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这样一个时节和她躺在一起,已是二十年过去。

钻戒

作者/叶端

如果不是女儿提醒,他不会想到,他和慧方结婚已经二十年了。

那天他坐在书房,空调漏水,一直漏到写字台后头。怕打湿电脑,键盘悬空立着。女儿推门进来,说:“今天是一月十八号呢。”

他打开日历,确认道:“是一月十八号。”

“你想想?”


让他自己想出来是不可能的。从二十年前起,他对这一天就失去了记忆。他们一月十八号拿的结婚证,二十号在家里摆了一桌饭菜,只请相熟的朋友。二十一号礼拜天到照相馆照相,一周后取照片,用玻璃罩封起来,竖在进门的鞋柜上头。女的穿婚纱,男的踩着板凳站在女人后头,她不怎么美,但至少比他高出一头。

都是新上场的菜鸟,干劲大,耐心小。结婚两个月就查出一个月身孕,接下来是一年多的苦刑。好在及时断奶,把女儿送回姥姥家,这才得了个清净。他们从没想过结婚有什么值得纪念,毕竟这一摊子事,就够烦的了。

他不知道女儿怎么知道他们的结婚纪念日的,不过也不奇怪,出门旅游总要拿着,防止有非法苟合的嫌疑。他怀疑结婚证上粘嗒嗒的指不定是慧方的眼泪和鼻涕,女人结婚都像受骗一样哭天抢地,从初夜的第一下开始,到他死后她还要拿这个本子去过户他的遗产。其实他的那一本很早就不知道扔到哪里去了,他丢掉的东西有很多,衣服啊、袜子啊、文书啊,结婚证只是其中一样。


“至少买束花吧。”女儿提议道。

如果不作出反应,那就太不近人情了。关掉电脑的时候,他失神了一下。女儿追在他后头,替他关掉空调。

“你不去?”

“我去干什么?”女儿窃窃地说,“又不是我的结婚纪念日。”

他走进卧室,短裤外面套一条长裤,系上皮带。平常这个时间慧方会在床上午睡,从一点睡到三点,或是从三点睡到五点。他们吃饭的时间很随意,生活得也很随意,尤其放了假,就像两个老人。

但今天慧方不在,她去她姐姐家。他想她不是故意的,因为她也一定不记得这一天的存在。


他俩都是高中老师。他教物理,她教语文。一块儿上班,一块儿下班。很难想象他们就像连体婴儿一样生活了二十年。准确地说,是二十一年,他们是在二十一年前分配到一个班级,因而熟悉交往的。

那个时候的氛围还不怎么开放,只是牵了一下手,就像未婚夫妻一样笃实。提前进行下一个步骤是不道德的,他们上了一年小学,直接跳到高中,没过完一季,直接跳到大学毕业。兵荒马乱的几年过后,也曾有过重温旧梦的念头。女儿四岁学钢琴,乘着傍晚她在书房弹棉花,他们正好可以温存一下。然而等到女儿和他们分房睡,反倒没有兴致做些别的事了。

结婚十年后,他们搬了大房子。他在书房里加了一张单人床,以供偶尔客人留宿。渐渐地,他反倒不怎么爱到卧室午睡。

他们都不是适合家庭生活的人,但是这么多年过来,甚至有了比一个人更多的自由度。家庭是个任人打扮的小姑娘,关起门来,怎么过都可以。

但是现在,他们制造的那个小姑娘向他要点什么了。


幸福?

还是幸福的假象?

他们住的地方,靠近大学城。他一面开车一面往两边瞟,两三个花店都关门了,想起来现在放寒假,学生们都回家了。既然买不到鲜花,他干脆开到超市,超市三楼有一个货架卖装饰用的绢花,意思也差不多。

也许是因为许多店面关门的缘故,商场里格外拥挤。超市在楼上,一楼都是些平常的店铺,卖衣服的、卖鞋包的、涂指甲油的,一边连着肯德基、必胜客,另一边有一些首饰专柜,多是些小情侣携手闲逛。

久不进商场,一时找不到电梯入口。恍恍惚惚往里走,照见一家门店。倒是熟悉的名字:老凤祥银楼。

也就是一时的错愕,他走了进去。三四个导购小姐,穿着紧身的西装,笑脸向他迎来。

“先生您好,您要看金饰、银饰,还是翡翠玉饰?”

“我随便看看。”说着,他倒不好马上走出去,沿着柜台一个个转过来。

一名导购小姐紧跟着他:“请问您要做什么用的?生日礼物?新年礼物?我们刚推出了新品,消费满一万元,送一只价值两千的限量属相金猴。”她是个娴熟的业务员,他一侧过耳朵,她就将他引向放置赠品的主柜台。那只金猴很小,被丝绒盒子衬得闪亮亮的。

“谢谢。我不需要。”

“这个翡翠也很好的,您看看,送人也吉利。您不要金猴的话,可以打九五折,我们店里难得做活动的。”

“不。我不送人。”他瞄了会儿说:“我是,我是给我爱人——家里那位买的。”

“哦,是吗?”导购小姐道,“您太太喜欢什么样的?”

“我也说不清楚。我们结婚二十年了。”

导购小姐了然一笑:“啊,那挺重要的,一定要送钻石啊。是一个好的寓意嘛,独一无二、长长久久。”


他母亲六十岁生日的时候,他买过一对金耳环、金手镯,农村里戴金是喜气。银饰也容易明白,但是对钻石,男人看不出有什么区别,即便是淘宝爆款上的劣质碎钻,也不过图个闪亮。

随着导购小姐的手势,价格从五百、八百、一千、两千,直飙升到五位数。一圈圈小小的圆环,仰头亮出光芒万丈的一颗钻。标价体贴而羞涩地斜黏在下头,导购小姐用钥匙打开玻璃柜门,取出他视线所及的一颗。

“您看看,我们这钻石都是最好的。看这个光的走向,还有镶嵌的做工。这颗小点,那颗更大,但是纯度没有这颗高,稍微便宜些。您可以比较比较。” 

他接过戒指,小心翼翼捏着戒圈,左看右看,也看不明白什么。见他不说话,导购小姐又拿出几颗,一一请他看。他想把戒指戴在小指上,没想到在关节就卡住了。导购小姐抿唇一笑:“我戴给您看看?”

他把戒指递出去。

长长的、却没涂指甲油的拇指和食指拈过他手心。她伸出左手,五指微分,右手轻轻地从指尖拂过。这是只年轻女孩的手,柔嫩,纤长。小小的戒指毫不费力地套进无名指,镶嵌在最后一个指节中间的地方,柜台里的灯照上来,天花板上的灯照下去,一瞬间使她的手指有些透明了,只看得到那闪亮的一圈。而他的眼睛适应这光晕以后,她乳白微黄的皮肤,细细小小的绒毛,都从背景里钻出来。他看见那手指里,蕴藏着一个女人最深刻的肌理,那种可爱的,做作的蜷曲,摇摆的姿态,勾人心弦。

慧方,他的妻子,她的手指也是这样好看的。至少在他们结婚的时候,他讶异她的手那样长,却由得他紧紧包裹。这是一个女人最年轻、纯洁的时候,她的手,在他们结婚以后,渐渐粗糙、结茧、变型。她的指节不再是天鹅绒被般柔和的皱褶,而像沥干的腐皮,皮肤暗黄,长了斑,还有愈合后的刀口。

这个年轻女子的手,令他想到他的女儿。想到那些虽有机巧,可不容他拒绝的小情调。他看见她无名指仿佛不堪其重地、用力地抬起,勾勒以兰花指的曼妙。他忽然明白为什么人们愿意花大价钱买一小颗石头,比起一百张红色钞票、两台电视机、一架钢琴,钻石是一切代价之浓缩,妆点女人举手抬足的多情刹那。

导购小姐抬高手,让他更容易观察。转了转,不动声色地拔下。

“您满意吗?”


他叉开双腿,一手撑在柜台上,望着一屉星斗。

导购小姐的手伸进去,把刚刚那枚戒指,嵌在它原本的位置。柜门合上。

“我再看看吧。”半晌,他叹息着说。

装模作样地再看了几条项链,他快步走出银楼。迎着人流,他找到电梯,挤挤攘攘上了三楼,向售货员询问绢花的所在。然而假的毕竟是假的,撒上香水,也遮不掉绢布和塑料的气味。离得越近,假花便越禁不起细看,胶水从花托下渗出来,花蕊里扎着几根线头。刚刚那种头晕目眩的震撼完全被剥离了,他下到二楼,买了三文鱼和虾、六颗蛇果、一盒草莓、西红柿鸡蛋和葱,接着回到三楼买了几包卷筒纸、一桶油、一条棉背心。

提着三大袋东西,莽莽撞撞地离开收银台。下楼的时候瞥了一眼银楼,两位导购小姐姿态优雅地分立左右柜台,刚才服务他的那个站在里边些,半倾着身,正和一位顾客说话。

中国男人是不懂浪漫的,尤其他生在一个恋爱不需要浪漫的时代,慧方常在婚后懊恼,没享受到什么甜言蜜语的好处,婚后更是与爱情绝缘。他从没有送礼物的习惯,以往她过生日,只是多做点菜。女儿在家时或许买蛋糕,女儿不在家也就罢了。她倒是常给他买衣服,这是做妻子的本分,他想不出他该送她什么,钻戒绝不是他的预期。

尤其他和慧方是财政分开的。

然而他还是走了进去。导购小姐认出他,请另一位导购帮忙招呼新客,向他笑道:“您想好了吗?我们都在等您呢。”

虽然知道是玩笑话,他憨厚地一笑,缩了缩肩膀,搁下一大堆货物在地上。导购小姐热情地说帮他放后边椅子里,他说不用。他的眼急切地望向陈列钻石的柜台,导购小姐拿出钥匙打开柜门,他点了其中几颗。导购小姐坦然地把它们都拿上来,并排放在玻璃柜台。他又一次借用她的手指,把它们瞧个仔细。

多美啊。女人的美是会萎谢的,钻石不会。一个老女人戴着钻戒,恐怕也会增添几分魅力吧。

但他毫无疑问是被这青春的气息吸引了。他无法回到二十年前,重新向妻子求婚,然而他难免有些激动起来——如果他想要重新开始,并不是那么困难的,有哪个小姑娘能逃脱这么美丽的诱惑?多少男人在事业有成后迎来第二春,成功洗清一穷二白的乡巴佬形象?戒指一戴,高跟鞋一穿,户口本上换个名,把未竟的爱情重燃一次。

为了钱又怎么样?谁不是为了钱才结婚的?呸,她们联手起来看他的笑话呢。他敢打赌,他要是真买束假花回家,女儿也要嘲笑他的。慧方一定要讲:“我嫁给你爸真是没享过福。结婚的时候房子没有,床单被子洗衣机电视都是自己花钱买,什么金啊银啊,没见到过。”女儿狡黠的目光该望向他:“那时候都没钱嘛,现在有钱也晚了。人家能记住这一天已经很不错啦。”


银楼里的空气真舒服,超市里热了一身汗,只在柜台站了会儿,人就清爽了。虾在袋子里乱跳。“什么声音?”有人问道。

“是风扇的声音吧。”导购小姐道,“可能通风口堵住了。”

“我家空调也老坏。”他说,“修不灵,老滴水。”

“空调水有毒的,快换根管子接出去。”

“没事的。我老婆还拿那个水拖地呢。”

“你们感情真好。”导购小姐说,“我见过几个老板,给外头小年轻的花得那叫一个厉害,回到家连结婚纪念日都不记得,更别说亲自来挑礼物了。”

“亏得我不是老板嘛。”他嘿嘿笑道,终于选定那个钻石小些,银托却雕刻得十分精致的一个,“再打点折。老顾客,下回还来。”

导购小姐灿然一笑,把戒指装进盒里,拿钻石证书给他看。一面说:“都是上面规定,我们就想帮您省钱,也没有权限。您可以选金猴啊,相当于两折呢,限量版,以后还会升值。”

“还是打折吧。多少钱?”

导购小姐伸出右手,仪范优雅地指示道:“请到收银台结账。”

他还记得提起购物袋,冰块化了,袋子底部湿漉漉的,都是水。

“您用现金还是刷卡?”

“刷卡。”

他从外套夹层掏出钱包,厚厚的一叠。每次支付超出现金数额的商品,都感到有些忐忑。他从众多磁卡中抽出一张,等了会儿,对方才报出价格。

他点点头,在心里算着折扣是否准确。其实电脑是不会出错的,但是早年在菜场已养成优良习惯,非得亲自计算,才会对金额的大小,有数字的实感。

电脑后头递来按键,他犹豫着输了六个数:“密码对不对?”

按键递回来。“您再输一次。”

按键收回去。“对了。”

他松口气,接过金光闪闪的礼品袋。弯腰提起购物袋时,双手不平衡地一斜,谁能想这么轻的东西,抵得过三个月的房贷呢。他不会忘记这一天了。江浙男人,都是顾家的好男人啊。


打开门时,慧方和女儿正坐在客厅看电视。

他坐下换鞋,慧方接过袋子,收检进冰箱:“哦。买菜去了。打你的电话没人应。”

“超市太吵。我买了鱼和虾,不要放冷藏了,晚上吃。”

“那就有两个菜了,另外炒个芹菜豆皮,土豆要削吗?酱牛肉要坏了。”

“土豆削一个,和芹菜炒一起。那么是四个菜,弄个汤吧。”

“今天干嘛呢,煮这么多。”

“煮这么多还不是吃吗?”他撇过头,看见女儿还在看电视,“水果洗洗。”

不消他说,女儿把他塞进鞋柜的礼品袋带进卧室,不一会儿又带出来,藏进沙发后头,用靠枕盖住。饭后在客厅吃草莓,电视看到一半,慧方觉得后面有点硌人,摸出来一看,发现是个首饰袋。父女俩望着她笑。

她拆开包装,打开红色丝绒盒子。第一眼精准地看到标价上的数字,惊呼一声,怕磕掉钻石似的,轻轻地托起戒指。

“戴上试试?”他笑盈盈地说。

她的手比导购小姐更瘦些,戒指抵到指根还有余隙。她戴了一戴,仍有些不舍得:“能退吗?”

“怎么能退。”他扣住她取下戒指的手,“再戴戴看。”

在这流光溢彩的一刹那,没有什么比石头更能证明一个男人对女人的爱。

夜晚,当她梳洗睡下。他只在书房里呆了一会儿,就回到卧室。她少有地侧脸挨着他,靠在他怀里。

“我昨天不该说你的坏话。”

“对谁说?”他关了灯,躺下来,笑道,“我很让人担心吗?还是你……”

“热。”她把被子往下拉些,“又出汗了。你认真洗澡没,黏答答的。”

冬天的街道和往年一样光秃秃的,路灯孤零零地照进窗户,使得墙上形成一道参差的光影。他看见夜风吹得窗帘晃动,冷得使人想哈一口气,才记起身上是热的。在指心驱动的地方,欲望机械地找到方向。他在这样一个时节和她躺在一起,已是二十年过去。

责任编辑:卫天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