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就是美丽的尽头,爱呢,是死亡的入口。

不地道的男人

作者/MENG

1

自从妻子离家出走之后,我就一直一个人住。也难怪她要离家出走,我们的家又小又旧,是我单身时代就租住的房子。不但靠近郊区,旁边还有一座火葬场,周围破破烂烂的,毫无新旺的气象。我呢,只是一个社会闲散人员,说得好听点,叫自由职业者,说得难听点,是无业游民。妻子跟着我,确实没有什么前途。

我的生活也越来越不讲究了,她在的时候,我们一起料理家务,还经常在巷口买DVD回家一边嗑瓜子一边看碟。现在我百无聊赖,什么都懒得做,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宅男。

早先我也风光过,写了一个应用,赚了点钱。那一阵结婚、办酒、蜜月,把刚赚到的钱全花完了。妻子是我一次偶然在酒吧认识的,她当时刚失恋,心情不好,喝得很醉,我陪她聊了一个晚上,后来她就跟我回了家。虽然说酒吧认识的人似乎不太靠谱,但她还是和我结了婚。婚后我们感情生活也还算稳定,只是居住的环境总不能让妻子满意,她多次提出要搬家,以我们的经济条件,搬到市区咬咬牙也不是办不到,但不知为何我总提不起劲,每次说到这里,我都习惯性逃避。“如果我想搬,我就会搬的。”我对妻子说,妻子说这话简直是放屁。于是搬家的议程就一再拖延下去,渐渐,妻子也不提了。

总之,我不怪她离家出走。我对她嘛,还是有感情的,但我没去找过她,她留下一封信告诉我她不再爱我,也让我不要去打扰她的生活。

最近我把两套间中的一间租出去了,可以补贴一些生活费。来看房的有三个,第一个是人没到睫毛先到的摩登女郎,那一排硬邦邦黑漆漆的睫毛实在太可怖了,好像一排毛毛虫;第二个是刚毕业不久的小伙子;第三个一个是个挺年轻的化妆师。我最后租给了那个化妆师。她虽然自己不施粉黛,脸黄黄的,但看着像是个明白人。至于不租给小伙子,是因为我不想给自己找个对比。

我说她是个明白人,有以下原因,她见我时候第一句话就是:“一看你就是个没工作的人吧?”又说:“我要搬进来我们可得约法三章,第一,你不能进我房间;第二,在公共区域你不能抽烟;第三,我对猫过敏,你不能养猫。”

我说:“我还没说要租给你呢。”

她睁大了眼睛看我:“那你想租给谁?”

我说:“得得。”

她就这么搬进来了。我把一间大床房让出来给她,自己住在朝西的那间,一来她是女孩子,东西多;二来我也不想在那间睡,免得想起妻子。我那间晒得厉害,下午的时候得拉窗帘。我们公用的区域就是厕所、厨房、客厅。她的工作也没有固定的休息时间,有活随时就得去干,有时候又一整天都在家。

没有她的允许,我不能进她的房间,这是我们事先约定的。但是她好像忘了这个约定是双向的。她经常进我房间,她懂得礼貌,知道事先要敲门,但往往不等我回答,她就开门进来了。比如星期天我正躺在床上看一本书,她一进来就说:“你这儿老拉着窗帘怎么成,空气都不流通。”说完就去开窗,还顺手从窗台捡起两件T恤,一条运动裤,两只臭袜子——那是我好几天前扔在那的。她拿着这些东西也不经过我同意就走出去了。

过了一会,她又进来了,衣服洗干净了,到阳台里一件件挂起来。

我盯着她看,她瞅我一眼,说:“不用谢!”

又问:“你看什么书?”

“《常识》。”我老实说。

她笑起来:“你有常识吗?哈哈。衣服都不知道洗。”

我不太高兴,她又不是我妈,拿我的衣服去洗也算了,进进出出我也忍了,可没必要忍受她的数落吧。所以我不吭声。她说:“好看么?看完了借我看看?”

“男人的书,你不喜欢的。”

“你怎么知道我不喜欢?我就是爱看男人的书。”她故意赌气。

我说:“得得。”

自从她住进来,厨房就热闹了。她说我这里什么都没有,然后就买了一堆调味品,餐具,勺子、搅拌器、擦丝器、压蒜器、榨汁机之类的玩意儿,女人是把厨房当成实验室的,这可能是她们最大的爱好,我妻子也买过许多,她走了以后我扔的扔,送的送,都没有了。她心情好,就去附近的菜场买菜,然后一声不吭做好一桌饭菜。“喂,来吃。”她就这么招呼我。

我们有时也聊天,她喜欢听八卦,比如:你干嘛不找个女朋友啊?你平时都干嘛啊?你爸妈是什么人的啊?我统统老实交代。反过来我也问她:你做化妆师的,怎么你自己不化妆呢?你没有交男朋友吗?对前一个问题,她说:要是你是个厨子,你会天天给自己做大餐吗?对后一个问题,她说:嗨!我说嗨是啥意思啊?她说:大女子何患无夫?

我说:“得得。”

我发现每次她做完活回家,都闷闷不乐,有时候连饭也懒得吃。她上班的行头也怪让人不解的,平时她喜欢穿大花睡衣,偶尔出门逛街,还会穿连衣裙,牛仔裤,可是每逢去上班,她总是换一身黑色,连发卡也用黑的。然后一回来,她就把这些衣服从头到尾脱掉,马上洗掉。接着就坐在沙发上听音乐看电视。

有一天下午,她回到家,一通忙活之后,就听见她喊我:“喂喂,你过来,你过来!”我一整天没吃东西了,期待她会带好吃的回来。没想到她却穿着大花睡衣倒在沙发上嚷嚷:“喂,把你那些私藏拿出来,我要看!”“你要看什么啊?”她瞪我一眼:“你装什么傻啊,你们男人都藏着好些爱情动作片呢。快点快点,我现在要看!”

我两手一摊:“抱歉,我多少年不看片了。”

她说:“不看黄片?怎么可能,你又没有女人,怎么解决生理问题?”

我这时就有点不高兴,她凭什么这么说我?我独居两年多,差不多已经练到眼观鼻鼻观心,如如不动的境界了。我的生理反应基本为零,有一个词叫“形容槁木”,用它来形容我挺合适。

“不行不行,你必须给我弄来?”

我说:“你疯啦,为什么突然想看这种片子?”

“想看了不行么,我就是想看,今天,现在!”

“得得。”我拗不过她,只好答应。


2

自从前妻离开后,我变得萎靡不振,不仅是对生活的期望,连基本的生理欲望也消散殆尽,差不多到了无欲无求的境界。

生活对我来说很简单,我不需要跟外界打交道,一根网线就可以养活我。如果不是因为物价飞涨,我根本不需要在网上挂什么合租启事。事实上呢,我之前也再三思量,这么做是否妥当,是否真有必要让一个活生生的人来打扰我的清净。失策啊失策,没想到才两个星期我就沦落到给一个女孩下A片的地步了。

她拿着U盘进屋去了,我一时间有些懵。脑海里浮现出以前看过的那些画面,基本上都是直入主题,先拍摄几个女主角的面部表情,然后是身体特写,最后两条白花花的大腿趴开……

想起这些,我忽然感觉一阵陌生,身体有一种恶心的反应。有种想要抠着自己喉咙,把什么东西吐出来的冲动。我仿佛觉得,那种东西似乎就是生活的本质,充满诱惑,同时又令人恶心。

突然,“啪”地一声,门开了。她一脸愤怒地走了出来:“你们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怎么啦?”

“真讨厌!”她带着哭腔,说完她一摔门进屋,又把我晾在了那里。

我觉得我应该进去为“我们男人”向她道个歉,尽管我也说不清为什么。说到底,毕竟是我下的片子,我不负责谁负责呢?

把妻子从酒吧带回家之后,她跟我睡了,睡了之后她又哭了。我觉得有必要让她安心,就对她说:“我会对你负责的。”妻子嫁给我之后,总是说,是我蛊惑了她。本来她可以,比如说把我当个炮友,或者一夜情,但是我一句“负责”的话,在她脑子里打了一根桩子,把她拴在我身上了。哪晓得我结了婚以后,是那样一副半温不火的样子,完全不像“负责”的样子,她总是说:“你这个人啊,真是不地道。”现在室友生了气,我那种“我该负责”的念头又上来了。只要男女在一个屋檐下,男人就该负责,这好像是一个固定程序,卡在我脑壳里。

我敲了敲门,没有反应。我只好冒昧地开门进去,这是我第一次进她房间。那里面有一种温馨的气味,像是刚洗完衣服留下的香气。她趴在桌上,黑乎乎地看不太清楚。

我感觉她在微微抽泣,不知道说什么好,便用手拍拍她的背。她呜咽着说:“不要碰我。”我只好停下。她转过身来,说:“太恶心了,你们男人太恶心了!”

我说:“我什么都没做啊……”

“你说,为什么世界上要有这种东西?为什么?”

“这……满足生理需要吧。”

“胡扯,我一点也没有觉得,一点也不喜欢!”

“因为你不是男人嘛。”

“男人个个都喜欢这种东西吗?”

“不一定吧,我就不喜欢。”

“你骗人!”

我很烦恼,我向来看到女人哭就会觉得很烦恼。因为你永远都不知道她们为什么哭,而且我不由自主会为她们的眼泪买单。

“喂,给我倒杯水行吗?”

我从厨房给她倒了水。她已经把自己弄整齐了,灯也打开了。

没等我开口,她就说:“对不起,我刚才对你嚷嚷了,你别介意。作为补偿,明天我带你去看一个人。”

“看一个人?”

“你别问,只管跟我去就是了。”

“好吧。反正我闲着也是闲着。”

“再问你一个问题。”

“说。”

“你多久没做爱了?”

“啥?”

“问你多久没性生活了?”

“额……两年……半?”

“这么久!”

“怎么啦?”我有点不开心。

“没事,就问问。” 她充满同情地看了我一眼。


3

第二天醒来,她已经起床了,穿了一身整整齐齐的黑色外套。我说:“你今天上班?”她说:“不上班。”我说:“不上班你干嘛穿那么黑?”她笑了,说:“不上班就不能穿黑色?告诉你,你最好穿得整齐点儿。”

我没什么衣服可挑的,两年没买衣服了,我可以出客的衣服,也就一件土黄色的夹克,一条灰色长裤。她见我这一身,不由得笑了:“你该去买点衣服啦。”我说:“得得。你到底要带我去见谁?”她说:“你别问,去了就知道。”

她说不用坐车,走走就到。我跟她走路,她健步如飞,不像昨天那样勾着我的手臂,我有一点点失落。拐了七八个弯,过了三四个红绿灯,她还是不声不响。我突然停下来,叫道:“你要带我去哪?这里可是火葬场了!”她说:“没错,就是这里。”“你别糊弄我,干嘛到这儿来?”“谁糊弄你了。我要带你见的人就在这儿。”“你这不是捉弄人吗?不带这么玩儿的。”我额头沁出汗来了。她一把抓住我的手,一边往里走,一边说:“你一个男人,怕什么?”“我不是怕……”不由得我分辨,她已经拉我进去了。

家里附近这家火葬场我是一次也没进去过。现在进去,光天化日,我也不怕,但是感觉怪怪的,里面的墙是白垩色,有几个大厅,长得也都差不多。灵堂布置很简单,其中一个灵堂里面有人进进出出,一些花篮、花圈放在门口,那些人看上去个个垂头丧气,仿佛幽灵一般。她带我穿过灵堂,绕过后面的走廊,到了一个铁门前。她敲敲门,里面答应“进来。”她就拉开门把我推进去。

我看见里面是一个空荡荡的房间,中间有一张四轮的桌子,桌子上明显躺着一个人——如果他还能算是人的话——我想说,那是一具尸体。但是上面覆盖着白布,所以我尽量不去想象那是一个死人。房间里有一个女孩,看到她就说:“哎,你今天怎么跑来了?”她指指我说:“来看看。”那个女孩说:“刚才来了一波人,一定要看,其中好像有那个男的。后来拦住了。”她问:“现在呢?”那个女孩说:“大概走了。”她点点头,对我说:“你过来看吧。”

她拉我到那个“人”跟前,轻轻揭开它身上的白布。

那是一张让我终身难忘的脸。她太美了,美得令人窒息。她非常年轻,皮肤很白,吹弹可破似的。她的眼睛微微合上,睫毛都垂下来,嘴唇那么饱满,红润。恰似刚刚睡去的模样。如果不是她的鼻孔里塞着的白色海绵,我简直不敢相信这是一具死尸。

“多漂亮……”她在我边上说,“你觉得呢?”

“恩。”我的嗓子很干,说不出话来。

“自杀死的。”她说,“才21岁,大三。昨天送来的。在寝室里,用晾衣绳自尽……就上周末,她室友都回家了,她还对她们说:也许你们下周就见不到我了。大家以为她是在开玩笑。”

“你认识她?”

“认识?怎么可能?我只是给她化最后一个妆的人。”

“你……原来在这里上班?”

“对呀。”她微微一笑,“你怎么想?”

“啧啧,不简单。”

她哼了一声,说:“你知道她为什么自杀?”

我摇摇头。

“因为她的前男友。他持续不断地骚扰她,说他有他们亲热时候的视频,他用这个威胁她和他复合。否则就要公布出去。这么来来回回折磨了她半个学期,每天被男友要挟着见面,其实她一直是一个很内向保守的人,只有一次破了例,可是没想到却成了男友威胁她的砝码。她的父母都是老师,她从小就受那种很正统的教育,没办法接受那种诋毁,她不敢告诉朋友,更不敢和家人说,自己承受不住,终于精神崩溃了……”

“原来是这样!”

门外吵吵嚷嚷起来,隐约听见有人恸哭,有人责骂。室友说:“是她的男朋友来了,他昨天也来了,跪在她父母面前忏悔,被她爸妈打走了,今天又来。今天是追悼会,不知道要闹成什么样。——我们回去吧。”

我回头再看了一眼这个女生,她安静而美丽地躺在那里,既听不见也感受不到在她身后的悲伤和愤怒,对她来说,这个世界的纷扰已经于己无关。

回去的路上,室友很沉默,好像还在回味刚才的一幕。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她没有在十字路口拐向回家的路,而是走了相反的方向,我跟着她走,我明白她不想回家,我也不想。

“你让我见一个人,就是见她。”我说。

“嗯。”

“你要看A片,也是因为她。”

“嗯。”

“你知道吗?”走了十几米,室友自言自语起来,实际她是在对我说:“我做这行才一个月不到,就从搬到你这儿开始的。刚开始不怕,好像胆子很大似的。活也不多,而且都是老人家。我喜欢化老人,人到了一定年纪,死亡就好像是他们的朋友一样,一点也不可怕。后来遇到一起车祸的,太吓人了。脑浆都出来,脸全都变形了。我处理不了,师傅教我在一旁看,我差点呕吐。但是师傅说,看多了会麻木的,之后就不会这样难过了。对我们来说,他们不是人,只是一个道具。

“你知道吗?人的脸无非是一堆物质材料,你习惯了之后,就懂得你所做的一切的意义所在——不过是把这堆材料归位,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嘴巴是嘴巴。如果脑壳碎了,那就用胶水、棉花把它们粘合起来,如果皮肤破了,就用纸或者假皮缝上,哪里凹陷,就把哪里填满,哪里不平,就把哪里弄平……我们做的就是这种敲敲打打、缝缝补补、粉饰太平的工作。给死人化妆用的化妆品和活人也是不一样的,那是一种油彩,很厚,可以覆盖住尸体原本的惨状,把各种美妙的色彩铺在一张脸上,有时候甚至会让人感觉它比活人更加鲜活……每次我总是一边化,一边猜想这个死者生前的生活,是的,你是可以从一张死人的脸上辨认出他的人生的,是否幸福?是否孤独?是否有许多朋友?是否富有?是否没有白活……师傅教我,给死人化妆,就是尽力抹去人们脸上的不快、痛苦和不幸,让他们的死状看上去安详、平静。可是我觉得,给死人化妆的乐趣在于你可以决定他们最终的模样,如果你足够了解一个人,你就可以把他化得活灵活现,反之,就只是画了一张面具。

“但是今天你看到的这一个,当她被送来的时候,我整个人傻了,我没办法给她化妆……太难受了,她太美了……以前的我以为,总有什么东西,冥冥之中总有什么东西,和死是遥遥相对的存在,在那一边,死亡是无法企及的,是无法侵蚀的。我就是这样相信,必然有一种东西能战胜死亡——比如美、光明或者爱之类的东西,虽然不确定到底是什么,但如果没有那种信仰,恐怕就没有什么能支撑我做这份工作了。

“我看到她的那一刻,心里突然崩溃了,就像脚下突然空了,你懂我说的意思吗?”

“我大概懂。”

“你看,柳树正在发芽,现在是什么季节?是春天!可是你知道每时每刻都有人死掉吗,每时每刻!我是说,再美的事物也可能随时死掉,根本没有规律可言。”

“可是世界就是这样的。”

“所以你认为世界就该这样?”

“我只是说,它事实上是这样,你我都没办法改变。”

“你就是这样认为的!所以除了我,所有人都是这样认为的。世界就该这样。”她冷笑了几声。

我想安慰她,可是无从安慰起。

“我是用自己的化妆品给她化的妆。”她狠狠地说,“那些该死的油彩,只是死人的颜色。”她仿佛是在对自己下定一种决心,仿佛在诅咒什么一般。

“你为什么要做这一行呢?”

“我做这一行,就是为了看看死亡是什么。”

“何苦?”

“我发现,比起这个世界,死亡并不见得有多可怕。”

“我看,你还是换一份工作比较好。”

“你准是在想,我是个怪人,怪不得我没有男朋友,对不对?”

“我可没有这么说啊。”

“告诉你,我不稀罕,男人没一个好东西,包括你。”她突然停下脚步。

“得得。”

“我想一个人走走,别跟着我。”

于是我只好闷闷不乐地折了回去。

 

4

那天之后,她好像刻意地变了一个人。也就是说,变“好”了。她对我的态度和之前转了180度,好像是为了赔礼似的,甚至有点做作。

下班回来,她一边做饭一边说:“嗨,今天那个老头子,一个人死在家里,都快干瘪啦!他们发现他的时候,他死了快一个月了!你知道我花了多大力气才撬开他的嘴吗?哎哎……”

然后她端着一盘干煸四季豆出来,而我正扶着墙作呕吐状。

“矫情。”她转个圈,又进去烧红烧肉。

有一天停电,她却在家里大搞卫生,先是徒手洗了一大盆衣服,再把窗户,房间里里外外都擦了一遍,还把地拖了三遍才罢休。她说这叫“休克疗法”,整个过程我只有瞧着的份,因为她一点也不想让我帮忙,还嫌我碍事。

总之说不出来哪里不对劲,我想或许是她终于想明白了,要做个快乐的人也未可知。

“累死了,”有一天回家,她边煮面边说,“今天一天接了六个活,你知道吗,其中还一个小姑娘,是生病死的,她爸妈叫我给她化妆成白雪公主呢!他们买了白雪公主的服装!好漂亮啊!可是那个女孩实在太瘦弱了,我给她补了好多粉,脸上搽了好多胭脂,最后我提议说:给她买一顶假发吧,她的头发都快掉光了。她妈妈立马就去买啦,我还跟她说,要买金黄色的,白雪公主是金黄色的头发。结果他们满意极啦!你知道吗,那个小女孩躺在花丛中的样子,她妈妈看了以后高兴得哭了。呀——面条潽出来了。”

吃完面,我要去洗碗。她说:“先别洗了。放那吧。上你房间去,我有东西给你。”我进了房间以后,她啪的关上门,说:“不许出来,等我一会啊。”

我摸不着头脑,只好在床上坐下来,继续看《常识》,这本书已经看了一个多月,但怎么也看不完,一拿起书,室友笑盈盈的样子就浮现了,“你有常识吗?连衣服都不知道洗。”

不知不觉中,她的魔爪已经侵蚀了我的领地。我桌上的东西都被她重新整理过了,有时候找都找不到;我的被子和褥子都晒过;我的衣服她洗完叠好,散着淡淡的香,跟她房间的那种香一样。窗边上放上了她种的常春藤,连窗帘也被她扯下来洗过了。

以前我看过一个电影,里面的主人公因为长久地孤独和幽闭产生了幻觉,感觉一只一只蚂蚁从他皮肤里爬出来。我的情形有点相似,有了室友之后,我总觉得房间里有什么鬼,会冷不丁从什么地方冒出来。

十分钟后,我进入了放空的状态,迷迷糊糊,一片茫然,我的意识仍然在思考门后发生的事情,但我的心却飘到了屋外,飘过马路,飘过殡仪馆,飘到了更远的地方。

“喂喂,开门!”砰砰砰的打门声把我惊醒,我赶紧去开门——事实上,我不记得我有过锁门的动作。她一脸气恼地站在门口说:“怎么回事,你把门锁起来干嘛?敲了半天的门都没有反应,你昏过去啦?”

我有点像在做梦,也可能是幻觉。她的声音也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似的,有些不真实。

她好像突然之间变漂亮了,不错,她换了一身素白的长裙,而且是化过妆的,两撇蛾眉,一张鲜红的小嘴。还有忽闪忽闪的睫毛,我发现她其实长得很好看,是令人舒服的类型。

“对不起,我有点头晕。”

“你可别真晕啊……快过来。”

她从身后变出一个蛋糕来,上面插着好些摇摇欲坠的蜡烛,都烧掉一大半了。

“生日快乐!”她说,“快许愿!”

我非常茫然地想起今天是我的生日。

“快点啊!”

匆忙中,我许了一个愿。

“吹蜡烛,快!快!”

蜡油已经滴得到处都是了,我吹灭了蜡烛。她露出欣喜的神色,就像完成了一个重要的任务。她小心地挑掉蛋糕上面的蜡油,然后切了一块蛋糕给我。又切了一块给她自己。

她冲着我眨眨眼,“许了什么愿?”

“你怎么知道我生日的?”

“那还不容易,我不但知道很多人的生日,还知道很多人的死期。这对我来说一点都不困难。”

“得得。”

“我算了算,你今年36,本命年,不太平。”

“我的生活太平得很,完全没什么可担心的。”

“不怕一万只怕万一,谁知道明天发生什么呢?”

“会发生什么呢?”我笑笑,“我的愿望是……”

她突然嘘我,同时一只手按住我的肩膀说:“别说,说了就不灵验了。”

我抓住了她的手,一字一顿地说:“我的愿望是什,么,都,不,发,生。”

“什么都不发生就是好事吗?”

我不置可否地笑笑。

“我讨厌你这副样子!”她突然甩开了我的手,把蛋糕送入嘴中。

“我什么样子?”

“你不够地道。”她说。

“不够地道?”

“你不是一个地道的人。”

“何以见得?”

“不知道,总之就是这样感觉。你做的每一件事都很地道,可是你这个人,可以说非常的不地道,非常可恶。”

“你这么说来,我好像记得我前妻也这么说过我,哎,伤脑筋,到底我哪里出了问题?”

“喂,你敢不敢做一个实验?”她认真地看我。

“什么实验?”

“人肉实验。”

“什么意思?”

“哎,就是和我那个……你懂?就是干那件事。”她的脸一下子泛起了红色,可是她的态度却是当仁不让。

“为什么要和你干那件事?何苦?”

“就当是你的生日礼物好啦——开个玩笑。我只是想,唯有通过这办法,才能明白地弄清楚,你到底哪里不够地道。”

“得得,你该不会是怀疑我那方面有问题吧?”

“才不是,”她摇头,“你就当是做个实验吧。既然你自己都说不清楚自己的问题在哪。”

“确实,”我沉吟片刻,说,“可是那样的话,我岂不是非常不地道吗?”

“直男癌,”她鼻子哼了一下,“男人总是要把这件事想成是占了便宜。”

“难道不是?”

“当然不是。”她说,好像天经地义似的,“这件事我们彼此公平、自愿,不存在谁亏欠了谁。前提是这个,你要是问我为什么想这么做,我也说不清楚,就是觉得,想这么做罢了——而且我觉得,这对你也有好处。”

“得得。”


5

事后我回想,她那天打扮得那么漂亮明明就有勾引我的意图,而且她穿那么一身素白的长裙,裙子底下的身体曲线若隐若现,前面说过,她的胸部很丰满,很好看,如果说我没有过一点点遐想,那是不可能的,但是在此之前,我总是把她当成一个室友——她也确实是个室友,除此以外,我不想给她别的定义,因为我怕麻烦。但是她说当时她一点都没有顾虑到我,她化妆纯粹是为了自己愉悦,她说每天穿黑色让她沮丧,所以她想穿一身白。

我被她牵着进了卧室——她说必须在我的卧室内进行,道理我也不便多问。总之,这一幕就像她早就写好了剧本,我只是配合演出的男主角。

我的房间颇为简陋,虽然经她整理后看上去没那么糟糕,但是墙皮已经有些脱落,墙角开始发霉,散发着浓浓的单身汉气息。我那张床只是临时买的单人床,原本并没有想到要躺两个人。当时她一颗一颗揭开连衣裙的扣子,将裙子从身上褪下来,有条不紊地叠好放在椅子上,然后躺到床上。我在她的注视下尴尬地脱起了衣服,我的身上没有什么值得炫耀的肌肉线条,无非是一具松散的,宅男的肉体。比起她来,不免有些相形见绌。

“我们约法三章,第一,你可以吻我,但不准乱流口水,第二,不许盯着我看;第三,我让你什么时候停就得停。”

“得得。”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我没有避孕套啊。”

“放心,今天是安全期。”看来她什么都算准了。

她解开了胸罩,又将手伸进毯子,脱下了内裤。她朝我转过身来,把手放在我的胸口。

“我从来没想到我们会这样。”我觉得浑身的血都涌到了头顶。

“别去想,什么也别想……”她自动把脑袋靠近我的胸口,然后一只手慢慢往下滑,抓住了我那里。她轻轻将它在手里揉着,仿佛在熟悉一件事物,探索它的形状和特征。我在她的抚摸之下勃起了。

“我也没想到,你会给我过生日……”

“别去想,什么都别想,停止思想……”她轻声命令着,同时将头抬起来。我吻了她。她的嘴唇散发着蛋糕的香气,一股甜甜的滋味钻入我的脑门,我感到羞愧难当,而她却泰然自若。

我任由她主导,她跨坐在我身上,经过最初轻微的挫折之后,便完全适应了我的进入。西晒的阳光从窗帘透进来,金色的光子在她的发丝上跳跃,我逐渐闭上了眼睛。

闭上眼睛之后,身体的感受仿佛被无限放大了,我就像一张发酵的面饼,在油锅里膨胀。我感觉自己很年轻,只有二十岁,眼前一片光亮。我开始奔跑,越跑越快,仿佛前面有一片金色的沙滩,仿佛那里有什么我想要到达的目的地。但我知道我到不了,我怎样也到不了,可只要跑下去,就会有一个结果……究竟是什么样的结果,我不在乎,只知道我不能停下,一旦停下,那稍纵即逝的入口便会关闭,将我摒除在世界的可能性之外。

在精疲力竭的奔跑之下,我浑身是汗,口干舌燥,意志正在一点一滴地消失,但我还不能停,全世界都在等待我最后的冲刺。最后,我感到体内的什么东西呼之欲出,猛烈敲打我意识的底部,通通通通!我射精了。

睁开眼时,我发现夕阳正在抹去它最后的一缕光线,而她的脸也模糊了,她悄无声息地站起来去冲洗身体,我望着天花板发呆,刚才发生了什么呢?

“喂,”她重新进来,穿上衣服时,对我说,“感觉如何?”

“不坏,”我仔细斟酌一下,补充说,“很不坏。”

“可有想到什么?”她说,“作为实验报告。”

“印象里有一片金色沙滩,我在拼命奔跑。”

“就这些?”

“就这些。”

“嗯,”她若有所思,“我看到了一只猫。”

“猫?”

“嗯,一只白色母猫,怀有身孕。”

“哈?”

“总之,结果不妙。”她突然语焉不详,“我说你这个人,确实不地道,是真的。”

“恐怕真的是。”

“猫走了,还有她腹中的小猫,死了。”

“这说明什么呢?”

“你什么都不知道,这就是你不地道的原因。”

“哎……”

“听着,我不需要你对我负责,这件事是我自愿的。你可明白?”

“明白。”

“不要把我想象成你妻子那样,跟你睡过你就要负责。”

我无言以对。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跟你做爱吗?”

我摇摇头。

“现在告诉你也无妨。其实是为了我自己,为了自私的原因。你还记得我带你去看过的那个女孩吗?那个自杀的女孩。”

“嗯。”

“就因为她。她的死玷污了我,你明白吗?”她的脸上突然没有了表情,“自从看见她的那一刻起,她的死便进入了我的身体,就像一片黑色……”

“那是一种污秽的感觉,非常污秽,像最深最深的黑色。”她说,“为什么要跟你做爱?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你身上也有某种很黑暗,很不地道的东西,就像我身体里的污秽,恐怕这两者相互会吸引,好像命中注定。”她冷冰冰地说出了这些话,就像事先写好的台词。

“我不爱你。我本以为我可以爱你的,可是错了。”她接着说下去,“我原以为与死亡抗衡的东西是爱,就像我曾经以为美的事物与死亡是绝缘的。结果是,没有什么能与死亡拔河。死亡就是美丽的尽头,爱呢,是死亡的入口。人们说出‘爱’这个词的时候,就已经埋下伏笔,总有一天,人要带着爱的幻觉去死。”

“可是你,你什么都不知道,你也不想知道。你的妻子为什么离开你?你的生活为什么毫无起色?说到底,你有没有爱过?你都不知道。你就是不地道。你和自己隔阂着。这就是我和你做爱时的感觉——你包容一切,却什么都不理解,不爱。这样,你哪里都到不了,最终。”

她结束了长长的演讲,转身走出了房间。


6

七个月,我后来数了一数她和我共处一室的时间,大约摸也就是200多天。房租是付三押一,她走的时候因为多住了一个月,也就没有退押金这回事。要不是她突然之间搬走,我都没有意识到时间的问题。她走得很突然,几乎是一夜之间,我那天回了趟父母家,回来时她的东西都不见了,只留下厨房里一堆没用完的油盐酱醋和橱柜里剩下的几包卫生纸。

她是什么时候起了搬家的念头?是我生日的那天?还是之后?那之后并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她果然如之前所说的那样,不再提,也不再让那件事有任何影响。

那件事之后不久她就辞掉了殡仪馆的工作,开始做另一种化妆师——婚礼跟妆。她说这一切都得重新来过,之前学的化妆技巧全都不管用了,她报了一个培训班,学习新的化妆技巧和发型。那段时间家里多了一个女模特的头,她整天在上面练习盘发、编发、卷发,我很怀疑哪个新娘会用这些古怪的发型。

她搬走的时候一个招呼也没打,也没留下什么消息,文字。我自然有她的手机号,可是她既然连搬家都不告诉我一声,打手机恐怕也无济于事吧。我发了几条消息,她都没有回。

室友走后,我就一个人住了。她留下的瓶瓶罐罐渐渐积了灰。我的房间呢,也渐渐变得凌乱无序,如果我一整天都不出门,就能欣赏到白天时阴暗的卧室,到了傍晚时分被照耀进来的阳光燃烧得通红,而那种红色会让我感到困顿无力,最后,那片红色褪去,房间突然之间凉了下来,而我将会意识到,我又荒芜了一天的光阴。

我终于下定决心搬家。

我原以为搬家是一件非常麻烦的事情,但其实所有的困难只在于下一个决定。只要下了决定,其他的事就好办了。

我搬到了市中心的一个小区,一室一厅,在十一楼。房租不算便宜,但还公道,房东说是新装修的,还装了地暖。小区闹中取静,外面便是热闹繁华的街道,餐饮、商场、超市、健身房、咖啡馆应有尽有。此外,我将简历挂在网上,在一家外企找了一份收入不错的工作,开始了朝九晚五的生活。

有一天下班回到家,工人送来了新买的沙发。组装沙发完毕,坐下的一刻,我突然明白了妻子为什么要离开我。人在什么样的环境之下,就会拥有什么样的心境,当时那所房子,给我们的心境便是如死灰一般,一点希望都没有。她想搬家,其实是想挽回我们的婚姻,而我却不明白。回想和妻子相处的点点滴滴,不得不承认,我并不是一个合格的丈夫。我出于同情的心理收留了她,并在她最难过的时候给她承诺,这并不代表我有爱人的能力。事实上,我关心自己更甚于关心她,当时的我根本没有想好以后要怎么生活,只是随波逐流般选择了结婚。现在想来,我并不了解妻子,也不了解她需要什么。我太自以为是了,不然,我不至于对她的离开一点觉察都没有,妻子走时,一定是对我失望透了。我突然想到,室友的突然搬离,就仿佛故伎重演一般,她一定是在某个地方嘲笑着我吧。

搬家时我扔掉了大部分的家具和杂物,衣服也只带了几件必须的,就像室友说的,一切得从头来过。

其实走出去也挺好的。接触社会,和人打交道。除了上班下班,同事领导,我还办了健身卡,参加了几个读书会。虽然没有什么特别亲密的朋友,但至少有了可以每周见面聊天的书友,其中也有不少女生,但我暂时还不想考虑感情。

半年后,我突然接到一个电话:

“喂,好久不见,过得可好?”

一听之下,是她。

“还不错……你怎样?”

“忙呢,整天做跟妆,现在连司仪也一起做了。”她的声音听起来既遥远又亲切,“我说,你已经搬家了吧?”

“是啊,你怎么知道?”

“突然想到的,你若是还在那里,我可就大错特错了。”

“何至于!”

“喂,不地道先生。”

“哎……”

“现在还那么不地道吗?”

“看起来恐怕地道一些了吧。”

“我想也是,“她顿了一顿,”喂,生日快乐哦!”

“啊啊,又忘了,谢谢你记得。”我怎么又忘了,不不,我不该忘的,也不会忘的——我要记得一切,“喂,我说,今年我有没有生日礼物呢?”

“你猜?”电话那头,她在笑,她一定是在笑。

责任编辑:卫天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