“是真的,你记得我们隔壁公司那个市场总监吗?”
 
“就是那个你以前一直没看上眼的小屁孩?”我很惊讶,“你不是说白送你都不要吗?”
 
“情况发生了变化——”她的声音软下去,显然并不想表明是什么样的变化,我更加诧异了,“他们公司的总经理追你都没追上,而且,你不是说看不上个头在175以下的男人吗?”
 
小卡沉默了一会儿,仿佛拿不准该不该告诉我:“他和我们公司的前台好上了……”
 
突然,她开始哭起来,如此突然,真是让人措手不及。
 
看到这个在情场上战无不胜的姑娘哭得像个小孩,明显就是因为没有抢到一个原本就不喜欢的玩具,真是让人觉得又好笑,又莫名的心疼。
 
“别忘了,你说过公司前台平均每三个月换一次,到时候她一走,谁还会记得他们这点儿露水姻缘?”
 
“是哦,估计他们也就是孤男寡女,干柴烈火。”听到我的话,小卡仿佛溺水者抓住一个救生圈,迅速破涕而笑。
 
一个男孩凑上来和她套磁,小卡扭过头来冲我眨了眨眼睛,贴在我耳边说:“青瓜的味道”。 随后的小卡迅速恢复了她的战斗力,一双媚眼左顾右盼,仿佛连吧台的高脚凳,都是一个她需要与之亲热交谈的熟人。
 
正在抚手赞叹的当儿,眼角的余光显示:有人在看我。
 
那道目光来自吧台。
 
我把那道视线过滤掉了,以我那么多次的经验,和小卡在一起,男人们永远都是先将目光安放在她那里,然后才会买一送一地顺便看看我。但当我转过头去的时候,吧台里的年轻人正在直盯盯地看着我,眼神里有火在烧。
 
我偶尔会思量,在别人眼中自己到底会是什么样的人。照镜子的时候,总因为和里面的形象太熟悉而无从辨别。我应该感激父母赠与我端正的五官和面容,因为大路曾经很不经意地替我总结了一句“不坏”,因此我一直在想,自己应该是俗称的“厕所脸”——就是在一群人当中,你会迅速找出来并向其打听厕所方向的那种人。
 
五秒之后,我的目光转向吧台,年轻人依旧目光灼灼,我们在黑暗中相视而笑。
 
“小帅哥,过来一起玩色子吧。”小卡在一边煽风点火。
 
男孩请喝酒,那是一种蓝色液体,盛在试管里,让我回想起中学时候的化学课。他说酒的名字叫“敢死队”,合起来有硬度和钢铁味儿。
 
色子输了再输,酒吧开始慢慢倾斜,男孩的笑脸在我眼前分裂成两个,眼前的“敢死队”也由一支分裂成两支、四支、八支乃至无数支,我看见这个世界的欢歌笑语像子弹一样从我的身体中穿越过去,不做任何停留。
 
5.小卡、大路还有我
我在一个陌生的床上醒来,有两个熟悉的身影站在不远的窗前,右边是小卡,左边是大路。桌子上的豆浆机咕嘟嘟冒着热气,他俩的声音几不可闻,但是从背影上看过去,他们俩是那么的般配。
 
头天晚上的所有事情完全无从查证,我压根不记得自己在出租车上掏出手机打给了大路,也不记得满嘴脏话地让大路来接我,更不记得大路和小卡在北京的某个路口碰头,一个背一个扶把我扛去了大路家。
 
醒了半个小时,我躺在床上一直没说话,我很奇怪为什么之前没有想过介绍他们认识?10秒之后我回答自己说,也许我的潜意识当中,我并没有那么想去欣赏面前这对郎才女貌在一起的情景。
 
此后相当长一段时间,我们都是三个人一起约会——闲逛,看电影,吃饭喝酒。私底下我问他们对对方的看法,小卡说大路是“无公害白菜味”;大陆说和小卡“太像了不合适”。不过我却总觉得他俩之间,隐隐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默契,有的时候我们坐在某个地方不说话,大路抬起头,小卡也抬起头,他俩的目光在空中相遇,同时作个漂亮的回旋,再双双飞回各自的跑道。
 
无论如何,大路也保持着对一个漂亮女人正常的审美。在街上遇到有男人盯着小卡看,他也会得意地抬起下巴,故意靠得离小卡更近些。还有的时候,他并不那么安分的眼神,会在小卡超短裙下面的大腿上滑来滑去。
 
在这个铁三角中,我最喜欢扮演的角色,是大家都不愿意说话或者无话可说的时候讲故事,转述某位小说家的作品,或者混进我自己的野狐禅。这个时候,能说会道的大路通常会停下来,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好像我洞悉了世界的全部隐秘。
 
2009年前后,那一年天天都过得慢,喝来喝去也喝不到天亮。
 
那是我一生中酒喝得最凶的时候,任何一家酒吧的酒保都笑容可掬,能够迅速调出甘美醇甜的鸡尾酒,越喝夜晚越甜美宜人;冒着泡泡的啤酒就像是放了罂粟壳一样,让人欲罢不能;擦肩而过的男人牙齿会在黑暗中发出柔和的白光,女人的裙子也像彩虹一样使人心情愉悦。
 
每隔一两天,我就会和大路还有小卡一起杀向工体,他们俩有个特别奇怪的习惯,每次要约着出来玩,都会把电话打到我这里,然后用相同的表达:“把那个谁也叫着一起吧。”就好像谁主动邀约了对方,就失去了骄傲似的。
 
后来的那天晚上,我们并没有如往常一样喝到酒吧打烊,我们只差不多喝了一轮,小卡就吵着要走,出来了以后又不知道去哪里,只好漫无目的地走在路上,我们像酒疯子一样开始唱着各种各样的歌,从《雪绒花》到《发如雪》,从《将爱》到《那些花儿》,逮到什么唱什么。我们跑着唱,走着唱,大声唱,喘着气唱,累了就停下来对着街道上的每辆汽车高喊:“我爱你!”却不料被半夜洒水的车洒了个正着。
 
三个人被淋得像落汤鸡,却笑得嗓子都哑了。
 
我们很少像这样在茫茫的黑夜漫游,从工体北走到朝阳门,又走到了建国门北边一条僻静的小路上,这里的灯光全都隐隐若若,偶尔会有一辆汽车从身边驶过,将速度放得慢慢的,车灯照过的地方,可以看见轮胎碾过一层白色。
 
那是槐花,北京大街小巷都是这种树,那一刻踩着那软软的花地毯,我们都静默着,惟恐一个多余的字都会干扰这种难得的宁静,突然,微微的风吹得槐花纷纷地落将下来,它们成群结队地向下飘来的,就连飘在空中的姿态都是那样妩媚的,却又轻手轻脚的,她们仿佛会在空中静止一下,试探一下,找到了最美的舞姿,然后才缓缓地退出舞台。
 
小卡捞起一朵肩膀上的槐花,夜色在她的脸庞投下一层薄薄的光芒,看上去美极了。我想伸手去够那些灯光,她却笑话我喝多了。
 
“才没有!你看过《了不起的盖茨比》吗?里面的盖茨比就是这样伸手去够他心爱的戴西的。”说着话,那些灯光好像真的全是浮在海面远处的极其遥远的彼岸。怎么都够不着。
 
大路一直在抽烟,烟头明灭,看不清他的脸色。
 
然后不知道为什么,小卡就从鼻腔里冷哼了一声:“得瑟。”
 
那天晚上回到家已经是凌晨三点,冲进洗手间呕吐的时候,我听到短信的提示音。多半是小卡告诉我平安到达之类的,躺上床拿起一看,果然是小卡的,但是显然收件人有误:
 
大路,一会儿是去你哪里还是你来我这?
 
我盯着手机屏幕看了一会,就把它删掉睡觉了。那一夜,我睡得出奇的安稳。
 
6.大路
一个月以后大路发来求助短信的时候,我正在“敢死队”的床上,大路问我是否认识协和医院的医生,说他爸生病需要床位,我赶紧打发掉身边的家伙,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四处打探,终于找到医院的关系。打回电话的时候,大路却又没接。过了三天,他回了一条短信:“我爸昨天晚上走了。”
 
我曾经听大路说过,他是单亲爸爸养大的,他一心赚钱就是为了让他爸有个安乐的晚年。
 
我和小卡商量着去看看他,打他的电话根本就打不通,到最后索性就是停机,去他的住处,原来那间公寓早就卖给了别人。
 
这个时候我才发现,我对大路是一无所知。除了躺在我手机上的那11个数字组成的电话号码,我不知道他走过什么路,不知道他爱过什么人,不知道他受过什么伤,也不知道喝过多少酒。不知道他在哪儿。
 
春去冬来,一年很快过去了,除了一两场印象不清的一夜情,我的生活乏善可陈。小卡倒是谈了一场又一场的恋爱,每一场都有声有色。我俩开玩笑说大概谈恋爱这种事情是有配额的,而她把我的限额全都挪为己用。
 
2010年快结束的时候,小卡遇到个美国帅哥,闪电般把自己嫁去了旧金山。大概是嫁得匆忙,小卡居然没有与我道别,她走了一年以后我才知道,原来她在丽思·卡尔顿办了场小型婚礼,请的全是高端人士。
 
北京城越发的无聊,春天沙尘暴来临,整个城市都被封存进一个喘不过气的笼子里。偶尔出个远门,三四个小时堵车都不在话下。
 
我开始去东单游泳,戴上游泳帽和游泳镜,钻进水里,这里没有一个人认识我,也没有一个人需要应酬打招呼,我有时候在水池底睁开眼睛,这是另外一个空荡荡的世界,和工体的酒吧街没有什么区别,它们同样遗世独立,却都和现实世界,办公楼,衣食住行,红男绿女隔着一层似透明却混沌的间隔,你在这个世界穿行,自由自在,你可以选择看或者不看别人,起点和终点无非就在那里,一目了然。你不管怎样出发,终点都和所有人相同。区别只是你选择什么样的泳姿而已。
 
游泳池边上坐着个穿比基尼的姑娘,皮肤白晳,腰腿瘦削,和在某个泳道游泳的人说话的姿态像极了小卡,我不由得多看了她几眼。
 
“是你!”结果游完的时候她上来拍我,竟然是我的一个中学同学,热情地邀约我下个周末参加一个极有意思的聚会,地点在工体附近的某个五星级酒店。我想了想也没什么事,也就答应了。
 
到约定的那天我早早地起了床,洗澡、洗头,还按着我同学的吩咐洒了点香水——那是一次在地摊上,因为找不开零钱,小贩顺手扔给我的。坐在出租车里,我觉得自己被这种陌生的味道熏得死去活来。
 
到了酒店,果然是个大场面,很多穿得漂漂亮亮的姑娘,还有帅气的小伙子,三三两两站在大门口聊天。女同学一边跟我打招呼,一边拉过来一个人介绍:“认识一下,这就是国际企业管理专家袁老师。”
 
乱哄哄的场面过后,袁老师被这位中年男子请上了台,她魔术般地变出块黑板,写上了“新市场营销方法”几个大字。她先是大谈国内外经济形势、就业难等,然后援引国外连锁经营经验,讲授连锁会员与获利之间的“几何倍增关系”……最后,话锋一转,切入正题:交纳2900元购买一套化妆品,就可成为经销网络的网络会员,成为会员后,发展两个下线就成为推广员,发展9个以上的下线可成为培训员,直接和间接的下线达64人升为代理员,下线393人以上升为代理商,代理商月收入23.8万元。
 
又有几个男女先后走上讲台,作为“成功人士”讲述自己如何从一个月收入只有八百元的文秘走上发家之路,“我现在已经成为代理商,月收入至少23.8万元。” 23.8万元!下面一片欢呼声,全场沸腾。女同学不失时机地湊在我面前,脸上犹带着激动之后的一抹红晕:明天和我一起参加培训吧?
 
“有酒喝吗?”我脑袋中只有这样一个想法。

“红酒管够,许喝不许拿。”女同学回答。
 
一个小时之后,我带着一堆洗洁用品(估计两年都用不完),摇摇晃晃地走到了酒店门口,然后我居然遇到了大路。
 
没错,那就是大路,他穿着西服,没系领带,圆乎乎的样子像个吉祥物,他站在那里一直笑眯眯地看着我,就像有时候他消失了一段时间又来找我时候的表情,只是他不说话,似乎要等着我先跟他打招呼。
 
“你个王八蛋,你去哪里了消失了这么久?”我扔掉手里的破烂,不由分说一拳捶在了他胸口,大路笑了笑,居然没接话。
 
“大路,我必须得告诉你,这辈子我只和一个人在北京偶遇两次,就是你。你说这是不是缘分?”我摇着他的肩膀,声音响亮到我自己都听见了回音。  
 
大路扶着我,我切切实实地感觉到了他胳膊的强有力,就像棵可以倚靠上去的大树,我把全身的力量都放在了那棵大树身上,我没完没了翻来覆去地说着一些莫名其妙的话,而他什么也不说。
 
走了两步才发现下雨了,但却哪里都打不到出租车。雨像狗皮膏药一样地贴着我们,躲都躲不开,我们走啊走,它就追啊追,然后我们躲在了一棵真正的树下面,那雨却还是无处不在,像万箭齐发一样对准了我们身体的每个部位。
 
大路挡在了我的面前,我的酒有一点醒了,站得这样近,他的呼吸落在我的脸上,仿佛是一些小昆虫在我的脸颊上扑打着小翅膀。我们认识的这些年头里,还是第一次如此贴近。
 
这一次我醒来时,躺在自己房间的床上。大路消失不见,想起昨天晚上的所有哭泣和疯狂,不知道是酒后的幻觉还是真实的场景。
 
许多年后我在看《盗梦空间》的时候还沉浸在对往事的追索中,为什么当时在我们之间,没有一个可以鉴别真实和幻象的陀螺呢?
 
再后来,有一回我和同事办完事路过工体,找了个酒吧坐了会儿,我突然发现,那些黑毛衣、敢死队、小卡、大路们还在肆意劈酒,而我的心脏像破布一样,已经陈旧得无法承受音乐的捶打。此后我再也没有进过任何一间酒吧。
 
7.小卡
我的工作越来越繁忙,难免有些酒局应酬,我的同事都会一律告诉对方说,我酒精过敏。有天晚上半夜做完方案在家里看影碟,有一个美国佬在屏幕上很窝心地谈论着自己最大的梦想就是:All I want is somebody hold me and tell me, everything is gonna be all right.(我所想要的不过是,能有一个人这么抱着我,对我说什么事都会好起来的。)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想起了小卡,然后一个人在空荡的房间笑得前仰后合,直到眼泪都笑了出来。
 
2016年夏天,我接到小卡的电话,说她回国办事,我们匆忙见了一面。她丰腴了些,还是那样美艳动人,而说话的时候眼神左顾右盼,手指无意识地撩动发梢这些小动作完全消失不见。
 
我们先是扯东扯西,像所有多年未见的老朋友那样说起彼此的近况,公司呀生活呀,然后两个人突然停了下来。不可避免的,我们聊到了大路。
 
“他最近怎么样了?”

“不知道啊,消失了那么久。”
 
“什么,还没找到?”

“也不是没有找到,是又丢了。他那个人你也了解,之前也玩过两次这种人间蒸发的游戏……”
 
然后我问小卡:“说实话,你们最后为什么没有在一起?我那样地撮合你们……”
 
小卡突然停了下来,眼睛瞪得很大,她看了我一会儿,仿佛是为了研究我的表情,然后她掏出一根烟,点燃,长长地吸了一口。
 
“缘分的事情,不好说……”她的思绪好像随着烟雾一起飘远了,然后她突然没头没脑地说:“你知道吗?上个月有个女人打电话给我,让我明天去和她见面,说是怀了Mike的孩子,都五六个月了……”
 
“Mike是你老公?”问完之后才发现自己问得那么多余,纯属没话找话。
 
她点点头,把吸了一半的烟头粗暴地摁死在了烟灰缸里面。
 
我又让服务员上了一瓶啤酒,小卡笑了:“还是纯生啊?我们当年总喝这个来着。”她的眼角堆着细细的纹,“我现在很久不喝了,酒量奇差,不过说起来,我们都已经三十几岁的人了,哪还有年轻时候喝酒的疯狂和不要命啊。”
 
感叹人生的话从小卡嘴里说出来真是怪怪的,我们也就没有再聊起什么实质的内容,小卡只是隐隐约约地提起,就算婚姻破裂,也要拖死Mike,房子、钱,她什么都要,而且这辈子应该不会再回到中国了。
 
那天小卡烟抽得很少,酒几乎没怎么喝,饭店里面冷冷清清的,放的居然是《卡萨布兰卡》那种老掉牙的音乐。我们说话的声音很轻,有时候轻得我都忍不住打起呵欠,当年随便走进一个地方都充满人间烟火的场景,仿佛只存在记忆之中。
 
分别时小卡用力地抱了抱我:“想起来,还是当年和你们在一起混的时候最开心。”她的眼圈有些发红。
 
酒精让我的反应有些迟钝,说起来,我也很多年没有找到可以和我一起喝酒的朋友了。小卡一阵风似的上了出租车,迅速消失在茫茫的车海之中。凝视着她的背影,我突然想起小卡穿的并不是那种会演奏乐音的高跟鞋。取而代之的,是一双看上去舒适却毫无设计感的平跟鞋。
 
小卡给我留下了一个谜,那天晚上我回到家,想把当年写下过的一些日记碎片整理一下,兴许能找出一些被我忽略了的线索,可是找来找去,电脑、硬盘,居然什么痕迹都没有,最诡异的是,我这时候才发现,无论是大路还是小卡,我们之间连一张合影也没有——我们竟没有在彼此的生命中留下任何可供怀念的痕迹。
 
一个星期后,我收到了一封没头没尾的邮件,来自小卡,她说:“对不起,是我搞砸了这一切,去找他吧,哪怕你会继续让我妒忌。”
 
那天下班之后,我又去了一趟工体北路。北京不是在拆迁就是在修地铁,许许多多的路,许许多多的酒吧,许许多多的建筑都在迅速消失,埋葬在记忆之中。这条路却从未变样,我和小卡在这里认识,和大路在这里遇上,我也和大路、小卡最后一次共同走过这里,它看上去依旧繁华喧闹,就好像被我们遗留在了时光里面,那个时候,我和大路、小卡曾经自封为“夜行教”,不管我们在白天面临着什么样的困境,痛苦,它仿佛都能在这里被全部消融,它是那些年里找不到方向的我们的灯塔,也是我们的信仰……
 
现在这条路上只剩下我一个人,我想大路应该还呆在这座城市的某个角落,倒不一定是为了躲我,有可能躲的是那段像汽车一样碾过的时光,我在那里伸出了手臂,不是向着坐标似的路灯,而是为了要挡在这辆汽车面前大喝一声:停下吧!我想要它停下来,我想要再仔细地看看大路,看看一再错过的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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