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生活像漏气的球,不知针眼在何处,越挣扎越加快蔫萎。

第九个人

作者/宋阿曼

乡村教师的证词

太可怕了。她疯了一样举着菜刀追赶自己的儿子。是的,当时我并不知道她是真疯了。她一向和善,认识的人都称赞那一副好脾性。她那天的举动,现在回忆起来都惊心动魄。我在西华初中教语文,今年带毕业班,学校有暑假给毕业班补课的传统。那日我和往常一样,上完课后步行回家。时间?我想想,大约是早晨十点一刻,还没到规定下班时间。老师在补课期间私下里都有着默契,上完课就可以回家。

路上没什么可疑之事。太阳还没升高,温度刚好,一夜雨,道旁的树很青翠,草丛湿漉漉的,蒸发上来的水汽让空气潮湿。有蝉鸣。我有些惬意地走在这条路上,这条路已经走了大半辈子,没有异样。

我最先看到那个男孩,他半张着嘴惊恐万分地朝我奔来。我回身看了看,附近只有我一个人。男孩已经离我很近了,那个女人才出现在我的视野之内。她举着把菜刀,颠簸着有些臃肿的身子朝我而来,那把菜刀,我没记错的话,刀上还沾着血迹。我来不及辨别事态,只反应出这是一个极其危险的局面。她离我们还有一段距离,说实话,恐惧已压迫而来。这个女人我是认识的,但那一刻,我的大脑变得空白,男孩已经跑到了我前面,那一瞬间,我产生了和他一起逃命的念头。眼看她近了,近了,我拔腿往前跑了几步。就在这时,女人被凸起的草丛绊倒了,菜刀被抛出去很远,我回头看她,草丛很湿滑,她正踉跄着站起来,眼睛还直直盯着那把刀。

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坦白说,与其说勇气倒不如说是惊吓使然,我冲向了那把刀,在女人冲过来之前将它拿到了手。我一边大喊一边试图将菜刀扔向更远处。这个手无寸铁的女人原本已不再是威胁,但她仍让我感到极大的惶恐。她嘴里模模糊糊地喊着“别跑,小畜生”,“剁了你给孩子煮汤”。

这时,终于,过来几个男人,他们制伏了那个女人。她的胸脯贴着地面,双手被反捆在身后。我从惊吓中逐渐缓过神来。我将那把菜刀扔在了地上。当我回头看那个男孩时,他已经不见了踪影。

后来我听说了他们家发生的事,真是太悲惨了。多好的一家人。

面馆老板的证词

小外甥出现在我面店门口时,我正在给一位食客找零钱。他看到我时,愣了几秒,然后扯着嗓子哭开了。我以为他和小朋友玩受了委屈来找我告状,对,之前有过一两次,小孩子嘛,一碗牛肉面一瓶汽水就哄好了。很快,我发觉这回事情似乎不同,他站在门外,也不挪动,全身都在战栗,眼泪像从眼窝里倒出来的。哭声里还含着话,断断续续的,但我还是听清了。我摘掉围裙拉着他的手立刻往外走,我的店里还有几位顾客在吃面,听清这样的话大约就再也咽不下了。我的面店?我一介草民,小本经营,生意说得过去,我已经很满意了。

我安抚小外甥的情绪,让他慢慢说话。他又重复了一遍刚才说的话,“妈妈杀了妹妹。”

妈妈杀了妹妹。

这几个字对我造成了撞击。“你在胡说什么!”我根本无法相信他的话,当我再次质问他时,他的哭声停止了。他眼神呆滞地看着我,“妹妹就在篓子里,我带你去看”,我难以接受小外甥说的话,这次换我立在那手足无措了。“我妈刚才拿着刀追我,她要把我也杀死……舅舅,我妈怎么了?”说完这句话,他又开始抽泣,身体在颤抖,像犯哮喘的病人。

真难以置信。我姐身体一直很好,很健康,精神方面?精神也没出现过问题。她生了两个孩子,一儿一女,我姐夫有一份比较稳定的工作。我姐没工作,在家处理家务和照顾孩子。

我和小外甥朝他家走去,很快我们就到了。引我到厨房门前后,他在门框外远远地站着。在厨房的案板下,果真有一个竹篓,上面盖着的绿菜叶已经被翻开。当我越过那几片菜叶看到里面,我立刻冲出了厨房,我的胃部开始翻腾,站在院子里干呕起来。那时候,感觉心惊肉跳,都忘了悲怜身边那个可怜的孩子。紧跟着,公安人员就进了院子,一个警员按着我姐,他身后还跟着几个同村的男人。

上一次见我姐,是在一周前,几天时间她好像胖了许多,脸也显得肿胀,将五官挤在了一起,完全像另一个人。我姐虽是家庭主妇,但平时对外表还是很在意的,那天她那个样子,我简直惊呆了。后来的事你们都知道,她似乎认出了我,“弟啊,你来了弟。”她要挣脱押着她的人朝我走来。“我早晨宰了一只鸡,你别走,留下来一起吃。”我又泛起了一阵恶心。“本来还有一只,逃走了,成精了。”她一直重复这几句。

我并不相信诊断结果,好端端的一个人竟然这样无缘无故地疯了!我们家族没有这样的先例,绝不可能是遗传。我都对这件事充满了怀疑。在她的眼里,自己的儿女竟是两只鸡,这太不可思议了。作为她唯一的亲人,我敢说这件事中一定有蹊跷,希望你们能再调查调查。还有什么细节?看到那副场面,难以接受姐姐变成那样,忘了留心周围的一切。事后觉得蹊跷再返回去看时,现场已经被封锁了。

事情刚一发生,我姐夫竟然闹着要离婚,不管法律允不允许,他都是个混蛋,没人性的东西,我姐像服侍大老爷一样待他,如今我姐刚一出事,他就要拍屁股走人了。混蛋!他妈的就是一个混蛋……好,我注意情绪,我看着我姐现在的样子真的很难受,好好的一个人,说疯就疯了。她杀死的小女儿可是她平日里最疼爱的,恨不得含在嘴里捧在手心里,可如今,唉,没法说。这件事情没这么简单,一定没这么简单。

这里面一定有蹊跷,警察同志,我给你们跪下了,求你们一定不要草率结案。(男子下跪未遂)

见习警察的口述

接到报警电话的时间是早晨十点二十三分。报警者是一个男子,后来核实是本村村民王某。我和林警官一起出的警,到达报警现场时间是二十分钟后。几个男村民控制住了嫌犯,她似乎已神志不清,嘴里不停地在喊叫。大约两米处扔着一把菜刀,菜刀上留有明显的血痕。

周围的人给我们讲明了状况。看到那把带着血的刀,凭直觉,我就料定这件事一定不简单,说不定已有命案发生。周围有人认识那个女人,并带我们朝她家去。我们一行,除了林警官和我,还有三个同村的男子。

我们一路都在了解情况。据村民说,那个女人是家庭妇女,丈夫是化工厂的职工,工作稳定,为人低调,有酗酒的前科,从未和邻里发生过矛盾。夫妻二人育有一双儿女,男孩读小学,女孩还未到上学的年龄,两个孩子都十分乖巧。一个从未引人注意的普通家庭。这家的男人不是本地人,十年前来这里,有了工作,就留下来娶妻生子。女人的父母已经离世,只有一个亲弟弟,已经结婚,在菜市场旁边开了一家面店。

我们到她家时,大门开着,四周很安静,我们视察了院内的四间房,没有人。是我,我第一个踏进厨房。那是我从警半年以来见过最血腥的场景。案板上,还有案板旁边的一面墙上全是血渍,鲜红鲜红的,似乎还存着温度。看到这一幕,我们立刻高度警觉了起来,让几个村民站在院门外,不再允许他们入内。我在案板下发现了那个竹篓,上面几片绿菜叶已被鲜血浸成了紫色,女孩就躺在竹篓里,早已咽气……我说不下去,那个场景,让我失眠了好几宿。我们这里仅发生过一桩谋杀案,那桩谋杀案作案手法相当具有迷惑性,没留下任何可疑证据,已初步推断为流犯所为。此外从未发生过大案。我进警局见习时,以为能遇上的最多就是坑蒙拐骗的小案件。没想到,真没想到,这么快就遇上了这样的血案。

大约十五分钟后,一个年轻的男子带着一个孩子到了案发现场,男子自称是涉事女子的弟弟。男孩木讷又惊骇,表情怪异,身体依旧在颤抖。我们将男孩隔离出来,没有让他再进入院内。我试图问他最初在厨房看到的情况,但是男孩明显已经被惊吓到失去连贯说话的能力。他睁着大眼睛,眼睛发出那种冷清的光好像要把我瞪穿。

我问他早晨看到了什么。

他的瞳孔放大,手指扣进手掌,拳头攥得越来越紧。他背着人群站着,许久,他终于开口说话。

“就是她……我看到她……妹妹……她拿着一把刀追我。妈妈怎么会成这样?”

我没有说话,将手放在孩子的肩上,想尽量安抚他的情绪。说实话,在此之前,我已然忘记他只是一个九岁的孩子,我急于从他那里获得他所经历的。当他断断续续讲出这句话,全然一只迷航的惊鸟,失了神的眼睛望着我,才让我意识到眼前这个不足十岁的孩子一朝之间失去了什么。

更多的办案人员来了。我一直陪在那个男孩旁边,尽量在安抚他。这户小院是我们这里常见的住宅样式,一排四间屋,厨房和厕所单独分布在院子两侧,靠墙搭着一个木架,架下屯着几袋炭块。院内很干净,一切安置得井井有条,很难相信这是一个即将发疯的女人打理成的。

我观察着四周。男孩一声不吭地站在我身边。突然他开始朝人群跑去,人群自动让开一个豁口,一个风风火火的男人在朝这里奔来。那个男人穿着军绿色的工装,应该是一路跑来,体力已经有些不支。男孩跑了几步,突然站住了,“爸——”,撕心裂肺的喊叫声。那个男人终于跑到了我们跟前,他没有安抚孩子,只是拉扯着孩子的手往里冲,他冲进大门后,看到了被警方控制住的女人,他丢开孩子的手,抡起胳膊就朝女人过去。

被林警官拦下后,他坐在院里哭了起来。男孩更加不知所措,默默站在他的背后。那个男人大声哭诉自己娶了这个女人有多不幸,他歇斯底里地谩骂眼前的女人多么丧尽天良。

事情传得很快,事发之后立刻有人给那个男人上班的化工厂传了话。

我观察眼前这个男人,不到四十,瘦高个,肤色偏白,下巴上蓄着一撮胡须,五官很舒展,眉心一颗黑痣,一个还算英俊的男人。

这桩命案虽残忍,但乍看上去并没有什么可疑之处。母亲疯了将自己的女儿视作圈养的小鸡剁了。至少在一开始,并没有其他证据指向另外的可能性。现在,最大的疑团就在于这个一向正常的女人怎么会一夕之间疯掉。

长途司机的证词

我专跑长途,拉煤,从大安煤矿往西南,大多都是卸给省城郊区的工厂。做我们这一行,往往是昼夜颠倒的,晚上跑车,白天睡觉。我的工作不固定,有活干了常常十天半个月不在家,没活干了可能连着一个月都不出家门。和邻居家关系挺好的,两家人没有过是非,但往来也不是十分密切。我媳妇可能比我熟悉他们家。我家的小儿子和他们家儿子经常一起玩。我们家四个孩子,大女儿已经上初中了。

两家做邻居快有十一年了吧。我们先搬来这里的,过了三四年他们才搬来,搬来时他们刚结婚,还没孩子。隔壁的女人很和善,平时蒸了甜米饭总记得让孩子端一碗过来。

上一次见到她是两天前,我和媳妇准备去集市,刚出门,她就站在自家院门外。她看到我们,主动迎了上来,和我媳妇说了几句话,都是些女人间的话题,我记不清了,大约是说天热了,食物放不住,变味,家长里短的聊了会儿。大概聊了有十分钟,我们就走了。打那开始,一直到事情发生,我们都没有再见过她。

她丈夫?我对她丈夫不是很了解。平时见了打个招呼,他话少,对了,我们两家前几年中秋节一起吃过一顿饭,喝了点酒,听他说,他似乎还是个中专生,像我们这个年纪念过书的人少。他们的夫妻关系?你说我这一个外人,还是个大老粗,咋能有心管那么多,人家屋檐下的事我都知道那成什么话了。反正他们日子过得平顺,没见打闹,院内动静一直小,不管是大人还是两个孩子,都挺安稳的。

说起来,上次见他已经有些天数了,看到他时,他正和一个女人站在红崖河边上说话。我和他们有些距离,我走过时,他没看到我。这很平常吧,不是什么问题。那个女人面生,应该不是我们镇上的。这应该就是上一次见到他的情景吧。我们男人要挣钱养家,大多数时间都是在外面的,邻里间接触得少。

我听说疯子杀人是不会判刑的,这是真的吗?

化工厂职工的梦

一直下坠下坠,只有一个黑点在前方微微漾着,捉摸不定。许多线条在按照一定频率张合,忽而加快了速度,线条密度开始增大,似乎把空气都挤压到了中心,那里蜷聚着巨大的力,在跃跃欲试。随时都会爆炸。

他一直在下沉,下沉的过程就是下沉的结果,不会有降落的一刻,他意识到了。一直重复这个梦,线条、光和内心对爆炸的恐惧。所有的一切越逼越紧,自己的心脏也被那股力量挤压,跳动得非常困难。有一种气味影影绰绰,稀稀松松,他不能辨别。他开始溯着那股气味漂流。

有一口锅架在那里,炉底没火,有蒸汽逸出。他在试图靠近那口锅。似乎有人正在被邀请,准备进来,却迟迟未见人影。他非常愤怒,他将手伸向锅盖,竭尽全力,胳膊和身体已经摆成了直线,可总是有一段距离。他想抓起锅盖将其摔在地上。无由来的愤怒将他全全包裹,他在等那个进屋的人,他要让那个人感受到自己的愤怒。他的手中突然出现一把匕首,他没有惊奇,将它攥得很紧。

有人进来了。黑暗中凸出了一个人影,他将手伸过去,手中拿着一个馒头,匕首已经不见了。匕首在那个人手里,他明明白白看到,那个人朝他过来了。他开始寻找出口,左边没有去处,右边是无限黑暗的窗,锅底瞬间燃起熊熊大火,人影一直在冲向自己,一直冲,但到不了身边,他保持着同样的恐惧,一次次回环。那个人没有停止,只是像那些线条一样一遍遍冲向他,压迫他,他的恐惧也一次次地升腾,一次次,反复,回环,没有终结。火烧得旺了,空气聚集在火的上方,助着火势,和那个人影一样,大火也朝他逼来。

他周边仅有手里握着的那只馒头。持续不断的恐惧让他有些变形。他觉得自己的身体逐渐分裂开来,他能看到胳膊、脖子和手指单独分散在空气里。他的心脏要爆炸,那个影子拿着匕首朝他逼近、逼近,这一次真的近了。大火已经将他包围,只留出中心地带,似乎马上要群起将他挫骨扬灰。近了……他拿起馒头咬了下去,将它吞咽。咽下去的那一刻,他的口腔、鼻腔充斥着一种浓郁的桂花香,一种极危险的甜。瞬时,火退了,人影破散,他从高空坠向地面。

他从床上惊起,像长时间失去心跳后的第一口呼吸。

精神病院九号病患逢人就说的事

有一次,在红崖河北岸,我看到杀人了。就在上山的坡上,就是那道长了棵桂花树的坡。那个桂花香的,很香,香的呀。离那棵树不远,那里不是有一条岔开的小路嘛,就在那里。那一天好多鱼从那里游过,游啊游啊,一水儿的红色,我就在那里,我都看到了。天已经黑了,真的,只有我一个人,就在红崖河北岸的坡上。

我钻进了一条鱼的身体里,那条鱼是鱼群里最艳丽的,它的腮是一片白色,鳞片很美丽。我就盘旋在那棵桂花树下,窥视着一切。凶手和被杀的人都以为周围没有人,凶手在动手前环视了周围,他并没有看到我。那个要死的人也以为周围没有人,他也不喊叫了,死得非常快。我看到了一切,真的,红鱼的泡泡眼,你们知道吧,很明亮。那个人拿着凶器,非常娴熟地结束了另一个人,就像这样。(九号拿起自己饭桌上的一根香蕉,朝着隔壁人的心脏刺去,因为这个故事讲得太多,隔壁的人已经不再像从前那样大哭了,而是开怀大笑,随后发出“啊,啊”的声音。)

那个男人的心被戳穿后,马上就躺下了,另一个男人手里拿着一片红树叶。死了的男人被拖下了红崖河。凶手走了。我一路跟着他,他根本没发觉有一条红鱼跟在自己身后。他去会了一个女人,那女人给他一个白纸包。那白纸包被男人装在夹克的里兜。

那白纸包着的也是害命的东西,我知道的,我早早就看到了。

过了很久,我又看到了那个人,他在做饭,还问我要不要吃。我怎么可能吃,因为他做的饭里一定有毒药,那个白纸包里的东西就在你们的饭里……我是不会上当的。有人记恨我,因为我看到桂花树下的杀人。那顿饭,你们吃了没有,你们一定都吃了……(九号撕裂式的大笑,旁边的人都盯着自己桌上的米饭。)

新婚中年妇女的陈述

十年前的事情了,我根本不想谈。那些不成器的,让我在这个年纪成了三嫁女,三嫁女你们知道是什么意思吗?啊?去听听外面那些风言风语。说我命硬克夫,都他妈说错了,我是命苦。说起那件事情啊,之前的事情我是不知道的,也不想知道,但是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那个男人啊,可不是什么好东西。太毒。

跟我结婚,他是赚到的呀。我们这里入赘的可都是一水儿的青春男子,没工作没本事,仅是中看也行呀,我们家不缺钱,养个男人在家里就当是个门面。那时候,我是死了男人的女人,他是疯了女人的男人,我带着一儿一女,他带一个儿子,所有人都说我们合适。结了婚,他辞了化工厂的工作就来了我们这儿。他倒是有眼色,识分寸,对我和我孩子都不错,但是对他那个小子吧,我有时候都看不下去。那孩子也是倔,可能有个疯娘给孩子造成阴影了吧,我不缺孩子,也没想着要和那小子有多亲,过得去就行——可他亲老子过不去。

毒打,哎呀,你们不知道,净是毒打。他原家那孩子身上就没有一处囫囵的。有时候,那孩子和我呛呛几句,我还没怎么生气,他老子就给一顿好打。我看不下去时也会挡挡,男人劲大,是挡不住的。有时候他们兄妹三个一起玩,小孩子玩难免磕磕碰碰,有一次我闺女被那小子伸脚挡了一下,那孩子估计也是无心,结果被那混人看到了,先是打断了一根笤帚把,孩子的衣服都打扯了……我的两个孩子都吓坏了,哭声都噎了回去。我把他们赶进屋子后,尝试着劝架,他说老子教育儿子天经地义不让我插手……后来他抽下皮带打,还卸了那木条凳的腿……那一夜,我都替那疯了的女人寒心。他就是这么毒的一个人。

那孩子就是被他磨死的。孩子死的时候,外人想都不想就怪罪我这个后娘。后娘不好当,再弄出个小人命,外人都道我有多坏多狠心,这苦水我都没处去倒。人们又怎么会知道,那孩子从来轮不到我去教育,那个男人就像专在我面前表演一样,下手从来没有轻的。也怪那孩子命脆,经不起,身子一直差,虽然是病死的,但要我说个良心话,就是让他那老子活活给折磨死的。那孩子可怜,没了娘,爹歹毒,小小年纪落了那样一个下场。

那孩子死后没多久,他那爹就瞎了。人们都说是他当年抛弃疯媳妇的报应,可在我眼里,明明就是那被他折磨死的小鬼寻仇来了,不然,好好的一个人说瞎就瞎实了。我可是有良心的,你可以随便去问问,我带他看医生了没有,当时跑了几个地方,寻了好些医生,都没能说出个缘由,只说是恶性不能治疗。我和他离婚也是被逼无奈,你们以为我愿意一遍遍嫁人啊。我知道外人怎么说我,已经这样了,我还在乎什么。有时候,我也感慨啊,这世上的事情怎么都让我一个人给撞上了,事到如今我也无所谓了,好歹这一辈子过去了一大半,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善不善终我都不奢望。

女学生的一页日记

又是灰扑扑的一天。

厚重的头发中潜藏着密集的凌乱鼓点一般的丧气。

痴痴地枯坐在昏沉沉的小卧室,桌上七零八落的一堆任务等待着一一完成。窗外温度很高,春天的信号已经展露枝头,我却枯耗着时间,仿佛等待着最终的宣判。

开始做一些梦,像一个胡说八道的人在指挥着我的梦境,雷同而乏味。我的生活像漏气的球,不知针眼在何处,越挣扎越加快蔫萎。死亡在我的世界中越来越轻而易举,像吃饭一样,随意,这顿吃什么,下顿吃什么,今天谁死,接下来又该哪一个。我是不能嫌弃我的母亲的,更不能背叛她。我只能做一个沉默的看客,有时感觉自己压抑到快窒息。亲生父亲被人捅死,继父带来的弟弟病死,随即继父变瞎……今天母亲又嫁了。婚礼没有办,只在家里摆了一桌酒,四个人在沉默中吃完了那桌菜。母亲是有钱的,总归不怕漫天飘飞的恶名声,可笑的是那些钱都不是她自己的,而是我死去的父亲的。他活着的时候,在山西和甘肃贩煤,有门道,几年时间挣了很多钱,开了一家小额贷款公司,说是公司,其实就是高利贷,由母亲负责放款。回忆起他,就为他感到不值,被人杀死在红崖河岸上,连凶手都没找到。听说天亮被人发现时血都流尽了,辛苦挣来的一切都成了别人的。

继父瞎了后,母亲也没有讲情面。我去找她求情,被她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通。我有时想,我在她心目中也许和继父带来的那个弟弟一样,都是她的绊脚石。他将继父赶出去后,我常会在街头看到继父窘迫的身影,我都会绕着走,即使他眼睛已经看不到。我怕被人戳脊梁骨。再努力六个月就高考了,我要逃了,再待下去我也会和继父的前妻一样疯掉。说到那个疯女人,再也没有听人提起来过,早前听说被关起来了,她就像没来过这个世界一样,死活已被人遗忘。在那个女人疯之前,我就见过继父,在我家厨房和母亲说着话,我路过时瞥到一眼,他眉心的痣很容易被人记住。

母亲新嫁的这个人是个修车学徒,没有出师,扛不了活,结婚没多久的妻子跟修铁路的南方人跑了。他比母亲小几岁,瘦瘦弱弱,看人不抬眼皮,只是顺着眼角跑出些光来。幸好我快要离开这里了,我和这个新来的男人根本无法相处在一个家里。只要有他在,我就浑身不自在,即使他不看我,我也极不自然,更何况他常找几句话来搭。亲生父亲死得早,我对他的记忆已经很稀疏了,反倒是那位叫了十年爸的瞎男人让我不能就这样视而不见。当我念完书自立了,也许就有能力给他一些照应了吧。

前几天警察来家访,因为我亲生父亲被捅死的案子还没有结案。案子悬在那里,让他们的工作很有压力。其中一个警察对我继父家十年前发生的血案似乎还保持着高度警觉,虽然结案了,但他总觉得有许多疑点。听着这些,我觉得自己完全活在一个巨大的漩涡里,被迫,毫无选择。警察对我母亲向来是没有好脸色的,当然她也不在乎,她紧要守住钱,有男人,这就是她全部在乎的。

我很疲惫。这几天经常梦见死去的弟弟。梦里的他也没能有个安生之地,依旧在被母亲和继父一起教训,两个人都拿着家伙,像张牙舞爪的怪兽,而他好像感受不到疼痛,不哭不闹,不说一句求情的软话,活像一个皮球躺在那里,被人随意对待。在我崩溃前,我一定要离开这里,我发誓。看不到曙光,巨大的阴谋和黑暗的空气就要将我吞噬……

选自宋阿曼短篇小说集《内陆岛屿》。

责任编辑:阿芙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