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码她的包没有我的贵。

女孩们的友谊

作者/周苏婕

长大的最大好处,是知道一个人幸福与否,仅仅是换一种价值观的问题。身体可以在原处不动,思想扭一扭,怎样都能活下去的。

好多年没见恬恬,重新坐在她面前,不知道要用什么样的目光对视。我低下头,毫无目的地挖芒果冰。

 “看来你过得不错。” 恬恬先开口了,话里好像有冰渣。我不清楚她如何判断这种不错,是随手一放的奢侈品,是勉强能掐出水的脸蛋,还是朋友圈里接二连三的美照、语气笃定的小确幸。当然,也可能仅仅是客套话。

 “你过得也不差。” 我忍不住抬头。

 恬恬惨淡一笑,指着走样的身材,又伸过袖子让我闻:“一股小孩子的口水味,你说呢。”

 我也笑,笑得文不答题:“这不就是生活嘛。”

 话音刚落,一声挡也挡不住的叹息声,就溜出我的嘴边。两个人都愣住了。

 恬恬敏感,知道一个里外光鲜的人,酝酿不出这么多对生活的怨气,也呕不出那种馊掉的烟火味。她心里有数了,谁都会装,我的日子终究也不好过。忽然间,空气中紧绷的神经一下子松开,弹回到脸上,打得我火辣辣的疼。

恬恬挖了一块芒果递到我嘴边,我顿了顿,有些僵硬地张开嘴。嚼到一半意识到,那些互相喂食、勾肩搭背的大好时光,隐隐约约又逃回来了。

我想起那句关于朋友的真理:她们因为都想买一个包而成为闺蜜,这段友谊直到其中一个女生买到为止。

很多年前,还在上初中的我,在手风琴的校外兴趣班上认识恬恬。她坐在我前面,每次站起来,抱着琴去讲台上还课时,都有一种随时扑倒的错觉。恬恬个头矮,当初换这台120贝斯的大琴时,下巴刚好抵在琴板上,怎么也低不下头看琴键。

这是我有意无意站在她身旁的原因吗?小孩子不懂,可也下意识地知道有丑才能衬出美。至于坐在恬恬后面,纯粹出于偶然。只是偶然得很意外,很称我的心意。

所谓还课,是指老师上一堂课布置好作业曲目,回家练习一周后,上台拉给所有人听。恬恬有股钻牛角尖的劲儿,就连下课出去闹腾的工夫,都用来背琴谱。但要过很多年,她才会知道努力换来回报是一件幸运的事,而大多数人是不幸的。

恬恬从来不忘谱,老老实实地从头拉到尾,一个音都不错。可明明是一块熟透了的火龙果,从恬恬手里出来,就成了嵌上芝麻的白萝卜。恬恬的魔术是化神奇为腐朽。

用功是用功,只是这曲子怎么听都觉得寡味。手风琴老师憋住潜台词,取而代之的是另一句:不错,你们要好好向她学习,每天练满三小时。老师再转头看向恬恬,见她勉强地扯起嘴角,笑里藏满心事。还好,一个被一眼看穿未来的人,多少有自知之明。

恬恬之后还课的人,总是背负压力。有些偷懒的小孩,找来各种借口换位置。我也偷懒,但我偷的是时间的懒,而非天赋的懒。弹错音如何,拉到一半忘谱又如何,恬恬手里流失的味道,全都跑到了我这。只要吃到一口的美味,老师就知道后面还有千千万万口的美味。

显然,这不是努力的问题。

最后一个音掉在空中,老师都没从沉思里醒过来。他回味着说了一个好,才睁开眼,温柔地责备:不过怎么又忘谱了,你是不是每天练琴都糊弄过去的?

早熟的孩子不多,大概只有我和恬恬知道,老师说不错并让大家学习,那仅仅是死功夫的不错;只说一个好却没让大家学习,那才是真正的好。

我从台上走下去,和恬恬交换了一个眼神。那是抓住微妙本质后交换心得的眼神,那是暗藏敌意、却又彼此理解的眼神,那也是,我们多年来反复练习的眼神。

进入暑假,我们为了考级被抓去集训营。全封闭,每天八小时,往死里练。我是个坐不住的人,擦擦琴键倒杯水,又动不动跑去厕所晃悠一圈。恬恬就不一样了,眼神钉在琴谱上,拔不出来。

偶尔也会瞄一眼黑板。黑板上写着每个人的名字,以及还课状况。老师坐在教室外的走廊,练好一部分就出去考一部分,通过了才能继续往下。

音阶,曲一键盘,曲二贝斯,曲三整首。小星星挂在每个名字后面,太少了比当众脱衣还羞耻。老师很聪明,知道羞耻心可以把一个人逼成另一个人。

等到中午吃饭,快三十斤的手风琴拿下来,恬恬白嫩的腿上,压出一道道血痕。不需要遮掩,她是血痕最多的那个,也是小星星最满的那个。

我通常排第二,看起来吊儿郎当,上手却很快。恬恬苦练一整天的旋律,我一上午就练熟了。听起来并不公平,但恬恬第一次帮我印新谱子、工整地摆在铺架上时,或许她清楚地发现,毅力也是一种天赋。

天赋和天赋是相克的。

第二天,我把一块卡通垫布放到恬恬手里。那是我妈妈做的、我最喜欢的一块,垫在大腿上,风箱就不会乱啃了。恬恬一笑,双手捧着接过去。

不管怎样,两种无形的优越感,把我们和其他人间隔出来。本就弥漫汗臭、躁动、暗中较量的教室里,一旦我或恬恬背着琴站起来,走出门外,其余人便知道,进度表又要拴住脖子,快马加鞭地把他们往前赶了。

小孩不懂收敛,不懂以退为进,所以才真实而自私,狂妄而无情。

没过多久班里新来了一个女生。娃娃脸,粉红蓬蓬裙,锃亮到足以照镜子的黑皮鞋。在同样美丽的妈妈的陪伴下,她淋着光亮走进来,找到座位,有条不紊地擦拭好一切,才从琴套里拿出那台特制版手风琴。

 一股从头到脚的公主做派。让人恶心,又让人奢望。

与其说小公主是来练琴的,不如说是拿我们当肥料、滋养自己变美的。突然间,我们都不自主地躲到手风琴后面,只露出一个脑袋,心情复杂地颠。恬恬的目光依旧钉在琴谱上,不过风一吹,也会不小心地晃。

小公主就是风,是乍泄的春光,是我们看自己的崇洋媚外。

听谣言说,小公主本来上的一对一课程,可惜老师生病住院,才勉强塞进这个三十多人的大班。再一听说,考级曲目的书就是小公主老师参与编写的。

有一种原来人生可以这样的落空感。

恬恬和我自有傲气。我们等着下一击,我们想看这个有一副漂亮壳子的小公主,到底能把乐曲拉到什么程度。

没想到接下来好几天,我们在黑板上星星最少的那一行往前扒,都能扒到小公主的名字。我和恬恬互望一眼,这对手打败得未免也太轻易了。

那种寡味的感觉,就好像吃饱饭铆足劲,要和敌手争一座城池。结果等许久,人家也只是挥挥手说一句我不要了,便洒脱地离开。

可我们争的又不是废墟。

小公主刺眼的存在,让我和恬恬忽然意识到,我们把日子过得多粗糙。起球的棉质T恤,松松垮垮的短裤,来回拉风箱蹭出来的污垢,小公主瞟向我们的眼神里,暗藏着那句:怎么会有人长一张洗不干净的脸?

从小公主来的第一天到现在,我还没看她穿过重样的衣服,而且衣服的款式、搭配、风格,完全超出了我们那个年纪所能理解的范围。说不出哪里特别,只觉得,浑身上下都浮出一种贵重。

更气人的是,小公主比我还坐不住。她的随处晃悠,不是一个脏小孩自顾自地玩,而是一种显摆,一种让阳光在长睫毛上闪烁的走秀。在她之前,我还以为大把的休息时光,是我一个人的特权。毕竟还有谁可以抵住窒息的压力、仅靠天赋就胜人一筹的呢?

手指在贝斯上乱敲,我终于知道哪里不对劲了——是凭什么琴拉得不好却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是凭什么排在倒数也可以摆出第一名的姿态?她没有羞耻心吗,她的满不在乎,她的风轻云淡,又是从哪里来的?

小公主的到来,彻底打乱了整个教室的气氛。原本大家都是一心拼曲子的,现在倒成了拼打扮、拼进口零食、拼哪个人的做派更洋气。星星越少,反而成了一种潮流。

我和恬恬从未说出这些困惑,但光从眼神,就看出对方和自己同一战线。原来,我们的友谊开始于对另一个女孩的厌恶。原来,厌恶越深,友谊越坚固。

之后,我们常在老师点评黑板时晾出得意的面孔,常在吃饭空隙对小公主的挑食评头论足,常背地里笑她的笨拙和愚蠢。笑到咳出胃酸,笑到五脏六腑滚出来。

直到某天小公主走到恬恬面前。

我拉不好这一段,你可以教我吗?小公主眨巴着眼睛,单纯得和我们想象的完全不一样。恬恬愣了好一会,眼神又深深地扫过我,然后冲小公主点头。

我眼睁睁地看着她们走远,走到我眼急发红的地步。

第二天我故意没和恬恬打招呼,到了饭点也一个人坐在角落吃。我以为恬恬会愧疚地跟过来,偷偷摸摸塞一块小蛋糕到我面前,结果什么都没有。接连好多天,都没有。

在三十多台手风琴共同鸣奏的喧杂中,我都能感到恬恬和小公主的笑声,扒开一截截的空气,刺穿我的耳膜。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拉琴不是,不拉琴也不是。

我陷入前所未有的狂躁。

终于某一刻,在还没想清为什么小公主选了恬恬而不是我、为什么恬恬可以转变得如此迅速、为什么我会莫名狂躁等等问题之前,我几乎是冲到她们俩面前,很狗腿地问:要不要一起去吃冰淇淋?

从那之后,我开始吵着向妈妈要新衣服,去西餐厅,走出和年纪不符合的猫步,用文绉绉的语调嗲声嗲气地说:你不要急,你慢慢说,你说这么快我怎么能听懂呢?

比拿星星还让我们骄傲的是,小公主对别人的献殷勤毫不在乎,甚至颐指气使地伤人:你离我远一点,不要把我衣服弄脏了。接着一转身,挽住我和恬恬的手:走,我们去百货大楼!

要到长大混入社会,我才知道那时无敌的三人组合,是寡头垄断的雏形。至于那些卡在瓶颈处上不去的人,要么跪舔,要么坠落。

那年的考级成绩到底怎样,已经不重要了。跟小公主厮混太久,我们甚至觉得星星太多是一种耻辱,反而穿得漂亮比较重要。

再后来,小公主又回到一对一的小课,也没留下联系方式,就这么忽然地从我们身边蒸发了。

可这不能阻碍我们花大把的时间去回忆她。直到我和恬恬进入同一所高中同一个班级,我们还会凑在一起,说起那个甜到发齁、闪光到睁不开眼的夏天。

你还记得她常去买衣服的那家店吗?怎么会忘,就在百货大楼三楼电梯口。六楼的冰淇淋也太好吃了。一个抵外面五个的价,怎么会不好呢。对了,她说的欧洲十国游,你后来有去吗?没有哎,护照都办好了,还不是要上补习班。我也是,爸妈太忙了请不出假。

会去的,迟早有一天会去的。小公主的存在,曾让我和恬恬坚信,这世上一切皆有可能。

高中刚入学,当其他人还在班里相互试探、寻找死党时,我和恬恬已勾肩搭背地日日倒带,活成彼此的往事。他们以为我们关系很好,当然,我们也这么以为。

只是生活不可能停滞不前。昨日的魂魄,很容易赶不上今天的身体。

谁都没在意吴老师第一次进教室的瞬间。因为平庸,也因为无知。印象中的政治课,好像只要死记硬背就能拿高分了。况且吴老师四十多岁,面目模糊,除了个子高,戴一副金丝框眼镜,便不值得多看一眼。

事情在三四堂课之后有了转变。好几次年级大会上,吴老师都坐在领导席的中央。专爱模仿的男生总拿一本政治书,双手环绕抱在胸前:跟你们说,没有哲学思维的人,以后都干不了大事。

有时也拿水杯当麦克风,站上板凳,伸出吴老师那只法庭槌的手:跟你们说,今天开会,只有十七班的队伍最直,纪律最好!

男生跳下板凳,问周围一圈的人:你说,是不是因为我们上课认真,所以才被夸?

恬恬迅速接上话头:跟你们说,要不是吴老师课上得好,我们也不会那么认真!

我撇头望向她,好像吴老师的一个尾音。

吴老师有数不完的“跟你们说”。说他在国外死里逃生的探险,说被新闻操纵的乌合之众,说马哲辩证,说商界大佬,说他教过的一届届学生如何站在各领域的巅峰。

如此一来,吴老师的金丝框,不再是圈牛喂马的栅栏,而是镀过金的龙门。

现在大家越来越期待政治课,像是期待一个传奇人物,创造出更多的创奇人物。在听吴老师讲故事时,无疑有很多人在桌下握紧拳头,暗下决心。这窗明几净的大楼太小,这充斥考卷的生活太无聊,这大锅饭搜刮下多年的铁锈味让人太作呕。

一切都心存不甘,蠢蠢欲动。

同时我和恬恬的话题中心,也悄然脱离回忆。那天恬恬从办公室出来,笑容比身体先一步跌出:你知道吗,吴老师还是单身!居然是单身哎!恬恬的脸倒映在窗户上,泛起涟漪。

我平平淡淡地回了个“哦”,接着继续看她这个政治课代表,频繁进出吴老师的办公室,看她小心捧着他批过的作业,把他写的纸条、顺手犒劳的糖果珍藏起来,知道关于他的一点情报,都像国家大事一样激动。

左一个吴老师,右一个吴老师,好像政治课永远不下课,好像我们上高中仅仅是为了上政治课。

当恬恬热衷于用成绩赢得吴老师夸奖时,我做了一件更夺人眼球的事,并迅速抢走他的注意力——一部自导自演的小型话剧,成功挤入全校决赛。

其实比赛一路到此都很轰动,只是恬恬几乎被吴老师蒙蔽了眼,只是好几次路过海报,我都用身体遮挡住她的视线,只是放学后排练筹备的事没有告诉她。

我不撒谎,我只是不说。

得知初赛结果的那天,恬恬的眼神像钉在琴谱上那样,钉在我脸上。她想说什么却说不出口,一股难言的怒气憋在喉咙口,呕不出来。她大概忘不了吴老师上课的一幕:还没翻开书本,他便在讲台上提起我的名字,接着说剧不错,希望决赛能拿冠军。

这么说的口气,有种敲锤定论的错觉。好像提前把我列入了“跟你们说”的行列,好像我的故事会在下一届、下下届、很多届后依然被他提起。

怎么会不好呢?用你最喜欢的小说作底改编,不可能不好。我把对吴老师的回应,不动声色地放在心底。

脸被恬恬看出两个洞,我自认为没什么好心虚的——我像琢磨政治选择题一样琢磨吴老师的时候,她知道吗?我因她一次次接近吴老师而受伤的时候,她又知道吗?我没有抢她的政治课代表,不过是出了点风头又恰好引起吴老师的关注,这到底有什么错呢?

恬恬到最后矮下去,憋出意外的一句:“还有多余的角色让我演吗?”

我也想矮下去,但思前想后,反而高了一截:“不是不想让你演,是下周决赛,来不及新写一个角色了。不过……”

枯萎的恬恬重新抬起头。

“你可以当后勤。如果你不怕影响数学成绩的话。”

我说的第一句是实话,第二句也是实话。恬恬的数学很差,每天回家都狂做习题。想到这,我的腰板挺得更直了。

“之前不告诉你,是不想影响你。你能理解吗?”

 这句话违心了。也是在讲完这句,我才第一次从心底爱上吴老师的智慧。原来真的可以辩证思考,真的可以正话反说。原来以善的名义掩盖恶的初衷,是一种再实用不过的手段。

显然恬恬愣住了。她仔细琢磨着这几句话,忽然为自己的误解感到抱歉。

恬恬搂过我的手,笑容再次上架:那这次就算了,下次有这种活动,一定要叫上我哦!

再也没有叫上过她。

当我疯狂投身于学校各类活动,出于一种恐惧,我都用种种理由或假象,阻碍了她的参与。

我还记得当年疯狂拉琴的恬恬。纵然做事呆板,有些怯懦,但她体内那股毅力是她唯一的天赋。一旦她认定一块肉,不管新鲜还是腐烂的,必然死咬到最后。

她在成绩上压我一头,我不能让她抢去更多的风头了。谁都想在吴老师的“跟你们说”里,多占几句话。

想到这些时,一种强烈的自我厌恶涌上胸口。我没意识到自己如此心思缜密,工于心计。就好像我和恬恬一起拉琴的过往不复存在,好像小公主只是一闪而过的假象,好像复印的琴谱、卡通的垫布、对彼此点点滴滴的好都成了幻觉。

我是我自己的叛徒。

可我又爱吴老师的智慧,吴老师的语言。我爱他嘴里的我,光彩熠熠,非同凡响。在牢笼一般的校园里,砸出一条只有我能走的越狱之路,这不是他最欣赏我的地方吗?

人不能舍弃爱,人之所以为人是因为爱。如果爱成为起点,那我做任何事都是正义的。

这是我自己独有的美德。吴老师知道的话,会很欣慰吧?

高一高二,我的名字活跃在学校各种地方,甚至把电影当成人生理想,走到哪都引人注目。吴老师私底下说我是风云人物,我就笑着问,是风轻云淡的风云,还是叱咤风云的风云。他推一推金丝框眼镜,巧妙地游移:也可能是风谲云诡的风云。

当时我还没意识到危机感。直到高三,每次考试的排名都贴在黑板上,整个教室弥漫一种溺水的气氛。任何人踏进教室,都能目睹这个小世界里血统的高贵与卑劣。当然也包括了吴老师。

那天恬恬拿着一本习题册到我跟前:“要不是你坚持让我补数学,我现在也考不进年级前十。这本习题册送给你,希望你顺利考进电影学院。” 恬恬说这话是真真实实有分量的,在我心里砸出洞。

我很难开口说,我曾经的那些坚持都是借口。也很难说,其实恬恬才是生活有重点的人。吴老师的故事再天花乱坠,高中的素质教育再全面深化,这一切在穿过高三的断头台时,都被拦腰砍死了。

要在别人做题熟练到背下答案时,去学习和高考完全无关的领域;要在大家为一分两分斤斤计较时,默默忍受自己暂且落后的名次;要在恬恬的卷子被视为标准答案时,接受吴老师一次次质问的目光,你真的可以吗?万一艺考失败了,你还能考好高考吗?

原来跟随主流是一件那么轻松的事,轻松到不需要思考原因和过程,轻松到只要粘在位子上就撕不下来。

只花了一个晚上的工夫我就想明白,吴老师不必为他的传奇负责,而听者却要买单这无边无际的想象。为那远在天边的荣耀,为那贩卖热血的虚空,抽干身体里的勇气,透支几年、甚至几十年的荷尔蒙。

我该退缩的,回到安全的、人群里的位置,默不出声。争一块大家都想争的肉,总是没错。

想到这我才意识到,辩证法可以如此活学活用,让一个人迅速走到自己的背面。而恬恬的政治显然比我学得更好,坚持两点论和重点论的统一,抓住主要矛盾和矛盾的主要方面。

或许也因此,她顺其自然地接受我的劝告,把学习视为唯一的标准。

有学生这样目光长远,难怪吴老师桃李满天下。

我重新回到那一方小课桌,溺在知识点的海底,和挂着书包的椅子融为一体。恬恬的如鱼得水,不过源于她的勤奋。勤奋太常见了,谁都可以勤奋,勤奋换取的回报谁都可以享受。

怎么想我都不甘心。

不知为何,趴在桌上睡十分钟的间隙,我常常会梦到那年拉手风琴的小公主。在她把恬恬带走后,在我的生活看似被抽空后,我什么都没想明白地冲到她们面前,带着一种近乎恳求、讨好的语气问:要不要一起去吃冰淇淋?

谁能想到,这个梦境居然折磨了我一生。在每个关键点的抉择时刻,都会生出藤蔓扎进皮肤,把我永永远远地留在它身边。

我总是没有三十年后看自己的眼界。

过完高考后的暑假,我和恬恬分别以第一名和最后一名,进入同一所高校的同一个专业。

也许是我再怎么努力,也没能考过恬恬的事实,也许是我一直心存的愧疚和罪恶感,也许是吴老师彻底退出我们的视线,我和恬恬再度成为手挽手的好朋友。

我们住不同的宿舍,却每天碰头,去食堂吃豆浆油条,也去教室抢位置。三年高中从两张嘴里出来,成了两副模样,可这不妨碍我们各自吐槽奇葩的大学舍友:喜欢蹭吃蹭喝却从来不请客的铁公鸡、把经血弄在床单上却一次没洗过的邋遢鬼、当面献殷勤背后却使绊子的心机婊……那些三观一致的厌恶,再次喂养了我和恬恬的友谊。

不过这些都不是关键。到底,是从什么时候真心希望恬恬越活越好的呢?

大概是大一过了小半年,某天我因为睡过头而晚到教室。我站在后门口,想蹑手蹑脚地找个时间溜进去。老师在投影前读着ppt,一大片黑压压的脑袋对着我,抬起又放下,放下又抬起,手里的笔飞速地游动。

我忽然不懂,为何要抄写这些最终会打印出来的ppt,为何要在一门门考完就忘记的科目上耗费那么多时间?大学和高中的区别在哪里,用重复、机械、无效率的劳动来自我感动的意义又在哪里?

我被自己的多虑,活生生地卡在了人群之外。

当我和恬恬谈论起这个话题,她说一切就该如此,遵循好好学习、拿到文凭、进入体制的轨道,这没什么可困惑的。

恬恬的脸被现实扳成顺服的样子,语气平滑得没有褶皱。我并未继续反问,她忘了那年让她差点放弃拉琴的小公主,也忘了让她倾尽少女心的吴老师。

在人生最迷茫的年纪,恬恬几乎是靠直觉做好选择,一路蒙头地走下去。不知是假装无知,还是真的无知。但无论哪一种,无知的人总是幸福的。

原来无知是恬恬的第二种天赋。

临近大学毕业,恬恬带着男朋友来见我。三个人围在一张西餐桌边,尴尬得刀叉都拿反。那时我已经很久没去上课,排话剧、组乐队、跳街舞,电影梦捡到一半又转头做别的了。

活得很用力,却没怎么明白。

恬恬的男朋友和她一样无趣,谈来谈去都是学分、毕业后的打算、一眼望到头的憧憬。手风琴老师眼力真好,恬恬一眼望到头和自知之明的搭配,就像牛排佐红酒,总不会出错。

恬恬男友去洗手间的空当,恬恬问我,和男神怎么样了?我嘴角一咧,放心,迟早有天他会追我的。恬恬说你干吗不主动追他。我摇摇头,如果是我追他,说明我配不上他。

兴许是我的笑漏洞百出,恬恬担忧起来,可你知道他现在有女朋友吗?我点点头,知道,是个白富美,琴棋书画什么都会。恬恬眉头一皱,你能比过她吗?我迅速反驳,不然你以为我现在这么拼是为了什么?

恬恬想叹一口气却吊在空中,那个苦追你的备胎,不是对你超好吗?我一翻眼,对我好有什么用,“好”这个东西太不值钱了。恬恬听完张开嘴,却欲言又止。

这瞬间的沉默,不是造一座冰山再融化的沉默,而是摆一碗流水敲不碎的沉默。

恬恬塞进一块牛排,像是在说:单身这么多年,就为等一个高高在上的人?别不自量力了!我也塞进一块牛排,其实想说:你确定要和那个毫无潜力的男人过一辈子吗?太可怕了!

等牛排吃完,我们却一句没说。

恬恬男友回来后,又切换到不痛不痒的闲聊模式。嘴上说的和心里想的,始终在错位。真好,撒谎也互为同谋,不必内疚。

离开前,我掏出手机和恬恬自拍。不知怎么,有种见一次少一次的错觉。回家的路上,我坐在计程车上修图。修了半天,意外发现把恬恬修得比自己还美。

我想我们能成为多年的朋友,恰恰是因为我中途改道。曾经一起想买的包,我看不上了。

也许照片会说得比嘴多,我按下保存键,发给了她。

毕业后恬恬顺利进入体制,过上朝九晚五的生活。我漂泊在北京,为了被男神追求而努力,为了打败白富美而努力。也拒绝了备胎很多次,他却一如既往地对我好,可又能怎样。这好敌不过大城市迎面甩来的一记记耳光。

北京如此势利,我只能靠吃我的幻想来存活。

不知怎么,我隐约觉得那白富美就是当年的小公主,穿着洋装,淋着光亮。我再怎么刻苦练琴也没用。琴这件事,根本就不在她眼里。

但除了拼琴,我还能拼什么呢?

又过了好几年,我和恬恬坐在芒果冰店里。聊了好一圈,商量着要不回高中看看。

学校没怎么变,课堂上的吴老师也没变。还是金丝框眼镜,还是很多个“跟你们说”,还是一茬茬的新鲜面孔被诱惑出骚动。

唯一变了的是我们,见过世面,懂得质疑。如此一来,吴老师的传奇都不太能站住脚。

站在教室走廊外偷听时,我忽然恍了神:你说,我当初怎么没注意到他这副油腻的样子。恬恬反问:你当时不是很喜欢他吗?我愣了愣:明明你比我更喜欢他。恬恬也愣住了:我因为你喜欢他,所以才喜欢他的。

我们转头望向对方,一口吞不下的沉默。

我试图转移话题:无所谓了,反正我现在心里只有男神。恬恬意外起来:你到现在还没放下他?我撇过头不做声。恬恬又感慨:我倒心疼起那个备胎了。

“你知道吗,他不是输给你的男神,是输给了你的好胜心。”

我整个人冻住。恬恬的目光是针管,往我的眼球里扎真相。

“你知道吗,这世上的人,是永远比不完的。” 

她继续盯着我,我的眼球膨胀得几近爆炸。

原来她早就看透了。正因为早就看透,她才选了那样一条平淡无奇的路,毫不犹豫,义无反顾。

有学生这样目光长远,难怪吴老师桃李满天下。

直到俩人从学校出来、分道扬镳的时候,我都没告诉恬恬那个关于小公主的梦,也没告诉她,我一生随波逐流,因为嫉妒把精力浪费在本不属于我的方向上,却无力回头。

走了一段路又回头看恬恬,看她肿胀的身躯、垮了的青春。另一个没说出的真相是,也许恬恬会越活越好,但不会比我好。

起码她的包没有我的贵。

责任编辑:金子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