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最终静静地栖息在某个角落,等待再一次出现,引导你的手指消灭其他人。

年终评分之人类筛选器

作者/沈大成

临近新年,每个人都在背地里做一件事。大家偷偷摸摸地,避过别人的耳目,打开通讯终端上的一个应用程序,给其他人打分。

“年终评分系统”是从哪一年起突然出现的,已经说不清楚了。这个神秘的应用程序,平时隐藏在手机、笔记本、平板电脑的文件夹里最深最深处,使人忘了它,而到了年末,如同大鲸从漆黑的海底升上来,一直浮到水面呼吸,它自动跑到大家桌面上,叫人注意它。

人们一打开系统,将发现自己认识的人已经全在评分名单上了,有些显然是通过通讯录直接抓取过来的,不在通讯录里的人,不知怎么搞的,也列在名单上。他们全是和自己在这一年中有关联的人。每颗头像下对应着人名,或者指称,或者绰号,总之一看就知道谁是谁。就在头像附近,有供人们打分的地方,由“A”到“E”分为五档。

于是,大家把手指挪到屏幕上,放到键盘上,开始在暗中给人打分了。

一个父亲给儿子的分数是D。因为他是个麻烦小孩,白天执迷于打开每个瓶子的瓶盖、把东西倾倒出来,每天夜里醒来哭五次,要求喝奶,还要求喝奶时家里的音响播放海顿的交响曲。父亲非常怀念没有小孩的日子。

一个妻子给丈夫的分数是C。丈夫一般来说过得去,但有两次出差中的细节,他谈起来总是眼神飘忽,支支吾吾,虽然没有明显的漏洞,但也要从B降为C。并且,妻子想,明年再有类似情况,无条件要给E的。

一个居民给社区小卖部女孩的分数是A,他确实喜欢女孩,不过他更喜欢看到的是女孩出现在小卖部里的那幅画面,杂乱的货架,生气勃勃而态度不好的小姑娘,这当中交错出一种魅力,让他想起少年时看过的电影,那些电影启蒙了爱情,所以路上就算有采购日用杂货更好的店,他也有意错过,宁愿到家门口买。但是小卖部女孩给这位居民的分数是E,她嫌他油滑多事。

大家是在饭吃到一半的时候,虾米般弓起背,用身躯护住手机,给一起吃饭的朋友打分的。

大家也在公司使用洗手间时,把手搁在褪下西裤后的毛毛的大腿上,给老板和同事打分。

还在地铁人肉罐头里,给每天在同一节车厢相遇的乘客打分。

在深夜回复公司邮件到一半时,特地停下来给客户打分。

接到大为震惊的年度涨价通知后,则立即给房东打分。

……

他们在那么做的时候,他们的朋友、老板、同事、旁边的乘客、客户、房东也对他们做同样的事。大家就这样彼此打分。

大家还总是先打好分,又想一想,再打开系统改一改。性格优柔的人,没日没夜地循环在其中,一想起曾经的小事,即便夜里已经躺下去许久,也重新滑亮手机,把分数从A改成B,从D改回C,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到了年底那几天,人们变本加厉,打开系统、退出系统,再打开系统,改分改得很凶。全社会营造出一种快要收卷子的紧张气氛,熟悉的人遇见了,不敢望对方眼睛,因为怕自己透露出,更怕从对方眼神中读出“你这人其实不行”的讯息。一直在紧张中熬到一年的最后几个小时,突然在一瞬间,评分系统锁死,人们的手指从“A”到“E”再也滑不动了,这才呼出一口气,徐徐放下手机。评分已经结束。

人们之所以如此认真地打分,因为这是一种不记名的集体判决。

由于每个人的身份多样,每个人得到了多角度的评分。一个人是别人的父亲、儿子,同时又是上司、下属、平级同事;他是别人的楼上邻居、楼下邻居,又是另外的人左面和右面的邻居;他是别人同一阵线上的朋友,是球友、酒友、游戏世界里的友军,他又是另一些人的泛泛之交,或劲敌……从而他被所有人从各种视角审视了,评分了。

一个从任何方面都得不到好分数的人,他就是世上最糟的人。他是被互不通气的人们,共同指认出来的。是被掌握大数据的“年终评分系统”App,科学地计算出来的。最糟的人在新的一年中将遭到命运唾弃,好事将越来越少地出现在面前,他将被不经意地剔除出人们的社交圈,最终被悲惨地消灭。这就是每过一年,总有你认识的人慢慢消失的原因,系统不分男女老幼,从极差开始,依次消灭不好的人,改善人类环境。

一旦飞速运算出结果,既善良又令人畏惧其邪恶的系统就再度消失了。

它是在这个时候消失的——

新年零点的钟声令人愉悦地敲响了,烟花围绕地球在所有国家的天上盛开,人们交换祝福,拆礼物,吃好吃的,一杯接一杯灌下酒。这些事情打断了大家对“年终评分系统”的关注,它趁人不备,整个图标闪了两闪,好像沙漠上的水,火焰上的纸,不见了。但它最像是吸好一口气的大鲸,离开海面,沉潜到无尽的深处,途中穿破大的文件夹,从无数文件的身体中渗透过去,钻入小的文件夹,再穿破它们,它最终静静地栖息在某个角落,等待再一次出现,引导你的手指消灭其他人。

责任编辑:金子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