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大彭甚至懒得告别,在一个早上,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妇女生活指南

作者/宋倩文

去年冬天,于秀美突然犯了夜里心口疼的毛病。她没告诉任何人,一早摸黑跑到医院,挂了最贵的专家号,原本做好了长期战斗的准备,可老中医一搭上脉,身上一下就轻松了,彻头彻尾,跟窗户外面瞬间大亮的天一样。

自那以后,于秀美跑医院的脚步越来越勤,从前信誓旦旦“治病要速战速决”,以及对西医、输液、抗生素的一系列绝对迷恋,都一股脑扔了个干净,家里常年散着炉灶上的中药味儿,各类艾灸、泡脚盆、按摩仪、理疗仪买了一堆,终于没能免俗,变成了一个热爱养生的老太太。

过完年,天气还没变暖,一位老邻居在城里一间茶馆的门口碰见了于秀美,她正跟老中医依依不舍地话别,两人压着声音说话,哈出口的白气烟雾缭绕,于秀美被老中医逗笑了,却又有些不好意思,捂着嘴矜持地笑。

茶馆门口的车站前面,公交车来了一辆又一辆,都没载上她。

于思接到老邻居的电话时,正在北京出差,只当个笑话听了。可她口中“头发都白透了还能出什么事儿”的两个人,却突然宣布要在今年六月初八结婚了。

于秀美给于思、于念分别打了个电话,例行公事一般地通知了婚期。于念刚在自家麻将桌上摸出一个十三幺,脸上的笑容顿时就僵住了,也没了赢钱的兴致。本想找于思问个清楚,可手悬着,怎么都想不起来于思的手机号是多少了。

她们上次见面,还是大年初一,客厅里电视声被开到最大,于秀美马不停蹄地接着拜年电话,两个孙女一一和何西,陷在沙发里各自玩手机,于思、于念俩姐妹则被于秀美按在厨房里包饺子。

在只负责提供热闹的背景音之下,她们谁也不说话。擀皮、取馅、捏型这些事,就跟小时候一样干得熟练利索,只是那些委屈埋怨,像是在沉默中一并塞进了饺子里,随着被于秀美沉甸甸地扔下锅,一股脑变成了凝结在玻璃上密集的水珠,一会儿就消失了。

这是她们三个人一年之中最别扭的一天,可新的一年,却不得不用这一天来开场。两个人找过各种各样的借口不来,均以失败告终——有一年,于思计划带着一家人躲去海南,在机场过了安检,还是被于秀美亲手抓了回来。她说过,不管她们有多看不惯彼此,只要她还喘气,这一天就必须一起过。

于思从于秀美家下来时,碰上了于念。

于念顶着才烫不久的一头细卷发,穿着羽绒服和棉拖鞋,手上拎着苹果香蕉,正上着楼看见了于思。她一如既往,高高在上,说:

“你不用去了,家里没人。”

于念听了,转身就往楼下走。

“我说,你这又是去哪儿啊?”

“钥匙忘在水果摊了。”

“就你家那一天到晚大门敞着的,带什么钥匙啊?”

于念嫁给老曹之后,就把他们家里留下的两套房子打通,开了个麻将馆。房子在一楼,连着两片院子,从此常年灌着搓麻将的声音,从一楼传到七楼,听得人心痒,半夜也有人跑下来解馋。为了做生意,自然大门常开。

可这话落入于念耳朵里,未免觉得这有些瞧不起人的意思。她抬起头,目光穿过楼梯铁扶手杆的缝隙,狠狠剐了于思一眼。

这一眼她才看清,于思穿着崭新锃亮的羊毛大衣、高跟靴子,肩上背的又是个新包。那牌子她见过,隔壁小商品城里做工粗糙的假货都得卖三四百一个,她可是连假的也不敢认真瞧上一眼。

于念像是被这崭新的一身抽了一巴掌似的,丧着脸,一声不吭。于思却着急了,抓着于念,不由分说地就走。


“妈的事儿,我得跟你商量一下。”

原来,于思已经为“那件事”吃了好几趟闭门羹。于秀美像算好了似的,要么去远房亲戚那儿串门了,要么跟着旅行团出去玩了,唯一一次在楼下碰见,她正要去跟老中医一家人吃饭,于思只得作罢。

于念放下杯子,嘴角还沾着咖啡渍,皱着眉头咂了咂嘴。

“有什么可商量的?她结婚可以,搬到老中医那儿,把房子腾出来,我没意见。”

“除了这个呢?你难道不知道,那家三个儿子,老大瘫在床上,老二到处惹事儿,老三游手好闲就知道遛鸟斗蝈蝈,哪个是省油的灯?妈嫁过去,为受罪吗?”

“于思,我自己也不比人家过得好多少,没资格瞧不上谁。只要别碰房子,于秀美嫁谁都行,我祝她幸福。”

“这房子,妈已经决定跟人家一起住了,说是等他俩入土了,就还你。可万一妈活不过老头子,你说以后该归谁啊?”

于思端起咖啡,轻巧地搅了两下,喝了一小口。她见于念脸上写着绝望,却也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突然想起来,何大彭前几天才说过她,办公室里管人管出毛病来了,看见什么事儿都想插手管一管。要不然就算了,别管于秀美,也别管于念,反正她早就自顾不暇,别提多狼狈了。

于思回家的路上,突然下起了雨。

他们这小地方,本来就路窄车多,一下雨更是让整座城市变成了堵车蔓延的温床,所有司机都躲在驾驶座上拼命摁喇叭,却没有一辆挪得动。焦虑、尾气,通通是超标的。

于思摁累了,盘算着去超市买点半成品,用来对付今天的晚饭。他们家已经很久没有正经开过灶了,一家三口鸡蛋煎得都不错,以此当成早餐、宵夜以及“给外卖加点营养”。她大概不算是个合格的妻子,可这个世界上的男人还配拥有合格的妻子吗?她对此存疑。

何西接到于思“晚上想吃什么”的电话时,跟往常一样,一切“随便”,只明确拒绝了她要来接自己的提议,理由是还不知道要加班到几点。

何西前不久刚分手,六年异地恋,好不容易等到对方研究生毕业,那人却决定留在上海,不回来了。对方拿到30万年薪、进集体户口的offer,问她要不要一起努力试试看?她说算了吧,一句不解释就挂了电话。羞于说出口的是,她害怕那些四通八达的地铁和永远挤不上去的写字楼电梯,害怕留不住,害怕回不来。

无意中被现在的上司发现了失恋的事儿,迎着对方的好言相劝,她一股脑地抱怨了起来。两人从下班后清清冷冷的办公室,一路聊到了灯光温柔的小酒吧里,都喝得半醉,却是被剩下的清醒指导着,慌慌张张跑去开了房。到了最后一刻,何西怂了。

那已经是这地方最好的酒店,楼层足够高,从窗户望出去,也只能看见星星点点的灯,大部分暗着的,就跟这城市里的人一样,灰头土脸。想想刚才的小酒吧,若拿走那层昏黄的滤镜,也是破旧而廉价的。如果有一天,一定要发生这种事,至少该是个灯火阑珊的夜晚,她可不能轻易浪费冲动的机会。

这件事过去之后,上司仿佛什么都发生过似的,依旧每天春风拂面,只是跟她保持着微妙的距离,让人有种说不出的别扭。她鼓起勇气要跟上司谈谈,对方不巧要出差,留下一句“回来再说”,就扬长而去了。

何西整个人都陷在忐忑之中,工作上错漏百出,只能拼命加班。回去的出租车上刷一刷朋友圈,看见前男友搂着至少比她瘦十斤的新女友秀恩爱,真想大喊一声“去他妈的”,可是喊得再大声,也丝毫打扰不了对方,还会因为情绪糟糕助长肚子上的赘肉。

可这还不算最糟糕的。


何西下车,失魂落魄地走在小区里,无意中看见了自家的车,那是于思前段时间发了奖金才换的新车。开回来那天,何大彭满脸不高兴,他许久没有正经工作,只是在朋友公司厮混,原本准备拿于思这笔奖金跟风投资一个“高回报项目”,她却一声不吭拿来买了车。何大彭站在客厅里,说于思自私、算计、一点都不信任他,振振有词。

然而此刻,他却坐在这辆车里,搂着一个女孩亲得投入。何西又走近了些,看清雨幕中女孩的脸,是何大彭混日子公司的前台。她没勇气再上前,何大彭出轨固然可耻,可自己跟上司的事儿,又能光明正大到哪儿去呢?她和这不靠谱的爹,不过半斤八两罢了。

何西坐在餐桌上,那些从塑料盒里拿出来、被保鲜膜紧紧包裹着的卤货、炒饭、凉菜,全都跟从前一样难以下咽。可她像是为了给于思一些安慰似的,狼吞虎咽地往嘴里送。

于思一边递上水,让她“慢点吃”,一边不停地给何大彭打电话。直到进门前的一刻,何大彭才摁了电话,不耐烦地拉开椅子,刺耳的摩擦声差点就让何西拍案而起。

“什么事?我不是告诉你,去见个朋友么?”

“刚接到通知,有个外调的机会,去上海,三年。”

“你走了,我和西西怎么办?”

“西西自己一点问题都没有,至于你,跟我一起去不就得了?趁你现在没什么事,正好换个环境。”

何西正准备迎接一场大吵,何大彭却主动偃旗息鼓,又用同样的声音把椅子推了回去,扔下一句“反正我不走”,拿着报纸就钻进了洗手间,留下一些沉默,反抗着于思的决定。


两个月前的某一天,何大彭突然跑到何西公司楼下,那会儿是上班时间,何西裹着外套匆忙下来见他,他遮遮掩掩地来借三千块,不说为什么,耍着无赖强调多么着急、非借不可。何西没多想,把账上仅剩的三千转给了他。可说好的一周之后还,却变成了一场梅雨天气,两百、三百、甚至五十的现金陆陆续续往何西抽屉里塞,到现在何西也没算清楚,他到底还清了没。

现在她记起来了,那是情人节的前一天。何大彭那慌慌张张的样子,就像个背着家长早恋的高中生。更不巧的是,从来不过情人节的于思,却在第二天意外地准备了蛋糕,还亲手做了一桌像样的菜。可惜,何大彭的电话一晚上都没打通。他第二天一早回来,说是喝醉了,不想打扰她们母女俩,索性就睡在朋友家了。于思把没吃完的菜通通倒了,说她“再也不做饭了”,蛋糕则被何西拿到了办公室分给同事,还被她们误会是男朋友隔空赠与的惊喜。

此时,她在脑海中不断放大当时的画面——上司亲手切了一块蛋糕,送给了后来离职的一位女同事,他们之间的眼神,分明是发生过什么才会有的那种暧昧。何西顿时松了一口气,原来她并不是唯一一个。可瞬间又接手了沉重的失落,原来,她并不是唯一一个啊。

于思和于念破天荒地约好了一起上门,终于把于秀美抓了个正着。

她刚做完理疗仪,懒洋洋地倚在沙发上,下午的阳光洒进来,显得气色好极了。

“这婚我结定了,你们谁也别劝我。”

她开场即表明态度,姐妹俩却还是将所有反对的理由一一列出来,连老中医的属相都被拿出来分析了一番。于秀美不仅不生气,反而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说了这么多,你们就没一个人问问我,有多喜欢他?”

“妈,你说什么呢?”

“呦,要是一一、何西跟你们说要嫁人,总得问上这么一句吧?怎么到了我这儿,就不行了?有谁规定七十岁不能谈恋爱了?我就是看上这个人了,别的我不管,你们也少掺和。”


“我就是不明白,明明知道自己七十多岁了,怎么还非得学年轻小姑娘玩敢爱敢恨那一套呢?”

于思踩了一脚油门,车子缓缓从于秀美家的老小区里开出来,报警器“嘀嘀嘀”地尖叫起来,于思瞥了副驾驶座上忿忿不平的于念一眼,说:“你先把安全带系上,会系吗?我帮你?”

于思的手伸过去,被于念推开,她“咔哒”一声扣上了安全带,警报终于偃旗息鼓。却有一丝粗暴的尴尬,廉价香水一般,格格不入地停留在空气中。于思清了清嗓子,接着于念方才的话说:

“她吧,就是一个人时间长了,想有个人陪着解闷,倒也能理解。”

“呸,男的都一个德性,又懒又烦,越老越爱没事找事。”

“你自己过得不好,可别觉得全世界的男人都这么差劲。”

于思说话时看着前方,没发现于念的眉毛已经挑到了额头上,一股不满扑面而来。

“怎么?就说你们家何大彭,是温柔体贴特会照顾你,还是特有出息特能赚钱啊?还不是什么都占不上。”

前方路口亮着红灯,于思一个急刹车,于念“嘭”地撞上了额头。

“至少我跟何大彭没闹过离婚,也没为他自杀未遂过。”

于思说得轻描淡写,于念却捂着额头恶狠狠地去拉车门,但于思没开车门锁,她怎么都拉不开。于念气得发抖,指着于思的眼睛说:“你真是一点都没变,还是那么刻薄。我怎么那么讨厌你那点儿破优越感啊?就这安全带,有什么不会系的?指挥什么呢?”

于念摔上车门,气冲冲地走远了。

于思今天送她,其实是因为上次,那天从咖啡厅出来时天已经阴了,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没让于念上车,后来下起大雨,也不知道她是怎么回去的,心里总觉得过意不去,今天就送一趟吧。谁知,她们俩都跟从前一样,她刻薄虚荣,于念敏感易爆,车里的空间太狭小,根本容不下她俩的脾气。

于念回到家,第一次觉得搓麻将的声音有点刺耳。

她挂上了暂停营业的牌子,等最后一桌人散了,终于关上了门。于念喊老曹、喊曹一一,全都无人应答。她人生中仅有的丈夫、女儿、麻将馆,此刻突然全都变成了一场空。

闹离婚是几年前的事了,她发现老曹跟常来麻将馆的女人眉来眼去、不对劲,还没抓到货真价实的小辫子,就着急喝了安眠药。清醒过来第一眼看见的是于秀美,她揪着于念一顿痛骂,于思则在旁边一贯地说着风凉话,摇摇头一声叹息,说她“到底是把男人看得太重了”。

于念的人生里,没有爱情、事业、未来,凑合过日子罢了。而老曹,就是个子高些、手里有劲儿,能让于念的日子没那么难挨的那个人。

于念十九岁高中毕业,前脚从学校出来,后脚就进了市冷冻厂。洗牛肚的流水线上,她戴着胶手套钻进牛肚子里,一刷就是大半天。老曹跟她在一条线上,不忍心看小姑娘每天带着一身泛着膻味儿的血腥气,自己那份做完了就来帮她。两人一合计,不如搭伙随便做点小生意,不亏本就行。

这个决定彻底改变了于念的人生。二十一岁的时候,她变成了麻将馆的老板娘,一一刚从她肚子里爬出来,老曹对她言听计从,日子昂着下巴过。那时候的于思,则在大学图书馆里读着“那一天我二十一岁,在我一生的黄金时代”,无尽的考试和毕业之后不知道要去哪里、做什么的问题,让她生出无限烦忧。

到底是谁坐拥了黄金,谁又紧跟了时代?反正终究是两难全了。


麻将馆这几年不景气,早就把一半地方换上了棋牌桌,晚上依旧坐满赌徒,彻夜杀红了眼,白天却摇身一变成了节奏慢半拍的老年活动中心。

于念顾着生意,这些年没怎么睡过囫囵觉。倒没觉得累,因为不愿意让客人吃闭门羹,连大年三十都开着门,总有人哪怕踩着没过脚腕的积雪,也要来“玩上两把”。曹一一是在流水一般的搓麻将声中长大的,刚学会说话,就喊得出脆生生的一句“八万”,可在她第一次爬上麻将桌的时候,于念狠狠抽了那双手。至今,曹一一也没学会这门技艺,而是如于念所愿,成了一名化工系的博士。

因为一直埋头苦读的缘故,她的叛逆期来得格外晚。年过三十未嫁,关于此事,但凡于念唠叨半个字,她就会摔门一走了之。就像于念当初不许她碰麻将一样,坚定决绝,不留丝毫商量的余地。

曹一一的婚事,就这样成了于念的一块心病。


趁女儿不在,于念鬼使神差地溜进她的房间,第一眼看见床上摊着的一件旧毛衣,那还是一一刚考上研究生的时候,于念跑到商场里买的一件牌子货。可七八年过去,早就洗得脱了形,原本明艳的红色也变得旧而不讨喜。

于念心里赌着一股气,换不掉你那啤酒瓶底一样厚的眼镜,难道还扔不掉这几件破衣服么?

反正,得让曹一一赶紧变成婚嫁市场上行情紧俏的那种女孩才行。

于念顺手将衣服揉成一团,又抓了几件同样看不上眼的,急匆匆往门外走,身子赶在脚前面,要将这几件毛衣利利索索地处理了,一分钟也不能等。丢进垃圾桶的那一刻,她甚至有些庆幸,似乎在女儿通往幸福的道路上,又搬走了一块绊脚石。

于念扭头,看见站在不远处,拎着牛皮纸文件袋的曹一一。

她眼里有恨意,那种累积多年、不愿妥协的劲儿,点成了一把火,一下就把于念的得意浇灭了。她好像突然变成了一个陌生人,于念想到此处,打了个冷颤,强撑着。


六月初八那天,淅淅沥沥下了半宿雨,蝉声织成一张网,将于秀美从美梦里捞了出来。头发上一朵红花,怎么也别不住。脸上的粉扑了一层又一层,却都无声无息陷进了脸上深深浅浅的褶皱里。旗袍是她年轻时最喜欢的样子,穿在身上却早不是那时的样子,遗憾、懊恼、悔恨、无奈将于秀美重重包裹。她按着太阳穴,喊着心口疼。

于思在客厅里贴“喜”字,安抚于秀美:“等嫁过去就好了,到时候,老中医又是推拿又是艾灸的,得把你调理成什么样啊?”

“老大不小了,怎么说话呢?至少叫声周叔叔吧。”

于秀美刚说完,老中医家的电话就来了。于思至今都分不出那家三个儿子谁是谁,只听清“爸中风了”四个字,顿时攥紧了电话。于秀美探出头问:“堵车了?”

于思愣在那儿,一时编不出像样的谎来,敷衍地“嗯”了一声。

于思躲到楼下给于念打电话,等待的“嘟嘟”声焦躁而漫长。

她高中毕业那年,于念十六岁,跑到于思的教室里,当众把那个站在桌子上念她情书的男孩揪下来揍了一顿。于思因为这段无疾而终的暗恋,没考上大学,去上补习班,从早到晚,恨不得长在书堆里。于念每天傍晚骑着自行车去给她送饭,趴在窗户上偷看老师在不在,塑料凉鞋跑起来啪嗒啪嗒响。

她一直都是个纸老虎姐姐,而那个看上去总是小心的、敏感的女孩,才真的能承担一切。或许有一天,她也能原谅一切。


于念坐在去往婚礼现场的公交车上,由于下雨的缘故,连座位也是潮湿的。她新买的连衣裙被汗腻得皱巴巴的,怎么都捋不平,烦躁一阵一阵往上蹿。老曹坐在她旁边,一上车就睡着了,电话铃响起的时候,他打了个激灵,把头耷拉下来,正好砸在于念肩上,一块石头似的沉。

于思问她怎么办,虽然她已经不再是那个主意一捞一大把,总有办法摆平事情的人了,却还是撂下狠话——“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反正谁也别想把烂摊子推给于秀美”,指挥于思先去医院集合。

于念一脚踩醒老曹,喊司机停车,拽着他踩进路边的积水里,大步往回走。老曹一头雾水,在后面追得费劲,于念远远地摆摆手,意思是“你就别去了”。他突然有点生气,怎么永远都搞不清楚,女人在想什么呢。

何西走到医院门口,习惯性地想带个果篮上去,一摸钱包是瘪的,果篮却已经拎在手里了。正僵持着,旁边一只好看的手,抽出一百递给水果摊主,给何西解了围。手的主人是个穿得斯文干净的男人,何西一双眼睛移到那张脸上,决定借着还钱的由头,加个微信好了,说不定这就是一段新关系的开始了。

谁知那辆出租车来得不巧,正好停在他们面前,下来的人是曹一一。何西淡淡地喊了一声“表姐”,看着曹一一自然地挽住男人的手臂,接着做了个简单的介绍——这是表妹,这是男朋友。何西躲避着男人上下打量的目光,却不小心看见了曹一一微微隆起的腹部。

她没藏住惊讶,脱口而出:“这是……几个月了?”

曹一一说:“三个月,我……还没告诉我妈。”

何西早前听说,曹一一跟于念大吵了一架,索性住到学校宿舍去了,没想到背后竟然藏着这样的缘由。本来也没什么,可这是好学生曹一一,别说突然冒出来一个孩子,就算是恋爱结婚生子,也一定是按照书本上的先后顺序来才对。

曹一一从未用那样的眼光看过何西,掺杂着苦涩、委屈,似乎有许多难言之隐。她们并不是关系亲昵的表姐妹,何西怕被托付,下意识想走,一转身却看见了于念。她从不远处气势汹汹地冲了过来,朝着曹一一男人的脸扬起了手,曹一一抓住于念的手,反倒被于念顺势推搡了一把,何西抱住曹一一,却被带着一起摔倒在地上,她扎扎实实地垫在了曹一一身子底下,表姐和肚子里不知道是小外甥还是外甥女的小东西,比她想象中可重多了。

于念吓得尖叫起来,腿一软瘫在了于思怀里。她们谁也没想到,储蓄了半天的力气,竟然花在了这儿。


不久之前,于思和于念赶到医院急诊室,原本以为的一场暴风雨,并没有如期而至。老中医在急诊室醒了过来,一切指标正常,对着于秀美和两个儿媳妇“嗯嗯啊啊”了半天,却唯独没认出于秀美。

他猜她是自己的病人,苦恼这些年看过的病人太多,实在是对不上号,请于秀美千万别见怪。

老中医什么时候能想起来,或者究竟能不能想起来,谁也不知道。也许,情况还会一天天变得更糟。医生只建议,维持现状,尽量别受刺激。

儿媳妇们都劝于秀美“算了”,说将心比心,却有谁能真的感同身受,七十岁谈的恋爱,怎么经得起风浪,又哪里有机会重来。

于秀美一个人坐在急诊室门口,不许任何人打扰。于思看着她脸上的妆变得白一块、黄一块,头上的花也早不知道去了哪里。早上的一番功夫,就这么白费了。于念不在意似的,拉着于思先走,谁知撞上了医院门口那一幕,还没从女儿有了男朋友的窃喜中回过神来,就发现了她肚子的秘密。方才于秀美的难过、于思的无助,那一刻都叠放在了于念的身上,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后来于念说,那一巴掌,刚下手她就后悔了。曹一一冲着她大吼,谁让她非要扔掉那件毛衣,原本那天,她打算坦白的。

于念知道,这么多年,曹一一对她所有安排回答的“是”和她对曹一一所有要求回应的“不”,大概都被织进了那件毛衣里。一针正,一针反,她们母女之间,早就是彼此对立的两方。那阵恍然大悟的冲击感,仿佛傍晚涨潮时的浪,一瞬间就淹没了她。

KTV的包间里,灯光昏暗,桌上放着四五瓶啤酒,已经空了大半。

于念絮絮叨叨地说着下午的事儿,曹一一早做好了出国的打算,什么也不告诉她,老曹在知道曹一一怀孕之后,只说了一句“结婚不就得了”,丝毫不以为然。

“要不呢?你以为,这世界上的事情都该顺着你么?男人、孩子,别指望谁能跟你掏心掏肺。”

“我只是以为,我能有一次、就一次,能比你好那儿一点儿,可到最后,他们谁都不争气。”

于思在点歌的屏幕上簌簌地切换页面,想起下雨那天,她回家时看见何大彭和那个女孩,狼狈地钻进车里,来不及关上车门就粘在了一起。即使在那一刻,她也没能下定决心去上海。问何大彭一声,分明是为自己虚张声势,早知道他的答案是什么,就像早知道,他们该分开了。

不知是谁点了一首《潇洒走一回》,前奏响起,于思突然想把那些破事儿一股脑地倒在于念面前,就让她知道自己过得不好又如何?可做大人的经验瞬间跳了出来,明明白白地告诉她,冲动时想讲的话,能忍就忍,否则总会后悔的。

于念抓着话筒大声唱歌,没一个字在调上,她赶紧又塞了一个话筒给于思,拉着她一起站在了沙发上,像十八岁的少女一样,摇摆身体,沉醉其中。

上一次两人这样疯,还是在于念结束高考的时候。

那时候城里只有歌舞厅,他们破例去了一次,可于念一点跳舞的天分都没有,唱歌还跑调,反倒是于思样样拿手,加上上大学以后褪去青涩露出了一点妩媚的头角,惹来不少异性邀约。于念为此生了气,于思想着第二天道个歉就好,可等她睡醒,于秀美突然宣布,她供不起两个大学生,等入秋,于念就直接进冷冻厂上班。这两个名字,从此泾渭分明,再也没能靠近。

于念再唱“岁月不知人间多少的忧伤,何不潇洒走一回”,还是在“一”字上毫无意外地破了音。这混杂着鸡零狗碎的人生,想象中的一帆风顺到头来全变成了磕磕绊绊,谁也没能潇洒走一回。

三个月后,于思即将带着辞了职的何西一起搬到上海,走之前跟何大彭离了婚。她拿了所有的钱,唯独把那辆车留给了何大彭,说是留个纪念。何大彭甚至懒得告别,在一个早上,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于念的麻将馆依旧开门迎客,生意却一天不如一天。好不容易凑齐了给曹一一办婚礼的钱,她却跟男朋友赶着领了证,赶着出了国。于念开始到处咨询办美国签证的事儿,等孩子生下来,她必须见一面,什么也拦不住她。

天气变冷,于秀美夜里心口疼的毛病又犯了。这次,她却怎么也不肯看中医,说没用、见效慢。可谁知,西医突然也不起作用了,一切检查、打针吃药,都像是扔进了无底洞。老邻居说,大概是那桩婚事,变成了于秀美的一块心病。可惜这病,无药可医。

责任编辑:金子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