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和不爱都不是旁人的提醒可以管用的。

手机时代的爱情

作者/刘文

我的朋友里面唯一一部电话用上五年的就只有艾米,她的电话老旧到除了打字发短信之外几乎没有其他的功能可以正常使用,哪怕是通话的时候,她也必须要站在家门口最开阔的花园处,按照特定的角度举起电话,像朝圣一样,期待信号能正常通过。

这几年,我们已经越来越少出门,无论是圣塔莫尼卡新开的酒吧还是帕萨迪纳图书馆里面的新收藏和下午茶都没办法令我们将注意力从手机上移开:每个月都有最新奇好用的app,这个月出了个新的叫外卖的app,下个月出了个小额理财的app,当然还有每个月都在更新的约会app,专门约犹太人的,专门约拉丁裔的,专门约SM等奇怪的性癖好同好的,甚至还有专门约肥胖人群的,不一而足。手指对着无数人的照片左滑右滑,在匆匆交换一些基本资料之后,就能立刻见面,合眼缘的不妨一睡,看不下去的直接pass,大家立刻奔向下一个目标,彼此不耽误时间。

艾米每次下载之后都因为电话版本不够新内存不够多而无法使用,当然她也不屑于使用,她说,如果在现实世界里都遇不到合适的人,在虚拟的世界里就更加遇不到了。

只有她,周五晚上不在家看Netflix吃外卖披萨和意大利面,而是坚持去西好莱坞的一家爵士音乐酒吧。这家酒吧刚开业的时候也因为装潢复古而吸引大批网红来照相,但当有其他的酒吧开业之后,这里的人流骤降,即使在最热闹的周五晚上,也只堪堪坐了三分之二的人。

酒吧老板杰克坚持只卖他自己喜欢的几个酒庄的红酒,也坚持不售卖披萨、薯条、芝士条等廉价果腹的食品,所以意外地保证了常客都品位不俗。

“听起来真是不会做生意啊。卖薯条和芝士条的利润多高,特别是有橄榄球比赛的时候。”我一边吃着冷掉的炸鸡一边说,炸鸡是公司的免费午餐,因为量大所以一顿饭可以当两顿吃。

一想到自己这么聪明地在省钱,就恨不得去敲那个不会赚钱的乔治的脑袋。

“杰克可有钱了,我去了五次,他每次戴的手表都不一样,每一个都是上万美金的款式。”艾米挤挤眼,“要不下次你也去,杰克常常请聊得来的美女免费喝酒。”

“真有这么好的福利你自己早就上了,哪还记得来叫我。”我撇撇嘴,我和艾米是那种有福各自享福,有难才要找彼此吐苦水的朋友。

“我在他那里驻唱,所以也没办法喝酒,嗓子会哑。”艾米嘴上说在抱怨,眉梢眼角却是掩饰不住的自豪。

“太棒了!”我冲上去拥抱她,恨不得是在香港,离家不远就有City Super,可以买到上好的香槟来庆祝。

艾米一直想做爵士歌手,但直到离了婚,母亲去世才一身轻地把房子抵押了来美国进修。

“哪有,哪有,只是很平常的机会。”她扭捏地说,又忍不住凑到我的耳边,“给我钢琴伴奏的乔治真的很帅呢。”

我一边上学,一边打着两份工,手头拮据得很,所以也只跟艾米去过一次酒吧。她在台上唱,我在吧台角落里,点了一杯最便宜的汤力水,和一份最小份的芝士火腿冷盘,怕很快喝光所以只能小口小口地抿。周围的人年龄要大得多,一个个都衣冠楚楚,戴价值不菲的首饰,我也不敢和他们搭讪。

我倒是眯着眼可劲儿地看乔治,真的只是很平常的中年男人,头发有点儿稀疏,因为皱纹的缘故,原本或许很英挺的轮廓有些儿垮下来,不过他演奏钢琴的时候是真的魅力十足,他的手指行云流水一样滑过黑白琴键,但又不会夺走艾米的光芒。

“你看上乔治啦?”有人突然冲我耳语,我面红耳赤地抬起脸,看到杰克拿着杯酒,颇有兴味地打量着我。

“没,没有。嗯,那个,我是艾米的朋友。”我回答道。

“其实艾米的水平不够来这里驻唱,但我觉得她很有潜力,而且她身上有种韧劲和闯劲。”杰克评价道。

他看我快喝光杯中的酒了,又去拿了一杯给我,然后和我碰了碰杯子:“干杯。”

“哦,这杯算我送你。”他很了然地笑了,挑了挑眉。

艾米有一个多月都没有来找我,她从未在社交网站上发任何和乔治有关的状态和照片,但我知道她一定处在热恋之中。而且按照我对她的了解,她一定沉迷于恋爱这种状态本身更甚过爱那个人。

我们偶尔在对方的状态下面留不痛不痒的言,偶尔说下周一定要约去爬山或者看展览,但又没有那种非见不可的决心。

艾米冲到我家里来的时候,我正在网上填一个付费交友网站的表格。喝不喝酒,每周喝多少次,抽不抽烟,抽不抽大麻,有没有孩子,未来想不想要孩子,现在收入多少,未来五年预计收入多少,我竭尽所能地设想自己的未来会如何,然后努力想对方应该是什么样的人,他的眼睛应该是什么颜色的,体毛多不多,个子应该和我相仿还是比我高一个头。这个网站是朋友艾玛推荐的,因为收费高昂而且个人主页上的条件列得非常详细,所以能够配对成功之后几乎都没有失败,约会的时候也不会因为谁洗碗或者谁应该付晚饭钱这种问题而吵架——谈恋爱和谈一份商业合同没什么不同的,我的女强人同学何依然说话的时候,正挽着她从网站上找来的未婚夫,身高180cm的前橄榄球运动员,无论从哪个方面考量都位居人类金字塔的顶端。她展示着未婚夫就像展示她公司的年利润一样自豪。

艾米毫不介意我的的惊呼就合上了我的笔记本电脑。她看起来容光焕发,连下巴上的两颗痘痘都热情洋溢的。

“我终于和乔治上床了!”她劈头就来这么一句,我立刻把她拽到我的房间里,以防我那保守有余的合租室友打搅。

“爽吗?”

“说实话没有我想的那么好,我以为他经常去健身,这方面一定是杠杠的。”艾米说着说着就无法克制地笑起来,她抱着我的靠枕,笑成了一朵花。

“他年纪这么大了,这方面不行也是正常的吧。”我补充道。

“也对,也对。”艾米点着头,丝毫不介意我话中的讽刺,脸无法抑制地红起来。

“好啦,他很忙,平时都在世界各地教课和演奏,只有周五才能和你见一面,他看起来身材也不怎么样,那活儿也不行,你说你到底图他什么啊?”我把艾米扳过来,正对着我,拿起手机,给她看交友网站里各种身材各种特色的帅哥们。

“我以为你不是这么肤浅的人呢。”她着急的时候就讲得又快又响,“我当然是爱他的才华了,你知道吗,有的时候我走调了,他都会不着痕迹地替我带过去,知道我有的音唱不上去,又立刻降了个调,他即兴发挥的时候弹得真是太好听了,就像月光下的流水。”

后来很多个周五的夜里,甚至不是周五的夜里,我都跟着艾米去杰克开的酒吧。有的时候,乔治也会在不是周五的时候出现,但总是避免和我打招呼。这里每天都有人在表演,除了爵士乐之外,还有探戈派对,和即兴的舞台剧表演。舞台剧开始前,会有人带着一个转盘上来,转盘上面写着“科幻”“文艺复兴时代”“海盗”“爱情”等主题,随便找一个观众上去转一下,演员们就按照主题开始即兴发挥,并且一次又一次毫不在意地鱼跃俯冲,摔在舞台后面的海绵垫子上。

杰克不是不知道这种不入流的表演并不能吸引什么客人,赚的钱还不如把舞台全换成吧台来得多,但是他说,总要给那些有才华的人一些出路啊。

周三晚上驻唱的是一个摇滚乐队,杰克指着右侧空着的一个位置,告诉我原本打架子鼓的金发姑娘因为摔伤之后没钱理疗,后来做了SM俱乐部的应召女郎,在比弗利山庄,一个小时赚一千块钱,满足各种客人奇怪的性需求。

“我觉得自己有罪。”杰克擦着香槟酒杯的时候这么说道。

“怎么讲?”我问他,他调的气泡鸡尾酒出奇的好喝。

“如果不是我爷爷给我留下的遗产,我现在可能就和那个应召女郎一样强颜欢笑讨生活,而不是在喜欢的地方做自己喜欢的事情。我不卖我不喜欢的酒和食物,有我看不惯的客人就让保安请他们出去,并不是因为我有骨气,而是因为我有钱”他说话的时候,有个演员在演暴风雨中行船的戏,他摇摇晃晃地走在海绵垫子上,一不小心摔了到了海绵垫外面,他在观众看不到的角度龇了龇牙,但很快笑着爬起来。

“这么听来真的是一点都不励志。”我取笑他。他耸耸肩,给我一小碟橄榄和火腿,说免费送给我尝。

“西班牙空运过来的火腿,如果要卖给你的话你可付不起,”他做个鬼脸,“这个世界就是很不公平的,我曾经交往过一个在报社做记者的女朋友,每天工作到夜里十一点,有新闻的时候周末也要通宵工作,但每个月也只能赚五千块钱。她和我在一起的时候,逼着我把我那些昂贵的皮表、手表全部卖了。”

“然后呢?”

“我和她分手的第二天就冲去买了辆兰博基尼。”杰克哈哈大笑起来。

乔治听到笑声转过头来看我们,艾米揽着他的脖子把他转过去,又和他吻得如胶似漆。

这样开心到不真实的日子过了三个多月,我身边的人都在为找工作而烦恼,如果不是学的计算机专业的话,工作实在太难找了,即使有合适的工作,即使做了三个月实习,即使和老板混得熟络,到最后,人力资源部经理还是会一脸歉意地说不好意思我们只收美国人或者绿卡持有者。

我身边的朋友好像一下子老去了十岁,周五周六晚上走廊里开得震天响的音乐不见了,常常在门口草地上野餐谈心的情侣不见了,甚至隔壁的男生也不再天天带不同身材不同长相的女孩回来过夜,他们奋不顾身想要投入稳定的生活,希望可以一劳永逸,一下子就拥有签证、房子、车子和银行卡上可观的余额,并且不惜承担斗争、隐瞒、欺骗。

我和杰克说,我班上的女同学突然和谈了四年的未婚夫分手,赶在毕业典礼前认识了一个美籍华裔,然后两个月就怀了孕,并且火速领了证,递交了绿卡申请。

杰克给酒吧换上《爱乐之城》的主题曲,“电影和生活如此不同,你不觉得讽刺吗?”

我喝着杰克开的让我见见世面的Napa酒庄的好酒,看着艾米和乔治在台上,一个弹琴一个唱歌。

艾米先唱了几句,转过头去,仰起脸来问乔治:“是不是太慢了?”

“试试看巴萨诺瓦。”乔治立刻说,回过头去在钢琴上弹下新的伴奏。

艾米跟着轻松柔和的曲调唱了起来,她试了几次,终于找到了合适的节奏,闭上眼睛,身体随着音乐左右晃动。

台下有几个人叫好,但大多数人都毫不在意地继续喝酒聊天,有个谢顶但是还扎了一个小辫的胖大叔冲上台去,拿过放在一边的低音提琴,奏出浑厚有力的和弦,让音乐更丰满了。

“这就很像电影场景啊。”我反驳杰克。

“电影里面,他们会功成名就,出国巡演,出唱片,赚很多钱。不过在现实里,他们过了今晚,明早起来照样要为果腹而奔波。”杰克有条不紊地擦着酒杯。

这一晚我和艾米和乔治都喝多了,杰克开车轮流送我们回去。

“早知道你们喝这么多,我就不开这两百块一瓶的好酒了,开个十块钱一瓶的。”

他先送了乔治回家,因为乔治第二天要飞去纽约教课。艾米像树袋熊一样抱着他,要跟他一起下车,我们又花了很久才哄好艾米,送她回家,等到我家楼下的时候,已经凌晨两点半了。

“在你家楼下竟然能够看到星星。”他把头伸出车窗外。

“没办法,没钱就只能住得远点。”我笑笑。

“如果你想听点让你高兴的话,我可以告诉你住在比弗利的豪宅也不会让你的生活更好。”

“为什么?”

“当生活中的一切都来得太容易了,你自然没办法为之感到开心。”

杰克关上了车里嗡嗡作响的空调,朝我凑过来,我闭上眼睛,扬起下巴。

但是他只是轻轻吻了吻我的脸颊,并且哈哈大笑起来。

“不,我不会碰你的。想要爬上我的床的女人太多了,但是没有一个人像你一样。”

然后他就像一个真正的绅士一样,站在楼下,看着我上了楼,打开客厅的灯,才挥了挥手,开着他的兰博基尼绝尘而去。

我的信用卡依然每个月自动支付四十美金的约会网站会员费, 我和其中几个人出去喝过咖啡,有时候几乎没办法进行正常谈话,有时候虽然聊了两个小时,但却没有进一步发展的意思。我的一篇小说发表在洛杉矶当地的杂志上。稿费比我想的要多,足够让我更加频繁地光顾杰克开的酒吧。

艾米几乎每晚都在,她现在已经成了这里固定的驻唱,也有几个常客成了她沙哑嗓音和略带口音的英文的粉丝。有一个写着她名字的糖罐放在门口,供客人放小费,我常常看到一个戴毛呢帽子的老人放二十美金的大钞进去。

“我早就说过她很有潜力吧。”杰克自豪地说。

但是乔治却很少出现,他即使出现也非常疲累,匆匆弹奏一曲,吻一下艾米的额头,然后又匆匆离去。

终于有一次艾米忍不住,哭着拉住他的衣角,他用那种哄小孩的目光看着艾米,轻轻地拍着她的背,嘴里发出“嘘”的声音。

“老天爷,你最近到底有多忙啊,你好好送她回去,陪她聊聊天不好吗?”杰克把兰博基尼的钥匙扔过去,砸在乔治的脑袋上。

“我怎么觉得他的头发白了很多。”我小声问杰克。

“我也这么觉得。”

乔治整晚都没出现,打样之后我和杰克一起站在路上,站在醉汉和流浪汉身边,伸长手臂叫出租车。

光鲜的好莱坞大道现在堆满了塑料袋,啤酒罐和呕吐物,等着早上五点的环卫工人让它焕然一新,迎接第二天早上世界各地赶来的游客。

“我看到你写的小说了,很好看。”

“你怎么知道是我写的?”

“白痴,他们登了作者的照片。我又不是瞎子。”

“哦。”

“你怎么换了一个名字?”

“没有,那是我的本名,中文名。”

“你的本名多好听,干嘛起个不伦不类的英文名。”

“因为我不想朋友搜到我写的小说。”

“你啊,还真的挺奇特的。”杰克终于拦到了一辆出租车,打开车门,把我塞了进去。

第二天天才蒙蒙亮,我就被锲而不舍的门铃和电话铃的轮番轰炸吵醒了,然后果不其然看到了两眼肿成桃子的艾米。

“乔治有妻子,还有一个四岁的孩子。”她这么说。

我张开双臂慷慨地把我并不强壮的胸膛借给她。

她哭了一会儿,又跳起来,打电话向原本要上课的声乐老师请假,又编了一些借口和合作方说设计方案要晚些时间才交。

她与合作方打电话的时候声音清脆,语速飞快,很是雄赳赳气昂昂,但是一挂上电话,眼泪立刻流了下来。

我赶在肩膀发麻前从她的拥抱中挣脱出来,说:“我做饭给你吃吧。”

她破涕为笑地点点头。

我做不来杰克嘴里那些精致的料理,就切了点葱花,烧热了锅,做了个西红柿打卤面,在面上面滴了几滴香油,想了想,又用冰箱里仅存的几颗鱼丸和几朵香菇做了碗汤。

她哧溜哧溜地吃着,眼泪和汗一起流。

“乔治一直告诉我吃饭不能发出声音,连咀嚼的声音都不可以。”她把不小心掉到桌子上的香菇塞进嘴里,“那有什么意思啊,吃饭就要有声音才热闹啊。”

艾米依然忍不住发了很多短信给乔治,她甚至说自己不介意他欺骗了自己,只要他还愿意和自己做朋友就好了。

乔治说,好的,没问题,老时间老地方见。

他甚至还是像往常那样发来一个亲吻的表情。

但真到了周五,艾米去发廊做了时髦的发型,化了新潮的妆容,换上已经十年没穿过的低胸衬衫和包臀短裙,穿着十厘米高跟鞋,一步一挪地走到酒吧门口,突然又打了退堂鼓。

“我为什么要把自己的姿态放到这么低?我又不是找不到男人。”艾米问我。

不等我回答,她就打了辆车离开了,只留下我一个人在酒吧门口。

“艾米还好吗?”杰克来问,他手里拿着两杯苏格兰威士忌,“这瓶酒我是为了她才开的。”

“你一定知道乔治有妻子和女儿吧。”我质问他。

“嘘,轻点声,”他把手指按在我的嘴唇上,“别生气啊,美人儿。”

“好吧,我一早就知道。”他终于承认。

“那你干嘛不提醒艾米,亏她一直把你当朋友。”

“爱和不爱都不是旁人的提醒可以管用的,特别是有的时候,别人越不让你去做的事情,你越日思夜想的,觉得不做就人生不完整,不是吗?”杰克拍拍我的肩膀,“好在我们都是在洛杉矶,机会和际遇都这么多,难过一阵子就过去了,反而可以成为未来的谈资。” 

我当时努力反驳了杰克,质问他如果真心相爱的话,怎么可能过一阵就没事了。但很快,艾米就跑来我家,给我看她的新iPhone7,和手机里下载的各种约会软件。

我们聊天的途中,不断有短信进来,都是夸她美丽聪颖,想要约她一起喝咖啡的。

艾米也不回复,就是一边看一边笑成了一朵花。

“我昨天约了个比我小十岁的小鲜肉,拥抱的时候我摸到他的胸肌,硬邦邦的。”她笑起来,“乔治虽然每天都健身,但毕竟是老了,身体各处都软塌塌的,有种谢幕般的悲凉。”

她忍不住把最近约会的几个男生的照片都给我看,有成熟儒雅的,有年轻英俊的,有一看就散发着荷尔蒙的,他们中有唱片公司高层,有造火箭的工程师,也有还在念书的研究生。

“我早就应该听你的话,现在约会软件上真是什么款的都有。”她喜滋滋地说。

我们自然是再也没有去过杰克开的小酒馆。

有几次遇到好笑或者发人深省的事情,我不由想向杰克倾诉,但发现我 连他的手机号都没有。

他,和他的毒舌,昂贵的红酒,拉风的红色兰博基尼,一起消失在我的生活里,就像是凌晨时做的一个清晰但短暂的梦。

艾米依然在约会失败的时候来我家里,我们喝啤酒吃低卡路里爆米花,去两个路口之外墨西哥人开的餐车上面买玉米卷薄饼,然后艾米再重新投身到约会的事业中去。

她甚至不再埋怨失恋,因为失恋的那几天,她唱歌总是分外有感情,而当你有一定年纪之后,自怨自艾,作天作地,好像都太矫情了。

我也托约会软件的福,谈了两场无疾而终的恋爱,都是一开始的时候百般投缘,干柴烈火,恨不得互许终身,但蜜月期过后,就不得不面对新鲜感的丧失,和约会软件上不断出现的新账号新短信的诱惑。

几乎是前一天晚上还有鲜花,烛光晚餐,和对未来的期许,买了夏天去欧洲旅游的机票,但第二天就被人说:“对不起,我现在还不想要一段稳定的关系,我想要试试看生活中其他的可能性。”于是鲜花枯萎,蜡烛扔在垃圾桶,机票付完退款费之后只能拿回很少一部分钱,然后一人拿走一半的杯子,碗筷,衣架,各自找地方去住。

在艾米的鼓励下,我又重新登录几个月没用的约会账号,又很容易地遇到了其他的追求者,新的追求者有新的故事,新的优点,新的爱好,新的浪漫,很容易就能忘记旧人。

“有没有想过到老了,什么都没有剩下来,只能孤独终老。”在购物中心门口的冰淇淋店里,我和艾米坐在一把红色大伞下,周围有很多游客在和鸽子、雕塑以及动画人偶合影。

总是时不时会想到人生的荒芜,即使大部分时候都很忙,也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感到寂寞,其实并不是说和约会的人同床而眠就不寂寞了,但有人睡在边上,向着所有人崇尚的结婚、生子、买房这一条路前进,好歹有一种被认同的安全感。

“杰克已经四十多了吧,他可从来没这种顾虑呢。”艾米撇撇嘴。

“他有钱啊。”我忍不住拍了艾米一下,虽然我从不知道杰克到底有多少钱,但我总觉得不需要为有钱人做无谓的担忧。

“那我们也赚一点钱,你的朋友不是有个创业项目吗?我们一起加入,赚点小钱,然后在海边买一个小屋子,老了的话,还能一起躺在躺椅上,喝酒说笑话,做开心的老太太。”艾米蛮不在乎地说。

我们立刻找出了我朋友的电话, 开始了对创业蓝图的展望,在电话里讨论起融资、产品开发、市场推广、未来是想要上市还是被并购。

我们在种满棕榈树的大道上走着,我和她一人插着一边耳机,和电话那头的我的朋友侃侃而谈,已经在谈论股份分配和将来上市之后能赚多少钱。

我们不知不觉走到了杰克酒吧的那条街口,却发现原本是酒吧的地方开了一家看上去很高级的法国餐厅,餐厅还在进行最后的装修,挂在顶上的招牌,只有一半的彩灯是亮的。

我用手肘推了推艾米,示意她看,但她正聊得高兴,粗暴地把我的手肘推回去。

我们走过了那个街口,又走过了下一个街口,走过了一片公园,又跨过了一座桥。

夕阳西下,我看着我们的影子被拉得长长的,承载着对于未来的希冀,轻盈得好像要飞起来。 

“一起做一番大事业吧。”电话那头的朋友这么说道。

我和艾米迫不及待地点起头来。

责任编辑:向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