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这个世上,孩子总是要成为大人,这是最危险的成长。

伪装进行时

作者/李维北

1桑桑

桑桑看到窗外飘落的枯叶,立刻想到昨天从对面楼上降下的黄草帽。

一个女人将很多东西从楼上丢下来,包括她的哭声,没盖子的口红,亮色红高跟鞋,米色柔软吊带裙,蝴蝶一样的黑色斑点胸罩,还有一只草帽。

那一瞬间桑桑目光完全被草帽吸引,它在那些直愣愣如小小流星一样愤怒坠落物品中那么显眼,晃晃悠悠,飘飘荡荡,对女人的愤怒失控满不在乎,对男人的嬉笑与绝情都毫无所谓。它被风推着,飞碟一样降落在桑桑面前地砖上,就像一个有钱的外地游客。

桑桑蹲下来想要去捡。

斜地里窜出一条兴奋的金毛犬,张开绽出口水的嘴咬住,一溜烟不知去向。

真可惜。

桑桑忧伤地想着,如果有那样一顶草帽,剪一剪就很合适自己,而不用每天戴着这一顶黑绿红三色条纹尖尖绒线帽,被大家嘲笑小丑女。

“罗桑桑。”

讲台前,班主任吴老师皱起好看的眉毛,嘴唇微微一抿:“认真听讲。”

桑桑懵懵懂懂回答:“哦,好。”

教室里笑声一片。

坐在她身后的男生周游低声说:“小丑女,给你看个宝贝。”

桑桑只是盯着窗外的又一片落叶,单手托着腮,就像是一个寻常思春期的初一少女。

吴老师无奈地回头继续讲课,这个小姑娘和其他学生不一样。以前她一直觉得与众不同才是每个人的魅力所在,可真正遇到了和其他人不对路的人,吴双才切身体会这有多么伤脑筋。

引诱无果的周游也觉得没劲,眼睛一转,用手去抓罗桑桑的毛绒帽,结果对方双手神速死死捂住帽子,令周游再次铩羽而归。

他用脚轻轻踢了一下罗桑桑的椅子脚:“我就想看看你头发,别那么小气嘛。”

“不行。”

罗桑桑语气坚决,头也不回,双手牢牢压住绒线帽,整个人战士一样匍匐趴在桌子上。

最初周游觉得喊罗桑桑小丑是希望她能还击,周游就喜欢强有力的对手,而坐在他前面几乎不同任何人说话的罗桑桑一看就是个狠角色。不怎么说话的人都很难缠,就像是周游他妈妈,平日里从不发脾气,唯一一次发怒就取了家里所有存款彻底消失,谁也找不到,警察也不行。

罗桑桑回答也相当敷衍,几乎都是“啊、哦、嗯”三个词,让周游只觉得对方是一个浑身龟甲的老练武士,毫无破绽。但人是有弱点的,周游有,吴老师有,罗桑桑自然也有。

一番测试,周游终于找到这个孤僻女生命门,就是她头顶那一顶古怪帽子。他记得开学九月份时罗桑桑就戴了这么一顶帽子,不管天冷天热从不脱下。周游细心观察下发现罗桑桑换来换去,是两顶同款小丑帽,顶端的小红毛球看起来很滑稽。加上罗桑桑脸太白了,是那种没道理的、如同特殊化妆之后的白,让人觉得病态,就像是马戏团里脸惨白的小丑。

小丑女外号是周游第一个喊出来并推广成功的。

不可思议的是这个女生居然在别人称呼她“小丑女”时笑出声,让周游觉得很可怕。圣经中说,如果有人打你左脸,你要将右脸递给他打,但眼前人居然将被打脸看成喝水吃饭,就不得不让人肃然起敬。

关键是表情,小丑女面对人时会露出一种习惯性笑容,这种笑容又让周游想起他曾经当空乘的妈妈,职业化的虚伪亲切,但又让人有一种愿意被骗的舒服,要做到这一点不容易。

小丑女的弱点就只有她的帽子,这让周游很期待,她帽子之下一定有某种不可告人的秘密,这个秘密或许就是小丑女如此迥异常人的关键。

可小丑女又很不好惹。

周游曾试过好多次以突袭偷袭尝试摘走她的帽子,结果都被她反人类的反应给阻止,这让周游很是不爽。妈的,说不得自己也只有来一回霸王硬上弓,反正自己没满十四岁,还是属于未成年保护法保护的,算不上欺负女人。

精心计划之下周游在放学路上一个恶狗扑食疯狂抓拉小丑女的帽子,然后他视角仰了起来,只觉得蓝天白云怎么那么刺眼,眼泪就不可抑制地流了下来,充盈了视线,闪碎了阳光。

其他同学忍不住惊叫:“周游被小丑女打晕了,打晕了……”

目击者回忆,当时他看到周游一个箭步冲上去用手去抓罗桑桑后脑勺,即将把帽子掀起来的一瞬间罗桑桑的左手肘击准确击中周游下颚,让他顿时仰面倒地,神色恍惚,泪流满面。

这次经历告诉周游,罗桑桑是练过的,不可力敌。

放学铃响起。

“罗桑桑。”周游喊住前方少女,几步跑过去,递给对方一个礼盒:“送给你的。”

他摸着后脑勺,一脸少年腼腆:“对不起,之前的事,我是觉得你的帽子不好看,戴这个吧,这个挺流行的。”

周游送的帽子是一个八角帽,很符合罗桑桑不露声色的狠角色风格,当然一切都是计划,他是以暖男形态来看能不能让罗桑桑脱下帽子。

结果罗桑桑看了一眼:“丑。”

摇头就走了。

周游的腼腆笑容消失无踪。


2冷

罗桑桑再次停在楼前,她忍不住抬头望天,今天太阳很暖,暖得她只想要就地躺下好好睡一觉,空中没有雾霾,没有骂声,也没有飞下来的胸衣,但有几朵雪花一样的蒲公英。

她没有立刻回家,这是惯例,大太阳天,父亲总是让自己晚点回去,尤其是这个冬天。一个多月前天然气断了,那时候父亲罗立说是管道问题,一连五天后父亲又说是要安装新的燃气表,到现在他大概已经找不到借口,也不再去解释燃气消失之谜。

罗桑桑再清楚不过,当然是因为欠费已久被掐断了供应,索性自己主动请缨来管家里财物。不过她也变不出钱来,只能开源节流。

有时候罗桑桑会觉得父亲很固执,他聪明又骄傲,但人终究是需要水电气的。他经常喃喃说,人如果是机器就好了,这样只要有电和一些更换零件就能活下来。父亲每天大多数时间在捣鼓一些电路板,编译程序,兴奋和失落不断在他脸上变换交错,到最后基本都是抱怨收场。

低保刚刚够日常生活,罗桑桑算账是一把好手,几乎看到数据的一瞬间就能得出答案。家里支出并不多,电费水费网络费,还有一日三餐,必须的日用品,加起来永远不能少于一个数值。

700块是两个人生活不可再少的红线。

再加上廉租房平摊到每一个月的50块,总计750,这是生命禁区,低于这个数据,罗桑桑和罗立就无法生活下去。

由于罗立以前因工伤残,除去低保还有一笔微薄保险金,罗桑桑能每个月剩下一两百块,一年就有两千块,这两千块是家庭意外保险基金——她总担心自己和父亲随时可能被人轰出去,有这笔钱至少能够找到一个暂时落脚地。

罗桑桑推开家里的铁质防盗门——这东西说来也可笑,是罗立花了八百块从外面买来装上的,他总是怀疑有人觊觎他的研究,生怕有小偷进来偷走。

除去很沉,开合不方便,这扇铁门还冷,摸着凉飕飕的,倒是和室内的冬天感觉一致。

“我回来了。”

桑桑脱下鞋子,打开墙壁上的节能灯,顿时屋子里蒙上了一层阴冷淡蓝荧光色调。这是个两室一厅的廉租房,客厅摆了张饭桌,两张椅子,此外地上堆满各种书,这些书都是罗立当初来时强行用拉杆箱一箱一箱拉进来的,对那时候的他已经很不容易。

罗立的房门依旧紧闭。

桑桑习惯性轻轻敲门,如预料一样没有回应。

她煮了米饭,从双肩包里翻出从超市买来的特价蔬菜,一盒肉末,在电磁炉锅上炒了,分了两份,一份自己吃,一份放在父亲门口。

天色暗下来,桑桑不免有些困了,趴在床上眯起眼。没一会儿她被外面一阵乒乒乓乓声给闹醒,透过门缝一看,隔壁醉酒汉又在用脑袋撞门。这人叫什么桑桑至今不知道,他每次出门喝酒都戴着一个黄色安全帽,回来撞门就不会头破血流。

可这个醉汉忘记了一点,屋子里没人,从来不会有人给他开门。或许以前有,但桑桑自从搬来就从没见过其他人进入醉汉的屋子。

有两天桑桑怀疑,醉汉会不会有一天冷死在外面,要不然就是把自己脑袋撞出问题,再也恢复不到正常。但对方始终活得好好的,隔三差五撞得哐哐作响,可见人的生命力相当顽强。

身后传来轮毂在地面碾过的声音。

桑桑回头看到罗立已经打开门,他依旧是一身条纹衫睡衣,外面包裹了一层毯子,坐在轮椅上,有些像是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罗立戴着口罩和绒线帽子,就像是桑桑戴着小丑帽,已经变成了他身上的一部分,可以遮挡灰尘,还能避免各种麻烦。

罗立从地上拿起饭盒,掀起口罩,用勺子朝嘴里塞。

见他又要回到屋子,桑桑猛地想起今天一件重要事情。

放学后吴老师单独找到了桑桑,对她说:“桑桑,我明天会去拜访你的父亲,想要和你父亲沟通一下,也谈谈你的事情。”

桑桑有些慌乱:“我家没什么好去的……我爸爸不见外人的……”

吴老师瞪了一眼这个古怪小姑娘:“罗桑桑,你爸爸家长会没来过,文娱会也不出面,从没来过学校,我是必须去你家和你爸爸进行意见交换的。”

桑桑听得出班主任话语之中的坚决。吴老师很年轻,做事十分认真负责,很多时候明明不是她的课,她也会坐在教室后方记录课堂情况,倒不是看谁调皮捣蛋,而是写一种类似于课堂反应的记录。

大家佩服的同时又有些怕她,吴老师实在太较真了,这么较真,让人偷懒都有些不好意思。

罗立嘟囔了一声:“真是麻烦……你打扫一下卫生,还有你记得,多晒太阳。”

桑桑想要说什么,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看着父亲再次回到他自己的世界,关上对外的门。


3左右

吴双整理着作业本,每一本她都逐行逐字看过,批改给予评价,这样做虽然累,但会让学生们更加准确认识到自己的水平和错误。

有两个年长同事悄悄找到她,好心劝她不要这么认真,因为大家都是给个评价,ABC打出来就好。她很快发现他们不是关心自己,而是不想要自己这样的人表现太突出,从而显出他们的懒惰。

她听说好几个老师上课一半就让自习,然后自己躲到外面去煲电话粥。由于学校本身生源就不好,加上薪水微薄,校长知道这个情况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为此分管教学的副校长还特意找到吴双,委婉道:“吴老师,我知道你很认真,不过你还年轻,不用过于追求完美,也让自己不要绷那么紧,人生不止工作,慢慢来,好不好?”

特立独行是不行的啊……

想到这里吴双就是一阵恼怒,端起杯子大大喝了一口水。明明是做得不好的不对,仅仅是因为他们人数更多,反倒是让自己变成异类,连上面领导也要来规劝,仿佛自己才是懈怠工作的人一样。

她忍住心里不满,深呼吸两口,继续改作业。

过于认真给吴双带来了不少麻烦,当她发现男友和其他女人还在偷偷聊天见面,她要求对方给她一个交代,男友却轻飘飘一句,工作需要,不要当真。当她提出分手的要求,男友十分惊讶,说男人都是这样的啊,而且我是为了工作需要,吴双你简直没道理。

吴双就是受不了这种暧昧不清、不分对错的说法,说到底不过是为了自己愉悦找借口。

有时候她也觉得自己是不是情商比较低?还是说其他人每一个都能够容忍那些原本不应该的事。

但至少工作就应该认认真真,尤其是教这些半大的学生们,身为大人,就要做好榜样。否则自己都做不到,怎好意思让学生们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胡思乱想之际,吴双突然想起今天还要去罗桑桑家里家访。她原本准备利用下班去看看爸妈的,看样子只能下一次。

此时已放学,本年级办公室里仅剩余吴双一人,显得有些空旷。

门外出现一道人影,这道人影有些犹犹豫豫,想要过来,却又想要逃走,吴双最讨厌这样举棋不定的人,立刻说:“谁?出来!”

那人这下子完全逃不了了,只好老老实实走进来。

吴双一看是班上的周游,这个学生平日里有一种狡猾的机灵,比起老是走神喜欢睡觉的罗桑桑是另一种类型。罗桑桑是喜欢自己一个人呆着,睡睡觉,看看窗外,发发呆也自得其乐。周游则是闲不住,必须搞点事情出来,喜欢热闹。

见周游目光闪烁游离,吴双说:“说吧,没有其他人。你不像是会打小报告的人。”

“我怎么会打小报告。”周游仿佛被侮辱了一样,脸色通红。

“那你就说,扭扭捏捏干什么。”

周游神神秘秘道:“吴老师,罗桑桑有问题。”

这话让吴双忍不住想笑,不过她还是问:“你觉得有什么问题。”

周游指了指自己太阳穴:“她这里有问题。”

说完他又马上补充:“我不是说她脑子智力有问题,她成绩挺好,不过她这个人本身有问题。”

别的不说,这话让吴双有些认同。罗桑桑这女孩子真的有古怪,她每次都考班上第二名,不低也不高,就是保持这个位置,稳稳当当,总让人怀疑是她留力故意不想招摇。

周游舔了舔嘴唇,看了看左右:“吴老师,我怀疑她不是人……”

吴双气笑,这小子现在胆大包天,还来消遣自己了。

“不是,吴老师,真的,她多半是一个机器人。”周游感觉解释道:“我有证据。”

说着,周游从背包里翻出一个笔记本电脑,翻开盖子,打开一个叫做《论罗桑桑身份非人类的可能性》的word文档。

这题目让吴双有些想笑,可真正看到里头内容时她心里只有惊讶。

开篇给出了一个假想题目:为什么罗桑桑几乎没有任何社交行为?

众所周知,人类是一种社交动物,哪怕最孤僻的人也有情感释放需求,但罗桑桑这样一个青春期女士完全不存在这样的需要,并且没有心理疾病的征兆,故而我只能怀疑她并非人类。在此基础设想,以下为这个课题的调研与推论。

开头看着吴双心里还有些赞赏,周游这样的学生一旦能够发挥主动积极性,爆发出的专注、能力与严谨都是不可小觑的。平心而论,这态度比不少抄论文的大学生要端正多了。

其中几条调查引起了她注意。

——罗桑桑饭量极少,午餐基本上为一杯水,一个自制三角三明治。根据配菜推断,总重量约莫50克,卡路里在60千卡以内。人一天摄入卡路里至少要有1200千卡,否则就会使静止代谢率下降达45%,并且贫血无力昏厥。

人中午一般摄食量最大,据此推断,她不可能早晚加起来超过1140卡的能量的,这个低能量摄入完全超出了正常人能够负担的极限。

——极度依赖阳光,罗桑桑的位置主动调到窗口,只要下课就会站在太阳下,根据笔者调查,放学后她也会晒够太阳才会回去。一旦她没有晒够太阳,就会极度困顿陷入沉睡,以下为笔者调查的几次案例和照片……

——痛觉缺失。笔者几次发现罗桑桑身上有伤口,她常年穿着长袖长裤,手腕,脖颈锁骨处都有淤痕,加上有几次摔倒,她手指流血都毫无知觉,笔者有理由怀疑她对痛觉缺失。女性对于痛觉忍耐度高于男性,但女性敏锐度其实更强,所以痛觉也更清楚。

越看吴双脸色越难看。

这根本不是什么机器人的问题,而是罗桑桑一定在家里受到了虐待!身上淤痕,食不果腹,虚弱导致神志不清醒,永远一副迷糊的样子。她联想到罗桑桑谈及家里总是顾左右而言他,那个从未出面过的单亲父亲罗立……顿时一股难言怒火在吴双胸膛里熊熊燃烧。

她一把抓起自己的挎包,风风火火跑了出去。

“吴老师,吴老师……还有PPT呢。”

身后的少年慌忙不迭收拾着笔记本电脑。


4上下

哪怕事先有了些心理准备,但看到外面垃圾箱堆得老高,一地饭盒和满地油渍,吴双还是有些脸色不自然。

廉租房小区门口就一个老人充当保安,不过他此时正戴着耳机在听什么,独自沉醉,显然对于进出是谁毫无兴趣。

吴双侧身让开两个互相咒骂的女人,她们俩十几秒内骂的词汇量让吴双大长见识,戴头巾的女人熟练问候对方各位女性亲属,戴眼镜的女人则是嘲讽头巾女本身没屁股没胸没腰柴火棍。

当看到吴双这个正当女人,俩人都皱眉看了她一眼,仿佛注视一个可疑的小偷。

吴双赶紧进了电梯摁下楼层。

进去后她发现电梯里还有一个人,这人靠着角落侧躺,头戴一顶黄色安全帽,旁边还有一个滚动的啤酒瓶。

浓烈的酒气混合着尿酸味道、劣质香水、汗臭和腐烂食物气息让吴双几乎要窒息。

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是装作没看到,还是去看看这人到底还有没有气。正当她犹豫不决之时,电梯门打开,两个赤膊汉子抬着一个床垫走进来,直接把她给挤了出去。

吴双松了口气,迈步走到罗家门前。罗桑桑家的大门是一扇改造的铁门,上面锈蚀斑斑,也没有喷漆,老迈荒凉。

正当吴双要敲门,旁边传来咚的一声重击响。

她慌忙回头一看,看到那个安全帽醉汉不知什么时候也出了电梯,此时他用脑袋一下下撞击着罗桑桑家隔壁的门。

似乎是撞累了,这人趴在地上睡着了。

铁门此时也嘎吱一声打开来。

套了一条围裙的小姑娘罗桑桑探出头,见到吴双有些手足无措:“吴老师……请进。”

吴双原本一肚子话说出口却是:“你隔壁那位不会出事吧?”

罗桑桑看了一眼:“没事的,吴老师,他每天都这么撞门,他忘记他家里只有他一个人了。”

吴双点点头,换上拖鞋,左脚蓝色,右脚绿色,倒有些街头混搭风格。她发现罗桑桑身上的围裙也是改装的,原本是一条挺大号的长袖衫,心里不由更是怜惜小姑娘。

内里是一个空旷的两室一厅,像样的家具只有一张桌和一面柜子,四周垒满繁多书籍,不过摆放整理得相当好,都是书封竖起朝外,看起来就像是一种别有格调的装饰墙。

“你爸爸呢?”吴双坐下来问道。

吴双眼神飘忽:“他不在。”

“你说谎。”吴双声音略大了一点:“罗桑桑,家访是很严肃的事情,叫你父亲出来,我必须和他谈谈。”

罗桑桑小脸一苦:“我爸不在……”

“什么?”吴双有些吃惊:“怎么回事。”

“因为听说你要来……之前他还好好的,说来就来……”罗桑桑声音越来越低,头也不好意思地垂下来:“然后今天他就跑了。”

吴双再次气急而笑。她见过不少极品家长,却没想到会遇到这么一个父亲,听到老师要来家访,吓得夺路而逃躲起来。

这人本身都是孩子,怎么好意思佩上父亲的头衔去带孩子?

不过既然罗立不在,吴双反而能够有一个和罗桑桑单独对话的环境,一般来说,孩子在家里会比学校更加放松,这也算是主场效应。

“罗桑桑,老师下面问的问题很重要,你一定要如实回答,有任何问题老师都可以帮你。”

罗桑桑眨了眨眼,好像并没有预料到什么。

等吴双小心翼翼询问了之后,罗桑桑想了想:“我爸爸没有虐待我,他只是有点……”

小姑娘啊了一声:“忘烧水了!”

慌慌张张跑向里头厨房。

吴双打了个哆嗦,搓了搓手,这才意识到房间里出奇得凉,这几天还不是冬季最冷的时候,本市早就开始集中供暖。学校办公室和教室都有地暖,到这里就显得反差格外大。

罗桑桑忙活完之后给吴双倒了一杯热蜂蜜水:“吴老师,我爸……以前是一个科学家。不过因为有一个机密文件被偷走了,所以现在背了很多债。”

这也是为什么罗立总是看每个人都像是小偷,他在这方面吃了一个需要半辈子偿还的大亏。

罗桑桑仿佛又恢复了学校的样子,懒洋洋的,不生气,也不会特别有兴致,也不抵触,言语礼貌,更像是一种职业学生的态度。

到底眼前的小姑娘过着怎样的生活,吴双难以想象,这个小区带给她不适感,肮脏,杂乱,咄咄逼人又毫不自控的居民们都让她担忧。

为缓解之前的沉重话题,吴双双手捧着玻璃杯问:“那你爸爸现在还在研究么?”

“在啊。”罗桑桑回答道:“我爸爸现在还在继续他以前的研究。”

“研究什么?”

“外星人。”

吴双不由一愣,小姑娘纯净的双眸里看不到任何玩笑,罗桑桑也不是一个会开玩笑的女孩子。

她第一个念头是,罗立脑子多半有问题,受了刺激后大概精神不正常。继而吴双觉得不可思议,这么一个神经质又毫无责任心的父亲居然有这样成熟又乖巧的女儿,想来罗桑桑的母亲应该相当优秀,罗桑桑的日常行为和原则都是随母。

“我没有妈妈。”罗桑桑回答说。

她的声音空灵而平静,就像是在叙说一件十分平常的事情。

领养的孩子?吴双心里思忖,嘴上却不好再问。

没想罗桑桑主动说:“我是被我爸爸修好的。”

修好的?

吴双心说糟糕,这孩子果然也被她爸影响了,现在也开始胡言乱语。

“老师,你看这里。”罗桑桑脱下那顶从不离身的帽子,露出一头短发,拨开发根,里头有一片脱皮,露出猩红皮肉下面的很大一片银色金属头骨。

吴双看得心跳加速,脸上不动声色,用手指摸了摸,传递到指肚一股冰凉金属感:“不痛么?”

罗桑桑摇头,一双眼睛注视着吴双,让她有些头皮发麻:“就是不好看。”

“既然你父亲不在……”吴双心乱如麻,站起来借机想要离开。

外面铁门嘎吱一声打开。

罗桑桑脆脆道:“爸爸。”

回应她的是关门声。


5惊慌

吴双强自镇定地打量着眼前人。

对方坐在轮椅上,墨镜遮住眼睛,嘴上蒙了口罩,头套一顶鸭舌帽,整个人包裹在厚厚的外套里,膝盖上搭了一条旧毯子,明明年纪不大,却显得暮暮老已。

罗立声音沙哑:“吴老师,你好。”

不知怎么回事,吴双觉得眼前人有一种古怪的不协调感。这种不协调感来自于他肢体语言,手也有些震颤,让吴双想起自己帕金森症的外公。

“罗桑桑父亲你好。”吴双礼貌性回答:“今天来是想要进行一次家访,我和你还一次面都没见过。”

罗立调转了轮椅方向对着吴双,仿佛在说,你说吧,我听着。

吴双简单说了一下罗桑桑在学校的情况,着重强调罗桑桑智力很高,但是不合群,而且明明可以考得更好却老是故意丢分。一旦恢复了自己的专业上,吴双立刻忘记了这个孩子的金属头骨,学生就是学生,哪怕机器人也是学生。

面前单亲父亲用手摸了摸鼻子,结果这一摸他的手臂哐当一声整个落在地上,罗桑桑赶紧捡起来给他装回肘部。

吴双心惊之余装作没看见,内心却是想着,原来罗桑桑父亲是一个重度残疾人,手脚都有截肢过,难怪脾气古怪。

正胡思乱想着,吴双看见罗桑桑父亲的另一只颤抖的胳膊也落在了地上,哐当哐当滚到了吴双脚下。

犹豫了一下,吴双捡起这一支有些沉重的胳膊递过去。握在手里她才发现,这胳膊外面有一层软胶质,手指处则是戴了手套,粗一看分辨不出是假肢。

双臂残缺又腿脚不便的男人。

吴双更加同情。

等罗桑桑给罗立将残肢也凑好,罗立说:“不好意思,吴老师,把你吓到了吧。”

突然他声音变成了一阵电流音,无比刺耳,让吴双下意识眯起眼捂住耳朵。

等她回过神来时,罗桑桑已经将她父亲的脑袋拆了下来,正用手指探入脖子里头在清理一根线。这时候罗立脸上的口罩眼镜都落了下来,露出下面一个人偶头,这和商店里的塑料模特没什么不同,一双呆滞的蓝色眼睛,嘴角还在笑……

吴双恍然大悟,愤怒地拍桌而起:“罗桑桑!你竟然敢戏弄老师。”

她气得浑身发抖。这个女学生可爱面容果然只是伪装,她内心藏着一只小魔鬼。

罗桑桑一脸茫然:“吴老师……我说了,我爸爸躲到外面去了啊。”

“那这个是……”

“是他的传声筒。”罗桑桑解释说:“或者是替身一号。”

吴双简直是前所未闻。这个罗立社交恐惧到了这种程度,不过她又觉得对方幼稚得可笑,既恐惧又想要伪装成自己还在的样子。

此时人偶脖子下一个传声器的东西又沙哑道:“吴老师,我都明白了。不过……这样也挺好的吧?”

由于隔着一个假人,吴双肚子里的怒气完全发泄不出来,只能恨恨道:“你这个父亲当得也太容易了。”

罗立说:“辛苦你了,吴老师。我也在学习怎么当一个父亲,所以没什么经验,抱歉。”

当着孩子吴双不好驳了对方面子,只能勉强说:“希望你至少能够定时和我电话联系沟通罗桑桑的情况。”

“我会努力尝试。”

出了门,吴双回头看着将父亲替身一号拼装好的罗桑桑,朝她挥挥手。

“罗桑桑。”吴双看着小姑娘清凉干净的眼睛:“有什么困难都可以和老师说,你要记着。”

罗桑桑点点头:“记住了。”

“外面冷,回去吧。”吴双冲她挥挥手,走入电梯。

密闭空间里依旧臭气难闻,吴双这才想起,似乎忘记问罗桑桑头顶上那一块是怎么回事,想来多半是头骨破碎做过手术。

她走到楼下垃圾堆前又想到,那个假人居然能够被远程控制一路准确回到屋子里,说不定罗桑桑的父亲还真是一个科学家。

不管怎么说,这个父亲完全是一个大孩子,一点没有父亲的样子。罗桑桑有太多事不懂,也不知道如何去做、去表达,可这个父亲却完全没法帮她。

越想吴双越是生气。老师当得再差好歹要考教师证,可父母却完全免证上岗,真是可笑。


6前后

躲在角落的周游这才钻出来,他对于罗桑桑家的地址一点不陌生,或者说再熟悉不过。俩人从未正面相遇,也不存在擦肩而过,都是周游精心计算的结果。

他目光投向罗桑桑家旁边那扇门,脏兮兮大门上有几个凹坑,都是被这家户主戴头盔撞的。

周游看着靠墙坐在地上的醉酒男,神色复杂。

他记得很长一段时间打开门父亲都是这幅样子躺在门口,自己和母亲经常一左一右将他扶到沙发上。好在父亲一直在工地上班,一天二十四小时头戴头盔,倒不会把头撞坏,只是头发经年累月越来越少。

处理醉汉很困难,尤其对于并不强壮的母亲来说,每次扶完母亲都用消毒液洗手,良久不说话。

某一天她就取出家里存款离开了。

由于父亲长期酗酒,不具备实际照顾周游的能力,最后周游得以单独住在一个一室一厅小公寓里,由父亲账上每个月的款支付日常生活。

亲眼见到每天醉生梦死的父亲,周游很痛恨这样一种模糊不清的生活方式,难道人每天都需要麻醉自己才能够安然回家吗?周游很较真。

说要弄清楚小丑女的情况就绝不是说说而已。

经常偷偷来这里,周游也发现罗桑桑父女之间的一些古怪现象。比如说罗桑桑父亲永远戴口罩和墨镜,浑身裹得牢牢的,仿佛病入膏肓。此前他偷偷在门外窃听,大概是知道了里头的状况。

周游需要和罗桑桑摊牌,他敲打那扇钢铁大门。

门开,罗桑桑和他四目相对,让周游心里没来由一阵心虚——自己怎么说也是跟踪对方,手段有些下流。

他给自己壮胆:“你到底是什么人?”

减少自己负罪感的方法就是先发制人,这是跟着母亲学的。

罗桑桑费解地看着他:“你为什么一直缠着我。”

“因为你太奇怪了。”周游坦言。

少年瞥了一眼角落轮椅上的人:“你父亲到底被你藏在哪儿了?我就从没见过你爸爸真人。别说谎,你隔壁就是我爸,所以我很清楚。住进来你爸还好好的,后来人就不见了。他欠了赌账跑路了?”

罗桑桑关上门,给他倒了一杯蜂蜜水,又推了替身一号的轮椅到俩人身旁。

“你为什么一定要知道?”罗桑桑不懂。

“本来不是一定要知道。”周游纠正道:“你伪装得实在不好,要么你成绩就差一点,要么你就什么话也不说,你这样,反而很让人注意。”

“真的?”

“真的。”

周游懂那种想要把自己藏在人群之中的心情,躲在人群里很安全,但人群也容易泄密,一不小心你的所有尴尬私密都会满天飞。

如果世界上的人都没有过去该多好,每一个人都展望未来,不必为了自己失去的、遗憾的、忘记的东西难过。

“那我说的你能相信吗?”

“为什么不信?”

罗桑桑沉默了一会,小心翼翼取下帽子。在周游眼里,这个动作就像是一位高傲的女巫取下了自己的权杖,坐拥四海的女王摘掉自身王冠一样,让他激动不已。

如此一来罗桑桑头皮上残缺部分暴露出来,猩红色皮肤下金属骨骼显得和血肉表皮格格不入。

周游小心翼翼用手指敲了敲金属颅骨,发出哐当哐当的回响,让他摸了摸下吧,若有所思。

在周游论文最后,他有三个推测,其一是罗桑桑父亲因为某种原因已经离开,其二是罗桑桑本人不是人,其三是罗桑桑和她父亲都不是人。

目前已经近乎确定了两个正确!

周游心里有些兴奋,又有些忐忑,自己会不会被罗桑桑给干掉?谍战剧里常见套路,发现内应,这个发现者就立刻被灭口。

如此想着,他脚步往后一抹准备溜走。

“我看到你妈妈了。”

周游硬生生停下脚步,猛地回头来。

“她很漂亮。”罗桑桑由衷道:“不过她不想被人发现,我看到她穿着风衣,戴了墨镜,远远站在楼下,在楼道里,看着你爸爸用头撞门。”

而后离开。

周游心里百般滋味,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恨母亲,又该不该埋怨父亲,自己似乎无力可使。

“我是一个弃婴。”

罗桑桑从厨房里温了两杯热牛奶,一杯递给周游,一杯自己慢慢饮。周游偷瞄着,想要看清楚罗桑桑到底是喝奶还是某种汽油。

“我的家在天上。”罗桑桑目光温柔了起来,她嘴唇上还残留着雪白奶沫,此时少女的所有心思都回到了星空之中,模糊记忆中,那个空旷又寒冷,每个人都不必说话的无声世界。

她们以手势和眼神交流,这种办法让族人互相之间免除不必要的争吵和杂乱信息,互相之间十分友善。

这种友善有时候又会变得十分残酷。

比如说弃婴时。


7约定

每一个婴儿出生就被计算了成长系数,峰值,谷底,智力系数,生理有无残疾,孕育下一代的成功率,从而计算出他能够达到的预期水准。

不达某一标准水平的婴儿会被无情丢弃,因为他们计算投入成本可能入不敷出。承担高风险是很不理智的,在简洁高效社会里,减少风险是一种十分普遍常识的自然行为。

罗桑桑被丢进一个小小的舱体里,不知在星空里飘荡多久,最后坠入海水,被度假路过的罗立捡到。他从这金属舱体里发现了一个活体婴儿,兴奋得无语言表,准备好好观察研究,认真写一篇震惊世人的论文出来,证明自己这么多年坚持的外星人是存在的。

然而计划还没实施,他此前进行的研究就被一个同事公然拿走,抢先夺取了发表权,并且反告罗立窃取成果,上诉失败后他背负了巨债。

罗桑桑长得很快,三年就从婴儿变成了现在的模样,让罗立失望的是罗桑桑也只有这么一个优点了,此外她智力虽然不错,却依旧处于地球人的正常水平,并且不善于交际,表达能力欠缺,也不具有艺术创造的强烈欲望。

这让罗立怀疑,这个孩子是不是有人恶作剧丢弃在水里,还是那天自己意识恍惚产生幻觉。

“我生下来就没达到平均线,所以这个智力水准原本就不算高。”罗桑桑如此说着。

为方便研究,罗立办妥了假证明让罗桑桑能够入学——为了减少麻烦选择私立学校。

然后他花费了自己剩余的一切在孩子身上,可时间一点点过去,他越来越绝望,因为罗桑桑丝毫没有展现出一个外星孩子的优越性,相反在某些地方还比地球本土孩子还差。

一次罗立没能控制自己情绪打了不会讨人喜欢的罗桑桑,让她脑袋磕在了金属尖角上,顿时就是一个大窟窿,鲜血长流。

罗立想将她送医院,可电话打通之后他才想到,不行,这孩子体质特异,一定会被发现的,自己研究也就付诸东流。正当他慌张之余,罗桑桑冷静地说可以用金属片贴补,这时候罗立也脑子里一片浆糊,居然这么做了。

于是罗桑桑头顶就多了一块铁片。

周游听得目瞪口呆:“这是什么操作?”

“我也不知道,反正金属对我们很有用,金属能够补充身体缺陷,阳光能够弥补缺乏的能量。”罗桑桑将毛绒帽子重新戴好。

细细前后想了想,周游总算理顺前因后果。敢情罗桑桑可以以阳光和金属为生,不吃东西居然都行。难怪一天卡路里摄入那么少,全靠太阳来补。

“其实也没什么,就是比较容易养活而已,不然也不会变成弃婴了。”

周游看了一眼旁边的罗立替身:“那你爸现在……”

罗桑桑嘴唇动了动:“他发现我完全没什么特异能力,让他很失望,觉得我不能帮他一鸣惊人,听到老师要家访的那天晚上,他就挂在电线上死了。我把他埋在垃圾桶后面的空地里。”

周游觉得很奇怪,自己听到死人埋尸却一点也不害怕,反而觉得眼前人和自己很像,到底哪里像他却说不上来。

“他死前说,我该另外找一个父亲,他不会当父亲,对不起我。”罗桑桑以一种悠然的语气说,仿佛讲述着别人的故事:“我想来想去,不如自己制作一个父亲,这样就不用成为其他人的孩子了,这样一来也不会有人因为我不好而失望了。”

原来如此。

周游看着这个替身父亲,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你看。”罗桑桑给替身父亲带好口罩,将他两只可拆卸的胳膊藏在毛毯下,固定好在轮椅上。

“只要不说话,就看不出来他是假人。”她献宝一样说着:“我找了变声器录制语音进去,就能够模拟出一个大人的样子了。”

周游突然无比理解对方。

大多孩子会成为一个普通人,却有太多父母并不想要那种普通,或者口口声声说不需要,其实又会失落,溢于言表。

周游想到自己对父亲的期待似乎也是这样,他希望这个男人突然有一天不喝酒了,站起来,站好了,以一种普通父亲威严的声音说,我回来了。

大人眼里,孩子什么都不懂,像是一种种子,灌注足够的阳光、施肥、松土就能长成自己想要的模样。

在孩子眼里,成年人也很可怜,什么都想做好,可往往什么都做不好,被各种力量扯来扯去。

大人意识里世界只能是一种固定运转轨迹,就像太阳系星球都绕着太阳转动,每个人都按照某种定律生存,超脱常识轨道,那就是不对的,不应该的,要被嘲笑和抛弃。

孩子眼中,这个世界依旧鲜活,还在茁壮成长,它有数不清的脉络,每一根都能提供一个不同视角,什么都变得可能。

可惜这个世上,孩子总是要成为大人,这是最危险的成长。


“学会装成一个普通人,那样你才不会被发现。”周游认真传授经验。

罗桑桑看着这个突然闯入自己生活的男孩,她产生一种遇见同类的错觉。不需要前言后语,彼此都能明白在说什么。

她点点头:“装成一个普通人。”

责任编辑:卫天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