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的每个人也像一座孤岛。

日本: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

作者/苏更生

即便我没有长住过京都,仅是匆忙路过,我也知道京都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城市,加不加之一,都没有太大的问题。京都地处日本南部,纬度上接近中国南方,因地处盆地中央,城市四面环山,住久了,反倒对此地的美产生了怀疑。这里太干净、精致和平静,以至于像这地球上最大的盆景。前年因为工作,被派到京都住了几个月。时间不长,刚学会点餐的日语,短到只惊诧于它的美。

初到一个城市,最先打交道的就是便利店。人成年后,生活归零的机会不多,搬到异国异乡,便了有种重新开始的感觉。生活琐物,无一不需要重新购买,刚租好房子那几天,频繁往返于楼下的便利店和药妆店。生活在现代社会,消费是和世界最初的关联。我徘徊在货架之间,在陌生文字包装的诸多商品里,构建我的新生活。

回国之后,许多事都忘记了。当初写下的游记,现在看像是陌生人的生活。只是在日本养成的消费习惯还留着。日本制造与零售业竞争激烈,每样日用品都铆足劲,极力妥帖。刚到那会,我总是惊讶地发现,为什么还有这种东西?比如那种静电拖把,就是一个普通拖把而已,只是抹布换成了一次性湿纸巾。每次拖完地,直接扔掉,下次再用,换张干净纸巾即可。比起布头拖把或海绵拖把,它方便许多。当然,一次性就代表反复购买。在反复洗拖把和反复购买之间。商业需要你选择后者

不仅是拖把,还有许多新奇的东西令我着迷,比如说洗衣球,用可溶于水的塑料薄膜包裹住的洗衣液,丢一颗到洗衣机里,衣服洗得干净,温柔的香味可以留存大半个月,还有浴室地漏上的贴纸。为了防止头发进入下水道,日本人发明了这种贴纸,撕下来,贴在地漏上,水可以顺畅流下,头发留在了纸上,没有阻塞下水道的风险。这实在是非常日本的聪慧,欧美人喜欢在厨房水池下安装厨余垃圾粉碎机,但日本人不是,它们发明了一次性网兜,套在水盆下水处,水还是可以流出,但食物残渣被兜在网兜里,隔几日摘下扔掉,换上新的,成本廉价又省事。这和厨余垃圾粉碎机则不同,粉碎机是一次投入,永久使用,而网兜对人的要求高了些,便宜但需要反复操作,这也非常的日本

在日本住久了,对遍地都是便利店产生了亲切感,这里是人人都消费得起的地方。日本零售业似乎并没有像其他地方一样衍生出高中低档。不像在美国,华尔街的人喜欢去Whole Foods,中产去Costco,普通人去沃尔玛,日本像是所有人都在便利店消费。这或许跟日本人的收入差别并不太大有关系,阶级分层并不明显。日本上班族的薪水,按照年龄大概能推算出来。大学毕业生出入职场,月薪在一万人民币左右很正常。随着年龄增大,职位升高,年薪渐长。在日本,似乎没有辞职这种说法,一个人进了某家企业,只要不出太大的篓子,一定可以做到退休。

日本企业极少有人离职。无论是对企业和员工,犯错被开除是极大的丑闻。即便犯了大错,公司想要某位员工离职,也不会明示,或许会安排员工去茶水间看报纸,如果脸皮极厚,看了三个月报纸也没有递上辞职信,事情也有转圜的余地。在日本职场,不犯错比表现优异更重要。在日语中,领导被称为担当,如果想要推进某个项目或商议某件事情,一定要担当出面谈才行。万一担当没空,其他人是不会承担起任何责任来推进事情的。日本企业制度明晰、分工合理,这保证了正常运行,但不愿承担任何个人责任,也导致了效率低下。

刚到京都的时候,住在酒店。我和中介选定房子,交付定金,以为几天便可以搬进新公寓。结果我在酒店几乎住了半个月,中介也毫无办法,各种防火防灾重金属检测必须来上一遍。这种秩序井然、分工细化的制度,既保证了安全和有序,也降低了办事效率。租房需要半个月来办手续,在国内是无法想象的。在北京,连实习期的房屋租赁中介都能在一下午搞定租房。

当时我很不习惯,后来我发现装网线需要两个月,也就没什么脾气。这里是日本呀,这是文明和精细化的代价。只是我在电车上,看到很多日本人还在使用翻盖手机时,我牢牢抓住自己从国内带来的移动Wi-Fi,心里暗想,这种代价是不是太大了?

虽然日本没有极穷的人,但极富的人,确实很多的。日本匠人精神时常为世界称道,某位寿司师傅,终极一生,只开一间小店卖手握寿司,只选用最好的食材,维持手掌的温度,研究芥末的比例,掌握顾客下咽的速度,听起来确实让人感动。当然,价格也让人想流泪,一顿饭动辄几千上万人民币。在日本,每个种类消费品里,几乎都有极其奢华的顶部产品,而匠人精神则为高昂的价格提供了合理性。

在匠人精神发达的背后,无非也就是有极其富裕的阶层能为它们买单。

有人常说中国制造业没有匠人精神,也只是时间问题,富人富起来的时间还不够长,制造和服务业还没能赶上富人的消费脚步。日本各大财阀背后是传了数代的家族,各类商业之中都可以看到熟悉财阀的身影。垄断对商业而言当时是好事,但这也挤占了创新的空间。年轻人除了进入某家企业上班,其实没有多少选择。不过即便选择空间狭窄,沦为赤贫的可能性也是极低的,就算没有文凭、年龄偏大,只要勤奋,打上两份零工,月入一万人民币。比之大学毕业生,并不会少很多。

住在京都,我时常会感觉时间很慢,像是社会发展到了某个阶段会趋于静止,不时会想起福山所说的,人类政治文明最后的形态走到了终点。有天傍晚,骑自行车到祗圆散步,天色渐暗,祗圆有几条路,灯是装在地面之下,投射到和式建筑上,光影不明,格外好看。那天我骑着骑着,一位艺伎突然小跑出来,差点撞上我的自行车。她并不是平常见到的浓妆艳抹,白脸胖,木屐盛装的舞妓。

她身量矮小,穿着身极贴身的浴衣,红唇淡妆,皮肤自然白皙,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发髻盘在脑后。快要撞到我的时候,她回过神来,退了几步,赶忙鞠躬致歉。舞伎的美,更符合人们对日本的想象,而眼前这位艺伎的美,却是美得极致。回想谷崎润一郎写的《细雪》,里面所描写的大户人家的小姐,大概就是如此。她更符合我对日本之美的理解,只是日常生活里的匆忙一瞥,也让人如窥仙境。只是这种美,确实太昂贵了。大概也只有女人才能理解,每一寸的美都是要付出时间和代价的。我记得托尔斯泰在《战争与和平》的结尾里写过,生活归于宁静后,贵族家里的每个盘子、每件衣服,都需要操心。走在京都的路上,每家每户门口都有照料得当的植物,不少人家门口的灯饰、摆件都漂亮得惊人。走在富人区,传统日式建筑屋檐上所放的石像,动辄几万人民币。日本人愿意在审美上投入的精力和花销,也让我觉得惊讶。

不过说来也奇怪,虽然日本人舍得为审美投入时间,但日本建筑却不好看。日本房屋多为两种,一种是传统的和式建筑,在京都很常见,另外一种更普遍的是现代公寓。这些公寓样式很类似,尽是些不到十层的长方形楼房,正面是一条长长的走廊,十多套房间沿着走廊一字排开。在很多日剧里都可以看到,在大城市工作的年轻人租住的房屋,回家时需要走过长长的走廊。这些房屋确实毫无美感,比之多种多样的欧美建筑,难免乏味。

大概是这些泡沫经济后几十年内建起来的房子,也代表了日本人的实用与朴素。不过硬要是冠上被现在人所推崇的极简风,也只会让人心酸。不仅如此,回头再来看上海租界,法租界的建筑美,浪漫,日租界实在拿不出手。

我住的公寓,便是这种长走廊样式的。其实在上世纪70和80年代,中国也有类似的外走廊板楼,只是随着时间推移和房地产业的更新,这种建筑样式在国内已经被淘汰。但在日本,它却被保留到了现在。并非日本没有更高级的公寓,而是日本的生活习惯能更好地适应这种建筑样式,中国的外走廊板楼往往因为缺乏管理,变为堆积杂物,儿童吵闹的脏乱差场所。而在日本则不会,除了上下班时间,走廊上几乎看不到人,更不会有人喧哗。

日本的公寓或许看起来寒酸,但配套设计和服务并不简陋。除了公共走廊,每家都会有自己的阳台,但在日本,公寓内的阳台也是不属私人财产,而是跟外走廊一样是公共区域。开发商在出售房屋时,数十平的阳台是不计入出售面积,属于赠送。公寓的拥有者不能在阳台上堆放私人物品、晾晒衣物或长时间喧闹,因为这个阳台是公寓内最重要的逃生通道。

每家阳台可以安置可被轻松拆卸的隔板,保证个人隐私。在阳台地面上,都有逃生通道口,里面安置了悬梯,一旦发生火灾或其他事故,可轻松踹开隔板,跑到邻居阳台求助,或打开通道口下到楼下的阳台上,一层一层逃到室外。这样即便有火灾发生,人能活命的几率也就大多了。之前看日本人的阳台清清爽爽,甚至变态到了不能站人,住久了才会意识到,这样的严苛是制度完善健全的体现,人会活得更安全。

我的房间也很小,一张单人床再加柜子,摆好书桌与椅子,就没多少的空间了。日本主妇善于收纳,大概也是因为屋子小的缘故。她们总是在有限的资源和空间里,尽力过上精致的生活。

在日本住久了,会逐渐习惯发达的交通系统,虽然私家车也不少,但电车肯定是大部分人最常使用的公众交通工具。住在京都,从市内任何地方坐电车去大阪、奈良、神户,也不过一两个小时车程。日常通勤,电车更是方便。日本人约人见面,可以精确到分钟,因为电车系统发达可靠。算准时间出发,几乎不会出错。但也有意外,就是遇上人跳轨自杀。住在日本久了,总会遇到几次电车停运或误点,几乎都是因为有人从站台一跃而下。

关于日本人自杀的研究不少,其实在全球看来都很类似,无法治愈的疾病、工作打击、家庭情感变故,这些都是人选择结束生命的主要原因。但让我很不解的是,一向不给人添麻烦的日本人,在主动结束生命时,却选择了一种可能会麻烦几万人的方式。一旦有人跳轨自杀,电车停运,部分交通系统瘫痪。虽然在不同的时段,选择不同的线路自杀,造成的影响有大有小,但这种方式确实给其余坐电车的人带来不便。

有次我在电车上,突然停运,因坐在靠后的车厢,幸好没有看到有人一跃而下结束生命。四周的人都很安静,继续看书或低声交谈,没有因为这次事故而感特别意外。等到处理完毕,或继续出发,或换乘其他线路,被耽误的人可以领取人身事故的证明,向公司或学校解释迟到的原因。那天我排队出站,看着人们平静有序地接过证明。

我深感震撼。有人死了,是的,虽然这世界随时有人死去,但有人在几分钟前死在你附近,又是另外一回事。对像我这样的无神论者而言,死亡是彻底的无意义。

或许对泛神论的日本人而言,死亡并没有那么恐怖,结束生命是种有终之选。或许在那个时刻,我明白了那么一点点,日本所谓的有终之美,自杀的那一刹那是极度的自我放大和确认,用死亡来展示自我,所以必须在人前,不能默默死去。

不过这毕竟还是件吓人的事,在日本也有各类关于跳轨自杀的传言。例如自杀后,亲人将面临巨大的赔付起诉,从几十万到几百万人民币不等,用于支付电车公司在事故时选择其他电车公司代运行、设备损坏、职员加班又或电车司机的精神损失费。但这也只是种传言,有电车公司的人专门解释过,这是极少发生的,除非造成的极其恶劣的影响。不过这种传言的存在,也是说明日本人还是害怕给公众添麻烦。在各种论坛上,会有人专门讨论这些传言和细节,甚至有人统计出跳轨自杀的存活率大概在10%。如果不幸活下来你将面临什么。在网络上,不少跳轨的人在自杀前发布言论给自己加油打气,不得不说,也是种奇观。

即便每日生活在这个狭长而静宁的岛国,它的独特之处也会时刻提醒,这确实是世界上很独特的一个国家,这里的人也很独特,个体的差异并不能减损群体的共性。走在路上,身着套装的上班族、打扮奇特的年轻人,还有脸蛋扑得极红的中年女性,又或者是穿着和服的老太太,都时刻提醒着我一件事——这里是日本。

那年住在京都,正好是夏天,京都是个小盆地,热起来真是惊人。7月中旬,京都举行全日最大的天神祭礼祗园祭,这项活动已举办了上千年。每到这个时间,人们穿着传统服饰上街游玩,观看游行的神教,不时有烟火大会。不巧的是,那几天突然来了台风,而后又下起了暴雨,甚至有山体滑坡的危险。那天我收到市政府短信,通知如果感到危险,请及时到家附近的小学避灾,并附上了地址和电话。日本的各类防灾系统有条不紊,学校和公司经常举行防灾演习,因为估计大家都参加,甚至会邀请当红身材火辣的女性,衣着清凉,表演攀爬消防梯。

所幸那年的暴雨并没有造成灾祸,唯一可惜的是祗园祭却取消了几场,剩下的活动,我都没能赶上。暴雨过后,赶上酷热,我租住的房子正在医院对面,每到深夜,救护车响得惊人,几次吓得我从床上跳起来。那年因为酷热,中暑和因为温度过高而死亡的人很多。

那阵子天空特别美,或许是因为雨都下完了的缘故,京都的高楼很少,住宅大多是十层左右。因为楼层都低矮,天空很开阔。暴雨时期京都天色一片铅灰,倒没觉得有何特别。几日后放晴,天又热起来,我的房间朝东,落地窗外是延绵的低矮住宅,最远处是山。每天我会看一会儿云,白天是大朵大朵的白云,傍晚是铺天盖地的火烧云,美得让人沉默。

我最喜欢的时刻是傍晚,那种天光渐消,将暗未暗的时刻,城市的灯火还未亮起,这座城市带着高贵而透明的黑暗。在京都呆久了,对神社已然无感,游客最爱的清水寺、金阁寺,看过一次也就够了。日本神社的古朴和雅致不需多言,特别是枯山水,硬要看上两三个小时看出一丝禅意,其实也挺烦人。只有京都的傍晚的天色总是让我很着迷,几乎百看不厌。

每个傍晚,我都会骑自行车出门,没有目的地,也没有固定的路线,穿行在大街小巷。有次骑车骑得太远,到了一间神社门口,发现是北野天满宫,一时兴起进去看看。

北野天满宫与大多日本神社都不太一样,它装饰华丽,五颜六色,被昏黄的灯光一打,甚至有些流光溢彩。在日本拜神极为有趣,神龛前都有摇铃,上去拉拉铃,让神注意到你,再往钱箱内丢几枚硬币,拍拍手,可以向神许愿。日本天神很多,竟有百万。每个神都有不同的职责,最著名的稻禾大神主财,而北野天满宫,则是主文化,很多考生在考试前,会来这里求神保佑,考间好学校。

那天晚上,正好遇到北野天满宫关门,进去呆了十多分钟,里面的僧人白衣飘飘,有的扫地,有的收拾,我匆忙出来,看到僧人忙碌时白衣飘然,衣角迅速隐没在黑暗中,觉得很美。我一时走错了门口,竟找不到同伴。当时移动Wi-Fi在同伴身上,手机全然无用,只好坐在门口。

后来我才知道,那晚我是从后门出来的。后院的入口处,横着巨大的树干,挡住车辆。天色已经很晚了,我坐在木头上,灯一盏一盏地熄灭,只有门口留了一枚小小的灯泡,身后是百年前的神社,天色太暗了,月亮也失去踪影。那一刻非常宁静,宁静到了我以为自己穿越回了几百年前。或许几百年前的古人,就是这么看月亮,就是这么等人,就是这么将心愿寄托在神的身上。我坐了十几分钟,同伴终于找来,我们俩推着自行车,一拐弯就走回了居民区,看到了便利店,瞬间又回到了现代。或许只有在京都这样的城市,才可以这么自然地体会到历史的流动,轻易给人穿越之感。

或许用穿越并不恰当,而是日本的传统仍然保存在了日常生活之中。几年前,第一次去日本,那次只是短暂出差,结束工作后,下午去南禅寺转。那天突然下起了鹅毛大雪,寺内有人举行婚礼,正好遇到新娘和新郎站在门口等候客人。新娘穿白无垢,雪白的雪白的脸上是鲜艳的红唇,新郎穿传统服装。几部黑色的礼宾车缓缓驶入,穿着和服的亲友们下车。他们款款走在雪里,走向那对新人,真是美极了。

我在南禅寺内散步时突然想起,川端康成写的《古都》里,女主人公千重子就是在南禅寺与恋人散步谈天。住在京都,略微留心,这种历史和现代、文学和生活的交汇实在太常见。不过在南禅寺举行婚礼仍然是富人阶层的消费,像南禅寺这种有名气的大寺庙,租赁费用昂贵,整场婚礼花费几十万人民币不在话下。

日本大多神社和寺庙都是私有,政府有特别补贴,无需交税,门票和收入都归私人所有。出家在日本算是不错的职业选择,僧人大多是子承父业,他们既可结婚,又可以吃肉。既然神社和寺庙是私有财产,相当于一家盈利公司。为了增加收入,僧人自然是想尽办法让客人多来。日本神象大多可爱至极,最出名的稻荷大神便是一只狐狸。每个神社创收的方式多种多样,不仅有许愿钱箱,还生产各类周边,例如手机挂饰,各种产品都极尽心思,让客人掏腰包买下。几百年的神社和寺庙在商业的自由竞争中也造成了日本神社遍地开花,审美越来越高级。稻荷大神不仅是大神,也是极为成功的商业产品,在日本各地都有分社。最著名的京都伏见稻荷神社,社内有成千个朱红色鸟居,便是各大商业公司捐赠,公司和商人都以能在此留下鸟居为荣。

鸟居有大有小,财力雄厚的,鸟居就大,柱子都比其他公司粗很多。当然,最重要的鸟居当然是,400多年前,丰臣秀吉于捐赠的大鸟居。几百年来,成千的鸟居伫立在此,密密麻麻,每一根鸟居都是希望,都是历史,不论时间如何流逝,不管世事如何成败,这些关于希望的执念,都很动人。

来日本前,总见有人谈论日本泡沫经济后,停滞的数十年,以为此地如何凋败,但在日常生活中好像并非如此。日本国内经济竞争异常激烈,各个门类精细化程度令人咋舌。平时我除了去便利店,每周还会去大型超市购买食物,在京都的超市里,光是豆腐,都有几百种,物品种类多,每样都很惊喜,即便是嫩豆腐,都能分出十几个不同的品牌和分类。还有薄荷叶,即便只是三五片,也会洗干净放在包装盒里。就连卖一枚西瓜,瓜农也要签上自己的名字,写上几句“种瓜已久,保证质量”之类的话。当然了,如此精细,价格也自然不菲。

不过有些东西就便宜极了,比如说饮料。之前在某本书里看过一个说法,大概是一个国家的富裕程度往往体现在人们喝什么饮料上。发达国家的人们选择各类饮料、茶水和咖啡,很少会有喝白水的习惯。英国也是在工业革命后,茶才成为了日常的饮品。日本作为发达国家,这一点特别明显。饮料自动贩卖机在街头随处可见,三五步就有一台。这些贩卖机属于不同饮料公司,机器中只出售自家公司饮料,品类多得惊人。商业的自由竞争带来便利,也培养了消费者的习惯——日本人喜欢喝饮料,饮料不比纯水贵多少。

日本商品市场竞争激烈,简直到了残酷的地步,又因大部分日常消耗品由女性来做消费决策,各类厂家在包装和产品样式上各类卖萌。住在日本久了,会觉得这是个举国卖萌之地。不过日本人和全世界人民一样,怕胖,各大饮品公司又开辟了新战场,无糖低糖饮料果汁蔬菜汁,包装上写明含糖10%或30%,任君自选,包装天然而有野趣,极力让人相信这是健康的。

不仅是饮料,日本零食也是如此,品类繁多,特别好吃。奇怪的是,虽然食物如此丰富,但日本人普遍并不胖,此地的中年人,特别是妇人,根本没有中年发福的困扰,个个都精瘦得要命。偶尔见到胖子,那一定是极端的胖,必定要超过200斤。

按照日本人的收入,这些日常消耗品并不算太贵。泡沫经济后,此地仍然商品丰富,人们的生活并不困顿。虽然日本政府并不鼓励进口,关税也不低,但比之中国,外国商品还是便宜太多,所以日本人并不需要代购。不过他们现在也知道代购是什么了,就是从日本买商品给中国人的人。

在日本工作,总是要跟日本人打交道,鞠躬是免不了的。我最怕的是道别时分,每次都得深吸一口长气。日本人一定会把客人送到电梯门口,然后反复鞠躬,电梯里的人也会反复回礼。可气的是,日本电梯普遍狭窄,又装有自动探测器。如果鞠躬被探测头感应到,门不会合上。这样电梯门一开一合之间,总要鞠躬十几次。好不容易等门合上,里外的人都已经晕头转向。

日本人守礼举世闻名,但这种礼貌多半是出于规矩,要说有多少真心则谈不上。日本人喜欢这种礼貌吗,我看也未必。只是他们界限森然,不熟的人,礼貌相待,如果熟悉了,也可以很轻松地交往。虽然说,日本人在公共生活,例如工作中,极为刻板,但在私人生活中,却又极为放松。

如果你试着和人本人喝场酒,就能发现,其实日本人的面部表情也是很丰富的,有次因为工作,与同事们住在一家温泉旅馆。那时工作即将结束,大家都很轻松。日本合作商泡完温泉,喝了几杯酒,竟然开始唱歌跳舞,全然不顾浴衣宽松,随时有走光的风险。一屋人在寒冬里,泡过温泉,喝了清酒,面色发红,这位日本人开始吐槽起自己的上司来。我们与他并非熟人,只是因为工作短暂相处一周,此刻他却放下戒心,跟我们诉起衷肠。

日本人有种普遍的表情,最典型的就是瞪圆眼睛,露出惊讶的样子,这种典型的表情在韩国人身上也很明显,他们是脖子朝后,张大口,表示惊讶。或许因为我是中国人的缘故,反而总结不出什么规律来。

在日本,走在街头,最好玩的场景莫过于看日本人接电话。下班时分,白领们疲惫又沉默地走在路上,这时如果来了电话,他们会立即停住脚步,挺值身板,然后昂起头,把手机放在耳边,精神抖擞地说,莫西莫西。后来住久了,才发现,日本人只有在接不熟的人或工作电话时才如此,如果是闺蜜、恋人,接起电话后,说莫西莫西,也会拖长字音,懒懒散散。

虽说日本人各有不同,但可以确认的是,他们的公共生活,特别是在公司,是很压印的。我有位中国同事原在日本大型企业上班。他留学日本数年,早已习惯日本人的生活方式。但他发现,学校和职场确实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环境。他初入职场,发现这间日本第二大的电器企业每个月都让员工给自己评分,他自觉干劲十足,打80分,结果被上级谈话,问:前辈们都给自己打50分,你怎么可以打这么高呢?这次就算了,下次还是从30分打起吧。

他一时语塞,日本企业的等级制度分明,下级必须无条件服从上级,若有任何个人主义表现,则视为越礼。日剧里常见男人们下了班三五成群在居酒屋喝酒,其实这是件苦差,下级不能拒绝上级的邀请。虽然说,与朋友同事相聚肯定会快乐,但无法拒绝,当然令人苦闷。不过这对日本人来说,下级服从上级,是类似于“日本的真理”,身在其中,或许不觉得受到束缚。

不要以为一旦熬出头,成为担当甚至社长就能获得完全的自由。在日本企业上班,即便职位很高,上班也只能开日本车,即便你是社长,对奔驰车强烈地的着迷,那请你在周末自己开车玩吧。上班的时候,请老老实实开日本车。这种无形又全方位的拘束,很容易让日本人变得压印,即使在私人空间中极为放纵,也是对压抑的反叛。

在日本与众不同,需要付出的代价,比别的地方更高。那些流连于新宿站,打扮奇特的年轻人,也只是因为他们的同伴,都那么古怪而已。当周围的人都奇特的时候,奇特就成为了趋同。

若说住在京都时留下的遗憾,那就是我几乎没有交到朋友。这与我不会日语有关,但即便是生活在日本多年的中国人,只要不是出生在日本,那融入日本人的圈子就是件难事。

我最常去京都站附近一家烤肉店,店内有个中国女孩在里面打工。每次去,都见她忙忙碌碌,不停地点单传菜做服务,店内就她最忙,虽然其余的服务员也勤恳,但她几乎像个陀螺转个不停。遇到中国顾客,她理所当然地干更多活。同事告诉我,如果想融入日本人的圈子,你必须得让他们相信,你能做得比日本人更日本人。

在日本企业工作,普通的职员一刻不闲,即便只是在咖啡馆打零工,那也手脚不能停,收银保洁服务,有任何空当都是不对的。这个中国女孩想要融入这间烤肉店,就必须比日本人更努力。但那些不想融入日本人圈子的中国人,则生活在自己的圈子里,在日华人有非常紧密的社交圈。华人几乎覆盖了每个行当,留学机构、房租中介、二手家具、装修维护,任何本地服务都有中国人存在。初到此地的中国人,只要透过一个人,就可以找到相应的中国人。

这也解答了我长久的疑惑,为什么久居海外的华人会比国内的人更爱国?一旦国际上有任何外交事件,华人立即就会团结起来声援祖国。或许是因为,在海外的华人本身就有紧密的圈子,而且在生活在异国,会以国和国的关系,替代人与人之间的关系。

虽然说几乎没有交到朋友,但我还是有半个日本朋友的。我住的房子后面有条河,河床干枯,常年无水,成为了流浪猫的聚集地。那几个月,傍晚骑车回家后,我就会提着猫粮袋子,走到河边去喂猫。那时夜已经很深了,只有河岸旁的民居里透出的微光。我站在河床边,搓响手中的塑料袋,数十只猫咪就会从四面八方跑来,场面非常壮观。

喂完这里的猫,我还会走远一点,去到一所小学附近的停车棚,那里住着一群刚生下来的黑猫和一只瘦弱的短毛杂花狸猫。我每次都把罐头留给这只瘦弱的花狸猫,为她额外补充营养。她和其他流浪猫不同,十分亲人,吃完就躺在地上任人抚摸,发出咕咕的满足之声,有时还会爬到人腿上,主动蹭人。比起河床上那群吃完就走的白眼狼,她可爱多了。

久了我才发现,不止我一个人在喂猫。单车棚里偶尔会有便当盒,隔天又被收走。我想,这只猫妈妈肯定还征服了其他猫奴。有天,我终于见到了另外一位喂猫人,她是个单薄的老太太,把自己做的猫食,放在这里。我们用日语打了招呼,她意识到我并不是日本人,但还是笑眯眯地告诉我,这只猫叫妮酱,是这群黑猫的妈妈,她还说了很多,但我的日语只能理解到这种程度。我还傻乎乎地问她,那黑猫的爸爸呢?老太太笑眯眯地看着我,听不懂我在说什么。

后来我们俩经常在喂猫时遇上,虽然言语不通,但同是对猫的喜爱,以及对喂猫人的亲切,总是能通过眼神交流。回国前,最后一次去喂猫的时候,我多给了狸猫妮酱一个罐头,告诉她我要走了,以后不能来喂了,那天我特意多等了一会,只是可惜,没等到那位老太太,没能与她告别。

虽然说群体的共性不能替代个人的差异,但是我也知道,每个人的差异大过国籍、肤色和性别。如果时间足够久,我想我可以和这位日本老太太成为朋友。任何国家事务,在个人的深入交往中,是可以抵消的。这种喂猫的感动,远比宏大的理念真切得多。

虽然在京都的日子都过得一模一样,有时重复到了枯燥的程度,我还是会被它震撼。我租住的房子在市中心,楼下是间便利店,我时常下去买饮料。有天晚上我去便利店,发现想买的那款饮料卖光了,就走去斜对面的药妆店买。我来过这间药妆店很多次,大多时候都是在白天,没注意到隔壁有间很小的神社。那天晚上神社门口的两排灯笼亮起来了,门口参天的两棵大树投下黑影,灯笼显得很亮。我走到旁边看了看,这间神社真小呀,大概占地不到100平方米,院子里的神龛中供着神,靠里有间小屋子,里面大概是有人在合唱。

我站在院子里看了一会儿,发现这间神社似乎已在这里几百年了。

那一瞬间我觉得很感动,或许是那种屋内合唱的声音,又或许是灯笼的光与明亮的药妆店比起来太过微弱,我似乎感受到某种神圣。它与京都最负盛名的寺庙神社的庄严而宏大都不同,这里是种日常的神圣。这间神社就静静地在现代化的住宅和商务区里,低矮地存在了这么多年。

这种日常生活中的神圣,会在片刻里让我意识到这座城市的固执。京都之所以能完好地保存建筑和传统,与政府努力分不开,但更重要的可能是京都人的骄傲和固执。国内若有某地成为了旅游区,那几乎可以想见,热门商圈的住户们都迫不及待地出租自己的房子,改造成商铺或民宿赚上一笔。但京都人似乎并不这么急切,有些老人,房子宁愿空置,也不愿租给任何人,子女们继承了房屋,也不愿出售。这些普遍的选择里,难免是因为他们把自己的生活、坚持的传统,看得比钱更重要。

只是这种固执有时会显得很刻板。我有次与同事吃饭,看到店内有卖烤鸡翅,一盘两支,我们三个人,想点一份半……跟店员说了很久,最终被拒绝了。在店员和老板看来,一份鸡翅就是两支,要么两支,要么四支,三支不符合规矩,宁愿不卖。

久居日本的中国同事也跟我抱怨,每次回中国办事,总有人告诉他,这样也可以,那样更方便,搞不好托托关系,不用费力也能解决。同事说,可是在日本,办一件事,就只有一个办法,这样多省心!这种极端守规矩当然会给人安心之感,因为罕有变故,只要沿循规则,一步一个脚印,最终总可以办成。只是在这种环境下,破坏规则的代价就很大。有次我傍晚散步,忘记看红绿灯,在红灯时过了马路,结果两边都有车飞快地驶过,我猛然侧身才没被车撞。日本很少有人闯红灯,司机默认不存在这种状况,于是把车开得飞快。但万一有人闯红灯,被撞死的几率很高。

为此,在日本遵守规则才是最重要。我不得不承认这里是缺乏活力的,因为创新和发展,需要破坏。在完善且刻板的制度下,发达社会被就像被诅咒了,只是在其他地方,这种诅咒似乎没有日本来得严重。

住在日本的中国人最常被人问的是,你觉得日中关系以后会怎么发展?——这对我而言,近乎天问。其实他们真想问的是,你觉得日本还会侵略中国吗?这个问题值得思考的并不是它的答案,而是提问的原因和心态。回溯历史,中日关系肯定是中国历史上最纠葛的一段。即便在世界大战中,中日也并非两个交战国那么简单。一个小小的看似温驯的岛国,竟然狂暴地侵略了它巨大的邻国。这里的重点在于中日原不平等,而看起来弱小的日本竟然如此残酷,并且侵略得极有效率。

即便在最激进的中国民族主义网络社区中,辱骂美国和辱骂日本,是会出于不同的心理状态的。对日本人,中国人往往有复杂的情结。在很多关于日本的文章中,一类是纯粹出于历史的厌恶,另一类是全然的赞美此地的美、干净、优越,但是这种赞美背后,怕也是有恐惧存在。

这么多年来,中国人观察日本的视角,大多是都仰视或俯视,却很少有平视。住在京都久了,我作为中国人,也体察到了自己心态的变化。我不再赞美或厌恶日本,甚至没有恐惧,开始平视这个国家。这或许也是跟近年中国的经济发展相关。中国确实变得自信了,它的国民也如此。

我想这种心态的改变不止发生在中国人身上,同时也让日本人发生了改变。近年来总有媒体说日本极右翼势力抬头,我倒真见过极右人士,还和她吵了一架。有天我和同事在超市买完东西,正在排队结账。大概是我与同事说了几句中文,被后面一位女士听到了。她突然大嚷了一句,我以为她嫌我付钱太慢,于是赶紧拿着零钱走开。可她还在大声嚷嚷,我问同事那人在说什么?

同事气到不行,说,她嫌我们很吵。

我回想了一下,我们一直都在低声交谈,绝不至于吵,现在整间超市都只听得见她在嚷嚷。于是说:啊,这个人自己才吵吧?同事将这句话翻译成日语,回了一句。

这位女士吓了一跳,发现我们竟然听得懂日语,她更生气了,说:“中国人都很差劲。”——其实日语里脏话的词汇非常有限,比之中文里五花八门的脏话,简直到了匮乏的地步。不过她态度蛮狠,不用敬语,已是非常恶劣,又指着我们反复说中国人差劲。同事翻译给我听,我说:“有的日本人也很差劲啊!”

于是我和这位女士就隔着语言,靠着翻译,在超市里吵了一架。收银的店员已走得远远的,躲在货架后,这也是日本人的个性,谨小慎微,不惹是非。他们经常道歉,但并不觉得有所愧疚,只是礼貌而已,但眼前这位,连基本的礼貌都没有了。

我们吵到后来,她也发现并非我们的对手,于是气冲冲提着两瓶酒走掉了。同事气得要死,她住在日本六年,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事,无论如何,这样中国人和日本人的冲突是很罕见的。我想这大概就是右翼吧,看得出来她已经喝醉了,而且很穷,拧着两大瓶廉价的酒,酒精已经毁掉了她的人生。不仅在我看来,这很可笑,在普通日本人看来,这也是很可怕的吧。极右翼势力抬头什么的,可能也是很少数人的个人行为引起了媒体报道,谈不上势力,更谈不上抬头。

虽然极右很少,但左派很多呀。因为住在市中心,楼下常有游行队伍经过,我常看到日本共产党游行。有人举着旗帜和标牌,有人用喇叭呼叫口号,大多数人则是有说有笑。我趴在阳台上看着,队伍里有人发现了我,大笑着跟我招手,让我一起参加,竟像是要去郊游一样。

一派歌舞升平之景,确实有世界已走到尽头的安宁。

但反观世界,甚至不用看很远,只看中国与印度,就知道福山说错了,这世界没有尽头,民主不是文明最终的形态。历史发展的轨道不是平的,唯一可以肯定的只是——所幸它不是圆的。或许无尽的起伏和未知,不断革命与反复才是历史的真相,至于未来是什么,却是茫然。

不过这与日常生活的关系太大。我住在日本时,喜欢和厌恶的并非是这么宏大的东西,而是短暂的、闪光的真实的感触。我欣赏日本人对日常生活的敬意,在四季更迭,每个重复日子中,用食物、礼貌、房子、植物、交谈、秩序构建的敬意。在日本住久了,甚至对天光变幻的体察都更细致了一些。而我所厌恶的,就是僵化和不得不遵守的制度。人生活在这里,得到的多,失去的也多。对个人而言,得到的仍然是多的。作为普通人,无需太挣扎,无需太漂泊,即可安稳地过上一生,或许也是件好事吧。

不过人总要明白,无论如何祈祷,世事不会一成不变。现代生活基本运转的原则是,个人在不同的地方睡觉、玩乐、工作,有不同的同伴,接受不同的权威的领导,没有一个总体的理性计划——而在老年化最严重的国家,日本的安宁透露出一股疲态,即便是年轻人,也趋于安稳与保守,导致这里缺乏活力,看不到太远的未来。

离开日本已经将近两年。当时走的时候急匆匆,房子和东西都没有收拾,以为很快就要再次回去。世事难料,回国后我的生活发生了许多剧烈的变化。几乎在一时之间,那种安宁就从我的生活里消失了。才回国几日,我查出身体不佳,换了工作,换了住处,投身于激烈的治疗和日常。

几个月后,托友人将房子里的东西打包好寄回国来。那只大箱子只能走海运,竟花了一个多月才送到我手上。这箱衣服有一种特别的味道,一种晒后的清香和密闭的陈味,这种味道就像住在日本时体会的心情,好天气,好地方,却宁静得让人发闷。

有很多事,我都忘了。在打开那只漂在海上几个月的包裹时,曾熟悉的味道让我想起了这个国家——狭长的、干净的太平洋上的岛国。人们沉默且有序地生活在这里——这里就是孤岛,这里的每个人也像一座孤岛。每当我回想起来,只记得疾驰而过的洁白电车,低头匆忙走过的人群。人们穿着都好类似,我也从不知道他们要去往什么地方。住在这里的日子里,印象深刻的似乎只有我遇到的天气,还有只属于日本的,冷酷到仙境一般的美和宁静。

责任编辑:金子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