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才是鬼,虚假的柔情面具下面,是一堆冷森森的白骨。

江边的聂小倩

作者/白柏

她坐在窗边,专注地织一件大红色的毛衣,毛线在她修长的手指上流畅地穿梭着,似永无止境。靠墙安放的木质衣柜里堆满了她织的红色毛衣,她喜欢红色,以为别人也喜欢红色。这是夏天,没有人会买冬天才派得上用场的毛衣,但除了织毛衣,她没有别的事情可做。她有意无意地学一幅画上的女子的姿态:稍稍歪斜着身子,低着头,沉浸在某种只有画中人知道的寂静里。她常想,如果这扇窗离江更近一点,船上的人一定会注意到她营造的这幅画。

江上偶尔传来轮船的汽笛声,带着雾气的悠长的“呜——”,潮水般冲向山坡。晚上,她独自躺在床上,一听见江水拍打岸边石头的声音,她就会产生一种幻觉:那条江是从她的身体里流出去的。

小镇里的人差不多都搬走了,但码头依然很拥挤,从窗里看出去,蠕动的人群像一块腐肉上长出来的蛆虫。搬运工们卸货时的喊叫声、货郎们的叫卖声、女人们讨价还价的声音……混杂在一起就成了一片厚重的“嗡嗡嗡”,充斥着一种腐朽的烦闷。

就在这暗无天日的烦闷里,一声清脆的铜锣声从声音的包围中杀出一条血路,直奔她的耳朵。铜锣声的尾音里,有人扯着嗓门喊:“卖蜂蜜喽——”声音干净、清亮、悠长。她认得那声音。

她突然觉得,眼前的世界在翻腾更新,闷热的天气、嘈杂的人声、空荡荡的屋子……都不再令人讨厌。那铜锣声像一条条虫,啃食她身上的腐肉,而新肉则快速滋生。她站起来,把头伸出窗子,毛线团顺势滚到地上,沾上一层灰尘。她有一双灵敏的耳朵,很容易就找到铜锣声的来源。她看见他跟以往一样:挑着两只竹筐,迈着轻盈的步伐,走一段路就敲一下那面吊在扁担上的小铜锣,以引起别人的注意,然后喊一声“卖蜂蜜喽——”。


他穿过码头的人群,走上那条通往山坡上的石板路。他身上的衣服和盖在竹筐上的布都是白色的,每上一级台阶,从竹筐上垂下来的白布就飘动一下,从她的角度看,他就像一只白色的蝴蝶。他没有变。

她看到挂在窗框上的那面镜子里的自己:头发蓬松、皮肤暗淡、嘴唇没有血色……简直像个老女人,这所老旧的房子里的东西,看上去都是老的。“我才二十八岁,不算老。”她暗示自己。

铜锣声越来越近,她把头发梳了又梳,在镜子里反复观看头发扎起来好看还是披着好看,那些傍晚在码头上转悠的女人,都是披散着头发的,她们撩头发的姿势很风骚……她和她们不一样,但这次她决定把头发披下来,特意让两撮头发从左右两肩垂下来,她轻轻撩了一下耳边的头发。

打理好头发,她才转过身,急急忙忙拉开抽屉,把化妆品全部拿出来,对着镜子涂涂抹抹。那瓶叫“午夜巴黎”的玫红色香水,无论她怎样用力按喷头,里面少得可怜的液体都喷不出来,她只好揭掉瓶盖,往手心里抖出两三滴香水,轻轻涂在耳朵背后,香水的气味瞬间弥漫开来。他说她像午夜巴黎的女郎,她没有去过巴黎,他或许也没有去过,但她喜欢听他这样说。放在床脚下的大红色高跟鞋是她出嫁时穿的,现在蒙满了一层灰尘,她用湿毛巾擦干净后笨拙地套在脚上。

她把刚才坐的那把椅子移开,蹲下去把毛线团收起来,胡乱塞进衣柜,再站起来拍拍身上的毛线屑,顺便又照照镜子,镜子里女人很令她满意,她对着镜子又撩了一下头发。她双手撑在窗台上,对着山坡下的长江深吸一口气,缓缓转过身,斜靠在窗子边,让身体的重量全部移到窗框上,把胳膊合抱起来。江上的风从背后吹来,把她的头发吹到脸上,她想象他进屋来看到这幅画的感受。

她听到门被打开的声音,即使他很小心,扁担还是撞了门一下。竹筐着地时,与地面摩擦,发出微弱的摩擦声。他把门轻轻关上,门锁发出一声“咔”,门锁上了。门把世界分成两部分,门内是他们的世界,门外的世界与他们无关。

他从门外带进来的热气里,混杂着蜂蜜的味道。她压制住自己,不要像以前那样奔向他的怀抱,她要给他看一幅画,窗外的风景是背景,窗是画框,她是画里的人。

他倚靠在门边看她,大口喘气,她看到他额头上有一颗晶莹剔透的汗珠,忍不住要过去帮他擦,她合抱在胸前的胳膊散开,垂下一只手。

“嗳,别动,我还没看够呢,江边的聂小倩。”他抬起下巴,做出观赏的神情。

听他这么一说,她倒不接着站下去了。她知道,再美的画,看久了也会令人生厌。她学傍晚时分的码头上的女人,把风吹到脸上的头发往后撩了一下,脸微微扬起,把交叉在一起的脚分开,身体离开窗框。她举起手去擦他额头上的汗珠,手刚伸出去就被他捉住,她乘势一头砸进他的怀里。

他一只手搂着她的腰,腾出一只手伸进衣服左边的口袋,掏出一个缠着红色丝带的盒子,举在她眼前晃了晃,偏着头说:“猜猜这是什么?”她伸手过去拿,他倏地把手举高,让她够不到。她嘟起嘴,假装生气,用力推一下他,走向墙角的椅子,坐了下来。

他立刻跟过来,蹲在她面前,一边拆纸盒一边说:“女人嘟嘴时是最可爱的,涂上口红就更可爱了。”他给她涂上口红,她不嘟嘴了,笑了起来,两片猩红的嘴唇舒展开,像刚喝过血。她捧起他的脑袋,用力在刚才有颗汗珠的位置吻了一下,留下一个猩红的唇形,她盯着他笑眯眯的眼睛,一本正经地说:“我在你头上盖了章,你就是我的了。”

他站起来,把口红放在桌子上,说:“我早就是你的人了。”他又把手伸进右边的衣服口袋,拿出另一个盒子,盒子上也缠着一个红色丝带随意编织的蝴蝶结。他把盒子递到她手里,让她自己打开。她解开蝴蝶结,从盒子里拿出一个精致的暗红色小瓶子,写在瓶子正面的“纽约魅惑”四个字金光闪闪。反面写的是“美国进口”,同样是金色粗体字。

她对着窗口的光,观察瓶子里的液体,漫不经心地说:“待会儿你是不是要说我像纽约女郎?”

他凑过来,气息吹进她的耳朵:“我刚才说了,你是聂小倩。”

“我刚才还忘记问了,聂小倩是谁?”

他仰头哈哈大笑,扶着椅背,弯下腰把头从她肩膀上伸过来,说:“我说了你可别生气,聂小倩是个女鬼。”

他说完便跑出屋子,她站起来,把香水瓶放在桌子上,也跟着跑了出去,地板上响起他们的脚步声。


一年里有那么几天,他们就像是一对恩爱的夫妻,相亲相爱,一起做饭,吃饭,把一生的白天浓缩在一顿饭里,这个过程充满小孩子过家家的乐趣。而一生的夜晚,则浓缩在调情和做爱里。

跟以前一样,他从坛子里舀出两勺蜂蜜,说:“这次做蜂蜜鸡蛋卷好不好?”声音温柔得像哄小孩。

“做前次的那个蜜汁土豆吧,”她其实想说她没有钱买鸡蛋,接着又加了一句:“蜜汁土豆挺好吃的,比蜂蜜鸡蛋卷好吃多了。”底气十足,说得就像她刚吃过蜂蜜鸡蛋卷。

他把碗放在桌子上,回过头看到锅里的土豆丝,说:“哟!你锅里正在炒的就是土豆,再做一个蜜汁土豆菜就重复了。”

她心一沉,脸发热,但故作镇定,用撒娇的语气说:“人家就喜欢吃蜜汁土豆啦。”随后还用高跟鞋的后跟磕了磕地板。

餐桌上积了一层厚厚的灰尘,但她似乎看不见,从来不擦。他也假装面前摆放的是一张干净的桌子。

每次他先吃过饭都要看着她吃,为了让他看,她每次都故意吃很久。大概是为了打发这段“看”的漫长时间,他说:“我看到下面写在墙上的标语,意思是说这里将要建个水电站,江两岸的居民都要搬走,山坡上的人家都搬走了,你为什么还不搬?”

“为了等你。”她脱口而出,随后低下头,做出娇羞的模样。

他就像没有听见她的话,没做出回应,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细嚼慢咽。他的这一段沉默让她觉得有些尴尬。

他点燃一支烟,眼睛盯着升起来的烟雾,没有再看她吃饭。“居然和一个只知道名字的女人好了五年,我自己都感到惊讶。”他沉浸在回味里,“嗯,一个纯粹的女人……咳,这简直就像一个梦。”

她放下筷子,舔舔门牙,隔着烟雾看他,说道:“你好像对我的历史不感兴趣?除了问我爱不爱你,你就没有问过别的问题。”

她知道他喜欢她身上特有的神秘感,所以从来不问她的过去,他真的把她当做来历不明的女鬼了。最多再过一个月,山坡下的码头,以及山坡上的房子,都会被漫上来的江水淹没,就像根本没存在过。以后他不会再挑着竹筐来一个不存在的小镇卖蜂蜜,走进不存在的房子,与一个不存在的女人相会。毫无疑问,她将不存在。

他把脸凑过来,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我会永远记住你。”

她闻到他嘴里喷出来的劣质香烟的味道,忍不住把头转向一边,竭力压制喉咙里冲出来的咳嗽。他看到她的躲避,故意吸一大口烟,隔着桌子把烟雾喷到她脸上。

“没有人会永远记住一个梦里的人,除非你把这个人从梦里拉出来。”她把脸转过来,嘴角挂着一丝挑衅的笑容。

他没有吐出含在嘴里的烟,微微鼓起腮帮子,像看一个陌生人一样打量她的脸。她没有像以往那样躲避他的目光。

“现实中的女人,附属物太多,一身俗气。”他移动身体,背靠在椅子上。

“可我就是现实中的女人,俗气,有血有肉。”她把胳膊放在桌子上,收起笑容,一脸严肃。她不笑的时候,脸有些显长。

他深呼一口气,举起手抓了抓头发,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他说过他不喜欢说话严肃的女人。女人在男人面前,应该保持半痴半呆的状态,说一些无关紧要的傻话,负责打扮他的语言。

“你这么一说我倒突然对现实的你感兴趣了,你一个人在这间屋住了五年?”

“不,七年。”她打断他的话。

他重复道:“七年,七年……”

他扬起头,左右扫视屋顶,仿佛七年是屋顶的一片瓦。“你有没有想过重新找一个男人结婚?生儿育女,一起过日子。”她告诉过他,她丈夫早就死了。

“如果我那样做,你就不会喜欢我了。”她总把话说得既像就事论事,又像是调情时说的情话。

他收回屋顶上的视线,瞟了她一眼后,快速把脸转到一边。他没有心情就事论事,也没有心情调情,一脸的疲惫和嫌恶。

她隐约感觉到他厌恶她,这是以前没有过的,也许很久以前他就开始厌恶她,只是她没有发现。她现在还不想承认,他厌恶她。


天已经黑了,她站起来,走出厨房,去卧室里找那半截白蜡烛。三个月前发电厂就停止供电了——这是催促人们搬家的一种手段。晚上,江边的码头和小镇淹没在黑暗里,安静得像坟场。江上偶尔开过一艘散发出灯光的轮船,那冷冷的光看上去像鬼火,稍纵即逝。她买三支蜡烛回来,对付三个月的黑暗,现在还剩半截。许多夜晚里,她不点燃蜡烛,静静地坐在窗边数从江上经过的船只。每艘船里都可能有他,每艘船都有可能在码头停靠,他随时都有可能下船,敲响那面吊在扁担前面的铜锣。

好几天没点蜡烛,她都忘记打火机放在哪里了。她翻箱倒柜找打火机,毛线团从柜门没有关紧的衣柜里滚了出来,一直滚到床底下。慌乱中她扯住线头,试图把毛线团从床底拉出来,线越扯越长,却不见毛线团,她蹲下来,把手伸到床底捞线团。

不知什么时候,他也离开厨房,走进卧室,她听到他按墙上电灯开关的声音,就像一个没见过开关的孩子按着玩,“咔嗒,咔嗒,咔嗒……”没完没了。

“早就断电了。”她听得出自己声音里的慌张。她干脆放弃捞线团,用力把收在手里的毛线扔到床底下。她不想让他看到用来织毛衣的毛线,不想让他知道画中的女人靠织毛衣养活自己,贫穷是泼在画上的一碗脏茶水,是她现实的一部分,丑陋的那部分。她突然很感谢发电厂断电,黑暗掩饰了一切丑陋。

她站起来,轻轻抚了一下裙子上看不见的灰尘。捏在左手里的蜡烛沾满了她手心的汗。她对着门框处的黑影,伸出左手,说:“才想起你有打火机,点一下蜡烛吧。”

他没有伸手过来接蜡烛,也没有拿出自己的打火机,依旧斜靠在门框上继续按响墙上的开关,“咔——嗒,咔——嗒,咔——嗒……”

“你不觉得,在黑暗里更有情调?”他又恢复轻飘飘的语调。

她笑了一下,把蜡烛扔到桌子上。蜡烛碰到瓶子,发出清脆的响声,她记起他送的“纽约魅惑”。她已经习惯黑暗,一伸手就摸到桌子上的香水瓶,她熟练地扭开盖子,按住瓶子上部的小喷头,对着自己脸和脖子胡乱喷一通,一股股冰冷的液体,像蛇信子,舔舐她的皮肤。喷第一下后她还能闻出香水的味道,是一种她从来没有闻过的浓郁的气味,多喷几下后反而闻不出味道了。她本想再涂一下口红,但随即又想起这是在黑暗中,他看不到她性感的嘴唇,于是便把摆在桌子上的口红和香水一并放回抽屉。

他的黑影没有移动,仿佛被钉在门框上了。她背靠窗子,复制白天他进来时看到的画面,一艘船的灯光在窗口停留了几秒,她看到自己垂到肩膀上的头发,她想他可能也看到了。

她问:“像不像聂小倩?”

“像。”他终于离开门框,开关发出最后一声“嗒”。

他像一条猎狗,发出夸张的嗅气味的声音,从远到近,直至鼻子凑在她左脸上。她闻到他身上蜂蜜的味道,他连呼吸都带有蜂蜜的气味。“他的血可能也是蜂蜜的味道,简直就像一只蜜蜂。”想到这,她发出一声轻微的笑。

他以为她的笑是一种回应,便动手解她的衣服。她一只手放在他脸上,一只手放在他手臂上,把他推开,动作轻柔,欲拒还迎。她径自走向床,高跟鞋敲击地板,“咚,咚,咚……”,她仿佛听到整个山坡上都响着她高跟鞋的声音,觉得很好玩,又从床走向门,斜靠在门框上,像他刚才那样按墙上的开关,“咔嗒,咔嗒,咔嗒,咔——嗒”,然后再走到床边,坐在床沿上,踢掉鞋,躺到床上。跟以前一样,她给他留了他躺的位置。

他又在黑暗里嗅,故意伸长脖子。他以前就是这样逗她笑的,他希望她笑她便笑。但这次她没有笑。她不笑似乎把他惹生气了。他粗鲁地脱掉衣服,爬上床,本想抓住她一阵撕扯,发泄突然升腾起来的掺杂着欲望的怒气,但抓来抓去都是被子。她坐在床尾,像只猫一样蹲在角落里看他。


“带我走。”她说。

这句话像一颗从黑暗深处飞来的子弹,打在他脑门上,他瘫软下来。呼吸平缓后,他说:“别开玩笑,我已经结婚了。”

她扑过来,对着他的脸说:“可你说你还没有结婚,在攒结婚的钱。”

“嘁,那是四年前说的话,我现在孩子都有两个了。”

他以前很喜欢她的无知,现在却很厌恶了,不该信的话偏要信,不该认真的时候偏要认真——除了在床上,其他时候都不该认真。

“我一直在等你带我走,去哪里都行。”

她感觉到嘴唇和喉咙都在颤抖,哭声冲到鼻腔,她又把它生生吸回去。五年来,她竭力扮演他想要的角色,大都市的午夜女郎,山野的女鬼……做这些不过就是为了某一天,他把她带走,她一直很有信心,她可以迷住他,缠住他,直到有一天他离不开她。她是死了的人,嫁给那个她早已忘记面容的石匠后,她就死了,骨灰被埋在这所石匠建的石头房子里。他把她带走,她才能获得新生。

她很好奇他娶回家的那个女人扮演的是什么样的角色。她用故作冷静的语调问:“你的老婆是什么样的人?”

“她会养蜜蜂。”他尽量把话说短,试图结束他不喜欢的话题。

“你娶她的理由就是因为她会养蜜蜂?”她发出一声嘲讽的笑。

“算是吧。”

“你和她是自由恋爱吗?现在很流行自由恋爱。”

这是她最关心的问题。在她看来,她和他这五年来一直在自由恋爱,他们之间存在着神圣的爱情。他不带她走,一定是因为他们的爱情遇到了强大的障碍,这障碍或许就是那个会养蜜蜂的女人。他告诉过她,爱情的最高境界便是悲剧,像梁山伯与祝英台啊,罗密欧与朱丽叶啊……如果他们的爱情足够伟大到变成悲剧,她会体会到悲剧式的自豪感与幸福感。

“自由恋爱?哈哈哈……”

铁床随着他的笑声发抖。他用力吸一口从喉咙里笑出来的痰,才把笑声堵回去。那笑声像石块,砸在她的心坎上。

“你知道吗,‘自由恋爱’娶媳妇至少要花五万块钱。我买她,才花去六千块。”他为自己的精明感到自豪。

她以为他是为了满足她“爱情”的虚荣心,才故意贬低老婆的身价。但她还是故意问:“怎么可能,六千块?你开玩笑。”她轻轻推了一下他的胳膊,此刻她和他是同谋者,那个可怜的“老婆”,被他们的“爱情”踩在脚下。

“她是被人贩子从外地拐来的,我买的时候才十六岁,瘦得只剩下骨架。现在好了,丰满得像头母猪,我叫她往东她不敢往西……你不知道,很多东西还是要花钱买的才实在……”他一炫耀起自己的丰功伟绩,话就停不下来。

她抽回挽着他胳膊的手,心底泛起一阵恶心。“如果你带我走,你根本不用花一分钱。”她站在生意人的角度随口说了一句。

“像你这种女人,放在家里我不放心啊,勾魂的鬼。”他捏一下她的脸,接着说:“我宁愿花钱买一个保险的。”

“你什么意思?”她坐起来,话里透着愤怒。

“别激动,我意思是你这种美艳又聪明的女人,给我当老婆会浪费了你的天分。”

平时听他说这样的话她会很高兴,现在这话听起来却非常刺耳。她知道他话里的意思,她听出猥亵的意味。

他才是鬼,虚假的柔情面具下面,是一堆冷森森的白骨。他背叛了她的爱情——她一直以为自己付出的是爱情。如果他是鬼,她也打算做回鬼——她几乎是怀着复仇的心情,决定做一回鬼。


她躺下来,嘴巴凑近他的耳朵,幽幽地吹两口气,低声说:“如果我是女鬼,你怕不怕?”她又恢复他喜欢的样子,弱智而美艳。

他笑了一下,是大人听到小孩说了某句很幼稚的话时发出的那种笑。他躺正身体,双手枕在脑袋下,他现在懒得像以前一样帮她脱衣服,甚至懒得说一句话。她已经失去应有的“魅惑”,不值得他去爱抚。

她脱掉自己的衣服,为他解开皮带,用力把他压在身下的皮带从襻带里抽出来,搭在床头的护栏上,皮带扣敲在铁栏上,发出冰冷的叮当声。他的皮肤在发烫,但她觉得自己像一块冰,冷得打颤。

她骑到他身上,伏身摸他脑袋的轮廓,然后是脸,她的手感觉得出五年的岁月在他脸上留下的痕迹,皮肤变薄了,颧骨变高了,眼窝陷下去了……她很熟悉他的身体,她觉得他是她一手捏造的泥人。她捧住他的头,疯狂地吻他的脸,恨不得像舔蜂蜜一样把他舔进胃里。

他喘着气说:“以你这功夫,不去码头当妓女真是可惜了,妓女至少还能赚到买鸡蛋的钱。”

她停顿了一下,然后猛地抓住他的头发,把他的头往上扯,再用力砸下去,她听到自己头部血管里血液在跳动。她扯疼了他,他一下子把她推下来,她的头撞在墙上,发出一声“嘭”。他坐起来,揉自己的脑袋,嘴里发出嘶嘶声,小声嘟哝一句“婊子”后,他把被子拉过来盖在身上,睡过去了。

她终于意识到,在他的眼里,她并不是什么巴黎女郎,也不是美艳的女鬼,她只是一个廉价妓女,他付的嫖资是两勺蜂蜜,他是一个吝啬的低级商人,不是多情的书生。几乎在她感觉到头上起了一个大包的同时,集聚起来的耻辱感像山洪暴发,耻辱在血液里流淌。婊子,婊子……在她耳朵里有回声,一句接一句,像咒语。

她死了一般,睁着眼睛看屋顶,头脑里一片空白。下半夜气温降低了,一阵接一阵的风从窗口吹进来,在屋里乱窜,仿佛有形状。被子一半被他压在身下,一半盖在身上。他张着嘴打鼾,随着风吹响窗户的节奏,一阵接一阵。明天,他将挑着筐,离开她的屋子,去码头坐船,去另一个小镇卖蜂蜜,另一个小镇可能还有一个“聂小倩”。或者,他会直接回家,拥抱那个买来的妻子,哄哄小孩,给他们做蜂蜜鸡蛋卷,继续扮演好丈夫,好父亲的角色。而她将一无所有——包括不切实际的幻想。

她躺在他身边,肩膀感受到他呼出来的热腥的气息,厚重的耻辱转化成一阵恶心,她坐起来,披上衣服,跨过他裹着被子的身体,光脚踩在地板上。她在桌子上摸到平时扎头发的橡皮筋,对着窗户把头发拢到脑袋后面,把头发扎了起来。她感觉到后脑勺还在隐隐作痛。

下游开来一艘船,明晃晃的灯光扫过窗口,照在他露出被子的脑袋上,脑袋的轮廓映在墙上,像石头雕刻的人头塑像。


丈夫的形象在她的脑海里闪了一下。那个仿佛是石头雕刻的男人一年写一封信给她,每封信里都写到建房子。起初,只写到要建一所全镇最大的房子,以后的信里,这所大房子越来越具体,越来越清晰。去年写:“……一间大客厅,厨房也要大……用红砖砌墙,橡木做门,琉璃瓦盖房……窗帘要深蓝色的……”今年写房子里要安放的家具:“我们的客厅里,要放沙发,棕色的,大气………我去家具市场看了,这种沙发的价钱五千多,再过两年可能会降价……目前,我凑的钱还不够,等我凑够钱,我就回来建我们的房子……”他在信里虚构自己的房子,从不寄钱给她,所有的钱,都是用来实现他们的梦想的,他以为她的梦想跟他的一样——没有理由不一样。

躺在床上的男人与她丈夫的形象重叠在一起,都是石头雕刻的。听到他平稳的呼吸声,她气得发抖。他居然心安理得地躺在她床上熟睡,毫无戒备,这对她来说简直就是一种羞辱。他一直把她当做某种温顺的动物,没有任何攻击性。她觉得胸腔里有一口气吐不出来,胸口 像被一块大石头压住了。从她眼睛里流出来的几滴泪水挂在脸上不落下来,冷冷的,恍惚间她觉得自己是一个女鬼。

最后一缕灯光扫过堆在床脚的毛线,在暗黄的灯光里,大红变成暗红。她走过去,把毛线捡起来,线头系在床头的护栏上,然后把线绕到他的脖子上,再绕过床栏,如此往复,跟平日里整理毛线一样,一圈一圈绕,她很享受这个过程。线绕完后,她觉得有必要叫醒他。她站在床背后,手从铁栏后面伸进去,轻轻拍他脸。他没醒,呼吸平稳如常。她用力拍下去,拍出一声清脆的“啪”。他的睡眠被打断,迷迷糊糊中恶狠狠地骂了一句:“操。”又睡过去了。

愤怒从脚底直冲头顶,她取下搭在床头栏上的皮带,沿着绕毛线的路线,绕在他脖子上,把他的脖子和一根竖着栏柱的扣在一起,右手拉着从皮带扣里穿过来的那截皮带。她伸左手过去又拍他一下,对着他脑袋说:“嗨,我是女鬼聂小倩。”说完,自己抿着嘴笑不停。

他甜美的睡眠再次被打扰,还没完全清醒就骂了一句:“臭婊子。”他似乎感觉到脖子被缠住了,正准备抬头起身,她两手抓住皮带,突然发力……他踢着被子,脚砸在床上,喉咙里发出粘着口痰的“啊啊”声。她把背转过去,皮带搭在肩上,半屈膝,把整个身体里的力量都传到皮带上,像纤夫拉船那样拉背后的那颗脑袋。她心里堆积的愤怒顺着皮带一点一点转移到他的身上,愉悦取代愤怒。她从牙缝里挤出“臭婊子”三个字。

她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跪在地上,还在保持着纤夫拉船的姿势,皮带把手掌勒得充血,冰冷的手指变成暗紫色,肩膀酸痛。她刚站直身体的时候踉踉跄跄,眼睛看到的东西都是模糊的。


他死了,头离开了枕头,双手死死抓着脖子上的毛线和皮带。看到他满脸深深浅浅的口红印,她脸上泛起胜利者的笑。

她穿上鞋,走进厨房,弯腰舀出水缸底的水,倒进盆里,洗了脸。她转身时看到桌子上的那半碗蜂蜜,一只苍蝇在里面挣扎,它的脚和翅膀被蜂蜜粘住了,无论怎样用力都飞不起来。她端起碗,迎着光仔细看了看那只不幸的苍蝇,然后把碗扔进水缸,碗撞在石头打造的缸子上,发出清脆的破碎声。

她用剪刀剪断那些缠绕的毛线,解开他脖子上的皮带。她想把他从床上搬下来,但太沉重,用尽力气也只能把他的头部搬到床边。她用自己的力气勒死了他,却搬不动他的尸体,突然觉得昨晚的一切都是错觉。她把皮带扣回他脖子,把尸体从床上拉下来,依旧用纤夫拉船的姿势把它拉进厨房,然后把尸体搬进水缸。

她舀出他挑来的坛子里的蜂蜜,一勺一勺倒进水缸,不紧不慢。她想起他卖蜂蜜时的情景:总是要等勺子口没有蜂蜜在滴了,才颤颤巍巍地把蜂蜜倒进别人早就递过来的容器里。蜂蜜糊满他的身体,糊着一层蜂蜜的脸部,看上去比他活着时还美,她伸出舌头,在他的额头上舔了一口蜂蜜,留下一个月牙的形状,空白处还有她前一天盖在他额头上的“章”的痕迹。杀死他仿佛只是游戏的一部分,是五年游戏的终结。

她把口红和香水都扔进水缸后,踩着高跟鞋走出厨房,她故意踩出很大的声音,娴熟地扭动腰肢,做出风情万种的样子,仿佛后面有人在观看她。她是在示威,在那个死人的面前示威。

中午,山坡下的码头传来铜锣声,她急急忙忙跑回卧室,把头伸到窗外。她看到两个穿着深蓝色制服的男人一前一后站在一艘向码头驶来的小船上,站在后面的那个个子稍矮的提着一面铜锣,一下接一下地敲,“哐啷,哐啷……”,锣声还未彻底消散,站在的前面的那个便挺直腰杆,举起一只白色喇叭,对着江岸反复吼道:“大家赶紧撤离,赶紧撤离,下面要施工了,江水要漫上来了……”听那急切而威严的吼叫声,仿佛是在战场上指挥千军万马。码头上的人急急忙忙收拾东西,推搡着登上一艘开往下游的船,逃命似的。


她决定写一封信给七年没回过家的丈夫——他一直在大城市给别人建房子,告诉他家已经搬到下游一个叫石龙山的地方,住的房子是政府建好的。她有点懊恼,这么晚才搬家,好房子都可能被前面的人选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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