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在夕阳的阴影里笑笑

望海潮

作者/吴晶晶

“钱呢?你的。”密斯威叫喊道,颈子伸长了,向前面卷出几个弯儿,他还没等回答,她就像已经放弃了似的,立即又把一张粉团脸转到一旁,声音越过他的肩膀,向后面喊道,“你们挤来挤去的做什么,赶着去吃喜酒哇!”她脸上面粉做的五官是凶悍的,但说话里却带着笑,末尾上拐出来一个羞中带臊的尖儿,于是后面的几位男学生也就只是笑嘻嘻的,回看了她一眼,嘴上迭迭叫道,姑白,姑白。那拥在一起的作态,却并没什么改变。


“姑白——兔猫柔——”她急切地向他们说着,仿佛唯恐那几人走远了,她这一番英文说得也就没了什么意义似的。密斯威见他们已经走远了,方又把头摆回了原位。她原也是这所学校里毕业的,毕业了,挣扎了一番,好歹回来当临时教员,一个月拿着五六百出头的薪水,干的尽是些不讨口碑的活计。然而能怎么办呢,无论如何,至少是和些年轻人在一起的,自己混在其中,大概也总能沾一点旺气,好老得慢一点。二十八岁的密斯威只有这么安慰自己道,她一面这么怀才不遇式地想着,一面又低下眼睛看——她的桌子上永远是要摆着一面镜子的,好使她时时刻刻都能掌握自己的样子。那椭圆形立式钻花镜子从她学生时代起就伴着她了,直到她毕了业,又失了业,后来又回到了学校,始终没有离开过她半步,本本分分地随着她打一枪换一副桌椅台面,直到了今天。她低头一瞧,她可不是还不显得老吗,圆脸上一对圆眼珠子,那眼睛本该是像葡萄粒一般大的,只不过为了这几年胖了些的缘故,如今看上去才有点萎缩了,胖的人皮肤又都白,她自己也不例外,而白色又是最显富态的……她现在就唯有对自己的发型不甚满意,是前几天才花了一百块钱去新剪过烫过的,头皮上一层一层地长出一串串小波浪,一直垂到肩膀,统统都懈怠地趴着。她明明知道这样的发型不适合自己的,但又受不住时髦的诱惑,现在失败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实了,她却仍然不愿意承认。一看见那几绺头发,不可一世的密斯威就立即泄了气,并马上把不满意转嫁到了眼前人的头上。


“嗳,三百五十块。”她厚实的三层眼皮往上一挑,脸色顿时就变了,声音整个儿竖了起来,仿佛刚才甜蜜的兔猫柔只不过是种幻觉。

“三百……”男生的脖子不由地往后缩了一缩,他本来就长得瘦高,这么一缩,就更显得含胸驼背了,那一对儿眼镜也跟着低下来,一扇一扇的眼睫毛竟然比小女孩的还长。

“三百五十三百五十,”密斯威这回干脆都不去看他了,把花名册重重地往桌子上一撂,她觉得他不配长那么漂亮的眼睛,明明是个有点佝偻又无话的青年,还不如长在她的脸上还要更有用些。“上周你缴的是上学期的,你已经晚交了才会同这学期的撞在一起。”她说罢,索性把刚才收上来的钱拿在手里又墩了一墩,好使他感到一种压迫,“怎么每次都是你这么麻烦,沈秋望。”听这口气,仿佛是已经把头发烫坏了的毛病也一块儿算在了他的头上。

 

“所以呢,你和你爸爸的话剧最后看得怎么样了。”罗海潮笑着转过脸来,盯着他问。这时候等车的人群骚动起来,她也就跟着偏头望了望,还以为是电车来了。

秋望也跟着拉长了眼睛,只是他看的却并不是车。

原来只是广告的灯牌亮了,画报上的女明星连带着她手里的雪花膏一同变得彩色了起来。海潮的失望全都写在脸上了,两道清水眉毛当心一蹙,“真是,这政府,明明天还亮着一大半呢。”她其实明明知道这不干政府什么事,她只不过想表达不高兴罢了。


沈秋望最喜欢她操这种细软口气谈些很大的事情,因为那样子的反差常常使他觉得可爱又可怜。他听了,便也轻声附和道,“前几天报上还在讲节约天光呢,这阵子,倒也罢了。”

“你还和你爸爸去看戏啊,真好。”海潮有点哀怨地微笑了,继续把方才的话题捡起来。他们学校女生的校服是方领子粉蓝色七分袖上衣配水雾灰打褶过膝裙子,四月的天气还不算太热,所以罗海潮又在外头罩了一件珍珠色开司米薄绒衫,那一列六只扣子,全是五瓣花朵形状,配着校服上衣从领口上一路斜剪下来的三颗顺色盘扣,就更觉得相得益彰。那裙子下面钻出来一对儿两只簇新的白布缎面粉金绣花鞋,却是沈秋望以前所没见过的,他私心里猜着,大概是为了过生日才去新做来的。

“我爸爸,年纪老大了还在外头跑,也不知道这么样赚来的款子还有什么意义,”海潮又道,“不过我叫他生日会一定出席了。你也来的吧,秋望?”

他站在夕阳的阴影里笑笑,算是答应了,心里却早就满天满地地敲锣,笃定地答了一声好。


看戏的话题还没等继续,电车就已经来了,近乎黄和绿之间的长条形箱子,像烤面包的机器,缓缓泊进来一车厢的世界和气息,那光秃秃的两只车灯,仿佛真就是一对灰扑扑的眼睛,永远在默默地瞧啊瞧。在那越凑越近的车窗的世界里,一片模糊之间,人们首先看见的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子,粉面含春的桃心脸,齐齐的前刘海下面俏丽地钻出一对玻璃似的眼珠,干净得近乎透明了,还让人以为原本就该是橱窗里面的艺术品,一双尖尖鼻子和桃粉色小嘴也无一不是娇俏的,脸颊上还仍然带着几抹年轻人特有的肉感,所以那么出众的五官所拼成的脸孔,也就不使人觉得过分艳丽。一时之间,那身后的站牌,幢幢的楼,人群,广告上的女明星,全都成了灰突突的背景,而在那离光源最近的幕景里面,其中就有一位苍蓝色的青年。他从脑袋到肩膀,无一例外不是方方正正的,连脖颈也像是不会弯曲的一截弹簧,从方方的纳白边儿领口里小心地探出来。唯有一双眼睛还算是长得好的,甚至比旁边人的眼睛还要漂亮,睫毛仿佛是烫过了,在尽头上抬了起来,只是那样黯淡的眼神未免太使人失望,直要忍不住摇一摇头,喃喃道,怎么会——

罗海潮似乎也察觉到了他正在从窗子的反射里看她,因而在现实世界里也友好地看过来,从脸到眼都是笑着的。


刚一上了车,秋望就尽力在窗子边缘用手和书包袋子圈出来一块安全领域,护好了地盘,他马上就将头一转,向边上说道,“你快到这来。”然而他的话却是扑了空,罗海潮早就不知道给人群冲到哪里了。

就当他正迫切搜寻的当口,越过几十方头顶,却平白无故地撞上了另一对也正在搜索的眼睛,两个人差不多高,只是那个人在身形上要显得挺阔多了,眉目也十分男子气概的英武,不像沈秋望,他继母就常常说他,是一副投错了胎的妓女坯子。

“嗳,就在那儿呢,找到了。”秋望见乔少华背过身去,低下脸向什么人说道。

他的脸当场就吧唧一声掉了下来,口气碎了一地。


“都怪秋望慢,赶上人人都要回家的时候。”海潮含着笑白他一眼。“要是早一会子出来现在恐怕早到了。”

“白无常又留你?她到底想干什么。”乔少华口吻上带着一把火,好似很替秋望打抱不平。海潮听了却噗嗤一笑,白无常是他们这一级的同学私下里给密斯威起的绰号,因为那人时不时就吊丧着一张脸,偶然笑起来,也让人只觉得十分谄媚。可这么一号人物,却偏偏生得浑身雪白,就连夏天时镂花鞋与春绉长衫中间空出来的那段肥肿的脚踝,也像是从里到外地裹了面粉。

秋望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心里面却怨怼道,谁要你多管闲事了,你这样的人懂什么。


“乔少爷今天不坐汽车吗。”罗海潮对着他打趣说,这时候边上一个人挤过道要下车,顺势就把海潮推得离自己更远了一点,然而秋望发觉她始终还是注意得到自己的心理的,因为她刚一调整好站姿,就笃定地朝他这边望了一眼。

“快别提了,”少华晴天万里地笑将起来,“上周末我父亲下班回来,路上刚好撞见一只小京巴在前面走,司机哪里看得见,我父亲干脆就直接伸过去转了个舵。”

“真危险。”海潮叫道,连脸色都变了。

“好在人是没事的,”乔少华说,“倒是车一头栽上路边花坛子了,伤筋动骨,怎样也得养上一百天呢。”

海潮又被逗笑了,沈秋望本来一点都笑不出来,全程听下来脸上也只是死气沉沉的,但如今见她快乐,他就也只好跟着薄薄地笑笑,顺带着往她背后站了一站,以防那些过路的不知好歹的人撞着她的肩。


“你怎样连制服都不穿,你看人家秋望,穿这样多好看。”海潮神气地说着,眼神就往他身上一搭,沈秋望不自觉地又缩了缩颈子,就连脖子上打起来的褶子都觉得是烫的。

倒是少华不好意思起来,这时候车已经开了一小半,这一站下去的乘客多了一点,轿厢里剩下的人这才总算能站得稍微开了些,秋望甚至听见了他们在同一时刻一齐发出来的那种长长的舒气声,就像是小便的最后,身子也不自觉地跟着抖上一抖的那种俗媚的自在。

“我穿不惯这种长衫。”少华说,秋望稍微抬了层眼皮略微觑了一觑,他今天穿的是白衬衫和西装裤,底下像大人那样穿了一双四方头皮鞋。这可不是他们年末了排话剧时才作的打扮嘛,他一个银行家的公子,本来身份就已经够显眼的了,还用得着在这等小事情上下功夫吗。


“那我生日会的时候,我一定要请你穿中式的衣服来。”罗海潮俏黠地一侧身,视线朝秋望脸上一射,像是也想获得他的认同似的。

“我原本是一定要去的,你这么一说我倒是又不想去了。”乔少华道,这光景天色倒是已经渐渐暗了,远处的别的车灯、路边的招牌,偶然透过窗玻璃渗进来,其中有一缕橙黄的荧光恰好打到罗海潮脸上,那小脸儿上分明有一秒钟改变了神色,然而随着电车往前开,灯光一退,她又马上恢复了。

“那你究竟是来不来。”海潮道。

乔少华说,“当然是要来的。上次你说你家里有一整套英文百科全书,我这次去了一定要见见的,学校图书馆里也就不过能凑齐两册而已。”

上次?沈秋望心里寻思着,趁着眨眼的一瞬间,眼珠子在眼皮底下滴溜一转。

罗海潮却自叹气道,“只可惜有一册已经坏了。那天我本来在书桌上正看着呢,后来书没合就下去吃饭了,饭吃了一半却突然下雨,那雨下得太急,等我想起来上去救的时候有好多页已经湿了。”

“再晒起来不就好了。”少华坦率地一乐,说道。他话音刚落,秋望心里马上挂起来一个冷笑,但表面上却只是配合着悲伤的气氛,沉沉地说道,“就算晒了,纸页也还是要皱起来的,救不了的。”

“不当紧的,”乔少华笑道,“反正又不光是为了看书才去的。”

话说到这里,沈秋望先自心下一停,他立刻去偷看海潮的脸,然而她只是一如既往地和平地淡淡笑着,没有出声,一对玻璃做的眼睛落在窗外,谁也没看。

 

乔少华比他们早几个站就下去了,之后的路途是沈秋望最习以为常的,和海潮在一处下车,然后两个人再一同步行上五分钟,最后在糕饼店门前告别,他们两个为着住得近,从很早以前开始就很要好了,罗海潮说秋望是顶心细的人,比很多女孩子都还要强,所以就算学校里很偶然的,有人说两人的闲话,海潮也似乎全没放在心上,继续和他交着朋友,一同上学下学。秋望倒是不讨厌别人说几句多余的话,尽管总有点担忧,但归根到底还是快乐的,因为那至少说明在外人眼里,她总是还有一点会爱他的可能。


今天他们分手以后,沈秋望本来想继续沿老路回家,但走出去约莫一半了,他却又再次折了回去,从书包袋子里面很小的一只暗兜掏出来一张折得皱巴巴的五块钱,在点心店买了半斤山楂锅盔,然后用牛皮纸捧着,一路走回了自宅。


然而他刚在门上轻叩了一下,就只听见门里一溜由小到大的火热的脚步声,来开门的是何姊,这倒是没什么意外的,因每天这钟点了会回家的人就只有秋望,别的老妈子使唤下人因为知道是他,大多都懒得过来,所以会候着给大少爷开门的就只有何姊。何姊原叫何二,他们苦力人家从来都只盼生男孩儿的,但偏偏到了她这一胎还是女儿,所以父母索性就连取名都放弃了,还是秋望的母亲说,这名字不好听,以后就唤作何姊好了。何姊是秋望母亲带进府的陪嫁媵侍,头几年上他母亲死了,再加上二姨太同年便诞了个男童,遂就势把整个家霸占了来,原来大夫人用惯了的老婆丫头一概地换了,就单只留下何姊一棵独苗,一来是为着她年纪不小,办事实在得利,二来这也是老爷的意思。逢年过节的原先大夫人的娘家人还是要来走动走动的,一个熟悉脸孔都没有,传出去总归是不太好听。


是时何姊把他让进门里来,急急说道,“你可算回了,你娘说等你过去请安呢。”

“这会子请哪门子的安。”秋望心里一坠。

“不知道,”何姊一面叮咛他一面陪着穿过大院儿往正房走,“但我看那脸上不是什么太平样子,她说你什么你也不要顶,都挨下来就是了。”

秋望木讷地回答一通,就被何姊簇拥着往二姨娘的大屋里来了,临进去的时候她还在他肩上轻轻扭了一把,是在警醒他的意思。


“姨娘。”秋望极不情愿地往门槛子里面一迈,话中带痰似的叫了一声人。

二姨娘正背对着坐在一张猫脚桃木板凳上任一个小大姐儿梳头,上身一件紧身八分袖红色湘绣长衣,衣摆子直打到胯骨间,一条裹着金粉的嵌水钻细腰带横着一扎,从盈盈一握的腰间将那上衫又分作一长一短两截,外面另罩一身儿瓷白小坎肩儿,下面穿一件深绛色长裙,一对精明的小脚半露不露着,如今只能看见珠圆鞋头上采了几朵这个时令的花样。沈秋望眼睛不敢大抬,因而也就唯有单单地注视到那一双艳青色绣花鞋。他以前原不知道坤鞋竟然还能有如此多的花样的,他母亲在世的时候一辈子都只作素净打扮,一副菩萨心肠的样子,上了学校,女生们穿的也无非是好和校服统一起来的黑面儿米面儿布鞋,五岁那年姨娘进府,十岁上他失了母亲,如今十七八岁了,算将下来,可不是和她共同活着的日子还要更多吗?而至于那数字是十七还是十八九,他自己早就过糊涂了,旁的人,也就不拿他当个真正的人,就那么顺势着任他活下去。


秋望见她睬都不睬,像没听见似的,仍是自顾自地让小大姐给自己盘头,只见那十五六岁的女孩子手脚娴熟地在她尖尖的脑袋后面扎了两条三股辫,不知使了什么手法,将那些辫子一卷,藏进本来的头发里,从侧面看上去就只留一道优美的弧形,当中鼓鼓溜溜的,看得出发绳的地方,又给横别上一支钻花珠钗,把底下的散碎头发巧妙地遮了个齐全。二姨太又自去拿卷毛梳子弄了弄前面蓬蓬的短刘海,是时才背对着他们说道,“今天我吃的那桂花汤圆根本就不对味,连点桂花的影子都捞不到。”她的声音是细而洇涝涝的,在空气中抻长了,成了一条极琐细的鞭。


何姊听出那话锋是朝着自己的,虽然知道她看不见,但脸上还是先自堆叠了笑,仿佛是知道她后脑勺上也有眼睛似的,“是了太太,今儿厨房里糖桂花都使完了,我上外头去买,但去得晚了咱们常去的那家铺子已经歇店了,我就地打听了一家临时现买的,您要吃着不好,我明天一早就去。”

沈秋望心里突然蒙上一层对何姊的鄙色,为着他从那一点贱相上也一星半点地瞧出了自己的影子。


“我原找你来也没什么要紧的,”苑莉这才把一方窄窄的鸡心脸转了过来,秋望赶紧把头低下了。她是单眼皮,她由于最恨自己这一点,所以一向主张五官都要淡化,喜欢把脸用香粉敷得鹅卵石一样又滑又白,“我能讹上你什么呢,谁不知道这家里我最怕的就是你们二位了,说重了也不是,说轻了,又只怕你们不知道自己哪做得不得当,以后在老爷面前叫他逮住了,那可就不是我这么柔风细雨的了。”


她话还没说全,沈秋望攥紧的拳里倒已先自湿了,汗阴阴地溻在蓝灰的长衫上,何姊又连赔了几句话,就唯唯诺诺地退下了,苑莉先是叫梳头的小大姐去厨房催饭,自己又重新扭过腰去对着镜子整理云鬓,听那口风,他们家今天是要来客人,苑莉请了几个平时一块听戏上街的女友过来吃锅子,大约是他父亲也要回来的,因为他听她特别嘱咐道一定要准备老豆腐,那是他父亲的平生挚爱。绾一对儿如意髻的小大姐连连应下了走了,一时间大屋里就只剩下他们母子二人,就连那陈年老木头的腐烂声如今都一寸寸的听得到,嗑木为生的肉虫子一层一层地往里面噬,一直钻进他的头皮,爬进他心窝子里。


“娘,我才下学回来了。”沈秋望先自纠正道。

苑莉顿时把身扭过来,脸上含恨带笑地盯着他,一双菱形的眼睛陡然瞪大了,薄薄的粉唇一立,尖声道,“送哥儿去上学,可是读出来大明堂了。你父亲总说你不学无术,我看倒不然,这一年年的款子可真不是白扔的。”

她话题刚起,秋望就猜到苑莉的意思,额头上涔涔地冒汗,心里劫后余生地想着,幸好才买了点心,本来是要讨好她好换学费的,如今看来也只得拿来应急了。

“儿知道都是娘说好话,父亲才肯继续供我去念书的。”秋望讪讪道,正预备把牛皮纸包着的点心往前送,只听见苑莉狠狠地往地上啐了一口,一直吐到他鞋面子上来。

“话都让你说全了,那你做甚同他勾结着来害我!”她说着,手掌往榻上的桌子一拍,房梁的木头都跟着一撼,一条水粉手绢子也从袖口脱落了出来,看得出来是真的动了气的。


秋望当下就晓得她是说他上周末里同父亲去看戏的事情。周日那天那人起了个大早,踱到他房里来,秋望刚用冷水过了把脸,嘴里还带着牙膏味儿,就马上殷殷地赶过来,头标志性地一低,他父亲一喝,他才猛地把头一抬。

“好好的公子哥儿偏娘娘们们儿的。”他父亲骂道,秋望必然是不还嘴的,头一偏,眼睛里面斜斜地是在说,你自己不也是这副德行。


他父亲一袭天蓝色长褂,头顶上一鸽子灰西装帽子,那脚上穿的袜子,搭眼一看,竟然还是雪白的呢。见那人这副骚行头,沈秋望心里已先自猜出来七八分了。果不其然,紧接下去便是那人开口道,顿时换了副脸色,大概是很后悔方才讥笑了他的缘故,“我这里有三张戏票子,这出是新式戏,我原是没看过的。”说罢,将其中一张券子只往他贫瘠的学习桌上一丢。那连带三道抽屉的桌子还是母亲小时候为他买的,那时候他们还愿意为他花钱,他还称得上是一个名副其实的人,只是那桌子后来越坐越矮,从齐眉高,一直坐到齐胸高,到现在为止甚至不得不含胸驼背地写字。为此沈秋望也要恨他们,他觉得是因为这个缘故,才让自己从体态上看起来总是那么畏葸,和乔少华那样的挺拔是没办法比的。


秋望立马巴巴地将桌上的票子拾起来,眼睛一看,笑道,“这不叫戏,应该叫话剧,是从国外传过来的。”

“内容怎么样。”那人立即急切地问道。

秋望脸上一躲闪,低声道,“我也没实地看过,只是在书上看来的,是一部爱情悲剧,这几天也见报了的,说是票很难求。”然则报上实在并没有这么一则新闻,是他临时现编出来的,为了哄父亲高兴。

那人脸上禁不住地得意了起来,又向他万分叮咛了几句,说是到时候尽管坐人力车来,车钱他付,便将戏票一扔就走了。


下午的时候他比预计的时间还要提前一小时出门,沈秋望自己换了一身新衣服,也戴了一顶帽子,他心里面一路担忧着可别在出门的时候被苑莉撞见,然而走到一半,只见大半个府上的丫头小厮都只是万分怠惰地在一块胡混,他捉了其中一个问话,对方说早上老爷给了太太两张鞋庄的鞋票子,指明了今天是最后一天日期可用,老爷说是别人用不了了才送他的,所以太太早上一用了点饭,就马上一阵风似的赶去做鞋了。秋望心里当即明白这是他父亲的一计,因此也就按捺不提。他没有包车,而是稍微走了点路,又搭了一台电车,早早地就去剧场外面候着了。他这么做完全是为了想赚他父亲几个钱,因为他最近实在是有一项大支出,但这总不是不义之财,他认为是那人本来就该要给他的封口费。


开场前十分钟,他父亲才携着一位穿扮很时髦的女性珊珊来了,那细高女人一只珠光胭脂红的高跟鞋刚从车门子里踏出来,沈秋望就将她认了个一清二楚。那正是苑莉的闺中好友之一,前一段时间还常到家里来打牌的,近些时段倒是不太常见了。因为她人实在是很高,侧看之下无异一道精脆的玻璃板,实在不得不叫人注意到她。这人脸也配合着身材生得瘦长的,也是单眼皮,但是有点吊眼梢,所以平凡里又透着点凶相,秋望心里面一阵失望,他不知道父亲怎么又搭上了这么一号人,还不如苑莉,但转而又生出得意,因他觉得自己已经胜了他。


待两人全从车上下来,才看见他们一位穿的是镶珠宝的水红小礼服,另一位是早上就见过的长褂加礼帽。沈秋望觉得好笑极了,这哪里是来看文明戏的,不知道的还以为这二位是要去舞场呢。然而好在他们自己全不这样觉得,还以为自己是很时髦的人物,一场话剧看下来,秋望时不时在边上低声解说,但也不知道他们究竟是真看懂了,还是不过是揣着明白装糊涂,然而旁的人笑的时候他们也笑,旁的人哭他们也跟着哭,真真假假,也不大能看得出。


事后秋望回家来,心里面有几分害怕,害怕东窗事发,但一方面又觉得暗暗地快意,感觉已经报了大仇。只是那以后统共就见了父亲一回,他想向他讨那根本不存在的车钱,但一来二去,终究是没能说出口。

如今倒好,赔了夫人又折兵。秋望心想着,头一低,很知道错了的似的,自怀中把糕饼掏出来,自走过去搁在榻子上的正方桌上,低声道,“我知道娘爱吃,路上买回来的。”

苑莉并不领情,给自己擦火,点了一根烟,她是抽西式的短烟的,因为嫌烟袋锅子丑。灰雾里她冰透的眼睛朝他身上一丢,道,“这七角八角的东西。”她说得不假,就光是那一根香烟也要一块钱了。

秋望想着这下子肯定是没跑了,但他又急于解脱,无奈一时半刻也没有法子,突然的,他灵机一动。


苑莉又百般羞辱地刁难他几句,沈秋望此时耳里已自动地挡上了屏障,只是全神贯注地往某处用力。过了一会儿如意髻小大姐用盘子端了一碗甜汤过来,她刚掀开翠竹帘子进来,马上就惊叫道,“呀!大少爷怎么溺了!”

二姨太嘴上一停,原来她刚才只顾着一味地骂人,眼皮子都没工夫低下去,这会子一看,那灰蓝长衫上裆部的前面还真是已经湿了一块,里面的长裤裤脚也已经变深色了,那下面滴滴答答的,可不是淌了一点子水吗。视线再一扬,配合上那一张吓得惨白的胆小鬼的脸。

苑莉当即绷不住笑了出来,那小大姐也一面偷着笑,一面自走进来送汤摆桌子。


听见二姨娘那其目可憎的一笑,沈秋望悬着的心立刻就落了地,只要她一笑出来,那就代表他还有救。果不其然,她自己笑话看完了,更觉得瞧不起他,便特地传了一个更小的小丫头来,说赶快带着大少爷去换裤子吧,免得一会儿客人来了在这献世。

其实他回自己的房间哪里还需要下人带路呢?但他明白苑莉的意思,继续做着惊弓之鸟的样子,很僵硬地跟着小丫鬟出去了,走起路来也像个木偶人似的,因为衣服业已经湿了,不好沾上的。一路上只听见半府上的人都在边边角角上笑他,那些稍微得点势力的人,在二姨娘身边伺候的人,就更不放他在眼里,面对面遇见了也完全不避讳,由嘴笑上了眉毛。然而好在他听着,却也并不觉得十分刺激。只可惜了这件新衣服,原本是为了去给海潮过生日时才穿的,无奈今早上起得迟了,只有胡乱抓了一件穿上就去上学了。


再看那前面领路的小大姐,不过十来岁的样子,一方脑袋后头左右各梳了一只圆溜溜的髻,那身上穿的一套紫红色的衣裤、黑面布鞋,都和她一张还涨着婴儿红的圆脸很不相称,袖子上卷起来好几折,恐怕也只是穿人家剩下来的。走完了一处穿廊,遇见一个岔口,她竟然泛起了迷糊,沈秋望便已断定了她是新来的了,心里面叹了口气,自顾自地往左边方向上走了。

等到他进了自己那间促狭的屋子,在床边换了一套洗出了毛边儿的藏蓝麻布长衫,再出到外间,却只见那小丫头还拘着一双手,在外面巴巴地等着呢。


“你怎地还在这站着呢。”秋望朝她搭了一句话,她也只是垂着扫帚似的眼睫毛不做声,非常拘束的样子。他在心上摇了摇头,忽而又想起了件什么事,就赶快又来到他的书桌边。今天如若他父亲也回家来,那他到底还是可以找机会去讨那天的车钱的。原来半个月前他为了自己凑钱买东西,眼见着日子就要到了,他心下一着急,就只得从他母亲留下来的首饰盒子里偷了一只银打的玫瑰胸针给当了。说偷倒也不至于,因为那本来就是他母亲的,如果她来得及写遗嘱,那也肯定会留给他,所以也就应当是他的了。只不过苑莉后来将那只方樽红木匣子霸占了,时不时地就从里面挑出几样来戴。秋望看着自是痛心的,可他一向都是没用惯了的,单有一点不清醒的愤怒,其实也并做不了什么。而且到头来,他自己不也还是趁没人注意的时候,从死人的遗物里偷了比较值钱的去当了?尽管他也可以自己安慰自己,自己拿自己的东西出去卖,便不能算作偷。

然而眼下那戏票子和电车票根却死活不见了,他当然真切记得那两张长方纸放在哪里,而且要光是它们也算不了什么的,可偏偏一起不见了的还有那个。


“书呢,你看见我书了吗。”沈秋望猫着腰,疯狂地把那桌子上堆叠的一点点东西都翻遍了,就连茶碗的盖子也都掀开来看。

木头桩子似的立着的小丫鬟自然是有点吓住了,来之前本来有老妈子告诉过她,家里顶数大少爷最好欺负,哪怕是端给他的洗脚水都温了他也绝对不会招呼一声的,如今看着那凶神恶煞的惨白的脸,她可实在是吓怕了,只能带着哭腔地不连贯地答道,“什么,什么书。”

“就一本,很厚很厚的书啊!”秋望急得黄豆大的汗粒子一串串地往下掉,他脚边那几寸水泥地都已经尽然湿了,“全新的哪!还有插画还有英文的!就搁在这上头的啊!”他已经几乎是吼起来了,手上狂乱地四处拨楞,那铅笔桶啊草稿纸啊薄薄的几册书啊已经全给翻得天上地下,那小丫头一面拨浪鼓似的摇头连连说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一面已经呜咽着哭了开来。


“你哭什么,你哭什么,我都还没哭!”沈秋望怒叱道,气得直跺脚。他是真的哭不出来,脑子里已经整个僵住了,一遍遍回忆着从今天到昨天从晚上到早上的细节,不可能的,不可能记错的,今天早上自己临走前似乎还匆匆看过了一眼呢,它就在那啊,就在原地啊,不可能会在别的地方,那么金贵的纸页难道还会自己长腿跑了不成吗?


窗外一走一过的人听了,也许还会猜测是这府上的夫妇打架了呢,因为只听见一个女孩子在一味地哭,和一些熙熙攘攘的杂声。说话间,门外面已经好信儿地贴了好几对儿眼睛了,话也早就传到何姊耳朵里,她急急匆匆不知道从哪里过来的,一进了门先就把那哭哭啼啼的小大姐喝住了,给了她一条新手帕子让她不能再哭了,赶紧擦擦眼泪退下罢,这厢哄好了,方才扭脸来对秋望道,“这小孩子是才来几天的,手脚毛得很。”

“书呢书呢书呢,我管她手脚毛不毛的,我只要我的书,我的书呢。”秋望用两手紧紧揪住头皮,一味地拔自己的头发,仍然不断地强迫自己回想。

何姊只怕这番动静把苑莉引来,看着秋望这疯样子,又气又有点心疼,忙上去按下他自虐的手,“这样作贱自己有什么用呢!是什么书,你说出来,也好一块帮你找哇!”

“是百科全书啊!”他几乎是快哭出来了,喊道。

何姊听了马上放下他,出外去找了二三个老实的下人,一齐出动去找,她自己留在房里找,一方面也是为了看着他,以免再惹出乱子。没一会儿工夫,其中就有人掀开门帘子进来,说已经找着了,原是二少爷拿去了正在后院儿呢。


秋望一听,马上从地上起来,一拔腿就向外面狂奔出去。苑莉进府的次年就生了个小男童,现在也已经是个半大的男孩子了,正是最讨厌的年龄。沈秋望心惊肉跳地刚刚到后院儿,还没等看清楚,就先有一个飞行物撞在了自己脸上。他摘下来一看,是一架纸飞机,那机翼上,还看得出关于星体的英文介绍和蔚蓝的插图。他当即血往上冲,眼前一昏,缓和了几秒,再一看,他弟弟正拿着剪子在那书页上铰花样,地上簇新的老虎鞋旁边业已经堆着好些张铰废了的,风一吹,那被剪的半残废不残废的书页就被飘飘摇摇地吹起来,呼呼啦啦地响,他听了全身都冷得打颤,那就是在铰他的心,铰他的肉啊。


他先是呆了一会儿,直到他弟弟拿着新剪下来的彩色纸人儿嗤嗤笑起来,才终于醒过来,几步蹿上去,一个巴掌把那男孩子甩在地上,这一招是用尽全身力气去抽的,因为既是在抽这孩子,也是在抽这孩子的母亲,抽他们的父亲。他整个人瘫软下去,扑在那苟延残喘的厚厚一册书上,放声哭起来。边上的男孩子从地上爬起来,自然也要哭,而且哭声只管比他还要凄厉。


二姨娘没一会儿工夫就杀将过来,事情她心里已有七八分清楚,她原先只当沈秋望是个残废,一时没想到哑巴也有杀人的一天,扑在那小小的墓上,膝盖旁边全是些残破的书页子。她唯恐那书是学校里给买的,因为看上去就很不贱的样子,于是又气又怕,虚张声势地说,“你和这小孩子一般见识什么,不就是册进口书吗,我们家又不是买不起。等一下客人就上来了,你闹这样子你父亲脸上会挂得住?”说罢,又厉声斥了看二少爷的下人几句,扣了三人一月的工钱。沈秋望已经哭不动了,只是止不住地抽泣,心里面隐隐约约想着,这几个人指不定将来还要怎样报复他呢。

 

六点钟的报时刚敲过,他们家就一如往常地开饭了。秋望木着一张白脸出来的时候,八仙圆桌边上已经围满六七位要认识不认识的女人的脸。他一出来,她们就说这哥儿怎么跟个小姑娘似的,一面纷纷给他让座儿。其中有人看出来他是哭过了,因多问了句,苑莉立刻就把话接过来,说是在学校功课上被绊住了,回家且哭着呢。他只是面无表情地端起碗,只见他弟弟坐在对面,他母亲旁边,由个下人在边上给喂饭,其乐融融的,好像那中间的插曲从未发生过,他的眼泪不过是流到地底了。苑莉马上把这话题撇开不谈,一团喜气地指挥下人们往锅子里下菜,她手边就是那碟老豆腐,但却始终原样地留着,不让人碰。


刚吃了没几筷子,底下人说有大少爷的电话。秋望振作了一下,赶快从桌边逃走,跑到旁边小屋去听。话筒刚一拿起来,搭在耳朵边上,那边神的声音就已经亲热地唤起来。

“怎么了?”秋望柔声道,还很潮湿的脸上忍不住微笑,一面还要留心着隔壁吃饭的人的动静。

“真是太好了,认识你们真是太好了。”罗海潮麦芽糖似的声音笑道,“你猜怎么样,刚刚少华打电话给我,说他有办法买那书给我。”

“什么书啊。”沈秋望笑了一笑,像听不懂似的。

“就是那册坏了的百科全书啊。”海潮说,“原来啊他父亲和书局的人都认识,只说特意为我去进来一本就是了。”

“啊,是啊。”眼色已随着天光暗了。

“真是太好了,我真是等不及过生日了。”少女鸽子似的喋喋乐道。“秋望,你也要来,你一定要来才行。”说罢,又一阵风似的笑起来。


挂了电话,他又平静地回到桌上,但吃着吃着,却有几颗水珠子掉进碗里。起初他还以为是涮羊肉里的蒸汽凝住了又掉下来,但没想到后来竟完全刹不住了,滴滴答答地,出了声音,落了一片,碗里的麻酱眼见着越来越稀,越来越淡。

苑莉脸上本来就有点挂不住,这会儿子鹅蛋粉更是在眼尾上凝住了,一笑起来就格出一楞一楞的细纹儿,一条玉臂从水红袖子里探出来,僵硬地一挥,招呼道,“不就是学习上的事情,有什么大不了的,给大少爷单独盛出来拿回房里用吧,他现在恐怕不愿意见人呢。”

然而刚一走回房,他就一头栽在床上,脚还落了一只在地上,人就已经昏睡了过去,其间模模糊糊似听见有人敲门,他知道应该是何姊。再醒来的时候,一推窗,发现外面已尽然染黑了,大屋那边还隐隐传来闹声说话声,大约是吃过了在玩呢。


他看见自己桌上那一小盅涮羊肉,油花已全在表面凝成白色的絮,没法子吃了。他便夺门出去,往厨房走,想看看还有没有一星半点可吃之物。然而刚一进去,就只见一个小小的紫红影子持了一把矮凳坐在灶边,一面咳嗽一面扇火。是今天下午在他房里被训哭了的那个小大姐。

沈秋望走近了,只见案板上也并没剩下什么可吃的东西,但是单有一样,却不能不引发他的注意。那一盘白花花的,原封不动地摆在那,怎样拿出去,又怎样地拿回来。他看了不由冷笑起来,但又有些笑不出来。


“你做什么呢。”沈秋望朝那驼成一团的影子说。

她吓了一跳,扇子都掉在地上,又马上捡起来,见到他好像还是有点怕似的,小圆脸上已经熏成了花脸,“炖了八碗红薯汤,我在这看着火呢,就是这柴火不知道怎的,光有烟了。”

沈秋望也蹲下去,见那火根本就还没烧起来呢,就留下一句,你等会儿,说罢就自回房里去了,然而没多久工夫便又转了回来,手上多拿了一本怪厚的书。

秋望也拣了一把矮凳子,和她一块坐着,把书页一张张耐心撕下来,专心地往柴堆里扔。

“你这火都还没引起来呢,当然只有烟了。”他淡淡地说,“这纸上印着油墨呢,过会儿就一准旺起来了。”


那小大姐睁了睁眼睛,一时间也分不清他是好人还是坏人,但是很快的,脸上一亮一热,她的眼光也不由自主地被吸引了过去。

“烧起来了!”她不可思议地小声叫道。

“很热吧?”秋望用铁钎子把木柴和纸张都向里面压了一压,微笑说。

“真暖和。”她的脸被映得又红又亮,快乐的眼睛像两颗明星,挂在窗外海一般的夜幕上,垂垂着压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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