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我现在很文静,遇到再好笑的事,也鸦雀无声。

声带瘫痪记

作者/张怡微

开学第二周,我就被上帝调成了静音。

在连续讲了四天课以后,因为急性喉炎,我再度失去了我的声音。说“再度”是因为早前我也曾有过一次病史,一觉醒来,我不能说话了。那之后,我还被安排有几场演讲,所以心急如焚。更让我觉得恐惧的是,我完全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恢复,譬如一觉醒来,我又可以说话了……

那一次,我终于没有在演讲前找回我的声音。开车门被夹到头时非常疼痛,挤地铁被人踩了一脚非常愤怒,但我发现我连叫唤的能力都丧失了。我的母亲每天都会问我好几遍,“来,叫声妈妈”,这让我觉得自己好像是一个智障。

我有一个朋友名叫左右,他是一个诗人,从小就不能说话,那几天我常常想到他。我们并不很熟,尤其在我失声之后我才意识到,我从来没有用心了解过我的这个写作的朋友。他在微博上对我说,“你多喝水,多吃水果,会好的。话说不会说话的人,是幸福的,可以读很多书,节省很多口水,少费一些脑筋,免去了很多交际麻烦,珍惜吧。”不知道为什么,那时我挺难过的。因为我挺爱说话,甚至不惜花一点口水,费一点脑筋。但疾病总让人不得不先珍惜起眼下拥有的事,也会让人留意起健康时忽略的那些人、那些事。好在,不能说话这件事对于阅读和写作的确是不影响的。

熟门熟路,我去五官科候诊。医生还是上次那位医生,她一点变化也没有。冷淡,人却挺好的。她拔出我的舌头,让我发出“一”声,我发不出来,她便不断地发牢骚,试了五六次,终于说“你不发声音我怎么看啦。最后一次。”最后一次,还是失败了。上一次她对我说了一模一样的话,这反而让我觉得久违、有趣。原来我的身体具有一个冷知识,就是无法在被拔舌的时候发出“一”声。

“拔舌”是个不好的词,是地狱的名称。凡在世之人,挑拨离间,诽谤害人,油嘴滑舌,巧言相辩,说谎骗人。死后被打入拔舌地狱,小鬼掰开来人的嘴,用铁钳夹住舌头,生生拔下,非一下拔下,而是拉长,慢拽……我想到这些就悲从中来。我在纸上写:“我是老师。”她瞄了一眼,说,“开假条是伐啦?”我摇摇头,又写“想快点好。”她就沉默了。对我说,“去买个雾化面罩……”然后我听到了一个很轻很轻的名字,好像是一个路名。我还想问什么,发现我没有声音问。

雨天里走出医院时,倒是发现很多变化。医院入口的小贩们都不见了,卖袜子的、头绳的,刷锅的(半年都没刷完半个球面的),算命的……都消失了。也没有切糕的、烤肠的。他们在的时候呢,觉得门口脏乱无序,清理之后,又显得凄凉。医院入口的通道如此雅洁,是令人寒冷的。我最好它卖玩具、贴膜手机、顺便夹带卖个纱布导尿管,再轰轰烈烈刷锅卖钢丝绒百洁布吵吵闹闹热气腾腾地切糕,好看不到我这样找不到门路买雾化面罩的人。没有人烟,反而显出秋天里萧瑟的意味,没有被踩烂掉的水果滋生多余的香味,空气里会有(哪怕是忍住的)眼泪的气味。萧索的还不止如此,萧索的是我正与疾病交手,却是医疗器械界的门外汉。雾化的面罩,医院里是不卖的,医院外医保给付的药店也没有,问哪里有卖,药店的药师都有一种被训练过的,我知道在哪儿但我不方便说的表情。要弯到方才医生很轻很轻说到一条路上的私营药店才能买。这件说来既复杂又简单的事,对于一个失去声音的人而言,颇费一番周折。但这种周折又有什么可说的呢,能写出来的、比较体面的影响到生活的小事,当然还是点菜、打车……总之,不能说话的时候,才知道其实生活最重要的,是不多的字的那种话,而不是上课滔滔不绝会提到的鲁迅纳博科夫莎士比亚。后面那些,不说也就不说了。

有个学生有事找我,拨了电话,但我没法接。10086,显然也要按掉。快递,对不起了。我也不健身,连说也不用说。我发现失去了声音,电话率先变得没有意义了。我的家人、闺蜜,不约而同在我开始飞快打字的时候,不断地丢语音给我。让我觉得自己是个废人。我家门口的野猫这几天的叫声都格外响亮……仿佛是在唱《长生殿》,联演四本。快递依然时不时喊我的名字,我显得较平日冷淡。得病的人总是过于敏感,与此同时,也有少见的从容。因为反正我也不能说话了,需要说话的事,我一件都做不了,所以我还有什么可以着急。什么时候会好,我问医生。医生说,不知道。也许要一个月,也许明天就好。这样的话,我上沈从文的时候倒是说到过的,《边城》的结尾是怎么说的呢?“这个人也许永远不会回来了,也许明天就回来了……”

言有所为。语言活动是一种行为,自然有其与行为相对应的部分。可一旦失去语言能力,行为的指向才有更为骨干、核心的必要性凸显出来。我们的日常生活,为语言所澄明,也为其命名。更多的困境被语言丰饶的繁殖能力所形塑,那就是所谓的抒情。譬如那天我在路上遇到一个朋友,我们很久没有见了,如果换一天,应该是可以谈笑风生,但在那时,我居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我只能用眼睛,和手,表达了我的困境。我发现有一个问题对于没有声音的人而言是很难回答的,那就是,“都弄完了吗?”这是一个挺简单的问题,但我们的生活里有多少没有弄完的事里夹杂着一些弄完的事呢。我想起药师们的表情,世故、沉默、顾左右而言他。想借来用一用,又觉得这其实不是我想要展示的……表示有些事弄完了、有些没弄完,但很久违的、见到你很高兴的表情。我心情非常复杂,尽管有千般万般委屈,阻隔却是通俗的。这种苍白的沟通方式,同样给我不小的启迪。当我不再能尽诉我的心情,我发现对方要较之平时更快速的、被我的困境打动了,我的失语远远胜过我的牢骚,令她表示同情和理解。

因为急性喉炎我好像被剥夺了呐喊,即使我平时也很少呐喊。我也被剥夺了呢喃,即使呢喃本来就是多余的。我知道写在微信上的字太小,拿给别人看,老花的人看不到。所以要把自己要的东西写在纸上,写得很大,像个外国人一样,就能出门在外,做一个可以活下去的人。我不敢打车,因为我不能说话。也不再能与人争辩、凡事都要严于律己。下班高峰时,在车厢里总不自在,抬头看到了马应龙的广告,原来马应龙也开始做眼霜了,应对去除黑眼圈的地球难题。可惜我现在很文静,遇到再好笑的事,也鸦雀无声。

我开始随身带便签,不能说话的我,完全可以演一个外国人。微笑,字写得丑而大,交流有困难,又有一个明确的诉求。我要去哪儿,我要点什么。我更想写“好烦啊”、“没一件事情顺心的”、“还有排山倒海的事没有做”……那的确是我的心声,但这样的话要指给谁看?

时不时地,我被上帝调成了静音。目光所及,世界有着以前没有的空旷……

责任编辑:金子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