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世界上有人在纷纷扬扬掉落,而他也不过只是其中的一个。

自由落体

作者/张玲玲

小周又一次看见了1801的坠楼者。坠楼者奇异地用了一种后仰的姿势,面朝着天空,黑色的外套被高空中的大风吹成直立形态,仿佛落地后即将变成一把插入地面的匕首。

坠落者并没有掉下来,小周却醒了,周围仍仿佛在层层墨染之中,家具如怪形异兽,手机提示时间是五点零三分。有那么一刹那,他以为自己会看见坠楼者的脸,然而并没有。天依然没亮,这叫他很沮丧。


小周在的地产中介公司提供食宿,不过七八个男生挤一间,到了晚上就不方便。为了女友姚佳佳,小周就在公司边上租了一间农民房,每天骑电瓶车上班大概需要十五分钟。中介八九七,即早上八点上班,晚上九点下班,一周连上七天。前三个月不拿提成,底薪四千,接下来只有提成没有底薪,看天吃饭。地产卖的好不好,全看地段,小周身处郊区,地段自然谈不上,城市中间与东部早就兴兴隆隆涨过一波,这边依然是毫无生气。

当然,也非不是不能过,原本经济还能将就,如果不是借了三万块。

小周推门进办公室。当天周日,因为太早,生意清冷,同事胡超与几个年轻人在咬肉包子,办公室充斥着一股肉包子与豆浆混合的味道。

小柳和他女友就是做个时候进来的。

小柳约莫二十七八,背着一个双肩包,穿着黑色滑雪材质的外套。女友则穿着宽大的深蓝色中长款羽绒服,但是里面却套了一件浅紫色的防辐射吊带,看得出腹部微凸。因为怀孕,鼻子充血,看起来有些鼻孔外翻,走路也是。中分黑发是为了遮起圆润浮肿起来的脸,只是头发大概因孕期不方便清洗,有点油腻板结。除了这些轻微的不洁净,倒也几乎可以算得上清秀姑娘。

两人是坐着公交车来这边看房的。小柳搀着女友从公交上下来,女方的挎包还勾住了刷卡机把手,两人都吓了一跳。小柳飞快把包揪下来,好在女友提前把包从肩膀上撤了,才没有给公交车关上的门给绊倒。

小周从印着字的玻璃窗里见了这一幕,却没想到会是自己的客户。是小柳主动找的小周,因为众人只有他没在吃包子。小周带着他们看了几套在售的房屋,例行公事一般介绍了学校、商场以及医院的规划情况。最后女生在9幢的1801停下来,小周撇见,于是殷勤道:“这户边套,装修也是新的,放了三年,甲醛早就没了。户主什么都不搬走,你们拎包就能入住。”

看了一眼女生的肚子,小周指着沙发一角补道:“客厅这个边角正好放婴儿车。”女友将滑落的包带重新放回肩上,露出笑意。

小柳见到女友表情,将小周拉到阳台上询价。小周说,150万底价,不能再低了。小柳表情沮丧,女友站住屋里面神色焦急。小柳加了小周微信,说再想想。五千佣金,正好能补这个月信用卡的亏空。

下午小周跟店长说了这个事情,胡超在边上听见了。晚上小胡就找小周吃饭,说1801死过人你听说过没。

小周一愣:“怎么死的?”

小胡说:“跳楼。白天小夫妻去上班,老人在家带孩子,带着带着就忽然跳下去了。隔壁谁也不知道。”

小周:“从窗口还是阳台?”

小胡:“不知道。9幢下面不是有个过道吗,一到夏天就杂草丛生,人被发现的时候就趴在过道杂草里面,估计也有一会儿了。”

小周又问:“死的谁啊。”

小胡:“老人呗。”

小周说:“怎么从来没听过这个事情啊。”

小胡说:“你来得晚,没听过的事情多着呢。而且谁好意思提?而且那些人,别看住在里面,家家锁着门,知道的还没我们多呢。我们天天在里头串。”


小周没再说话。但是晚上的时候,他第一次梦见了1801的坠楼者。坠楼者背对着他向下掉落,黑色外套被风吹得直立。他试图看清坠楼者的脸,但却不可避免的失败了。

小周在梦境里面清楚意识到自己在做梦,但是簌簌风声太过逼真,他的脸仿佛快要碰到噼里啪啦作响的衣服下摆,这是一种接近于滑雪服的材质,使得衣服鼓风地更加厉害了。他仿佛不是从18楼上而是从三万尺高空跳下来,因为经历了太久的空中漫游,所以姿态放松而自由。

因为场景实在有些惊惧骇人,并且真实,小周只能努力掐着自己的大腿让自己醒过来,发现痛感尤为真切。在紧接着而来的一种胸口剧烈的压迫中,小周终于醒了过来,他发现佳佳的头无知无觉地压在他的左臂上,大概是压迫到了血液动脉,小周为此感到一种深切的闷瞀。

小周睁开眼睛,身边空无一物,电视机下方的小圆点闪烁着蓝色幽光。之前关于佳佳看起来也是一个梦境。佳佳三天前就走了。她说自己找个安静地方去写申论,只留下他一个人在农民房里面。

天没亮。小周给自己倒了一杯水。暖壶不保温,水一隔夜就变凉。他看了看手机,依然是五点半。冬天快要结束。他还以为一天一定会比比一天更加光亮起来呢。


佳佳大学是在天津师范大学读的心理学专业,却对她体恤人心并没有什么帮助,甚至通过一份面试。 

两人在大学里面因为一次联谊认识起来的,一聊发现都来自南方,于是逐渐走近。佳佳个子不高,但有兔牙,笑起来很可人,加上眉眼疏朗,有种天真无邪、讨人喜欢的小女孩神色。两人关系尚好,但对未来没有什么规划。大学毕业之后,两人一起回了南方,歇了一段时间,吃尽粮草终于恐慌起来。只是大公司简历投不进,小公司不稳定,在一家黄金期货公司干了两年,结果公司倒了,被欠的工资也没能要回来。然后两人就是什么都做,什么都没做出名堂,慢慢也过了三年。

佳佳在这家地产中介公司做了一段时间,见小周在人寿保险公司做销售毫无起色,便不舍昼夜苦口婆心劝他去做地产中介,说,好的年入百万,差的也有十多万,就是起步困难一点。虽然小周人闷口吃不利落,但先练习着也不坏,于是自己离职,把小周推荐到了那边。

佳佳最近的打算是考狱警,为此要读申论。佳佳有了短期不工作的理由,小周却没有。在这点上,他没有什么主见,虽然觉得佳佳说话天方夜谭,但也没有更好的想法,于是就顺遂其意,去了公司。

佳佳老家在衢州下面的一个镇子上。母亲很早就生病去世了,父亲之前在学校里面看大门,刚退下来不久,对女儿的唯一想法是安稳。佳佳爸爸见过小周一次,三人在杭州市里面的一家杭帮菜餐厅吃了饭。小周话不多,自己不喝,却一直贴心给其斟酒,佳佳父亲便觉得还凑合,对佳佳说,虽然业没成,家总得成吧。小周虽然运气不好,但人还算勤勉踏实,有时候行不行,怪运道不怪人。既然年纪不轻,还不如早点把婚结了。杭州市里面买不起,家里有块宅基地,旧房子修葺修葺一番,卖相也不差。小周肯出个十万聘礼,你就嫁了算了。老姑娘没人要的。

佳佳找小周商量。小周算了算,觉得实在没钱,手里只有五万,朝父母也开不了口,混了几年,一分钱没攒下来,还伸手要钱,实在过意不去。他家底太薄,父亲年轻时候在城里面打建筑短工,本身就没积攒,年纪大了做不动,靠着母亲在工厂里面给四五十号人做饭勉强为继。虽然做过建筑工,家里建于上世纪九十年代末的三层小楼却一直连白墙也没刷上。这些年一直说要在老宅里面修个卫生间,结果存了两年钱才修好,弄得也是极为马虎,卫浴的牌子都没听说过,还常年漏水,动辄便堵,有时候秽物草纸都冲不下去,小周都惭于把佳佳往回领。

同事小胡出主意说,办个信用卡,直接套现。小周等了小半个月,信用卡批下来,于是套现了五万,加上之前的四万,硬凑九万,全给了佳佳。佳佳给了父亲。宅子没建好,钱却花的差不多了。再一细问,三万块钱就做了一扇铜门,自建宅差点成了烂尾楼。

两人为了这事吵了起来。小周觉得佳佳爸爸没数,年纪大把,居然花三万造铜门。门上雕龙画凤,推都推不动,哪里是给他们造婚房,简直造土皇帝的宅邸。

佳佳听了不高兴,她一不高兴就喜欢叫小周全名,以示距离,佳佳说,周见东你就出十万块钱,我爸却得忙前忙后,他快六十岁的人了,为了省钱,连水泥黄沙都是自己扛,本来就腰肌劳损,一搞装修更严重,靠着硬撑才装下来。买个门怎么了,虚荣承认,但是虚荣不算错。现在乡下造门,哪个不是全铜,贵气的还得立个石狮子。这点钱,在杭州买个厕所也不够吧?话说回来,我家造房子,你做了什么?

小周听了没话,心道不是还有九万块钱吗。当然现在不能提。但两人还是为此各怀芥蒂。小周想的都是实际问题,比如信用卡规定每期最低得还5000,利息还在不断叠加。三个月过去了,单子接了一个,提成一分没拿到。四月份没底薪,全靠提成,眼见过了大半月,一单也没成,既然小柳纯属自己撞进门,活该他的运。

谁知道屋子居然会死过人呢。


小周为这事心神不宁。小柳还在微信里面讨价还价,想免掉中介费。小周一口咬定,一分钱中介费也没收。他知道小柳也穷,但是他没有同情小柳的余地。小柳毕竟在互联网公司里面做正职,女友也没像佳佳一样心安理得的失业,还有父母肯贴能贴。

为了增加紧迫感,小周叹道,这房子太抢手了,要不是房东急着卖,一百六十万打底,毕竟还带一个车库,现在预备着总是没错。人一多起来,找个车位就很难了。虽然是郊区,但是政府学校啊商场啊医院都在规划中,2022年就通地铁十号线,别看现在荒,升起值来兔子都赶不上,到时候后悔都来不及啦。

小柳不是不知道这是套路,凭空多出的购房者,但没有更好的办法,何况他也知道,房价确实比同个小区的低一些,于是说,哪怕少个两万也好。小周虽心虚,却不敢松口,女友却在那端急了,恨不能马上来签,肚子里的孩子一脚一脚踹着就等着在这边安窝。小柳告饶,给我点时间凑钱。小周说行,我给你先留着,但市场不等人,我也不能打包票给你留太久,你们好好商量。


晚上小周给父亲打电话,想说佳佳一怒之下,跑回衢州的事情。他家里装了电话,但是父亲却用不大利索,老是重复按键,回头就跟儿子说电话坏了,能不能找电信局换一个。他之前听说,可以免费领和换电话机,心里就惦记上了,小周便有些搞不清楚到底是父亲真拨错键,还是只是想换一部电话机。

电话拨通,却是小周母亲接的,免不了跟儿子抱怨丈夫脾气差。两人上了年纪,在家百无聊赖,摩擦不断,最近为了腌白菜的事情又吵了起来,小周父亲觉得家里腌菜腌太多吃不掉,送了一些给二妹,母亲就觉得二妹从来不送东西过来,只知道伸手拿。何况今年过年时候,理论两家都应该相互请吃饭,但是二妹没主动邀请,她也就算了,结果从正月里到现在,两三个月过去,没再往来。现在父亲主动偷送腌菜,小周母亲觉得糟了背叛。

两人相互怄起气,小周母亲干脆不做父亲饭,天天在工厂吃,小周父亲就只能天天吃咸菜帮子配干饭。吃多了受不了,着实咸口,干脆就跑去二妹家蹭。本来不用做饭乐得清静,但是小周母亲又觉得他俩凑在一起说自己坏话,每天耳根都觉得发烫,冷水激着都没用。

小周母亲一抱怨就抱怨了半小时,小周只能劝她看开,他母亲说话向来大声,一劝母亲就借着儿子的柔软嚎啕,从嫁过来的时候他父亲当晚喝醉酒、被他外祖父从别人家里扛回来的事情说起,一直说到二妹家的年夜饭,到村里修水库偏偏多收了她的钱——就因为靠太近,但再近也没近过李家等等。小周的事情也就变成了烂了的咸菜根,丢了就不要了。

小周母亲发泄完,忽然想起来,长途电话太贵,还是当面说好,再一想,儿子和自己隔着一条长江,简直万水千山迢迢隔阻,忍不住说起之前的大儿子,“机灵漂亮”,叫姆妈都比人早两个月,就这么生肺病死了,顷刻悲从中来,觉得做人没滋没味,小周只能继续安抚,心想哥哥死得早不是坏事,他在人世间转过看过就完了,而眼前他的生命漫长,跟他母亲的怨念絮叨一样杳无边际。

小周挂了电话,和父亲却没说上话。小周虽然口头帮衬,但内心实在有些同情父亲的处境,毕竟归根结底也就是几根腌菜的事情。只是母亲心疼的是钱和一顿饭,父亲却涉及家族尊严问题。小周想,不知道佳佳以后会不会变成他母亲那个样子,那样倒是很怕人的。

小周出来就没指望着靠家里。听他母亲说,自己早年还有一个哥哥,两岁的时候就夭折了。早夭的孩子不立碑,哥哥变成了母亲口边的一个叮铃啷当的记挂,小周却成了虚无缥缈的影子。自从哥哥早夭之后,他母亲就礼佛茹素,家里常年不开荤腥,导致小周小时候黑瘦而矮,被人说像猴精,但是比猴精要鲁钝。长大之后胖壮一些,但比起身边人身形普通偏下。佳佳虽脾气火爆,但总还是一个体谅的女友,没有逼着他买房,还想着自己考狱警,光这一点他就得感恩戴德。只是信用卡和铜门的事情一开口,就没完没了,两人又顺势吵了一架,佳佳一怒之下,收拾了衣物回衢州,说是为了清静看考题,其实还是避开他,对他失望透顶。

女人啊,什么事情都喜欢扩大,喜欢上升到原则底线的层面,只是几万块钱事情,然后就管中窥豹一般,成了什么承诺也不肯给她,对将来毫无责任感的人——跟了他五年也成了一个情感负累——一层一层往上叠。

小周没有告诉小柳死过人的事情,但是却对1801的跳楼者产生好奇。1801的小夫妻他见过,男的高颧骨,个子高挑,女的齐耳短发,原先大概是个麻醉医师,出事之后就做了全职主妇,乍见是很普通的模样。女儿大概四岁,最近刚刚上幼儿园。房子挂牌出售的时候,他给女的倒过水,还拿了桌上的散装陈皮糖给小朋友吃。她大概不情愿女儿吃陌生人随意递来的廉价糖果,说,“我们分享给哥哥吃好不好”,轻轻松松不着痕迹地递回去了,也不损害旁人的自尊,总体感觉是一个优雅聪明的女人。


小周心里有事,总想找人打听,却没打出个什么名堂。除了同事小胡比较消息灵通,小周还有一个女同事姓陈,来的比小胡还早,资历与公司齐等,但因为还没结婚,大家都叫她陈姑娘。小周就借着茶水间的时候,问说,陈姑娘,听说1801死过人。

陈姑娘说,是啊,这边应该都知道,大概是那女人的妈妈。不过也有人说是男人的爸爸。

小周说,那哪能,身份搞不清,男女都分不清。男的女的总晓得吧。

陈姑娘想了想,说,其实那天出事的时候我看到了。9幢楼下抬出去一个白布担架。我那天带人在隔壁看房子,就撞见了这么个晦气的事情。

小周说,见着死人了么。

陈姑娘说,没有,这种事情见过算过,不看最好。再说了,布都蒙上了,你能看见什么,一地红白下水?

小周没再说话。他看着陈姑娘心想,佳佳之前那番话都是骗人的,她都干了快七年了,也没见年入百万啊。别说百万,十来万都很勉强。十来万能在杭州做什么?


佳佳一走,剩下小周一个人寂寞无聊。小周租的房间在二楼。这边郊区民房格局很相似,四层楼,底下是院子。房东住了四层一层,楼下全部转租出去。小周那层,除了小周之外,还有一对河南夫妇,丈夫原先开黄鱼车,现在成了网约车车主,老婆在附近一家电机厂里做工人,两人都早出晚归,一般到九十点钟才能听见他们悉悉索索收拾东西的声音。 

另外就是一对刚毕业不久的小年轻,经常吵架,凌晨两点吵架声透过稀松的墙板进来,好像旁人的生活也泄进来一部分。佳佳听到之后就说,还是我们好,都吵不起来。小周笑说,没有那么好的,你们这样的要么不吵,要生气了肯定搬空屋子,我一回来,心想,人呢,怎么连电视机都没了。

电视机是两人唯一的娱乐。机顶盒也没舍得装,所以只能看西藏台新疆台这样一些免费频道,连字幕也没有。两人吃饭时候盯着屏幕看抗日剧,忍不住扑哧笑出声,里面无论是国军、共军还是日本人都说着中国西南晦涩难懂的方言,两人凭借服饰和演员表情猜测身份与对白,但因为身份经常会变换,加上几乎听不懂对白,剧情猜得错漏百出。

一语成谶。


佳佳没搬走电视机,但是自己的东西差不多都拿完了,可能她本来也没什么东西。佳佳走了之后,小周才意识到屋子有多清寒,简直家徒四壁,原先的一点人气都没了,像一个幽暗深邃的洞穴,而他一个人掉在里面,一束光也照不进来。回忆起两人猜剧情,实在是令人无比愉悦的时光。

小周忽然有些谅解了佳佳的突然离开。他在外面饶是奔波,到底是一个开阔的空间,而佳佳在家,抬头只有四方枯寂的屋顶,寡淡无味的城墙,所以才越加郁廖。他应该更多照顾她一些,一个女孩子孤身跟着他并不容易。那天的争执是可以避免的,小周在心里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

小周晚上又见到了跳楼者。依然是很清晰地知道自己在梦里面,但小周却喊了出来,你谁呀。

小周嘴唇一开一翕,却毫无声响,再一想,梦里面其实是发不出声音的。跳楼者无法回答也无法转身。他依然无法看清跳楼者的脸。


小柳和小柳女友两人一周一定发生了一堆事情,虽然他认了输,同意买下来,但碰面时两人脸色都有些怏怏。见了小周,小柳说,家里砸锅卖铁凑了首付,但再砸锅卖铁,也就一百三十万,又不是印钞票的,没有就是没有,剩下的钱实在凑不上,亲戚都是穷亲戚,难道卖血吗,400CC也卖不了几百块钱。小周便建议说,信用卡套现凑一些,再找朋友借。不然呢。这年头谁买得起?

小柳没作声,说挺好的,挺好的办法。小柳女友没作声。小柳说嘴淡,给小周递了一根11块的利群。两人走到外面抽烟。小柳说女朋友怀孕了,抽烟就成了偷情,简直双重刺激。且知道是不好的,还是戒不掉。你呢,你现在女朋友怎么样了。

忽然有人问起佳佳,小周心尖一酸。小柳也是无意一问,压根没想到小周还有女友这件事情。佳佳回去快十天了,徒留下空荡荡的床和屋子,以及不见希望的欠款。物理距离带来了时间上的隔阂与疏远,最近打电话和发消息佳佳总是不冷不热,他还停在原地踏步,她却仿佛早就翻篇,毫无迟疑就放下了他。

小周看着小柳的脸,小柳眼神里面有着与他相似的忧虑和茫然,他感到一种久违的亲切,小柳比他大两岁,他哥哥要真活到现在,可不二十八了吗。小周说起借款的事情,说起父母,又说起铜门,好像积蓄了许久的堤坝一朝倾泻。小周谈起了1801的死人以及最近的梦。

小柳听完后,沉默半晌,说,你啊,兄弟不老实。

小周听到这句话,忽然觉得自己犯了愚蠢的过错。他怎么能交浅言深呢?小柳又不是亲哥。人的悲哀,再是痛苦,隐忍一时,便不就过去了,这些都是能够掌控的10%,剩下的不可预计,留给上天来做定论,但是现在等于自己抹杀了这10%,天底下的不自由,归根接地还不就是自作孽。五千的佣金岂不是要不翼而飞。

小周一阵懊悔。两人一根烟结束,外面太冷,一起缩着脖子走回中介,小柳女友还在等,脸色缓和了一些。小柳平静下来了,说,签约的事情不急,价格可以再谈谈。女友诧异地看着小柳,小周恨不能咬断自己的舌头。

小周硬着头皮去找房东还价,免不了谈到死过人的事情。男房东警觉起来,问谁说的,小周敷衍过去。男房东没做声,表情和嘴巴都十分干涩,显然是在做复杂的思想斗争,女房东却果断打落了丈夫的话,说同意少两万,及早卖掉,以免迟则生事,但也加重语气道,这是底价了,比周围房子本就少好几万,再下去没完没了。好几年前的事情还在纠缠,老房子里面死过的老人不计其数,有听说会为此掉一份价钱么。

小周于是告诉小柳说,房东肯少两万。两万可以了,抵得过一小白领的年终奖呢。死过人怕什么,没钱才怕人。

小柳说对,没错。没钱就是孙子,孙子不怕鬼。


1801终于卖掉了。小周、小柳和小柳女友都很高兴,一个小婴儿要诞生,新生命来,旧生命走,一切都是朝气蓬勃而叫人欢喜的。

房主也是。小柳打算等租房到期就搬来,房东则不管如何都要迁居了。

那天是下午两点,小周正好在带一个客户去8幢,却看见9幢楼下停着一辆搬家公司的货车。1801女主人手里提着两个藤筐,小女儿跟在后面,脚步略急,似有趔趄,小周顺手将筐接了过去,架在了货车后面,在一堆旧衣物之间。

女人冲小周流露出温和而感激的笑容。小周终于没忍住,试探问道,那个,为什么跳楼?

女主人脸骤然变色:谁知道呀,那个神经病。

这话不算什么,但是小周却吓了一跳,主要是很难将这样的神色语气和温柔的女房东印象联系在一起。小周想,人啊,真是莫测。谁能想到那么温柔的女主人会说出那样乖张恶劣的话呢。

小周想打电话给佳佳谈谈这几天的故事。但是最后没提起。小周问佳佳什么时候回来,佳佳说看情况吧。就算考上了,公务员又没什么太多自我选择的权利,自然能分配到哪里是哪里。两人出现了罕见的静默,这在他们的同居生涯之中是几乎没有过的。小周说好的好的,早点回来。佳佳说嗯,等于不置可否,然后挂断了电话。

有一些东西在无可挽回地颓然逝去。两人都试图从中捕捞一些或者佯装没有发生什么,佳佳的脸在小周心里变得苍白模糊起来,小周想,可能自己也没自己想象的那么喜欢,否则何以解释,才短短半个月,就已生疏至此。

晚上的时候小周又梦见了1801的坠楼者,他对于见到坠楼者已经心安理得,仿佛赴一场隐秘的夜间舞会。只是这一次坠楼者转了过来,他面朝着大地,像一只俯冲的黑色大鸟一样往下坠落,黑色外套直立起来,像是张开的羽翼。

小周看到了一张性别与年龄均模糊的脸,说不清是男人还是女人,老人还是年轻人,坠楼者嘴巴微启,他总觉得那人想说一些什么。小周在坠楼者脸上看到一种恒久而普遍的茫然与无聊。坠楼者下降速度愈来愈迅疾——他仿佛能够擦到噼里啪啦作响的衣角。小周几乎可以确定那并非一种全然的梦境,至少是梦境与现实的临界,这两个世界的临界面仿佛柔软的水银一般,他比以往更加清晰地看到坠楼者姿态优美地扎入镜像之中,从另外一侧跌进小周一侧,两个世界的距离由此消逝不见,小周终于看清了坠楼者的面部,他毫无意外地看见了自己。

他猜这个世界上有人在纷纷扬扬掉落,而他也不过只是其中的一个。

责任编辑:卫天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