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他深爱并将终身深爱的人,他们是一个整体。

男孩陆家明

作者/不日远游

不悔妹妹搬过来的那天是元旦。那天,他们在玻璃门隔起来的小房子里煮火锅,不悔妹妹的行李还堆积在卧室里。这个房间里很久没有热气腾腾的烟火气了。小圆桌子上剩下残羹冷炙后,不悔妹妹让他讲一讲前女友,距离雨从离开已经四年了,陆家明首先想起来的,还是那个偏转了方向的耳光。雨从朝自己冲过来的时候,陆家明以为自己脸上将会迎上一个耳光,他甚至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但是临到他的脸前,雨从的右手突然偏转了方向,雨从出手迅速,右手直指他的两只眼睛,陆家明感觉到眼镜被摘了下来,然后他眼睁睁地,看到眼镜在雨从手里被揉成一团。陆家明目瞪口呆,这个女人,他想,这个女人。但是陆家明没顾得上那副被揉成一团的眼镜(他想这个时候总不能去在意那副眼镜)。

陆家明心惊肉跳地看着雨从,感觉自己像是一只待宰的羔羊。陆家明看到雨从的眼眶越来越红,同时表情越来越狠。她总是这样,眼眶越红的时候,表情就会越狠。可是这种时候,陆家明就越想要去抱住她,他甚至想到了那句,余生请你指教。就好像他们只是面对一次平常的情侣吵架,是雨从脸上那副不可思议的表情打破了他的幻想。

雨从吃惊不小地看着陆家明:“你还想要干什么?”

“好了好了。”陆家明试着走近,带着一张虚弱又真诚的脸。

“好你个鬼,不会好了。”雨从“砰”地拉上了玻璃移门。

现在他们之间隔着一块玻璃了。陆家明望着玻璃另一边的雨从,她对着电脑又开始了画图。陆家明看了好一会儿,她没再往这边看一眼,现在她已经画完两张图了。陆家明想起小时候和妈妈吵架,一气之下一整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结果做完了一本暑假作业。那天晚上妈妈说,你看,幸亏我不答应带你去买那个小霸王游戏机。“学习机!”15年后陆家明对着玻璃门悲愤地想。陆家明知道雨从和自己不一样,他是赌气,雨从是真的能在这种情况下投入工作。

想到这种情况,陆家明如梦初醒,但是陆家明天生有一种无可比拟的天真,他刚才就从雨从吃惊不已的表情上看到了自己的这种天真。事实上,在他一周以后打开家门,看到几乎被搬空了的家之前,他仍然维持着这种天真。陆家明想要发微信道歉,并且解释,但他发现几乎无可解释。怎么说呢?喝了酒?意外?怎么说都像一个惟妙惟肖的人渣。但是他不能提那个原因。他发现他只能寄望雨从的怒气甚至是记忆都消失在他那两句“好了好了”里,于是他又开始不停去敲玻璃门,等到雨从真的打开了玻璃门的时候,他一瞬之间又像被惊吓到一样后退了一步。

雨从说:在哪里?

在哪里?陆家明不想失去这个家里的任何东西,他失魂落魄,脑袋空空,最后只能束手无策地指着雨从身后那张他们夏天从宜家买回来的蓝色地毯。

雨从说:你叙述一下事情经过。

陆家明看了一眼雨从,她的脸上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威慑力,意思是我想好了,我要听。雨从说完从桌子上拿了一瓶罐装百威,走过去在地毯上坐下。陆家明头皮发麻,每次看到红色罐装的百威酒瓶,他就知道这个夜晚不会太好,雨从不是享受喝酒的人,百威出现的原因,要不就是他们吵架,要不就是她工作上遇到了棘手的事情。

陆家明走过去坐在她旁边,他不知道从哪里讲起。陆家明发现,最难以启齿的还是这件事情的动机,他犹豫再三之后还是决定不讲动机,而聪明干练逻辑严丝合缝如雨从,也没有询问他动机。于是陆家明天真地展开了讲述。这件事情里最天真的地方,是到了这种时候,陆家明还把雨从当成自己的指路明灯,他就好像请雨从来帮自己分析一道数学题那样,指望能够通过坦诚讲述,来把这道数学题和雨从共享,怎么说呢,他甚至可能还指望,雨从听完后能摸摸他的头说,傻孩子。

更何况,他甚至也没有讲原因。

“先是看了演出。”陆家明说。

“她本来是约我们两个人的,你出差,整个十一假期那么长,我也觉得无聊,就和她一起去看了。演出之后,我送她去地铁站,但是那一站人太多了,我们又退出来,那个地方也打不到车,我又送她去坐公交。路上不知道怎么回事说起了猫,她说要看猫,就来了这里。”

雨从打断陆家明,“她穿什么衣服,好不好看?你看了多久?”

“不好看不好看,没你好看。”陆家明飞快地说。

“噢。”雨从说,接着她就不说话了。陆家明只能继续讲。

“夏天还剩下半瓶威士忌,冰箱里有冰红茶,我们就兑酒喝。”

“在这块地毯上?”雨从问。

陆家明点头,接着他就回忆到了自己都觉得难堪的部分,不过他也不敢埋怨。几乎是一眨眼的时间,她就把剩下的小半瓶威士忌全部倒进了自己面前的杯子里,陆家明目瞪口呆,说我们已经没有冰红茶可以兑啦。她笑了笑,没有一秒停顿地拿过陆家明兑了冰红茶的酒杯,来兑自己那杯酒。

陆家明看着她拿着两个杯子不停地倒来倒去,一半酒洒在了地毯上,有那么一会儿,陆家明觉得那两只手像上了发条的跳蛙,永远也不会停下来了,当她终于停下来,心满意足地看着眼前那两个已经分不清酒精度数的杯子时,陆家明毫不犹豫地拿起杯子喝了一口,以此来遏制自己不要目不转睛地盯着被酒打湿的地方去心疼这块蓝色地毯。

“酒是洒在哪里了?”雨从四处扫视地毯,她脸上的魂不守舍把陆家明吓住了。陆家明立刻伸手去拉住她没有拿着啤酒的手。

“酒是洒在哪里了?”雨从又问。

陆家明深吸一口气,他可怜巴巴地盯着雨从手里的百威,此刻真希望自己能获得特许喝上一罐。

他正要开口回答的时候。雨从从身后抱住了他,百威放在地毯上,很快就被打翻了,陆家明听见酒浸透地毯的声音。雨从吻在陆家明脖子里,陆家明返身去吻她。这不是他们第一次在这块地毯上做爱,这也不是他们第一次在这里打翻酒了,但是他当然明白那天为什么那么心疼这块地毯,以及雨从为什么要问“酒是洒在哪里了?”。

陆家明抱着这个他无比熟悉的身体,在这个他们无数次还没喝完酒就忍不住亲吻彼此做爱的地方,他知道护着她的头再往前就是墙,他知道左边是桌子伸手可以摸到台灯的开关。陆家明像任何一次一样迷失在这个身体里,迷失在她的眼睛里。这是他深爱并将终身深爱的人,他们是一个整体。

“你喜欢她吗?”雨从的声音很轻,她枕着陆家明的手臂,背朝着陆家明。

“没有喜欢。”陆家明模模糊糊地说。此刻太像他们每一次结束之后会说话的样子了,以至于陆家明以为事情已经过去了。他被原谅了,就像他也用自己的方式原谅了她一样。

“所以,礼貌炮?”

“对!”我们的天真男孩陆家明听到这一句,突然兴奋了起来,仿佛终于为自己的行为找到了令人满意的解释。所以他当然不会去摸摸雨从的眼睛,不会知道她已经在哭了。


四年以后,陆家明和不悔妹妹坐在这个玻璃门隔离起来的小房间里,蓝色地毯已经被换掉了,两年前陆家明换上了一个米色沙发,这也是当时他们一同逛宜家雨从看中的那一款,但是陆家明担心沙发太占空间,最后还是选了地毯。现在放了这个沙发,陆家明发现也并没有占空间。一种无用的纪念,陆家明做了不少这样的事情。雨从走后那两年里,他有意识无意识地,把房间里的装饰都换成了雨从喜欢的风格。吊灯光源换成黄色,玻璃门上贴的摄影照片换成电影海报,甚至他把小猫的猫粮也换成了雨从选择的那一种。

不悔妹妹坐在沙发上,环顾四周。“所以这个房间现在的装饰,全部是雨从的审美?”

我们的男孩陆家明,当着现女友的面,看着这个房间像欣赏一件艺术品一样点了点头:“是啊。”

如果仔细去看陆家明洋溢着热情的脸,我们会发现那种高烧一样的天真又笼罩了他。陆家明又一次不知死活地选择开诚布公,把自己像一道数学题一样摊开在不悔妹妹面前。

他才不会想到,此刻不悔妹妹望着卧室里的床,想的是自己每次在这张床上望到的《发条橙》海报,原来就是雨从的最爱。她才不喜欢《发条橙》。

“那个动机是什么,你刚才提到的动机?”隔了四年,不悔妹妹问了当时雨从没有问的问题。

“因为我整理了书架。”陆家明说。

“她本来应该是四号回来的,因为公司临时安排,推迟了两天。三号那天晚上,听到她不能按时回来的消息后,我心血来潮决定把这个书架整个整理一遍。我甚至站上柜子整理起了书架的最上层,那一层都是她工作上的一些书籍,笔记本,很杂乱。我随手翻开一个笔记本,都是一些杂七杂八的草图,我还看到了我的画像,再往下翻,我看到了一段话,写的是2011年的事情,我记不清了,反正我很快就明白是写给前男友的。关键是她还会标注日期。我气过头,她和我在一起的时候,怎么还在想前男友?我记得那一天,我们去了儿童游乐园,因为她怕死,我们只能去儿童游乐园。结果她坐在儿童碰碰车上的时候,想的是前男友。”

“我是故意答应去看演出的,事实上,如果雨从4号能回来,看演出的人应该是她和我。我并没有心思看演出,整整一个晚上都在想她写给前男友的那段话。我迫切地想要听到她道歉,却发现我连向她提起这件事情的勇气都没有,不知道怎么回事,我无法提,是因为自尊吗?她写的话,让那个男人的形象具体起来了。雨从对这件事一无所知,当然也无从道歉。但是愤怒的心情无法消解,好像情欲一样,我简直不知道拿它怎么办,我知道只要它离开就好了。我甚至希望它是在雨从不知道的情况下离开的。”

“喝多了酒是真的,故意让自己喝多了酒也是真的。演出结束之后,当那个女孩说要来看猫的时候,我就知道这个晚上会发生什么了。我和雨从都不喜欢喝威士忌,那瓶酒夏天买来,一个夏天过去也才喝了半瓶,当那个女孩把那半瓶酒都倒进杯子里的时候,我想说不定这是一种解决办法,抹去那段话的办法。你知道吧,我真的只是想要忘记她在碰碰车上想的是前男友。”

“天哪,我这都是什么奇思妙想,相比于后来的事,那段话简直无足轻重。”

陆家明垂下头哭了,像一个始终不能长大的小男孩那样,他真的是抹了一把眼泪才抬起头望着不悔妹妹说:怎么会这样?

接下来几天雨从没有任何不对劲的地方,陆家明以为一切都已经没有事了。他已经完全不在意雨从笔记本上那段话,这么一段话能说明什么呢?他偶尔也会想想前女友,这都没有什么。他想,重要的是这次有惊无险,重要的是雨从还在他身边。

周五那天刚回到家他也没有发现哪里不对,打开门小猫还蹲在地上井然有序地吃着猫粮,尾巴绕着身体,放得很整齐。陆家明站在门口看着小猫吃饱了猫粮,然后走过去追着小猫疯跑了几圈,最后一人一猫都坐在地板上气喘吁吁。雨从谴责过他好多次,她说他再这样跟小猫玩下去的话,会把小猫弄得情绪不稳定。陆家明没当回事,但是说真的,这只猫还是跟雨从比较亲,哪怕铲屎喂猫粮这些事都是陆家明做的。

陆家明坐在地板上,眼睛从小猫身上离开的时候,他才发现了不对劲。屋子里太干净了,地板角角落落里都被拖过,被子被叠成了正方形,以前他们只会在床上铺平。陆家明站起来,窗帘拉开着,书桌被整理了一遍,少了不少东西,那几只经常被窗帘挡住的桔梗花已经开放了。陆家明想要慢一点再转过头去看衣柜和书架,但他忍不住猛地转过了身。书架剩下了一半的书,白色衣柜已经全部空了。陆家明跑到客厅,雨从的行李箱意料中一样没有在那里。

陆家明坐在地板上,小猫站在玻璃门门口,远远地看着陆家明,就连这个时候也没有来安慰他一下。“她就这样走了?”小猫不知道什么时候跳上了沙发,不悔妹妹抱过来,一边摸着小猫一边问他。

“我找不到她。”陆家明说。

雨从拉黑了他的任何联系方式,也弃用了原来的微博。如雨后水珠般地消失了。

陆家明才发现,他们在这个城市一起住了两年,其实并没有多少共同的朋友。白天各自上班,晚上回到这个房子,周末做做饭,或者出门逛街,偶尔去短途旅行。这个城市对他们来说都是异乡,很少有和朋友一起聚会的时候。

陆家明拿着手机,竟然无从问起。在这种时候,陆家明像小猫要被拿去绝育的那天直接昏睡在了猫包里一样,他也昏睡了过去。第二天醒来,陆家明才想起可以问她微博上的朋友。陆家明不怎么用微博,他只好点开每一个与雨从互动过的头像,私信他们:你好,我是陆家明,你知不知道雨从去了哪里?

最后是雨从的一个大学同学回复了陆家明,他说雨从出国了,这两年不会再回来。

陆家明想起了抽屉里那幅英国地图,这两年,他每一次打开抽屉看到这幅地图,都觉得有点心堵,但是这两年她都没有走。现在好了,雨从走了。

“我再也没有她任何消息,她的微博停在13年10月,再也没更新。我还在用她的水壶她的围巾她的被子,还有她留下的小猫,这个房间里的一切都好像是在等着她随时走进来一样。但是这个人就是不见了。”

“家明。”不悔妹妹透过玻璃门,看到床上那个太旧的被套,她一直都觉得太旧了。

“家明,要是我不喜欢这个沙发呢?”

陆家明再一次如梦初醒,虽然说陆家明身上那种不知好歹的天真从未消退(仿佛永远也不会消退),但是身体的反应机制让他又体会到了四年前的那个夜晚,他迷糊中以为自己听到的是雨从魂不守舍地问:“酒是洒在哪里了?”陆家明转过头,小心翼翼地看了眼不悔妹妹,还好不悔妹妹的脸上依然满怀柔情,这么多年过去了,他终于找到了一个满怀柔情的人。

陆家明站起来,从背后抱住不悔妹妹,“当然可以换,你想要换什么,再换回地毯吗?”

此刻他们两人一同望见了卧室里堆积着的箱子,不悔妹妹的行李都还没有打开。陆家明说我们去整理行李,但是两个人都没有动,因为窗外开始连绵不绝地放起了烟火,他们盯着桌子上的小闹钟一格一格跳到了零点。

不悔妹妹环绕他的脖子说,你看,我们从2017年的第一天就在一起。

陆家明的心有余悸像一只气球一样被这句话戳破了,他转眼又变得兴高采烈,就像四年之前他以为雨从的难过已经在那次做爱里消失了一样。

陆家明的脸埋在不悔妹妹的头发里,他听到不悔妹妹把酒瓶子放在了小圆桌上,他吻着她想,哪怕换上了地毯,这里也不会有酒被打翻。

第二天他们开始着手整理不悔妹妹的行李,她的东西太多了,足以把这里都替换一遍,电影海报被撕了下来,桌子上的桔梗花被她替换上了玫瑰干花,至于吊灯,她说既然不少晚上你都要在书桌前加班,还是换成白炽灯比较好。

不仅如此,他们还在第三天通过闲鱼卖掉了那个米色沙发。来提货的人是一对情侣,虽说有运输公司的人帮忙,陆家明还是帮着他们一路把沙发扛进了小货车,非常奇妙,那一对穿着黑色羽绒服的情侣坐在沙发上,敞开在空气里,一边冲他们招手一边驶远。

在电梯的时候陆家明问那个男生:你们准备把它放在哪里?

男生说放在客厅。

陆家明有一点失望,他想一个客厅里的沙发注定会被冷落。

接着男生冲他笑笑说:用来吵架的时候分居睡。

陆家明有点欣慰,他想这个沙发有了不同以往的使命。接着他想他和任何人都没有走到过“分居睡”那一步,雨从选择的是拔地而起,凭空消失。在那件事之前,他们甚至没有过大型吵架。也许不悔妹妹可以。也许他们可以过得更加烟火气。

元旦三天,不悔妹妹把这个房间彻底换了一个风格,令陆家明害怕的是,他快速适应了这个风格,他觉得雨从的形象随着这个房间的改变而变得模糊不清,他失去了一个形象,但是他安慰自己,现在他有的是另外一个更加具体的人。他拥有不悔妹妹的所有,并且她也接纳了自己的所有,起码她没有对那天晚上他的叙述产生什么过激反应。事实上陆家明也有一点后怕,那天晚上他讲的是不是太多了。

话虽如此,当四号下班回家,陆家明再一次看到家被搬空了的时候,陆家明其实有一点预感。和雨从不一样,不悔妹妹拿走了所有,没有留下任何自己的东西。现在好了,沙发和地毯都没有了,小房间显得空空荡荡,没有桔梗花没有晒干了的玫瑰花,玻璃门上没有了电影海报,不悔妹妹也拿走了前两天她挂上的那两个小熊帆布包。

如同一场洗劫,她摧毁了一个形象,同时拒绝留下自己的形象。

陆家明站在门口,有那么一会儿,他不敢走进这个房间,他没再觉得惊慌失措,更多的是垂头丧气

就这样,我们的天真男孩陆家明,他又一次丧失了一切。

责任编辑:金子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