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死了以后真的有灵魂吗?”“当然,不然春天如何再次降临。”

天使

作者/程姬

1

可能不会有比自己更惨的人了,一个彻彻底底的失败者。姜苏南呆呆望着地铁玻璃窗上自己晃动的影子,影子里的女人穿着六十块钱淘宝上买的黑色连衣裙,特意抹的口红斑驳地糊在嘴巴上,黑眼圈像两条趴在眼眶上的虫子,瘦得仿佛随时会被地铁通道里强劲的风吹得烟消云散。 

从民政局出来,朱铭还想和她打个招呼,她没看他一眼就走了,揣着离婚证书先去了趟超市,然后坐地铁回家,一路想起桩桩事都让她心碎。结婚一年多,那个人头也不回地和一个女人走了,开了两年的奶茶店终于撑不下去,要还债要找工作,下个月交完房租卡里就只剩几百块钱,家里去年地震被震坏的房子只修了一半就没钱了,妈妈说上个月骑电动车被撞伤了腿,现在每天打着石膏卖米粉担担面。从小城来北京,三年了,她在这个城市没什么朋友,他搬出去之后,她就开始常常整夜失眠,睡不着就起来喝便宜的白酒,一杯接一杯,直到晕晕乎乎倒下,她在这个城市所有的不过是这一间租来的十几平米的小屋子和里面的破烂家什,并且随时会失去。神啊,帮帮我吧,让我的生活好起来一点吧。她在黑夜里睁大了眼睛望着天花板祈祷。这个动作并不具备任何真正的信仰意义,所以她不知该敬上帝还是求菩萨,只好在内心把他们统称为“神”,但是如果不努力期待和呼喊的话,这个城市有二千多万人,自己的声音甚至都无法传递出去。

到站了,一个小个子男人粗鲁地推了她一下,下了地铁。她不知道,这个男人偷走了她身上唯一还值点钱的东西——手机。 

走出地铁没多远,街对面的路口有一大群人在围观着什么,姜苏南隐约看到有个人躺在地上,和她一样,匆匆路过的行人们也都伸着脖子往那儿张望。她穿过马路,把墨镜推到头顶上,阳光嗞一下撞得她晃了一下神——已经快傍晚了,热气还扎着脸。这条街和平日一样,那么脏那么凑合,路口的车带起滚滚尘土,人行道边的污水和垃圾,花哨的按摩店和快餐店,喇叭里放着喊麦的音乐,穿着粉色制服的服务员们呆呆望着窗外的意外。

一个男人倒在地上。非常瘦弱,闭着双眼,四肢在微微抽搐,白色的衬衣因为过于宽大,让他看起来仿佛一只垂死的大白鸟。没有人敢靠近这个男人,人们只是看着他。“要帮您叫救护车吗?”“需要帮忙吗?”有人在围观的人群里对男人大声喊,喊了几下,男人的眼睛慢慢睁开了,他没发声,眯着眼睛,一动不动,大概在想搞清楚这是怎么回事,然后他努力地把自己一点点撑着坐起来,让姜苏南和所有人吃惊的是,男人开始像一只猴子那样四肢着地向马路对面爬过去,踉踉跄跄,丧家之犬般躲着驶过的汽车,也许是为了马路对面人行道下的树荫,也许只是本能地逃离那个动物园般被围观的孤岛,而他根本都没有力气站起来。姜苏南忍不住在人群张望,大声喊道,“有男的可以背他一下吗?”人群里的脸更加呆滞了。 

她冲了出去,用手示意着马路两边的车辆放慢速度,然后弯下腰扶住那个男人的胳膊,男人吃惊地抬起头来看着她。她从来没被那样的眼睛注视过,闪闪发亮的光,混合了羞愧、感激和难以言述,以至于她心虚起来,不,她可不是什么热心肠的人,她只是害怕他在她眼前死掉,活得狼狈这件事太让一个成年人羞耻了,她对他的狼狈感同身受。

终于抵达彼岸,男人虚弱地靠在人行道的树下。她蹲下来问,“你还好吗?”男人点头。这时四周有人渐渐开始围拢过来,他乞求地望着她说,“我想喝水。”她说,“我去买。”当她买来矿泉水和带糖饮料,已经有人拿来水和一些葡萄放在男人的身边,远处有警察正在向他们走来,不知道是谁在男人身边扔了一张一百块,在地上一阵阵跟着风哆嗦。她把水放在男人的身后,用一块石头压住那张钱,站起来悄悄走了。这里已经不需要她了。

到家楼下的时候,姜苏南站在那儿想了一会儿,然后把包里那把下午在超市买的,也许准备用来割脉的美工刀找了出来,重重地扔到了垃圾箱里。


2

第二天晚上。小区门口,她正乱七八糟地翻着背包找钥匙,旁边黑乎乎的树影里突然探出来一个人,“姜小姐,”他轻声和她打招呼。

姜苏南不由往后退了退,打量他,一个瘦高的男人,30多岁,方头方脑,长手长脚,一双细长吊梢眼,穿着一件过于宽大的白衬衣,有点驼背,脸上是腼腆近乎天真的笑容,不让人生厌,竟然有几分眼熟。

男人不好意思地指了指马路对面,“昨天我晕倒在那边。”

她想起来那个在街上爬行的人,吃惊他又出现在这里,更意外此刻他看起来温和周正,和昨天的狼狈不堪完全不能联系。“你没事了吧?”她关切地问。

“没事了,后来坐了一会儿就好了,还要谢谢您。”他微微欠了欠身。

“没什么,”她摆摆手,看他一眼,“嗳,你怎么知道我姓姜?”

他笑得腼腆,露出雪白整齐的牙齿和粉红色的牙龈。

“我们认识吗?”

他摇头。

她更疑惑了,“那你怎么知道?”

“我——”他眼神闪烁,似乎不太确定自己该如何解释。

对陌生人的善意在这吞吐间像漏气的气球般一点点瘪下来,而身体的疲惫感正从脚底冉冉升起,依然是四处面试工作无望的一天,唇干舌燥,灰头土脸,姜苏南看了看自己的脚尖,管他怎么知道的呢。“我先走了,再见。”她有气无力地说。

“等下。”男人伸出手拦住了她。他比她高一个肩膀。她瞪着他。

男人看了看周围,把头向她凑过来,“唔,”他压低了声音,“我是一个天使,我可以帮助您。”

“哈?”她皱起眉头。

“我是一个天使,我可以帮助您,”他重复了一遍,表情又坚定又忐忑,“请您相信我。”

她哭笑不得,好人果然难做,现在已经需要这样传教了吗。此刻暑热尽退,夜色温柔,她多想现在回家洗个热水澡,吃碗泡面看集美剧然后蒙头睡觉啊。“对不起,我不信基督,谢谢。”她相信自己已经表现出足够的不耐烦,抬腿要走。

男人心平气和,“您叫姜苏南,27岁,您昨天离婚了,很难过。您开的奶茶店三个月前倒闭了,您一直在找工作,您还—— ” 

她目瞪口呆。“你是谁?”

“我是天使,您可以叫我大伟。”

“你神经病吧。”姜苏南像一头母狮般惊慌地愤怒起来,她一把推开男人,闷头往小区里跑,直到冲进电梯,电梯门关上,还好那个莫名其妙的男人没跟进来。她靠着墙,大口喘着气,暗沉的电梯里有一股浓烈的尿骚味,低头看自己的一只脚正踩在一小滩不知谁留下的可疑水迹里。干,她骂了一句,突然悲从中来,觉得自己就像个笑话,是什么让你们觉得我这么愚蠢,会对我说这些鬼都不信的话。天使?如果这世界上真的有天使,那可能是她自己吧,曾经被爱过的自己——“你是我的天使,我会永远让你幸福”,朱铭曾经对她说过的拙劣情话伴随着尿骚味一下下撞击着她的鼻腔和大脑,被愚弄的愤怒,被绷紧的神经,让她忍不住对着那滩尿在电梯里伤心地哭了起来。

电梯在往高处开,发出沉闷的声响,通向她在12楼的一间小房间,有时候她在窗户边看云看日出看这个城市没有边际的远方。一定是手机,她在抽泣中突然想起来,她什么都写在手机里。对,一定是那个男人拿了我的手机。


3

晚上姜苏南做了一个梦。下雪了,天空里的雪像大片大片撕碎的羽毛,落到地上又顷刻不见。她在山里,沿着一条清澈的小溪慢慢走,一只白鸟飞过来停在她的肩膀上,淡红色尖尖的嘴,细弱的爪子,通体雪白的颜色,水波般的眼睛,她抚摸它温热的羽毛,它轻轻啄她的手指和耳廓。眉毛嘴角肩膀渐渐落满了雪,而白鸟的翅膀越来越大,变成两个巨大的羽翼,遮住了她头顶的光,羽毛和雪花在天空里滑出漫长而动人的曲线,它朝她飞过来,带着巨大的风,翅膀拂向她的双眼,她想抓住什么。然后她醒了过来,在黑暗里不知为什么怅然若失。 

也许是这只白鸟给她带来了好运,她想破脑袋也想不到,今天的面试居然这么顺利。本来根本不抱任何希望地走进这家丽都的咖啡馆,男经理看了看她的简历,笑眯眯地聊了几句,甚至都没让她试做一下咖啡,就叫她下周来上班,而且薪水比她预期得还高了一点点。这家店那么漂亮精致,她喜欢那些地中海风格的彩色瓷砖,墙上挂着碎贝壳拼起来的圣经故事画,镜子叠着镜子,阳光绕着高高的琴叶榕打转。她如坠白鸟的梦中。过去的三个月里,她习惯了几乎每次面试都会被那些经理或者店长要求,能把刘海撩起来一下吗,然后他们用惋惜的眼神看着她,有的嘴里会发出啧啧的声音,他们说对不起,我们觉得您不太合适这份工作。她右边的额头上有块半只手那么大的深褐色胎记,平日大部分被她用厚厚的齐刘海挡住,可是眉毛下面到眼角那里还是会露出一小块,远看像被人揍了一拳,再厚的粉底和遮瑕膏也盖不住。小时候她每次为这块胎记苦恼的时候,妈妈就和她说,这是老天爷怕你万一走丢了,故意给你留下的标记,这样我们要找你就会说,喏,就是那个右边脸上有块胎记的很可爱的小姑娘,有没有看见啊。

想起妈妈,姜苏南觉得有了点底气,有了稳定的收入,就不至于交不上每个月两千块的房租,然后可以慢慢把开奶茶店欠下的七万块钱一点一点还掉,以后还可以再去找份兼职。一高兴,本来下决心要戒酒的她在小区边上的超市买了一瓶真露和一罐青岛啤酒,准备晚上喝她最喜欢的真露兑啤酒。抱着酒从超市出来,“姜小姐,”那个瘦长的影子又走了出来,安静地站在她面前。

她一下抱紧了怀里的酒瓶,脱口而出,“把手机还给我,不然我报警了!”不能让他看出来自己有点害怕,“快点!”她挺起胸。

男人一脸茫然,但很快恢复了平静,对她的激动视而不见,“恭喜您找到新工作。”他瞥了一眼她手里的酒瓶,不紧不慢地说,“至于手机——您跟我去那边说几句话吧,您会明白的。”他指了指几米外一个没什么人走动的黑乎乎的小路拐角。

现在大概是晚上八点,路边时不时有三两人走过,一对情侣在搂搂抱抱,有人在等出租车,几个房产中介的职员在不远处抽烟,遛狗的人看着他们的小狗撅腿撒尿追尾转圈,姜苏南想万一她要呼救,周围的人应该都听得到。男人虽然古怪,倒也不像是恶人,手机应该不是他偷的,也许是他捡到的,小偷不至于自己找上门来。平日奶茶店咖啡店也常有奇怪客人来,说些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但不过是因为长久孤独寂寞,咬着吸管一定要留下齿印,不过那个手机里除了日记,后来她还想起里面有几张穿着内衣矫揉造作的自拍照,万一传到网上她可以去死了。她咬咬牙,跟在他身后,脚下踩着糊成一片两个影子。

男人在树影里突然站定,背对着她,一言不发地把白衬衣撩了起来,按说这个动作十分滑稽并且令人惊慌,但毫无防备的她还没来得及反应,就惊异地看到男人后背上的肩胛骨被一对活生生的白色小翅膀覆盖着,小小的尺寸和他的身高不太成比例,雪白的羽毛层层叠叠,仿佛最细密的丝绣,在幽暗的夜色下散发着温润的光泽。翅膀轻轻抖动了一下,向两边慢慢打开,如同两朵被风吹动的浮云,颤巍巍地,一根白色的羽毛慢慢飘下来,落到她的脚边。

她被眼前这个诡异的、不可思议的画面完完全全吓到了。

翅膀收拢起来,男人放下衣服,背又显得那么佝偻,而奇异的光芒已经消失,他又变回了那个中年古怪男人。“我没骗您,”他转过身看着她,“对不起,为了让您相信,我只能用这种唐突的方法。”

“你,你是变魔术的吧?”她从惊吓中恢复过来。

他眼里的光黯淡下去,“我以为您是有灵性的。”

姜苏南干咳了两下,见鬼了。她几乎赌起气来,不管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她现在只想把自己的手机拿回来。“好吧,天使,” 她挑衅地说,“如果你是天使,你怎么会那个样子晕倒在路边?” 

他脸红了。“我偷喝了堕落天使的酒,被上头惩罚了。醒来的时候就躺在那儿,浑身疼,没力气,心里又充满了惊奇和羞愧。”

“堕落天使?”她忍不住扶额,“那你是什么天使?”

“就是一般的守护天使,本来应该在天堂门口给每个来的人做登记来着。”

“看大门的?”她就是很想羞辱他。

“——对。”

“你翅膀怎么那么小?”

他脸更红了。“我还在实习,级别所限,以后会变大的。”

“你能飞一下证明自己吗?”

“现在不能,我是戴罪之身。”

姜苏南舔了舔嘴唇,又想起一个问题,“天使不是外国或者基督教里才有的吗?”

他摇头,“我们的形象依据人们的想象和念力而来,宗教是你们人类的事情,你们用不同的语言定义了不同的教义,给了我们不同的名称,用圣经里的话说,那是你们建造的巴别塔,用佛经里的话说,是分别心,但是在那里,”他指了指天上,“其实我们只有一个定义,我们只有一个老大——‘神’,他是万物之灵,是光的永恒所在。我们,其实无形无状。心随万物,能和你对话的‘神’就是我这个样子。”

她觉得他完全是在胡说八道,他比那些咖啡馆里的单身汉可要疯多了。有翅膀也不能说就是天使,鸡也有翅膀呢。尽管她每日祈祷,不确定是上帝还是菩萨更听得到她的声音,她也学别人抄过《心经》,去庙里给菩萨磕头,捐过一点钱,但她清楚那不过是赶时髦或者一种滥情,她所期待的神迹肯定不是这样,内心深处她也从未相信过这些,对于生命,她除了自己的悲喜,什么都还没搞明白过。 “你这么跟着我不放到底是为什么?”她问。

“这么说吧,也可以说是我为您而来,来到这里。”

“为我?”她耸了耸肩,忍不住大笑了起来,因为终于绞尽脑汁想到了一个办法。“如果你能把我的手机找到,我就相信你说的。”

男人想了想,认真地说,“可以,但我只能帮您一次,您想好了吗?”

她一下楞住了,自己满满的笃定和理性,所谓正常人对不正常人的自负和优越在这个问题之下瞬间变得软弱,一旦予所予求,便患得患失。她的命呀,想要的可太多了,她当然想要很多很多钱,她想要一间开在三里屯的漂亮咖啡馆,她想要脸上的胎记消失掉变成大美人,她想要朱铭哭着回来求她她再一脚把她踢开,她想要父母健健康康,一家人住着有花园的小楼,她想要出生在北京一路北大哈佛学法律学金融,她想要很多很多爱,很多很多自由,很多很多骄傲,如果真的可以满足一个愿望,鬼才要找回一个破手机呢。可是,她那样渺小如尘的人,不过是在一次次的摇摆和挣扎里,在一张晃晃荡荡的破渔网里,被命运一次又一次地筛选,而贪心又怯懦,正是很多穷人之所以为穷人的原因。

男人伸手在右边裤子口袋里摸索,掏出一张皱巴巴的小纸片,递给她,她一看,是一家七天连锁酒店的卡片。

“我住这里,您想好了,可以来这里找我。记得我叫大伟。“说完他转身走了。

头顶的树叶在夜风里沙沙作响,仿佛应和着什么,空气湿润而微凉,姜苏南的手臂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想张嘴对那个驼背的背影喊什么却竟然说不出口,只好把卡片揉成一团捏手里生自己的气。


4

一个星期后,姜苏南在家里翻箱倒柜,发现那张小卡片确实被自己弄丢了,也许在潜意识里,她从来没想要保存过。当她试图回忆卡片上那家七天酒店所在的路名时,她一无所获。

每天简单吃饭,闹好闹钟,抚平床单,微笑待人,有时喝一罐啤酒,在睡前默背咖啡店的工作流程,沉沉睡去;在醒来时依旧对着天花板默默祈祷,那是渺小的她和强大的生活之间的一个支点,一条细细的羊肠线,或者说是她害怕有一天自己的现实和期待彻底连接不上而服下的一剂药,但在真正的好运气有半点降临之前,命运又突然背道而驰地抛给了她一个难题。昨天她在咖啡馆里又一次差点晕倒,手里一杯滚烫的拿铁全都洒在地上,经理没有责怪她,让她早点下班,还替她叫了去医院的出租车。她独自验了血。医生说,你怀孕了你不知道吗。

她一个人坐在客厅窗前的地板上,白天合租的人都在上班,屋子里很安静,一些鸟成群地飞向远处灰色的天空,变成越来越小的一串省略号,它们都去哪儿了,回家了吗,飞走了还会飞回来吗。她想起了那天晚上的那对白色翅膀,那个自称是天使从不生气的男人,他说过他能帮助她,他似乎什么都知道。姜苏南陷入了一种错乱纷呈的想象里,他也许只是个无聊的求交配的男人,也许是一个妄想症患者,也许是个会占卜的巫师,不管手机是不是他拿的,她此刻竟然需要他的帮助,需要任何一个能帮助她的人的帮助,但在这个城市里,如今最了解她的人,竟然是他,她能求助的人,她能与之言说的人,竟然也只有他,而她丢失了和他唯一的联系方式。

晚上下班依旧坐最末一班地铁回家,她从空荡荡的站台出来,穿过那条已经安静的商业街,路边烤串店里散发出来的烤肉味在空气里似乎更浓烈了些。过马路的时候,她突然吃惊地看到烤炉的烟雾之后,那个自己想找的自称是天使名叫大伟的男人居然正坐在路边烤串店的小桌子前,和一个胖胖的光头男人吃着烧烤。她三步并两步走过去,跨过烤串店门口地上堆积的竹签,内脏,污水,餐巾纸,拖出桌子底下的塑料小凳子在他身边一屁股坐下。“你在这儿啊。”她小声说。

“来啦,”他转头说着,递给她一串腐竹,她呆呆握在手里,似乎她不过是刚离开去上了个卫生间又回来了。胖男人吃完了手里的土豆片,一边用餐巾纸擦着嘴,一边站起来对他们说,“我走了。”没有人说再见。她还没看清楚他长什么样,他就一样驼着背转身走了。

“他为一个熬夜加班心脏骤停的中年男人而来,那个男人有一对三岁的双胞胎女儿,”他把目光从光头胖子的背影移到姜苏南的身上,“男人被送到医院急救室抢救,医务人员做了半小时心肺复苏之后宣布抢救无效,但他的妻子不肯放弃,后来又继续做了一个小时心肺复苏,男人终于被救回来了,”他的脸上突然浮现出一丝沮丧,“现在胖子他要回去了。”

“回去?”

“对。回上面。”

她心思浮乱,“上面什么样?” 

“不可言说,只有去了的人才知道。” 

“那神呢,神到底什么样子?”

“你心里的样子。”

“我心里……”她头脑一片空白。“人死了以后真的有灵魂吗?”

“当然,不然春天如何再次降临。”

她低下头,陷入胡言乱语和无语交替的迷思中。桌上摆着几串单薄的烤土豆,腐竹和玉米,烧烤店油腻的小桌子边角里卡着黑色的污垢,手里的腐竹像一根木棍,她毫无胃口,随风四散的炭火和烤肉味儿让她觉得此刻嗓子里长了个干裂的火塘。“您还加点儿什么吗?”一个年轻伙计朝他们走过来,他甩了甩两条纹满了青红色图案的胳膊,颇不耐烦地问他们。

“给我一瓶啤酒,冰的,”她问他,“你要吗?”

他犹豫了一下。摇头,“我不可以喝。”

她等伙计走开,开门见山地说,“我想好了,不过这事可能有点——”

“嗯。”他望着她。 

“我怀孕了,”她说话的声音渐渐低下去,“但我不确定孩子是谁的。”

终于回到毫无幻想的现实之中,她看到他眼睛里倾泻而出的痛苦和悲悯。心跳得厉害,她垂下眼睛,假装什么都没看见,“——你可能知道,一个多月前我终于同意离婚,那天我和他最后做了一次,好像只有这样才能了结这段关系,但其实,其实也没什么意义。我们从高中开始在一起九年,他在北京状况稳定一点了才叫我过来,但是我不懂为什么很快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好像有什么东西把我们身上的一部分吞噬掉了。后来,第二天晚上,我在北京有个初中同学,他比我早几年来北京,开了个小超市,我们有时候会在微信里说几句话但从没见面,决定离婚的第二天晚上我去找他,我实在没办法一个人待着,我去了他的超市,然后凌晨两点我自己一个人走了回来,走了两个小时,在路上就把他的微信和电话都删了——你看,我真是个矫情的人,并且,还很愚蠢,”她苦笑起来,“我记错了日子。”

纹身伙计提着一瓶啤酒瓶晃悠悠走了过来,他把两个玻璃杯扣在桌子上,然后打开啤酒,泡沫翻滚着,沿着细长的瓶颈不断涌出来,仿佛堆叠的海浪。她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一口喝下去那些海浪,喉咙里发出咕嘟咕嘟的声音。她想起那天晚上的小超市里,他拉下了卷闸门,屋子里很闷热,在灯箱招牌透进来的一点点光亮里,他从后面抱着她,手里紧紧握着她的乳房,她把手撑在一个放满了薯片和话梅的货架上,货架越来越剧烈地晃动,薯片一袋一袋落到了地上。他的汗滴落在她的脖子上,再顺着她的胳膊滑下来,她能感觉到的,还有自己的眼泪,顺着脸颊悄无声息落在了地上。

“我太爱哭了,真是没用,”她一边给自己倒酒,一边又哭了起来,“你不是说能帮我吗,你告诉我吧。”

“您希望是谁的?”他用似乎能决定什么的眼神看着她。

她用握过冰啤酒瓶的手捂住了自己的脸,温热的泪水从指缝里涌出来,淹没了她手心里一粒粒冰凉的水珠。

“凡使我们忘忧的,必将令我们烦恼。”他的声音里第一次有了忧伤的意味,“真想和您一起喝一杯,但是我不能,不然我就永远都回不去了。”

她大声地抽泣着,抽出一张又一张餐巾纸。

“姜小姐,您是个好人,但好人并不意味着她永远必须去做正确的事,以及道德上——”他偏着头,终于找到一个合适的词语,“没有瑕疵。”

她哭着使劲摇头。

“对不起,我必须要说明的是——您告诉我这件事只是因为您需要对一个人诉说这件事,而且您知道,我一定会忠诚地倾听您说的。事实上,您已经想好了怎么解决这件事,是不是?即使我告诉您其中一个人是孩子的生父,您也依然会按照您的决定去做,是不是?”

她的眼睛里噙满泪水,“我没办法把他带大。”

“我得走了,这应该是您最后一次见到我。”他站起来,“您知道吗,您是否相信我是天使这件事其实并不重要,即使您相信我,也并不是因为我能改变什么,而是因为事情本来就会改变。您要做的,就是相信这件事能够被改变,”他停了一下,自嘲地笑起来,“这听起来还真有点绕——姜小姐,我能给您的,以及神能赐予我们的,只有信念。”

烤串店门口的烟火和灯光渐渐暗了下来,快打烊了,食客们已经四散而去,那个纹身的伙计也不知去了哪里,一些黑色的小虫子在光的边缘狂舞。犹如身处一片荒原,她感到空旷,寂静和平坦,吸着鼻子,握着餐巾纸,变得平静了些,坐在小凳子上仰着头看他,像那时他刚刚苏醒,发现自己躺在大地上时眼里的不知所措;像那时她跑过去扶住他,他吃惊地抬起头望着她的那一眼,混合着羞愧,感激和难以言述。他还是那样腼腆地笑着,向她微微欠身,“不过也许我们还会在上面相见。”没等她站起来,就转身在光后面的黑夜里消失不见,那么快,仿佛一个白日梦的戛然而止。

她以为他会松开翅膀飞走,她几乎已经相信了他。她轻轻颤抖起来,眼泪不停地往外涌,但她竟然并不觉得悲伤,也不觉得自己是在哭泣,那几乎是与神同在的时刻,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感觉平静和温暖,仿佛是她身体里一些多余的东西,那些暧昧不清的现实,没有方向的存在,沉默的疲惫,虚构的梦,她使劲地要把那些东西挤压出来,内心仿佛变得干燥清朗起来,如同一条裸露的河床那样泥沙俱在,但全然坦白,铺满了坚硬的石头。


5

她喝完了那瓶啤酒,在烤串店打烊之前离开。

微醺着脸往家走,远远看见小区门口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但并不太确定。她慢下脚步。他的脸清晰地显露在路灯光下面,她看清楚是他。

“我等你很久了,”他几乎同时看见她,慌慌张张地把抽了一半的烟扔到地上,用脚踩灭了烟头,隔着马路对她大声地喊道,“找到你可真不容易。”他朝她热烈地挥手。

深夜空荡荡的街道可真安静,他的大声让她不好意思起来,一整条街都听得那么清楚。他穿过马路向她大步走来。她理了理头发,用手背拭去脸上还没干透的泪痕,站在那里准备迎接拥抱。

也许一切都会好起来,也许并不会,但至少,孩子会有一个父亲。她抬头看了看天空,那么平静的夜空,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责任编辑:卫天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