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活着就是在积分的话,三十年能换个什么狗屁东西呢?

建设北路32号B栋

作者/阿枣

大诺是在火车站看见那张脸的。那是一张很朴素的脸,无遮无掩,没有帽子、口罩、墨镜什么的,因此显得太亮敞了,以至于刚出现的时候他的眼睛都有点不习惯,就像那张脸是刚做完手术拆掉绷带似的,那皮肤刚刚才喘过气来。

等等,“刚刚”这个词不太准确。大诺在脑海里把过往经年像扑克牌似的一翻:上一次看见这张脸是三十年前了,那会儿他还是个初中生,住校,墙上贴着她的海报,夜里外面的光打在她二十未满的脸上,皮肤光洁,双眸明亮,他喘着粗气,一会儿就感觉到身体被那东西提起来,向她飞去。他只爱过她一个人,用最抽象的爱,爱非现实的人。如今这人却陡然从幻想空降在眼前了,而她裹在黑不溜秋的羽绒服里,脚上面包一样的雪地靴被雪水打湿了,脏得一塌糊涂。他只愣了一会儿,就变回了代号“DANO”的摄影师,大众唾弃又离不开的狗仔,他从包里掏出偷拍用的掌上照相机,眼珠一抬,一转,算计出背包里索尼HDV的剩余电量和镜头配置,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

她没有打的,而是自然地上了公车。他跟着挤了上去,见她把下巴埋在一条鼠灰色的围巾里,围巾很旧,起了小球。难以想象她自己会站在厕所洗手台前,一下一下地搓洗。

周围的人面无表情地接纳了她,吝啬地为她腾出一点空间。

于是他那种从青春岁月里发射出的兴奋退去了,他开始思考她作为拍摄对象的价值,用一枚小小的红色圆钉,把她拖拽到一张明暗交错的地图上,那里有各种谱系的明星,而她发光的方式是最为可惜的那一种,因为过于纯粹而赢不了时间的那种,她的性格又太老实,连像样且吸睛的堕落方式都无法胜任,所以她最后以最糟糕的方式谢了幕——甚至她还把话筒拿在手里,预备再唱一首的时候后台的红布就嘎吱嘎吱地摇下了,台下走神的人转眼间就把她忘了,没有人问起她的下落。就连他自己也没有。

如今她只是过气的L姓女歌手。比不得R氏唱功卓著,落幕后直升国宝殿堂;也不及S氏泼辣,哪怕吃相再狼狈也要用手指甲抠住饭桌边沿不放。她过气太早,结婚太晚,离婚太早,复出又太晚。她不太会规划自己的人生——对才华不太确定,对颜面又过分珍惜——所以她在他的系统里只得了个安慰分:一个10分里的4分。

怎么办?猎物就在眼前了,拍吧,聊胜于无吧。

车开到闹市区边界时,她被人群挤下了车。D特意在站台停留了片刻,阅读每一站的名字,读到第五个,快速转身,朝她走的方向跟去。

这是一个普通的居民区。路很窄,两车宽,当铺、五金、轮胎店居多,餐馆出奇的少。更多的人仅仅是经过这里,不会停留太久。一家7•11便利店发着光。她走了进去,店门自动打开,播放“欢迎光临”的旋律。

他在街对面发现一个破旧的报刊亭,里面摆的若干杂志都已经泛黄卷曲了,唯独海报还是崭新的。他躲到亭后,轻车熟路地打开机器,调整光圈,对焦,微调,拍下了十来张照片。这一切都是无意识的,这种节奏早就附着在了他身体上。短短几十秒,要尽可能捕捉完整的故事。铺垫,转折,高潮,动作。这是刚入职时,带他的狗仔老鹰教他的。这就是为什么他着重拍了她的脏鞋尖,老练进入便利店的背影,出来时将烟松松夹住、熏出一层黄蜡的两指,嘴角深深下垂的侧脸。他会在它们中筛选出最不利于她的,用最糟糕的她唤醒人们对昔日美好的记忆。大众就是这样的。大部分人看不见自己被摧毁的样子,却喜欢看别人坠落。他们一面撇着嘴嫌弃他,一面在丑闻意外曝光的时候来唾骂他,为什么没有拍到,早干吗去了,你去死吧。

他一向是无所谓的。他,老鹰,他们这一行都是这样。仅他知道的全城活跃的狗仔就有三十来个。他们无不是“体魄强健、意志坚强、心理素质良好、足智多谋、具备出众的幽默感”,因为“和大众印象不同,该岗位极其辛苦,需要过硬的拍摄技术”。当年老鹰建工作室时,在摄影论坛上贴出的“全城招募实习狗仔”的广告,就是这么写的。他被这彻底的矛盾和无赖的真诚给逗笑了,就报了名。

照片传真给老鹰后不久D就收到了短信:我操,L?不赖。

片刻后他收到一笔不算少的预付金。老鹰说:继续跟进。

他回了趟家,选了些新的设备——松下DVX高清便携摄像机,广角镜头,三脚架,强力闪光灯,几乎全部的充电电池,录音笔。他还鬼使神差带上了那款尼康胶片相机,那是他刚入行时下血本买的,怎么会想带它呢,或许是看到它满身灰尘地躺在长枪短炮里面,或许因为他想起了她的那张黑白海报,谁知道。收拾停当,他开着一辆喷成黑色的出租车去了趟便利店,买了几个暖宝宝贴,一堆面包。暖宝宝贴的妙处他是这两年才体会到的,常年的蹲点、埋伏,他的腰和膝盖像蜂窝煤似的穿了无数的孔,风一吹就吹到了芯儿里去。入夜了气温骤降,他可不想一直费着油烧暖气。


L竟然就住在小区靠街边一栋楼的底层。像这种房子,门一打开就能看见屋里的木桌,圆凳,热水瓶。屋外有一条窄窄的泥巴路,上面没有铺石板砖,有人挖开土,填进了两三颗大鹅卵石。泥巴路外围了铁栅栏,栏外就是小巷,买菜的和去超市的人来来往往。她所依赖的防盗措施到此为止。他不知道她为什么要住在这种地方,印象中这是随时可能会拆迁的房屋,只有很老的人因为不愿离开变成钉子卡在这里,所有的人都在外面默默地倒计时,等待炸弹让新的生活开始。

他把车停在了小巷的墙边。这样一来后来的车需要很慢很慢地滑行,并且恐怕要收起后视镜才能毫发无伤地经过。他为是否要制造麻烦犹豫了一下,但还是决定这样做更自然。每一条街上应该都会有这样一个混蛋。如此一来就不会有爱管闲事的人为多出一辆眼生的车而感到狐疑。

从白天到傍晚,L家的灯始终暗着,窗帘紧闭。他拉大镜头,仔细观察栅栏上剥落的黑色油漆,蔫成棕色金属细丝般的喇叭花藤,移走的花盆在地上留下的白色亮圈,放了很多年的大纸板。一个脏绿色的信箱,缝里露出报纸的一角。一条生锈的狗链,大雨过后在地上浸出的姜红色。观察细节,这是他特有的爱好,其他同行,他们偷着抽烟,听歌,聊女人——不这么做会无聊死。近年来的同行耐性越来越短了。去年有个等不耐的,把小区外垃圾桶点着了,想用臭烟把猎物熏出来。他对此是很不以为然的。这也跟他习惯了单打独斗有关。他知道现在有的工作室,喜欢一次性派出一批狗仔,他们成群结队,能相互照应,出片量大,角度丰富。前阵子老鹰还抱怨说财大气粗的富二代来狗仔界玩儿票,一出手就是无人机,甚至雇佣街上骗钱行乞的小孩,人手一个便宜手机,配一个前置摄像头,最低调,不引入注目,堪比福尔摩斯的侦查队。他无动于衷,老鹰也是。怎么说他们也还是老派,对这些新招花招不太感冒。更何况他根本不怕蹲点——老鹰管这叫“熬”——他是一颗金刚豆,不怕熬,他喜欢咬着牙和时间的火扛,能扛多久算多久,指不定谁赢。

蹲点第二周的一个晚上,他终于熬出了一点油水。

路灯透过干枯的枝丫,在地上投出粗细交错的阴影。车里开始冷了。皮夹克贴在身上,像一层冰凉的硬皮。该回家的人都回家了,巷子安静得像一块水泥。前一秒他还在想呢,结果后一秒,那灯就像听见他心里话似的,毫无预兆地亮了。他看见L匆匆地走出来,声音低沉,像在讲电话。拉近的镜头里,她的头发披了下来,脸上化了妆,只穿了一条连衣裙,上面有很碎的塑料钻和亮片。没有一下缓冲,她变成那种选择用豹纹紧身裤来唤起一点活力的女人,像命运跟他开的恶劣玩笑。他一面想着,一面迅速地按下快门。手指一开始被冻得有点僵,后来活动开了就好了,甚至微微冒出了点热气。

肯定有一个男人。他心想。D看到了一个故事,准确地说,是一条故事线,那个他不认识的男人此刻应该正在沿着那条线移动,对大众来说,任何故事都比不上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故事。

她在外面等了很久,穿着那条单薄的连衣裙。她走进屋,披了一件大衣,出来继续等。他在想她为什么不抽烟呢。尼古丁能转移注意力,尼古丁的燃烧能带来热量。过了一会儿他就知道原因了。那男人戴着帽子、墨镜、口罩,可是她仍然认出了他,甚至做作地尖叫了一声,笑声像碎玻璃撒下来。或许她就是凭借这些认出他的,D不无讽刺地想。那男人把手搭在L的腰上进了屋。这一幕D当然不会错过。

屋里两人的影子在窗帘上移动,L的影子殷勤地闪来闪去,那男人的影子非常笃定,他一定确信自己要的是什么。如果此刻这不是L,而是另外的女明星,比如F,或者S,他应该是坐立不安的,他会感觉狂躁像易燃气体一样充满了车厢,他的脑子会飞速旋转,发出螺旋桨般的声音,许多过去千钧一发的时刻会爆炸般地降临在他眼前,哪一年在楼顶放烟花引出轨的W拉开窗帘,哪一年与黑道的B斗酒潜入他们的酒吧,还有哪一次扮作同性恋用一支口红录音笔将Y录音……这些大费周折拍出的照片究竟长什么样他早就忘了,拍出来的瞬间就忘了,被五颜六色的肾上腺素和多巴胺给盖住了,像油漆似的,“啪”地盖住了,唯一记得的只有猎物在眼前露出马脚时袭向他的狂喜,那种在智力上再次抢先一步的骄傲,一种原来玻璃球握在自己手中的美丽错觉,每一次他拼掉老命,想要的就是温习这同一种情感,像破一场永不结束的迷案,像用永不消逝的耐心和热情去撞击一扇铁门。

然而此刻,他竟然有点失望。他机械性地看着男人站起来,没过多久,灯灭了。他感觉到了无聊。他为什么会在这里?就因为她曾经是他的偶像,梦中情人,少年冲动的象征?他已经看到内存卡里这张放大过度不复清晰的照片在某周刊占据豆腐块大小的版面,一个或许同他一样麻木的人会打着哈欠对着屏幕打下一行字,选中,改成粗体字,加框,倾斜:

过气女歌手深夜私会神秘男子,或是意图东山再起?

或是:

玉女歌手L今非昔比,黄脸婆幽会墨镜男?


两天后老鹰打来电话,异常兴奋:神了!他说。

D睁开眼,发现太阳已经升到顶了。男人走了,L那边没什么动静,他在附近旅店租了个标间,准备睡醒就撤了。不是什么有价值的东西,卖也卖不出去,再加上不知撞了什么鬼那男人的身影老在他梦里挥之不去,他心里憋了股无名火。

什么?D问。

L的照片儿,卖给好几家了!不知道怎么回事儿,从没遇到过。老J说是赶上80后怀旧热潮了,再加上我找推手在网上炒了一下,结果没炒糊,一下火了,真走运!老鹰絮絮叨叨说了许多。

D听着,感觉头慢慢肿胀起来。什么意思?他问。我继续跟拍着?

跟跟跟!老鹰在电话那头吼道。

但其实并没有什么可跟进的。L白天在一家新疆餐馆驻唱,晚上偶尔去酒吧唱歌,更多的时候闷在屋里。每周大概都有一两次,她会砰地撞开门,踩着高跟鞋摇摇晃晃跑到公共电话亭里打电话。这个被风衣裹住的身体不断颤抖的女人,给谁打电话必须隐瞒自己的手机号码不可呢。

男人呗。老鹰说。名字都被我人肉出来了,想听不?

这几天D听起来有点阴郁,老鹰想振奋士气。

W。他说。

你知道了?你怎么知道的?

看耳朵。我把照片放大了,盯着他耳朵看。你知道每个人的耳朵都不一样吗?我记着他的耳朵,翻娱乐版翻出来了。

在报上W的五官像放风的狗一样活蹦乱跳,他摸过L的那只手伸开一把剪刀,迫近一道红色的缎带。一家唱片公司的股东。已婚,老婆小他14岁,在国外陪孩子读书。他会给L什么回报吗?才怪了。

D拍过两次,也腻了,两次就有足够的素材了。再拍也翻不出花儿来。

那男人后来又来了两次。第二次的时候,被她给轰了出来。

这是要黄了,他想,同时麻利地抓起手边的索尼。

滚!他几乎看见她的声音里生出两只孱弱的手来,把那个仇恨的对象推搡出去,一寸儿,再一寸儿。光拍下这个还不够。他心想。她的脸估计都糊掉了。那男人走得很快,镜框里应该只进了个西服尾巴。要是别的狗仔可能也就凑合了,1点了,一个再伤心的女人也得睡觉,要不也在车里胡乱睡几个小时吧。可他是DANO。那个DANO。D从不凑合,更何况L带给了他触动,回忆和销量激励了他,要创作出更好的故事。更扣人心弦,更感人肺腑。为了达到这个目的,peeping tom得挖到更深的地道,偷到更见不得光的秘密。

难?开玩笑。这是他的本行。工作室每年办的培训课上,他总会对那两三个双眼放光、躁动不安的新手说:我们的对手不是一个单独的个体,懂吗,是人性。

所以凌晨两点当他终于等到L把门推开,背着一个布口袋走向街拐角的7•11时,D轻轻地笑了出来。

你看,要理解这个人。他在心里对着假想的学生说。做狗仔和做人很像的,人重要的是世界观,观念走偏了人生就会被误掉。你设身处地为她想一想,她也和你一样,娘生爸养的,你是个落魄的,抓住根救命稻草,救命稻草没了你会痛,她怎么会不痛呢?她一痛,就会有动作,因为痛扰乱了她的理性,会让人做出非同寻常的举动。这就是一个漏洞。你就可以趁虚而入。

来吧,趁虚而入。

她买的还是同一个牌子的烟。他在电脑上放大了看过,红色的底,烫金的边。他对烟不了解。戒了快十年了。她随身带了打火机。点着了,就歪坐到便利店窗边的桌台前。她把手肘搁在白色的桌上,露出臂腕上一只红色的镯子。这吐烟圈的方式像刚学会抽烟的女高中生,仿佛她全体更新换代了,把少女时代全部压缩到这个姿态里。

这么久以来他一直想在她身上找到一点过去的影子,他感觉此刻好像捏住了一角,又像没有似的,说不清楚。当然这其实什么意义都没有,就像城市全部推翻重来了,而你只记得一个街牌号。

正犹豫,镜头里的她突然张口说话了。她的眼神和烟一样飘,他听不见她在说什么,只能看见她的嘴一张一合,她的头微微后仰,头发从大衣肩头滑下去,她微微闭上了眼睛。

他突然反应过来了,这个发现像一股电流从他身上穿过:她在唱歌。 

如果这时候有人从便利店里出来就好了,这样他可以在门打开的瞬间听到一点声音。可是此刻,这巷子里仿佛只有他和L两个人,她在明处,他在暗处。过去每一次都是这样,今后的每一次也将是这样。

一把推开车门的时候,他才确信自己做出了这个决定。这在他整个职业生涯中都算一着险棋,此前他总是留有余地,绝不会被逼着冒险。走向便利店的寥寥几步途中,他深深地吸入一口气,感到久违的紧张。要一鼓作气,他一面想,一面像口渴的人抓起水杯似的闯进便利店,很不经意的样子。门惊惶地开了。

L的身体一动不动,仿佛完全没听到动静。她周边的酒气浓得像劣质香水。她在唱一首英文歌,他听不懂,只听得出曲调凄凉,唱法又很放浪,声音像被烟熏变了色,有焦油味道。她当初拥有的很“轻”的那种东西彻底不见了。他由此确定她是那种像花的人。像树的人老了还是树,而且更粗或者更高;像花的人老了就老了,失去的远远大于收获。

他悄悄按下了录音笔的开关。或许没用,或许有用,尽管更可能没用。但他和老鹰一向贪多,他们相信劳者多得。

店员不见了,或许是在库房里喂食,他隐约听到猫的低鸣。他站在卖热饮的小柜子前,假装选择咖啡,实际上一直注视着她映在落地窗上的倒影,右脸渐渐烫起来。没想到她唱到一半突然睁开了眼,眼神像鱼钩一样猛地甩出来攥住他的双目,既挑衅又脆弱,不管不顾豁出去了似的……几乎像她想对他说什么,说她早已认出了他。D被那眼神的赤裸烫了一下,克制住向后退,往外逃的冲动;我靠,他突然感到恼怒,我操。

一秒后,他清了清嗓子,移到柜台前,舞起拳头朝桌上砸,假装自己是个深夜突然犯了烟瘾的男人,有一万个粗鲁和暴躁的理由。店员扶着帽子匆匆地小跑过来,他发现这个至多不超过二十三四的男孩很不耐烦地朝L坐的方向扫了一眼,收钱后立马锁上小金柜又钻了回去。看来这样的夜晚不止一次。

回到车上,他疯了似的找耳机。包里没有,副驾驶座的地上,前任出租车司机放水杯的地方,最后竟然在后排座位的缝里找到一副耳机。就着这一副邋遢的耳机,他听着录音笔里她的声音缓缓流出,迷迷糊糊的他想起那个眼神,是的,他点头,她需要帮助。


他不知道L是什么时候回来的,但第二天她依然准时去餐馆上班了。他拿着胶片相机,在她家门前晃悠,假扮作一个外地来的摄影爱好者,拍下了信箱上贴的社区通知,窗台上用眉笔写的一张便签,铁栅栏和窗栏间架起来的一条铁丝,用来晒衣服和棉被。这些显示她正在生活的迹象让他觉得稀奇。他还想知道她会订阅什么样的报纸,喜欢看什么版面,会不会把报纸收集在一起,剪掉好看的插图漫画,其余的捆成堆售卖。就在这时他想起一件事,呼吸加快了。

他想起了那些已经传真给老鹰的照片。在书报亭货架上依次排开的周刊小报。正在印刷厂成千上万复制自己的纸页。万一她看到了会怎样。万一她发现了怎么办。他给老鹰打电话,伪装出正常的语气:L的照片,卖得怎么样啊?

还成。就她这个级别算是很不错了。老鹰说。昨天的《娱报》登了。怎么啦?

没什么。他没法说什么。

挂掉电话的时候,他想起酒局上听过一个同行的故事,蹲点的过程中犯了同情心,最后一刻说交不出照片,被业界彻底踢了出去。说是同情心也可以,但更多的人,包括他当时,也对此嗤之以鼻,猜测多半是当事人花重金,买下了照片。他在课上讲起这件事,摇头对新手感叹:同情心得有,但也得控制。理性和灵性,二者缺一不可。灵性是看到这个人哭你想给她递手绢儿,理性是把递出去的这只手给拉回来,死死铐住。懂了没?

懂个屁啊。他的手早就跑到理智前面去了,信箱的锁眼都锈酥了,铁丝轻轻一逗就痒开了。里面躺了两封信,超市打折传单,水电气账单,一本家装杂志。那杂志留在里头一定很久了,看上去像掉进水里又捞起来晒干,还不止一次。第一封信的抬头是什么“和平鸽声乐工作室”,里面带着刻板的客气说,“恭喜你进入面试环节,请带上身份证、简历表、自备录音磁带、笔、透明文件袋……”落款是一年零两个月前。

另外一封是退信,地址一栏只写了“星辉东苑”,上面盖了红章“地址不详,无法投递”。他撕开一看,看见她在一页作废的合同纸背后写:

“致星辉东苑的业主:世风日下,本人于3月14日晚在花园手机遭窃,里面有大量重要机密文件、联系方式及珍贵照片,如被居心叵测的小人掌握,对若干知名人士有重大影响,后果不堪设想!归还者本人将重金酬谢,感激涕零!如你有意进军演艺行业,本人亦可慷慨相助!”

她的字算不上好看,看得出以前是圆的,现在瘦了,有点变形。他想起15岁那年在河边听mp3里的她唱《南泥湾》,他那时不知道它是一首老歌,只觉得她的声音又天真又成熟,像蜜未经过舌头直接滚滚流入喉管,他简直要甜疯了,就沿着波光粼粼的河跑了起来。

三十年太久了。要是这个世界是一家公司,人活着就是在积分的话,三十年能换个什么狗屁东西呢?搞不好是面哈哈镜吧,他猜。

他没看到报纸。或许她已经拿过了。他善心大发,想免她平静的生活被屈辱打破,结果还是晚了一步。那么昨晚在便利店时,她可能已经看到了照片,她那个眼神,是不是说明她认出了他的身份?

是的吧,各种可能之间,他一向选择最坏的那个。

关上信箱时,他看到门缝里夹着一根金色的头发。是白发?他凑近去看。还是黑发的反光?不,他从各个角度观察,最后确定,这是根白发。她总是早他一小步,她要成为老人了。


在巷子里待久了,耳朵会变得灵敏,就像地下室里的眼睛学着适应黑暗。最近趁着L出门打工的时候,他会大着胆子走出去,在生鲜店旁边的面点摊子买牛皮纸包的葱油饼,和配钥匙开锁的大爷一起看一会儿电视里的选秀节目。等到放学时刻,会有附近的中学生一哄而出,买吃的,什么都可以——小黄鱼、鸡腿、翅尖、鸡皮——只要像砌水泥似的裹上面粉,扔进油里爆炸就行。他走忘情了,差点闯进L的那家新疆餐馆,闻到那股辛甜的烧烤味时才回过神来。

餐馆躲在一栋老楼的底层,旁边一台停止的自动扶梯,通往楼上的24小时书店。无论白天黑夜都有许多流浪汉光顾书店,他们以各自发明的姿势在意想不到的角落困觉。一个穿围裙的年轻男人,蹲在电梯正中间,专心致志地抽一支烟。一个女人蹲在他底下一格的电梯上,埋着头,双手伸进男人的围裙下面。D本来已经走过了,又退回来。男人面无表情地直视着前方,女人的动作缓慢油腻,她抬起头,他看得没错,的确是L。他们发展多久了呢,这是他的失职。

老鹰说,觉得差不多就撤了,反正这热潮也是昙花一现。他说好,但迟迟没有下决定。

那天晚上L和男人一起回家,他佝偻着背,嘴上依旧吊着一支细烟,手抄进裤兜里。他们走得很快,彼此没有说话,神情淡漠。算不上好照片,但他还是照例拍了十来张,连看都懒得看,相机直接甩到后座垫子上。他缩在汽车里,这些年酝酿的念头越来越响——他这是在做什么,这样做下去能到哪里,有没有尽头。他见多了被狗仔逼得疑神疑鬼的明星,也见多了故意把噱头暴露给镜头的明星,这两种人在他眼里没什么区别——都只是想让现状维持下去。他自己也无非如此。但现在他越来越不想让现状维持下去,他越发看不见此刻的意义。

凌晨两三点的时候最有故事。喝醉的男人朝街心摔啤酒瓶,染红头发的女人泼辣地和男人干架,飙车的人像电钻一样飞转过去,易拉罐瓶子从斜坡上龇牙咧嘴地滚下来。他觉得胃空空的,烧灼的液体堵得心慌。所以听到L房间传来的一声闷响时,他没怎么在意。或许是摸黑上厕所摔着了,或许是没放稳的盒子箱子终于撑不住了砸到地上。风带上门,头磕上墙,什么都有可能。他嚼了颗阿司匹林,睡着了。

直到第二天晚上,他才想起那声闷响,感觉到异样。这一天L都没有出来。他甚至听到她的手机在不断地响,应该是等急了的餐馆来兴师问罪。夜深后他穿过街在她家门外转了转,窗帘拉得死死的,一言不发的样子。广告传单依旧竖插在门缝里——门没开过。

夜里他做了个梦:他和老鹰坐在四年前卖掉的那辆白色皮卡里,应该是年轻的时候,因为老鹰把脚搭在方向盘上,他看见脚脖子上那条断了的骷髅链子还在。那得是他刚入行。多少年前了?年纪可真是最可怕的一道减法。沙发后座上堆了高高一摞鹅卵石,和老鹰工作室里那个气派的大玻璃缸里装的很像,他们挥动膀子,怪叫着拿石头朝对面大楼点了灯的窗户扔去,窗户陆陆续续发出噼噼啪啪的颤抖。忽然一扇窗拉开了,L穿着件条纹的病号服站在窗口,在夜色里像表盘上一根白秒针,咔嗒一声断了,直直掉下去。但D一埋头发现坠落的怎么是他自己呢?失重感一下子把他给晃醒了。他一直不喜欢梦,它们太暴露了,诚实得像一种压迫。

第三天白天,还是没人出来。他有时想,该不会是她金蝉脱壳了,自作聪明的狗仔被倒扳一局?但他想想她颓丧的生活,公开挂在铁丝上的蕾丝内裤,觉得不像。他看了看门锁。像是弹子锁,不难开。最糟糕的情况无非是他撬开门,发现她在里头,四目相对。踌躇之间他又绕到信箱前,发现甚至打开的必要都没有,报纸塞了一半就进不去了。里头想必是两天没取,已经满了。

傍晚,遛狗的人经过,穿着毛线小背心的土狗对着L家门口厉声狂吠。他掏出手机拨老鹰电话,又爬到后座掏出相机,一张一张地翻看,一面诅咒那颗阿司匹林,害他没有拍到男人离开的瞬间。那男人待了多久,灯什么时候灭的,闷响之后发生了什么?他全不记得了,甚至把它和以前蹲点的片段混淆了起来。电话忙音的时候他尽力不去想:这已经是她在世上的最后一面。

得有人报警。他哆哆嗦嗦地想。同时他开始想象她一个人倒在里面的样子。房间里的寂静。气味。一开始想这些就受不了了,他越是对自己说停下来停下来停下来,那些碎片就越是疯狂地快速地排列组合,像失控的万花筒。

慌乱之中,他差一点就用了自己的电话。还好反应过来了。他去了公共电话亭,然后想起有一个晚上,她也是这样,裹着一件大风衣,在电话亭里流泪,他听不见她在说什么。想到这里,他的心痛得好像刚生出来似的。一块颤抖的血肉。

理性命令他迅速离开。逗留是无益的,甚至会有害。他轰地踩响油门,双目充血地向巷尾宽阔的大路开去,但他的灵魂离开了躯体,一步三回头,像上战场的大兵,舍不得离开自己爱的女人。他是一个空壳子啊。等白天来临,他在家不断地翻阅网上新闻,甚至打电话去询问一个不算熟悉的同行。他希望听到一点她的消息。老鹰知道后,叹口气,说,最近你别去了,要是没事也就算了,要真有事,谁敢打包票没人记住你这张脸和你的车牌?

可到了傍晚他还是忍不住了,乘着那辆巴士回到了她家附近。这里随处都可能会有便衣在盘问,为了不引人注意,他戴了顶鸭舌帽,还挂了个防尘口罩。不远处一个穿夹克的男人在和那个卖水果的河南人聊天。他总觉得那男人额发的形状有点怪,像压了一圈,搞不好是个大盖帽。他疯了似的快步走起来,脑袋嗡嗡地响。他钻进了一家日式小酒馆。一盆新炭刚刚拆封,有人蹲在地上,用打火石不断地敲击着。他听到心在怦怦怦地跳。

十,九,八,七……他暗自读秒,同时想象那个夹克便衣的大手掌拨开一无所知的人群,迈着不容分说的步伐稳稳向他走来。他像见不得光的蟑螂,躲在洗衣机底下的角落里,感受到地面的震动,看到影子的移动。

不知道什么时候,一只手就会像铁块一样搭上他的肩头。他的骨头会无声地哀求,然后像一只软弱的衣架,被那件沾满血水的大衣压弯。他仿佛听见自己喃喃地说:

“我有不在场证明,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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