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有勇气,但不要有观点。

莫比乌斯结构

作者/国生

高二和高三那两年,我一直坐在教室的倒数两排。这和我的身高没什么关系。我一米七四,中等个子,边上坐的都是超过一米八的竹竿,或者胖子。我只是不太受到班主任的喜欢。也许因为我禁止父母接触班主任(我威胁他们,要是送礼,我就退学),也许因为我是常常带头搞些小动作的那种坏学生。

他个子比我矮,坐在教室中间。他时常在课间休息、体育课或者放学后这些需要与人沟通交流的时间里,露出那种茫然的神情,好像要缓一缓,才能接住对方的问题、抱怨或者玩笑,然后再费劲地找补回来。通常同学们不太能注意到这里面的勉强与尴尬,认为他是个单纯、热络的小孩子。但那时的我相信,只有我才真正明白他。

等班主任出台了按成绩选座位的机制后,他选择了教室最里面靠窗的位置,中排。我选教室中列,最后一排。这样我能更清楚地看到他,又不至于离得太近。他喜欢冬天,他应该告诉过我这个。即使没有,我也能从记忆中找到与之相关的证据——仅从一动不动的后脑勺,就能判断他对窗外的冬天入了迷。我常故意经过,看看那种凝固的神情。有时我会注意到他呼吸时上升的热气、有生冻疮迹象的耳垂或者手背;他草稿纸上密密麻麻的演算笔记;他那双脏兮兮的运动鞋和深蓝色的袜子……他盯着窗外,窗上满布水汽,又一个抽象画般的冬日,将持续整个冬天。

那时我觉得我这辈子只会喜欢这一个人。这个想法根深蒂固,以至于我的脑子里根本没有其他的空间,当下是不重要的,我厌弃那种盲目的在学习方面的努力与奋斗;未来也是不重要的——这像是一个被植入了我潜意识中的观念——我这样的人,或者扩大到一个虚指的“我们”,是没有未来的。

很多年以后,我才弄清楚当年让我受到伤害的,不是对一个人的喜欢,而是那种念头的偏执。这里面有一些未经审视的危险事物:僵硬、极端,缺乏弹性与空间,也因为这些特点,使那种“喜欢”变得肤浅与盲目。你可以说那是一叶障目,也可以说是我在迅速坠落的过程中,抓住了一棵虚构出来的大树。

我急于去摆脱什么。词不达意,南辕北辙。我没办法正常地表达,性别阻碍了我。我不能去写:我喜欢上了什么人。那会儿这类感情完全不成立(我自己也不能理解)。我给自己取了各种各样的笔名,可能有“小黑”、“经年”、“飞鸟”……我用这些笔名写下了一些幻想,有时只是一些简单动作的描述,有时会涉及到更为黑暗甚至血腥的东西。这些文字还躺在那个旧的书橱抽屉里,上面压着毕业后没扔掉的习题册。一个封面上印着维尼熊的本子。

另一方面,我又急于去表达。甚至因为迫切要证明这件事情的合法性,表达得有些过分。我主要在说我的母亲——一个温柔、愚钝的传统中年女性。我告诉她:我不喜欢女孩。我说我喜欢男孩,这不是变态。一种正常的感情。我还说过,那个男孩喜欢戴帽子,夏天戴灰色的棒球帽,冬天戴黑色的针织帽。我在一种强烈的羞耻中,说了这些。

她回避了这个话题。我猜她是觉得我那会儿处于高中的紧要关头,精神也一直不太稳定,所以不能说太多来刺激我。

“以后再说吧。”

“你觉得我在骗你?”

“我不是这个意思。”

“但你不相信我。也不承认。”

那是一个夏天的中午,临近放暑假。我还记得母亲做了我喜欢吃的改良版鱼香肉丝,一道酸甜口的菜。我们没动几筷子,她也没过多劝我。我们在这个问题上僵持了一会儿后,午睡时间到了,母亲停止和我争论,用沉默对付我。通常我会关上门,打开空调。我不一定会真的午睡,有时躺在床上听歌,有时趴在窗边的桌子上看小说。那一个半小时属于我。

但那天中午,我走进房间,没有关门,甚至没有开空调。我仰面躺在床上,没有那个旧空调机的噪音遮盖,外面的蝉鸣尖锐极了。或许是这个启发了我,我开始用指甲抠凉席。一下,两下,三下……发出均匀又刺耳的声音。接着母亲发现了我在干什么。

“你希望我说什么呢?”她在我床边坐下。

现在,轮到我用沉默对付她了。有半小时,也许更久,我抠着凉席,发出频率稳定的摩擦声。我觉得我在对付某些不公正的东西。


事实上,那种偏执并不是突然出现的,它一直存在,甚至有可能先于后天经验对我产生的影响。更早的时候,初中,对那个比我高一级的男孩,不也是这样的么?还有大学,另外一个人。除了这些,在其他方面我也一样偏执。警惕、任性,要按照自己的想法来做。

是这个要求了我,必须违反所有形式的“威权”的规定动作。

或许这种“违背”,是我与外界发生关系的方式。不如此,我没办法存在于这种身份之中。同性恋。有几年,我不敢直面这三个字,它的发音、字形、作为某种术语在文本中的使用都让我感到某种羞耻。其中还夹杂着“我不应对此感到羞耻”的羞愧……我必须违背,首先要违背传统道德,接着要是所有扩大出来的主流意义上的看法。

最后,我需要违背的是我自己——那些不中正的想法,比如某种自卑所导致的自负,内化的恐惧,以及所有在后天形成的流于表面的观念。

要有勇气,但不要有观点。我一直这么告诫自己。

等我模模糊糊地有了这些概念,我正式向母亲出柜了。那是大一的冬天,过年回家。这不是个深思熟虑的决定,非常即兴,也许只是因为她来我的房间坐坐,而我没想好要说什么。那些话不受控制地被说出来,这回它要中立冷静很多。我提到了同性恋的定义、法理和医学上对此的看法,以及当下环境的转变。

“以后会不一样的。”她又说了这句话。

“你相信我作为一个成年人的智商与理解力吗?”我问她。

“相信。”她说。

她告诉我,她没什么不能接受的,她只是害怕我未来会孤独和伤心。

“这不是由我决定的。”我说。

我想到在念高中时,我还对她说过一些傻话。我说某某哪怕考上了清华大学,那个学校会有无数个他。但我即使念的是一个烂学校,那个学校只有一个我。

她说她相信。

其实我说那话的时候,根本谈不上不相信与否。

那只是一句蠢话。


我很容易陷入到某种形式的愚蠢中去。这是说,在我自认为强大的过滤系统之中,还有很多容易忽视的漏网之鱼。比如我过分地相信我跟母亲所提起的那种“特殊”,它造成了我很多年的自我孤立。拒绝普通的人、友谊、情感。这种矫枉过正中,有一些难以察觉的轻浮。再比如,因为这些充分的怀疑,当我找不到理由去质疑一个对象时,我会过分地相信它。一种被我创造出来、毫无保留去拥抱的热情。

对于我的同性恋身份,度过最初几年的惶恐之后,我进入到截然相反的状态中。我不加掩饰,甚至有意提及。我将它作为某种实践,来抵抗日常世界的压抑。这当然是一种更为轻便,且容易被人记住的做法。它的初衷是我活着省力,如果有什么两难的境界,不在于我说或不说,让别人进去吧。让别人去决定接受还是不接受。

我也慢慢意识到这个身份所具有的解放意义。当你彻底没办法进入到主流系统中,无法建立一段稳定的受保护与认可的关系时,你就会反过来去质疑那些关系本身:

爱,太容易被浪漫化、被虚构。

婚姻,过时的制度,各种意义的自由的终点。

……

在大学里,我遇到了性少数群体和女权主义的团体,有些是校内的社团与活动,还有一些是社会上的。北京、上海、广州,我第一次作为独立的个体与所谓的“社会”发生关系,正是因为我的同性恋身份,以及我对此的表达与行动。一次次的工作坊、见面会、粗陋的戏剧与行为艺术;各种当面求同存异,背地里却针锋相对的话语与理念。每个人都会说,我们所呼吁的一种真正的平等与多元。多好的两个词,是那几年我唯一相信的事物。在我还不太明白文学写作是什么的时候,我甚至认为,这是我想要去写作的对象,和想要表达的理念。

但他们真的能接受不同观念的存在吗?如何对待喜欢处女的直男?或想被豢养的女性?他们又是怎样处理自身的问题,是否能突破他们所反对的那些人身上常常有的虚幻迷思、那些内化的性别观念?

遗憾的是,很多人不能。高举一句标语,只需要几句他人的怂恿、一点盲目的勇气。但要向内审视,去推翻历史在自身上的作用,并根据一些理念去重构一个自我,则要难得多。它需要强烈的意愿、真诚以及巨大的勇气。这也是我很久以后才知道的。在那个时候,我只是难以掩饰对此的失望与厌倦,并迅速地离开了现场。


我的文学老师走走跟我提起过,她不相信任何形式的组织。这话在当年,对我来说是矛盾的。如果那个组织的理念,正是你所信仰的理想呢?

这暗示着一种非黑即白的划分方法:你同意,或者不同意。并以此决定你的态度与你所看到的事物的本质。事实上它是一个复杂而微妙的系统,细菌和病毒之间,没有明确的界限。我们往往很难分辨,到底是个人秉持着某种理想而加入了组织,还是我们的思想被某种理想植入,让组织成为了一种具有重大地位的存在?

走走说,组织是危险的。要远离那种可能性——你的个体性,被一些含混不清的概念偷换。她不止一次地跟我说过这些——最初我拿着小本子,让她给我讲小说写作的技法时;我们成为朋友,坐在梧桐树下的露天咖啡馆时……我想,或许她对我存在着某种担忧,来自于她曾经的年轻的经验:脆弱的人,总是容易被理想的火光灼伤。

这是我所有表达的前提。

但在这个前提之后,我无法回避或否定我在性少数群体组织与女权团体中的经历。从非常个人的角度来说,正是那些经历,以及我曾偶遇的那些值得尊重的运动者们,唤醒并明确了我的个体性。因此,我不得不陷入另外一种反思,我“逃离现场”的行动,是否陷入过于个人化的窠臼?

我无法左右的事情太多,我甚至不能左右我未来的命运,抑或这个凌晨的想法。我们总是在一种十分随机的动机中发生偏移。

现在,我二十出头,还算年轻。我每周去三次健身房,练出还算过得去的肌肉线条。我有时会出门约会,当然大部分时候,我难以忍受约会这件事,就像我难以忍受过去在公司上班时的写字楼格子间。我写作,值得高兴的是我入了门,虽然没多久。我写同性恋,那些故事往往是虚构出来,但聪明的人能看懂我在故事中的位置。我有一个让人赞叹的母亲。当我在电话里说起我的某些担心时,她问我移民要多少钱,她给我。

我不止一次和朋友聊起我们还能做什么,我的回答常常听上去幼稚且无力:做正在做和想做的事情。但诚实地说,这是经过我思考之后的想法。我的任务不在于任何形式的表达,而是作为一个写作者,写出我真正关心的东西。也许是一触即发的孤独,也许是漫长的伪饰中片刻的真实,也许只是某个人对着窗户发一会儿愣。

或许我唯一要比过去更为注意的是:

任何的出神与失控,背后都有一层正在聚拢的阴影。

责任编辑:卫天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