躲也不是,不躲也不是,为难中竟有微微的小快乐。

天光

作者/邓安庆

醒醒。醒醒。王宝霞睁开眼睛,雪白的天光中影影绰绰透出一个男人来。这男人站在床边,低下身问:“你们宿舍是不是要修东西啊?”王宝霞把被子往胸口上面拢了拢,拎出一只手往宿舍天花上指指:“灯泡坏了。”男人点点头,身子往宿舍中间走去,王宝霞这才放松下来。她不知道这男人是怎么进来的,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长时间。一个侧身,骨头都疼,这次看来烧得不轻。男人拉出一把椅子,站在灯泡下方,从斜挎着的工具包里拿出新的换上,换好后跳下,走到门口按了一下开关,灯泡亮了。“还有坏的地方没有?”男人又问。王宝霞感觉自己的嗓子像是被掐住了一样。“你怎么了?”男人走过来,看她的气色,“你这是发烧啊,脸都红成这样了。”王宝霞终于挤出一个字,“水。”男人低下身去拿床边的开水壶,晃了晃,“你等等哈,我去去就来。”说完转身离开了。


除开自己,其他三张床都是空的,满满的只有桌子下面的垃圾篓,里面盛着自己擤鼻涕时扔的手纸。阳光被窗棂切成六块,平铺在宿舍当中的空地上。两只麻雀在阳台上跳着,昨天洗的厂服还挂在外面没有收。王宝霞怀疑自己烧过头了,刚才的男人只是个幻想。扭头去看枕头边的手机,下午四点十三分。她想着自己烧了一整天,也没有人来关心自己一声,再加上一天都没有吃东西,浑身软软地没有力气,不禁觉得凄然。正乱想着,那男人又回来了,拎着刚才的开水壶,手上还多了一个药盒。他给王宝霞倒了刚从楼下打的开水,又从药盒里把药丸拿出来,让王宝霞吃药。王宝霞看着这个男人,莫名地鼻酸。喝完水,吃了药,男人站在床边问:“要不要去打针啊?”王宝霞说没事,躺躺就好了。男人站了站,点点头说:“那你好好保重,我走了。”王宝霞待要起身致谢,男人连连摆手,让她躺着别着凉了,说着开门走了。


王宝霞躺在床上,刚才喝了水,又吃了药,觉得身上开始有汗发出,精神上轻快了些。这个男人要是不来,自己还不知道会怎样呢。这个电工,其实平常也常能碰到,厂长叫他赵工,全名想了想,对,赵建刚。王宝霞上工的七厂缝补班,时不时叉车坏了,运送带坏了,都是派他过来修。这个人话不多,矮矮的,瘦瘦的,还微微秃头,平时过来修理机械电器时,谁也不会抬起头多看一眼的。但人不可貌相,他虽是电力组的一个修理工,可毕竟比普通工人高一级。高一级,有高一级的待遇和工资,比如说他们可以有单休,早上八点上班,晚上八点下班,中午还能在二食堂吃上好饭好菜。不像自己,早班得七点半就开工,直到晚上八点收工;如果是晚班呢,则是晚上八点开工,清早八点才能收工。钱都是靠加班来的。就是加班,一小时也才十块钱呢。可赵建刚不用如此,他这里修修,那里看看,四处能走动走动,背着工具包,像是乡下的赤脚医生。从涂胶班,到刨切班,再到仓库,哪里电器坏了都要找他。他是个能手。


毕竟是退烧药起了作用,发了一通汗,去澡堂痛痛快快洗了个澡,浑身又清爽了。在寝室歇不住,王宝霞又去接着上晚班。晚班上完,正好是早上八点整,王宝霞走出厂门,外面清冽的空气与厂里的空气区别过大,竟忍不住打了好几个喷嚏。虽然身子乏得挨床就能睡着,此时却是清醒的,便顺脚拐到平日最爱走的一条贴运河而建的柳荫小道上。三四月间,柳树初初发芽,厂房房顶上风浮浮地压过青草。虽然混杂着厂区的药味、粉尘,然而空气竟是渐渐清新起来。她一路慢走,贪着这一口好空气。走过机房的时候,远远看见赵建刚坐在里面翻着书看。王宝霞探过头去,赵建刚见是她,把书放下。王宝霞问这是看什么书呢?赵建刚把书递给她看。向——巴——菲——特——学——投——资。王宝霞一个字一个字地念,说你还真高级,投资书也能看进去了。赵建刚说不敢不敢,忙把书放在一堆电工维护的书籍当中。虽然机房里乱乱地散放着各种修理工具,他的办公桌倒是很整齐。赵建刚问她发烧可好些了,王宝霞说多谢那天你的药,现在精神着呢。两人说了几句,王宝霞就告辞回宿舍休息去了。


再次见面却是在食堂。永远不变的番茄炒鸡蛋、白菜炖粉条,一碗米饭。王宝霞不跟自己宿舍的三个女人吃。那三个女人都是几个孩子的妈了,年龄也大多了,唯有她是年轻的,二十出头,跟她们总是说不到一块去。倒是这些女人们晚上打起呼来,你呼我应的,好不热闹。所以她总是要求上晚班,错过她们的打鼾,也错过她们毫无顾忌光着干瘪下垂的奶子在宿舍走来走去。菜照旧是冷的,番茄总有一股隔夜的馊味,粉条总是心儿发白发硬难以入口,饭也是糙的。她不介意这个,总归是要吃饭的。也不能出去吃,毕竟吃饭时间也就是半个小时,一超时是要扣十五块钱的。弟弟的学费还在等着呢。何况这饭菜又不花钱。她一个人找着这么一个人的位置,慢慢嚼着白菜帮子。“这里有人坐吗?”她抬头看,是赵建刚。他手里拿着自带的饭盒,站在那里。王宝霞愣了片刻,忙说没有人的。赵建刚说:“那我可以在这里坐吗?”王宝霞说:“本来就没有人,你坐着就是了。”


赵建刚平时是不在这里吃饭的,他算是管理人员,平时该是在二食堂吃饭的,那里有空调,午餐还有水果和肉汤。赵建刚好像也知道她是这么想的,就说自己今天在这边修冷压机,太迟了就不回去吃饭了,说着打开自己的饭盒,里面一颗大狮子头、木耳炒鸡蛋,下面是雪白的米饭,尚有热朗朗的香气。赵建刚揭开,突然往王宝霞面前一推,说你尝尝。王宝霞连连摆手,“我已经有了,你就自己吃吧。”“这是自己做的,你吃下看看。”赵建刚又把饭盒往王宝霞这边推了推。“你自己做的?”王宝霞有些不相信,眼前这个木木的男人还会做饭炒菜。她也的确吃够了食堂这些垃圾的饭食,何况眼前这狮子头是多诱人,米饭也是香香的,吃就吃一口呗。她挑了小小的一口吃,说味道不错。赵建刚那紧张的表情舒展了,又把饭盒往王宝霞这边推。王宝霞说这怎么行。两人推让之际,上班的铃声响了。食堂的人也走光了。赵建刚忽然起身,把饭盒合起来套在袋子里,往王宝霞怀里一送,说你晚上热热可以再吃的。还不等王宝霞推辞,他就火急火燎地跑远了。


饭盒是不锈钢的,洗洗就干净了,想来自己也是嘴馋,下午饿的时候就真的吃光了。那饭盒的底部瘪进去了一块,手沿着平整的底摸去,渐渐下凹,如抚摸一块伤口一样,叫人隐隐有些心疼。她的心事倒是让宿舍的王凤英看出了,说这是谁的饭盒,你都摸了八百回了。王宝霞红着脸说哪里有,赶紧把饭盒塞进了自己的包里。什么时候还给赵建刚。赵建刚倒是又没有在食堂出现,大概他又在二食堂吃了吧,大概这边的电器没有坏到他赶不及吃饭的程度吧。他好像消失了。缝补班里几天都不见他的踪影。其实平日里他来得也不多,有时候也是半个月来一次,那时候倒不觉得有什么。现在却隐约觉得不同了,板材每日都是一样剃掉结疤和虫眼,流水线依旧无止无休地运转。一切正常如旧,仿佛永远不会出现差错,好像是厂房外一波一波的浪声。


可惜宿舍里不能做饭,不然也能做些菜放在饭盒里,总不能白吃人家的。在家里,爸妈去田里干活时候,常是她做好了饭送过去的。炖南瓜粥,削皮的西瓜切成丝儿,合着辣椒炒,也是解暑的一盘好菜,再者那南瓜秧苗的头上一点嫩,也是好吃得紧。走在运河边,常见那野芹菜、野蘑菇的,总忍不住想掐上一把,带回去。这些都是奢望吧。能做饭的都是工业城那些住夫妻套房的。可是这饭盒总得还给人家,赵建刚既然不来缝补班,那就去找他。趁着换班,王宝霞拿着饭盒,里面放了从宿舍区门口的水果摊那里买的水果,梨子、苹果、香蕉都用水果刀切成块,配上牙签就能开吃了。去机房时,王宝霞莫名觉得自己的腿有点抖,脸也有些烧,压着头,生怕有熟人看见。不就是送个饭盒吗,有什么不好意思的。王宝霞觉得自己该是正正当当的、自自然然的过去。那如果见到他,又该怎么说呢?把饭盒放在他桌子上,就立马走人;还是跟他说上两句话,毕竟不跟人家打个招呼也是不好。可是如果遇到他的同事恰恰在那里怎么办呢?他们那些糙老爷们儿要是有个乱想的,自己怎么在这里待呢。运河的挖沙船,忽然“轰——”地一声响起汽笛声,把王宝霞吓了一跳。天光渐亮,阳光鲜嫩。四厂房顶的草在金光中闪闪发亮,看久了眼睛有点发黑。风倒是好的,清早的风还没有裹挟各种杂味,它纯而净,猛吸一口,直到心底,也是舒坦的。许是这深呼吸,王宝霞的心也平复下来,转眼这机房也到了。


赵建刚不在房子里,办公室都是空荡荡的。王宝霞在门口踟躇片刻,轻轻叫了赵建刚的名字,声音在房间里软软地飞了片刻,就消融在虚无中。她有些失落,又有些如释重负。她走进来,又叫了几声赵建刚的名字,当然是无人应。她走到赵建刚的办公桌上,那本《巴菲特谈投资》的书摊放在桌上,他已经看到了第152页,上面用红笔画重点线,像是以前读书时那种用功的学生。桌子靠窗子的地方放着赵建刚的搪瓷茶缸,缸壁厚厚一层茶垢,叫人好想拿去狠狠涮一通。茶缸边上是一盒捏瘪的烟盒,红双喜的,五块钱,跟自己老爹抽一个牌子的,以前常帮忙买。隐隐听到房子有震动,听那轰轰的声音,该是运木材的大卡车。王宝霞觉得自己待得太久了,人要是看到了,不定说出什么话来。就匆匆把盒子放在了赵建刚的桌上,刚放下,又觉得不妥,还是放在抽屉里的好。打开那桌子的抽屉,里面螺母、铁钉、扳手,都油乎乎的。还是放在桌子上的好,把巴菲特的书按照原来摊开的样子,重新放在了盒子上。房子外面又有电动车的嘀嘀声,王宝霞看看放得还好,就从房子的后门跑出去了。


清明节那天,工业城放了一天假。宿舍的三位大妈都早早收拾好去市区逛街,也叫了王宝霞。王宝霞推说身体不舒服,自己一个人留在宿舍,在卫生间洗了一桶衣服。拎到阳台上去晒时,展眼一片绿意。宿舍楼前头是意杨林,春风徐徐吹拂,刚舒展开的叶片鲜嫩的绿色中还有些黄。而远山青青,在瓦蓝的天空下,让人心愈发舒畅。晾好衣服回到房间,从床底拉出自己的旅行箱,取出上个月从镇上买的衣服,粉色大蝴蝶结长袖衫,荷叶边裙摆紧身百搭长裤。穿戴好后,就着卫生间的镜子照。不错。跟那几个一脸褶子的老女人比起来,自己脸上一条皱纹都没有,气色红润,尤其是眼皮慢慢从单眼皮长成双眼皮,这倒不失为一个意外的惊喜。对着镜子转了两圈,看看旋动的小裙摆,伸着腰肢扭了扭,自己倒觉得害臊起来。坐在房间里,地拖过了,衣服也洗了,下面该干些什么?市区一个人去逛,也没意思,再说还要花钱。


她起身下楼,出了西门,沿着林场路,穿高架桥,到新建路的菜市场那里买了几个西红柿,就着鱼摊的水龙头冲了冲,沿着兴庆路一路走一路吃。小阳春天儿,一路走身上微微发汗。西红柿还没熟透,吃起来还有点酸酸的。正在吃着,听到有人喊着自己的名字。才要转身看去,那喊的人已经到了边上。赵建刚骑着电动车,停了下来问她要到哪里去,可以带她。王宝霞赶紧从袋子拿出西红柿来,让赵建刚吃。赵建刚也不客气,才咬一口,西红柿汁儿飙了出来,喷了王宝霞一脸。赵建刚见状慌忙要找纸张,电动车没有刹稳,人都差点摔了一跤。等赵建刚稳住车子,王宝霞已经自己拿着纸把脸搽干净了。赵建刚的脸腾地红起来,低着头说对不起。王宝霞眼见着面前这个大男人,竟像个犯了错误的男孩似的,忍不住有点心疼起来,这样想想自己倒忍不住笑出声。见王宝霞笑了,赵建刚轻松了一点,问她如果没事的话,不如去爬爬山。这样的好天气,不爬山倒是怪可惜的。王宝霞抬眼看了看沿着兴庆路一路下去,就是早上晒衣服时看到的远山了。刚来工业城的时候就想去,一来无伴,二来一直拘在车间不得自由,就没有去成。再看看四周也没有什么人,就上了赵建刚的车子。


不是爬山,倒是走山。木栈道从山脚沿着山腰一路盘绕到山的那头。车轮在木条拼成的道上走,“空空弄弄”的声音在耳朵里跳。风也比平地上大了好些,一径从山头那边压过来,拍在头上,鬓角的头发也给撩乱了,用手抚了又抚,终究还是不安分。赵建刚话也不多,王宝霞又是个害怕冷场的人,不断找话说。问他多大啊,哪里人啊,家里有没有兄弟姐妹啊。问一句,赵建刚答一句。三十二岁,盐城人,家里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答完了,又没有话说。倒是风吹茅草的嚯嚯声在沉默的空洞中。走到山腰一个亭子那里,王宝霞说累了,赵建刚把车子在栈道边沿停好。两人上到亭子间,眼界顿时开阔起来。顺着山坡下去千杆万杆竹随着风向俯下又直起,再下去的山谷是白墙黑瓦的村落,鸡鸣狗吠,碎碎地随风吹送到耳畔来。这边正看着,那边赵建刚已经把亭子间里前任游客留下的果皮纸屑都收拾干净了,竹椅上也已经铺好了废报纸。王宝霞坐上去,赵建刚自己找了个离她不远的地方也坐下。


王宝霞靠在竹栏上,眯着眼睛,眼角却觑着赵建刚。他今天穿着茄色夹克衫,牛仔裤,裤脚起毛了,不知道是买来就这样,还是真的有质量问题,鞋子却是白斩斩的。“鞋子是新买的吗?”王宝霞问。赵建刚把脚往里收,好像不小心把秘密泄露了出来,“今天刚在超市买的,原来的鞋子脱帮了。”王宝霞又问多少钱,赵建刚竖出三根手指。“三百!”王宝霞露出吃惊的表情,“这么贵哦。”赵建刚把脚往里收得更多了。王宝霞见他如此,倒觉得自己话说重了,口气又柔下来,“你鞋子什么坏了,我可以给你修修,还能省下不少钱。”赵建刚点头。又问他那天饭盒里的水果可吃了,没吃就坏了。赵建刚说都让老郑老李他们抢去吃光了,自己怎么拦都没拦住。王宝霞一听,来气了,想想自己辛辛苦苦切好的水果,倒是给了不相干的人给吃了!赵建刚也真是的,不能说一下那些人啊。又转念一想,赵建刚跟自己难道就是相干的人吗?再说这也看出赵建刚是个老实人,让他去说这些话,想必也是难的。王宝霞不言语了半晌,赵建刚抬起头说:“你等一下,我去去就来。”说着也没等王宝霞反应过来就下去了。王宝霞想他可能是尿急吧,又听到他开动电动车的声音。


人既然走了,王宝霞自己一个人在亭里也无意思,站起来放眼望去,在山下一片平地的建筑群中找工业城。远方在一片淡淡的薄雾中,窄小的运河蜿蜒在平原上,碧绿的稻田,树林之间的村落,都寂寂地存在着。工业城那里也好找,烟囱林立的地方就是,蓝色的房顶,像是一小块凝固的海浪。王宝霞此刻忽然很想去看海,蔚蓝色大海在阳光下澎湃,在沙滩上晒着太阳浴,这些在电视中看到的场景很是惹人遐想。正想着,赵建刚上来了,手里拎着一袋子油桃,袋子还滴着水。赵建刚把桃子放在两人的座位中间。王宝霞想着这人真有意思,还会想到去山下买桃子。桃皮滑脆,果肉微酸,一小口一小口吃的时候,王宝霞想起那阵子发烧时赵建刚就是如此默默把事情干了,不像车间里那些小年轻没干多少事情,就嚷嚷着累,叫人没法说他们。赵建刚依旧把脚收得紧紧的,拿着一枚桃子两口三口就见核了,吃完往山坡上一扔,兴许明年那里就长出一棵像家里的桃树来。


回来的路上,到了兴庆路,王宝霞坚持要下来走,并让赵建刚自己开车回去。赵建刚说什么都不同意,说这离工业城还有段距离,干脆直接带她回去。王宝霞脸色因着爬完山,还是红彤彤的,细汗从额头渗出,手掌心腻腻的是桃汁。她心里恨着这个男人不懂她的本意,又不好去挑明了。走到去电子厂的岔路口,只推说自己要到电子厂有事,让赵建刚自己先走。赵建刚这才犹疑地离开了。王宝霞往着岔口那边走到围墙边,确定不会暴露自己,才探头去看。赵建刚到高架桥那边,转弯往福星副食店那边去了,是去买烟?还是去打麻将了?心里竟隐隐有些失落。围墙上的爬山虎,摩挲着脸颊,墙缝间的青苔冰冰的有一股子湿气。电子厂还没有放假,嗡嗡的机器运转声在耳际震荡。赵建刚的车身又重新出现在自己的眼界里,原来没有去搓麻将,王宝霞又怪自己多心了,反倒是觉得这样欠了赵建刚什么。坐在他车子后头的时候,看见他的衬衣口子第二粒扣子掉了,有机会的话还是帮他钉上去吧。


上铺的女人在“格格格”地磨牙,一翻身床板咔嚓咔嚓响,哪一天要是不小心,床板断了,那我该压成肉饼了。王宝霞把被子掖得更紧些,虽是春阳天,夜风从窗户缝隙里戳过来,依旧凉透。虽努力了好长时间,依旧难以入眠,只好睁眼。宿舍天花中央掉下的灯泡,从马路那边抻过来的路灯灯光辉映下,孤零零地如老家菜园里豇豆架子上悬挂的小瓠子。赵建刚从宿舍中间的桌下拉出铁脚椅子,嘎啦嘎啦的擦地声好像还在耳边回旋。他站在椅子上,捏住坏掉的灯泡,拧下来,再换上新的。也不知道为什么记得这么清楚,那时候该是烧得不清醒了才对。高架桥那边无休无止的车响,一波一波荡漾过来,听久了好像自己躺在海面上,一起一伏,一起一伏。赵建刚让自己搂着他的腰,这样开车才不至于被摔下来。毕竟不好,就手握紧车身沿儿,他的身子蓬蓬散发着干燥的气味,没有具体的味道,干干净净的。怎么往后退让,都能碰到他的腰际,一起一伏,轻轻撞着自己的身子。躲也不是,不躲也不是,为难中竟有微微的小快乐。


鸡鸣在工业城这样的地方响起,着实奇怪,平日里也从未听见过。王宝霞从微薄的睡意中又一次醒来,鸡啼声又起,亮亮地在无穷的夜色中抛起,像是一朵升空的烟花,开过即灭。此时,老妈应该起床了,就着尿桶撒了一泡痛痛快快的尿,就开了厢房门,脚搓搓搓地往灶房走。而我也该赶紧起床了,昨天一家人洗澡完后的衣服还在桶里,该拿到池塘里洗去。自打出来打工回家,老妈就让自己睡个懒觉,饭她来弄,衣服她来洗。她只消在被窝里,等着饭菜熟了才起床。毕竟,现在她是一家人的主力,弟弟的大学学费全靠她了,而老妈老爸只能在田地里苦抠那几个辛苦钱。王宝霞忽然眼前跳出那双白球鞋,赵建刚虽然收得紧紧的,依然能看到左边鞋子的鞋帮那条线车歪了,线头也没有剪利索。哎,真的不值三百块。男人都不知道怎么买东西的。夜色开始如海潮一般渐渐退去,天光一点点铺开,窗外的意杨斜切过窗棂的一角,枝桠间露出远处的烟囱。一只肥胖的喜鹊扑啦扑啦跳到窗台上。


春色最足的还是运河边的杨柳,一溜儿看去绿雾一般,四厂停车棚外面的桃花也红艳艳地开了一树,而野蔷薇沿着围墙一路下去如瀑布一般倾泻各色花球,香气扑鼻。野蔷薇长满小刺的枝头那一截最嫩,王宝霞最爱顺手掐下来剥了皮吃,味道苦苦中有点新鲜的甘甜。空气渐暖渐热,外衣一开工就有些穿不住了,脱下来单就着长袖衬衣又有些凉。脱脱穿穿之际,又感冒了,脑袋昏沉沉的,又不愿意请假,只得在流水线上硬挺着翻转木皮,修补做记号。偶见赵建刚过来,远远的一个小点,在厂房的那一端修理照明设备,也没有精神去理会。轮班又到了自己是晚班了,眼睛重重地像是被人痛打了两拳,眼睑充血得厉害。厂房的天花上悬挂着五十盏白炽灯,雪白灯光像是下刀子一样直直地扎下来。忽然间,雪刀子一下子都收缴给黑暗了。厂房陷入了夜色中,上晚班的人哄地叫嚷起来。厂长的声音从嗡嗡的声音里抽拔出来,“刘伟,快去叫赵工!我们这边断电了!”立马有人应声出去了。马路上的灯光从厂房上方的大玻璃窗流进来,人们在各自的位置闲闲地等着赵建刚。赵建刚。王宝霞心里念着这个名字,大家都会跟她一样念着这个名字。他现在应该是在那机房吧,又或许不上晚班,早睡觉了。竟然能听到从运河那边传来的汽笛声,还有一粒一粒虫子的振翅声。眼睛在没有亮光的时候是舒服的,厂房的墙壁是一棱一棱地往两边排去,直到大门口,赵建刚出现了。


厂长、副厂长、组长的手电筒铺成光的地毯,赵建刚随之一路走过去。站在两边流水线上的工人都目送英雄一般看着这位光与电的护理工。他没有穿厂服,而是白色短袖衫,显然是从男工宿舍一路跑过来的。王宝霞看他走过自己的身边时,隔着流水线,莫名地有点紧张。她的手肚子在木皮上摩挲,抬眼间,赵建刚已经去到了电闸那里。手电筒的光笼着这个人,他从工具包里掏出各式各样的修理工具,检查一番又回头问厂长问题,最后确定问题出在厂房上面的电线上。升降机开过来了,赵建刚站在上面,手握着铁栏杆。每升一点,手电筒的光往上爬一点,所有人都仰头看着赵建刚。升降机升到一半时,忽然卡住了,接着上下抖动了两下,赵建刚本能地往台子的中间退蹲下去。王宝霞“啊”的一声脱口而出,夹杂在众人的惊叫声中,升降机又往上升。王宝霞埋下头不看了,手指肚在木皮上划来划去,泪珠子一颗一颗砸在拇指盖上;耳朵里捕捉着“往左边来一点”,“再高一点”,“再往前来一点”的声音,升降机吱嘎嘎移动升降的声音分外惊人。忽然眼睛被强制性地打开了,一阵生疼。王宝霞抬头看去,雪白的灯光从屋顶倾泻成瀑,众人仰头鼓掌欢呼,赵建刚站在升降机上一点点落下,一刹那间像是从天而降的救世主。王宝霞也跟着鼓起掌来,眼睛又一次酸痛湿润起来,只得硬硬仰着。流水线嗡地流转起来,厂长带着赵建刚往大门那边走去。又一次走过时,王宝霞抬头间,赵建刚迎面一个雪亮的微笑,她又压低头去翻木皮。这次是皮鞋,磕磕地擦过地面,一步步远去了。而他的短袖衫肩头和背面,都叫汗水浸透了,那电线上经年的沉灰落了他一头一脸,不知现在还有没有开水打的,洗个澡总是要的。


下了晚班后,王宝霞的身子沉得跟石头一样,在厂区门口买了个煎饼,一路走一路吃。经过男工宿舍楼下,她抬眼看第三层第四个窗口伸出的晾衣架,赵建刚的白色短袖衫并没有晾晒在外面。兴许赵建刚晚上弄得太累,衣服懒得洗了。可是这样的热天脏衣服沤在盘子里是要臭的。王宝霞正在想着,背后有叫她的声音,扭头看去,赵建刚骑在电动车上看着她。王宝霞脸腾地红了,好像自己在偷窃现场被主人逮住了。她手中的饼拿着也不是,扔掉也不是,饼里的馓子微微地碎掉。“下晚班了?”赵建刚笑盈盈地问。虽然把头压下,眼睛的余角依然能看到他身上竖一道横一道黑印的白色短袖衫,看来是忙了一宿。王宝霞把手中的饼塞到垃圾桶,又去拍手,又去包里找纸巾,又去跺跺脚上的馓子沫儿。好半天,赵建刚还在那里看着她。王宝霞觉得自己的嗓子又干又痒,只得清清,“你,你还要上早班?” “是啊,我回来换身衣服,就去上班。” 王宝霞还没想好下一句怎么问,赵建刚立马就把回答丢过来了。王宝霞觉得身体像是着了火的房子,脸颊、颈脖、手掌,凡是裸露的地方都烧了起来,却没有一点水来救场。“你是不是不舒服啊?”赵建刚的问话远远地漾过来,抬头找去那人却离自己这么近,倒是吓了自己一跳。王宝霞往后退了一步,又生硬地扯着自己的脚往西门走去,“没事的,我该回去了。”赵建刚的车子蹭一下撵过来,王宝霞心里莫名有火气喷出,走得更急了。“我捎你去诊所看看吧。”王宝霞的眼睛环绕了周遭,下晚班的和上早班的都在骑车,土黄色的厂服像是飞蛾一样扑扇扑扇地舞动。“不要了!你快去上班吧!”王宝霞的口气自己都吓一跳,赵建刚的车子停下来。她的脚步是飘飘的,往宿舍的床上一倒,又慌忙起身,把房门锁上,咕噜咕噜喝了一缸子水又接着躺下了。


一觉醒来,天光熹微,不知是清晨还是黄昏。贴身的衣服都湿透了,身子清爽了好些,看来是退烧了。宿舍其他人都不知道去哪里了,晾晒在窗外的厂服一扑一扑的撞过来又被吸过去,起身的时候竟有些冷了。看看手机,晚七点,还是得赶紧下去打一桶开水上来洗澡,九点钟还要上晚班。洗完澡,换好厂服,走出宿舍楼,肚子空空地磨人,还是去菜市场那边的面食馆买点肉包子衬衬肚子。经过男工宿舍那边,远远地就看见那白色短袖衫挂在三楼第四个窗口的晾衣架上。王宝霞心里莫名乐了一下,又担心在这里碰到那个人,就急急奔过去了。想来也对不起赵建刚,人家也是好意,自己竟然吼他,心口如怀着磅砣一般,沉沉地压人。王宝霞拿刀子剃掉木皮的结疤,灯光把手指的影子抻得细长。昨晚他经过身边的时候,是不是笑了一下,想来也是恍惚的。而他的白色短袖衫上那黑污是清晰在目的。床底下的旅行箱,还有几件男士短袖衫,一件是绿黄两色格子,一件是天蓝色滚了白色镶边,都是在换季的时候便宜买下的,本来留着带回家给弟弟穿。要不——要不给赵建刚?刀子在木皮上错划了一道口子,对面的搭档喂喂了两声,王宝霞这才收神,忙换下一张。


去八厂拿木皮样品回来,王宝霞让自行车从通往马路对面缝补班的隧道一路冲下去,风鼓起她厂服的后摆,整个人像是一片帆,切入燠热的空气中。奔到隧道拐弯的地方,从路边的镜子里看到斜侧面也下来一辆车,王宝霞差点连车带人翻倒在地。赵建刚。他依旧骑着电动车从隧道那头下来,凸出的镜面像是把他吸过来一般,小小的扭曲的人身逐渐靠近镜子的凸点,脸一下啪地大起来。王宝霞没有料到会在这里碰面,压着头,听到电动车车轮压过水泥地面的哧哧声,渐近又渐远。抬头看去,赵建刚已经到了刚才自己下来的隧道那头,再一个拐弯上去就不见了。王宝霞站在大镜子的立柱下,怔怔半晌。他难道没有看见我?怎么可能,我一个大活人的,他总该向我打声招呼的啊。也许是他太忙,心里想着事情,才没看见我。也许总经理那边批评了他,他心里不开心。王宝霞车子懒得骑了,慢慢往这边隧道的坡上推。隧道的水泥墙壁蜿蜒着几线水流,深绿色的苔藓在墙角散发出湿冷的气味。车子沉重,何况车篮子里有一打木皮样品,更觉得难推。


半夜醒来的时候,王宝霞看见两件短袖衫还挂在阳台上,风一吹就左右摇摆,像是两个一起跳舞的人。轮到宿舍的老女人们上晚班,这才敢拿出来晒。虽说深夜,这样让男人的衣服在外面飘着也不大好看,王宝霞下床去阳台把衣服给取下来了。果然是化纤布料,没几个小时就干得透透的,还有点淡淡的洗衣粉的香味。风倒是柔柔的,月亮也好,清辉四溢,让人舍不得回到闷热的房间去。八厂那头的烟囱,吐出的白烟在清润的蓝天下倒像是家里烧饭的炊烟。短袖衫的下摆往手上一打一打,手背上痒痒的。已经洗过三次了,依旧不知道怎么给他。放在他办公室,那些老男人看到岂不要说话的?趁着他来修补班的时候偷偷塞给他,这也要不得,那么多的眼睛又不是摆设,何况厂长还是爱开玩笑的。要不在路上碰到了给他,这也许是不错的主意,可是怎么开口跟他说?王宝霞回到房间,把两件短袖衫叠好放在自己上班用的小包里,终归是有办法的,不就是送两件衣服么。


缝补班隔壁的涂胶班车间又坏了灯,王宝霞知道赵建刚必定要来。或许趁着他来的路上,把衣服给他。王宝霞对搭档说自己上个厕所去,拿起身边小包装着往厂子外面的女厕所走去。她慢慢地沿着运河边磨蹭着,心莫名地怦怦跳得耳朵疼,腿也在微微打颤。驳船从河中心驶过,一个女人在甲板上洗衣服,土狗站在船头左右巡视。迎春花沿着花坛一路绵延而下,朵朵小黄花连绵成一片金光。天气热烘烘地熏着身子,搭档说今天的气温一下猛升到三十五度,难怪这么热。感冒还未断根,昨晚又吃了冷风,步子又有点飘起来。果然能听到电动车开过来的声音,在自己的身后。王宝霞轻轻咳嗽了两下,左手把包顺到胸前,待要去拉开拉链去取衣服,想着又不好,还是等他过来。他应该会向我打招呼的吧,那时候顺势把衣服给他,就说自己弟弟的衣服用不上,给他让自己看着穿吧。这样想着,心里觉得有谱了。电动车嗖的一下从身边刷过来,身子不禁一哆嗦。赵建刚连同车子把王宝霞甩得老远。


他一定是故意的。王宝霞的手指在木皮上按着,手指甲按得充血发红。搭档又喂了两声,王宝霞也不动。“你是不是不舒服啊?”搭档问道,“脸怎么这么白?”王宝霞莫名地火大:“要你管!”搭档不言语,使劲把木皮从王宝霞的手下拉开,换上新的一张。他是可以看见我的,他从我身后开过去,路上当时又没有其他人,他一定是故意的。搭档又喂喂了两声,“你怎么回事啊?还要不要干活了?”王宝霞把木皮狠狠地往边上一翻,新的一张马上又到了手边。无休无止的流水线,手怎么也停不下来。他怎么不停下来?莫非是我哪里得罪过他?手疼了一下,又疼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是搭档在打自己的手,“你干嘛啊?”搭档的口气也粗起来,“你不舒服快去休息,你不动你看看这边堆了多少!”王宝霞抬眼看手边,果然木皮乱乱地卡在自己这里,手又忙忙地动起来。热气从水泥地面、滚动的流水线、干燥的木皮、四周粉尘密布的空气四处包抄过来,真想把外套给脱了。也许是那一次冲他说话的口气太冲了,他生气了。可是,我不是故意的啊。“你不是故意的,怎么还这样!”搭档的声音打过来。王宝霞没想到自己说出了声,只得紧咬着自己的嘴唇。上衣的扣子也紧紧地掐着脖子,真想把它给解开。汗水从头发里涌出,眼睛胶得睁不开。空气好像是越来越稀薄。我不是故意的。“你就是故意的!”搭档又生生地应了一句。“不是跟你说话!”王宝霞一抬头,眼前的搭档被一阵白光穿透。


王宝霞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木板上,而木板扛在叉车伸出的两条铁臂上。她想起身,叉车司机大叫:“躺着!我送你去卫生所!”王宝霞只得又躺下了。天空响晴,一片云朵都没有。厂区的香樟树的枝枝杈杈间有鸟窝。她想自己是中暑了,衣服的拉链拉开了,扣子也解开了,脸上还泼着水,一发干脸皮就有些发紧。热气从地面蒸腾上扬,叉车的铁臂经太阳一晒也是滚烫的。嗓子里还是干渴,连声音都发不出,像是被人狠狠掐着。她扭头看着前方的道路,水泥地粗粝的颗粒跳闪着白光。她有一种想吐的冲动,终究还是忍了下去。开过涂胶班那边的厂门时,她看见他的电动车停在一棵紫叶李树下。从门口看去,赵建刚又一次站在升降机上,天光从厂房的顶端玻璃流泻到他身上,连着他仰着的头、依旧穿着白色短袖衫的身子都在耀眼地发亮。赵建刚。王宝霞叫了一声,嗓子哑哑地出不了声。她把手伸到自己的腰间,小包没有带在身边,只有裤袋里的一张上班卡。“不要乱动!”司机吼了一声,王宝霞又老实地躺下了,双手紧揪住木板的两沿。叉车一路往卫生所开去。


插入玻璃瓶的输液管吐出一粒一粒心字形气泡,随之又破灭了。卫生所空调的冷气让王宝霞清净了好些。窗外空寂的广场,原先堆成山的木材全都运到一厂旋切去了,只有几只麻雀在水泥地上一跳一跳。远远的一厂厂门大开,车流涌出,第一批下班的人现在可以去菜市场买菜,去澡堂洗澡去了。王宝霞远远看见赵建刚把车停在一厂门卫处,他的白色短袖衫此时已经脏得看不出原先的颜色来。可是这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呢?王宝霞扭头不再去看。卫生所的墙面上贴着穴位图,赤裸的男女体摊开在眼前,叫人看了怪害臊的。她又扭到靠窗这边来,门卫那里他的车子已经没有了。王宝霞感觉药液正在顺着血管渗入体内,太过冰凉。我要不要跟他解释一下?可是他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呢?我不是故意的?可他一个男人,这点气量都没有吗?王宝霞顿时火起,底气足了起来。他不理我,我何必去理他。真是的。


王宝霞把两件短袖衫重新塞到旅行包里,等七月份弟弟放暑假过来,正好可以给他穿。梅雨天一到,寝室的墙壁都渗出水来,阳台的低处积着一汪浅水。也不是雨,也不是雾,空气中悬浮着水的颗粒,衣服上、鞋子上都是潮乎乎的。打着伞去上班,伞尖碰到路边的香樟树,水滴扑簌簌地敲在伞面上,咚咚地响。路上碰到赵建刚,只消把伞一压低,遮住头脸,就可以不管不顾地走过去了。赵建刚依旧骑着电动车,嗖一下掠过去,并不曾停下来打一声招呼。就是打了招呼,我也是不理的。王宝霞靠着路沿儿跺着脚,泥巴真多,回去又要一顿好洗。


王宝霞把从市区百货商场买来的床单、席子、枕头放在腿上,前天弟弟打电话来说趁着已放暑假可以过来打打暑期工。梅雨季节一过,车窗开启,只见空气清冽的田野,稻田澎湃绿色,沟渠在这片冲积平原纵横,阳光泼了一路一路的村庄和小镇。车厢里的电视正放着巴厘岛的纪录片,蔚蓝的大海,金色的沙滩,白色的海鸥,海岸边有棕榈树,一棵两棵,热带的旖旎之风把干爽的白云吹得一朵一朵。王宝霞想起她还是小学生时,独坐在乡村的小屋做作业,抬头看墙上,贴着的画就是这幅海洋的风景。就是这样的,蔚蓝、金黄、洁白,一切明亮,好像天堂就在那里。那无数影视中所记录的大海之声,激活跳跃,盖过了公交车机箱轰轰的声音。


越往工业城这边去,房屋越少,行人也少。可以听到青蛙躲在水田里咕咕叫,微风窜过茅草的沙沙脆响,家庭小工厂机器的轰鸣声。绿化带那边的行人道,一辆两辆电动车随着公交车一路前行,想必也是赶着去工业城上晚班的。王宝霞的眼睛好像疼了一下。赵建刚。是的,赵建刚的电动车。公交车的前视镜里是他开车的模样,蓬乱的头发,白色短袖衫,还有,他的笑容。像是那晚他冲着自己的那一笑,嘴巴微微一翘,露出上面的牙齿。王宝霞摇摇头,也免不得笑了一笑,好像他那笑冲着自己似的。公交车到了一站,照例停了下来。前视镜里的赵建刚越来越近,王宝霞身子动了动,坐正坐好。电动车滑过镜面,王宝霞头抵车窗,赵建刚不是一个人,他的电动车后面坐着一个长发女子。公交车又一次开动了,广播里播送着下一站的站名。


天光渐收,云朵由暖黄转成暗紫,远远的山峦薄成一片黑影。车子两旁高耸的路灯,同一时间齐齐绽放黄金花朵。公交车赶超了赵建刚的电动车,一路往工业城那边驶去。他,他的车子,他的女人,从前视镜里越缩越小。黄昏来临,压抑的热气,一下子蓬发,罩天罩地。王宝霞的手与脚,裸露在热气之中,却还是冰凉。月亮悄然升起,躲在田野的树林上方。运河那头有微茫的灯火。夏虫声,淅淅沥沥,好像在耳朵里下了一场豪雨。王宝霞定定地坐在位置上,从小包里掏出一个药盒,一粒,一粒,一粒,药丸抛出小小白亮弧线,落到马路中央,绿化带里,人行道上。这是赵建刚那天给她买的退烧药,没有吃完,后来就一直放在小包里。他的电动车或许会从这些药片上压过,碾碎,继续前行。只剩下一个空药盒,王宝霞往外扔的时候迟疑了一下,又拿进来,拧开瓶盖,吐了一口痰进去再拧紧。药盒落在行人道那边,一点声响都听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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