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清楚地感受到了心脏在那个瞬间的抖动

石榴死在冰箱第二层

作者/姚瑶

施恋犹豫了三秒钟,还是心一横关上了门,握着行李箱的手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等电梯的时候她咬着嘴唇来回跺脚,避免去想两个月后再回来时,又会失去些什么。 她是个生活中不留一张废纸的绝情人,定期清空冰箱衣柜藏书,没一丝一毫眷恋。所以她可失去的东西真是极少,反而因此更加忧心。

“装摄像头了吗?”接她去机场的同事分给她一支烟问道。


作真人秀导演的她,绝对不接受把摄像头装进自己家里这种事。不知有多少次,她在片场,把手放在设备电源的总闸上,想象自己扳下手柄,一片漆黑,等到灯光再度亮起,没有摄像机,没有监控器,没有演员,她只是坐在楉城电影院里,刚刚看完一场电影。

当然,她从未扳下过电闸,包括她离开楉城后这八九年的人生,一直灯火通明,只差油尽灯枯。如果一年里她有二百天在出差,那么少说也有一百天没睡过觉。

出差。施恋回头瞟了一眼贴满标签的行李箱,从口袋里摸出眼罩戴上,听着同事放的慢摇默默抽烟。出差对她来说像是被对手作弊的轮盘赌,毫无胜算,能赌的只有输大还是输小。

输小的时候可能只是忘了收起的一件内衣。


为什么要买下这个五十平米的小房子呢,在小吃街背后,喧嚣从清晨持续到后半夜,是被潮气包裹了几十年的老房子。错落的电线打阳台跟前拉扯着过去,台风来时拥挤的旧宅成片断电,竟像是她小时候的情形。

买下这个老房子的施恋,当时很稳定地在电视台做一台智力问答节目。录节目时七天七夜不合眼,不录节目时半夜十二点跟着主任头脑风暴,编题目,编笑话,编新环节。常常凌晨三点时,主任大手一挥,说给你们半个小时洗洗澡休息休息,然后继续开会。

同事多是本地人,家在附近,回去总有灯,也有饭,拖拖拉拉总要磨蹭过一个多小时去。

施恋呢,并不想回到跟人合租的小公寓,宁愿去停车场抽根烟,再去旁边的便利店吃碗半生不熟的泡面,买一盒牛奶一罐雪碧兑在一起喝下去。因为次数太过频繁,后来她再去,夜班兼职的男孩会把泡好的面与兑好的牛奶推给她。那就是她在广州交到的第一个男朋友。

他们约会的方式通常是大四的男友没课,来给节目当观众,坐在第一排。施恋则坐在他脚边,戴着耳麦,盯着监视器。男友偶尔悄悄递水给她喝。

于是后半夜的便利店成了施恋可以休息一下的“家”,可惜男友很快便开始为毕业找工作不再兼职夜班,新来的小女生挂着比施恋还臭的一张脸,常跟施恋一起蹲在便利店门口抽烟。

就是在那时,施恋给自己买下了这个“家”,用自己工作两年拿命换来的积蓄和父母的支援,买下了这个老房子。


签完合同后施恋带男友去看房。男友问她为什么挑中这么个狗窝,她站在阳台上冲着层层叠叠的屋顶伸了个懒腰,说也许因为这里像我的家。

家家户户的阳台上都飘满贴身衣物,到了饭点,油烟的味道,电视的声响,吵架的动静,全都在渐渐沉落的天光里贴向她的身体,“就像一颗石榴。”她这样对男友形容。


就像她的故乡楉城,就像她住过的电影大院,旧楼旧人旧年月,好像什么都不会改变。

她有条不紊的成长路途上电影大院已经没有一个同龄人,Diana,夏果,阿榕,白皮,腿仔……这些名字只存在于父母的闲话间,施恋总恨自己晚生了几年,落了个孤苦伶仃的童年。


与此同时,曾经像颗石榴一样饱满拥挤的大院也在一点点被掏空。两三年间,渐渐有了白事,施恋家在北栋三单元102,有时月光明亮,照得窗外花圈影影绰绰,施恋拉过被子蒙住脑袋。老人离开了,大人乔迁,孩子各奔前程,只剩下施恋。

就连电影院也在施恋读初中那一年停止了放映。“楉城电影院”几个字上的霓虹灯再也没有亮起过。

施恋觉得沮丧,好像繁花落尽,别人沾尽了春好,自己伸出手,只接住最后的灰烬,风一吹,无影无踪。


“石榴啊,我最讨厌吃石榴了。”男友说。

“楉城就是石榴树的意思。”

“如果跟你回家,就得天天吃石榴吗?”

“想得美,楉城一棵石榴树都没有。”

“欸?”


那个傍晚和男友毫无意义聊天的样子后来总会想起,每个语气都清楚。一个月后,施恋布置好新家,男友确定了工作。施恋拿着崭新的钥匙开门,男友握着登机牌飞往东北实习,后来也没有再回来过。

或者回来过,但并没有再见过施恋。施恋偶尔回头想想,才发现从买下这间屋子开始,她就没留住过什么。


甚至连与房子间的蜜月期还没过去,就在某个晚上,和一干同事一起,垂头丧气地听制片主任用播讣告的语调低声说,棚内综艺的时代已经过去了,我们的节目停播。

施恋不解,这是她读书时就在看,并且以为退休后依然还会在每周六晚上准时去看的节目,她从没想过会有“不做了”这种结局。


“那我们做什么呢?”看大家都像默哀一样不说话,施恋不耐烦,瓮声瓮气地问。

“做真人秀。做每一个都不一样的季播节目。来吧孩子们,干起来吧!”主任刚刚还如死灰般的眼神瞬间光芒流泻,随手将项目书甩在同事们面前,是一档预计播出十五集的户外生存类真人秀。

就这样,施恋开始了生命不息出差不止的人生,原本关在录影棚里无论魏晋的昏天暗地陡然变成了四十五天没有回过一次家的风餐露宿。


四十五天后,她逃难般拉着一箱脏衣服回家。走到楼下时,突然看见绿化带里躺着一件脏兮兮的内衣,覆着叶子泥土,以及孩童重叠的脚印。她一眼认出那是自己挂在阳台忘记收回去的内衣,是她信了同事的邪买下的唯一超过四位数的内衣。

施恋犹豫片刻,放弃了把它捡回去的想法,回到家里蒙头大睡三天三夜。


三天后,她出门吃早饭,惊讶地发现对面的门边竟然放着一个等待被扔掉的黑色垃圾袋。搬来一周后,施恋就对楼上楼下八户人家的构成了如指掌,上楼拍过熊孩子的家门,站在阳台上冲隔壁唱戏的老头儿嚷嚷,她一直以为对面是空房,因为没有一点声响,没见过一次人影,阳台上也没晾过一件衣服。

从那天起,施恋就留意起对门的垃圾。偶尔也会在出门时把耳朵贴在对面的墙上听一听。但很快她就再度出发,没时间放纵自己的无聊。


是个选秀节目,前期海选就在三个月之内转战十二个城市,再回广州,施恋从衣服兜里掏出了七八包不同地方的烟盒,有的里面还剩下一两根。她把烟凑了凑,把盒子扔进废纸篓,再把衣服塞进洗衣机,按下启动键,一气呵成。

同事们全有收集癖,不同地方的地铁票,啤酒盖,都能撑起一种叫做回忆的情怀。所以自己是不是也能集齐全世界的烟盒?动摇也不过三秒,她依旧觉得烟盒也好,回忆也好,本质上都是没用又占地方的垃圾。

乱七八糟想了些有的没的,才发现洗衣机没有动静。她又戳了几下启动键,仍旧毫无反应。正皱眉头,顶上的吊灯突然爆掉了灯泡,她下意识地缩了缩肩膀,仿佛被烫到。

她从不跟麻烦缠斗,迅速决定先洗澡,再想办法。好在热水器没出问题,可洗完之后发现莲蓬头拧不紧,从嘀嗒嘀嗒砸下水珠渐渐变成淅淅沥沥的水流,她只好用毛巾绑住漏水处,骂了声“晦气”。


此时此刻楼下做豉油鸡的味道顺着管道被抽上来,施恋舔了舔嘴唇,丧气极了,原本打算做饭的心情荡然无存,于是点了外卖,等待的时间里就抓起那把剩下的烟去阳台抽。

对门的阳台依旧干干净净,除了一张木头凳子,什么也没有。究竟是怎样的人能生活得如此悄无声息。

开门接外卖时她还特意看了一眼对门的门口,今天没有垃圾。


说不上提心吊胆,但每一次出差回来,总是怀着“又出了什么状况”的心情推开门。所以当盗窃案席卷全城的旧小区时,她两个月没归过的家,竟然在楼上楼下全都遭劫的状况下幸免于难,实在是匪夷所思,为此她专门去买了一张彩票。

当然没有中奖,却中了一个男朋友。


揣着彩票吹着口哨回来时,见每栋楼都在安装视频监控。有了监控就要有人来看这些监控。施恋真就找去了监控室,发现是个年轻男人把一双长腿搁在破旧的桌子上,面色麻木地盯着面前几十块监视屏。

“我们几十个人看几个屏都看不过来,你一个人看几十个,能看见什么?”

男人回过头来,“你是?”

“同行,我也天天看监控。”施恋露出了一个狡黠的笑容。


施恋的工作中,最重要的部分就是和陌生人打交道,迅速了解他最伤心的事情,最阴暗的秘密,最爱的人和最狼狈的过往,所以她的脸皮厚得足以支撑她给男人递了一根烟,眯着眼睛看每一个小屏幕里的人来人往。

施恋递烟的动作自然到无可挑剔,男人后来每每看见她都叫她大兄弟。

这一次休息也没什么不同,她每天在家给自己做一日三餐,深夜下楼吃碗卤水豆腐,喝瓶啤酒,怀念一下大院儿里阿策母亲做的鱼蛋。前不久妈妈在电话里说小吃街比大院早一步拆迁,店面没了,阿策发病死了,那对起早贪黑忙碌的夫妻也不知什么时候搬走了。

施恋很喜欢去吃鱼蛋,因为店里挂了很多夏果的照片招揽客人,施恋每每看见照片里的夏果,就对离开楉城以后的未来有些粗粗细细的计划和憧憬。那时候夏果大概就是她的心灵鸡汤。


吃过宵夜的一个凌晨,施恋用手背抹抹嘴巴,放下零钱正打算起身,脚边忽然粘来一只小花狗,眼巴巴望着她。她便把剩下的清汤牛腩又在清水里涮了涮丢在地上。没想到小家伙叼着牛腩一路跟在她身后,她停下它也停下,她走它也走,她歪头看它,它也歪头看她。

那一刻施恋有些心软,蹲下身来,看这只小流浪狗呼哧呼哧吃完牛腩。


“带回家呗?”看监控的男人正好换班经过。

“我一出差就这么久,没人照顾它。”施恋心有余,力不足。

“我来。”男人也蹲下,伸手摸了摸流浪狗的脑袋,“我每天都来上班,可以遛它,可以喂它,如果你哪天不想要它了,可以给我。反正我也一个人住。”

施恋不知自己那天夜里究竟哪根筋不对,竟然没有丝毫犹豫:“那现在该把小花怎么办?”没错,她竟然立刻就起了名字。


于是那个晚上,他们抱着小花去24小时宠物医院检查,买全吃穿用度,开了打疫苗的单子,折腾到四点钟才又回到施恋的小房子里。

施恋请男人进屋喝了杯水,说欢迎你来到监控里的楚门世界。

也许真是鬼迷心窍,接下来的一周,他们一起照顾小花,施恋做了饭干脆叫男人来吃。男人说自己其实是画家,施恋也不惊讶,因为工作的缘故,她对什么人都不会惊讶。但这个每天看着监控的画家,终于从大兄弟变成了男朋友。


有一次遛狗时,他指着一号楼说,二楼的太太几乎每天带小白脸回家,指着二号楼说三楼的保姆对孩子非常凶,又指着四号楼说小区的垃圾全被三楼的老太太捡回了家,最后又指了指三号楼,上周有个小偷一直在楼里做标记。

施恋惊讶地张大嘴巴, “你都看见了?”

“嗯。”

“所以你为什么……”

“为什么不出面,为什么不阻止?”男友牵起嘴角,露出了一个僵硬的笑容。施恋也是这时才突然发现,他一直都不爱笑,也不擅长笑。

“因为没意义,我不可能一直帮助他们,灾难,背叛,意外,不都是每个人生活的一部分么,这样的事情太多了,管不过来,真想去管,未免也太自大了。”

似乎也很有道理,可施恋还是忍不住问他,难道不会有冲动的时候吗?

男友摇头。

“小花不算?”

“因为是你。和我有关。”


施恋来不及深究男友传授给她的人生哲学,就又投入了新一轮的出差之中。这回是上海、台湾、巴厘岛三地录制明星恋爱真人秀,施恋装了满满一箱补药上飞机。因为时差,忙碌,照顾艺人,几乎顾不上男友,只是隔三差五收到小花的照片或视频,才能多说上两句。

两个月后,施恋有了三天假期,决定给男友和小花一个惊喜。


然而推开家门的施恋,没有看见小花雀跃地扑上来摇尾巴,她试探性地叫了几声,立刻确定小花不在房间,随后才注意到,屋子被翻得乱七八糟,阳台门有明显被撬开的痕迹,施恋的心霎时就凉了。

她颤着手给男友打电话,号码竟然是空号。她不相信三天前还给自己发小花视频的那个号码,怎么转眼就成了空号。

施恋扔下行李箱,连门都没关就一路狂奔到了监控室,一个戴眼镜看书的陌生男人疑惑地望着她。施恋询问男友去向,男人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从抽屉里摸出一个信封来,“这是他给你的。他辞职了。”

施恋拆开信封,里面是个小小的U盘和一封潦草的手写信,

“对不起,我在监控里看见了那个小偷。我看见他的时候,他从四楼出来,我不知道他从阳台进出了你家,还放跑了小花,又从阳台攀上了四楼。我去遛狗时才发现屋子一团糟,小花也不见了,回来翻监控才发现。我把监控拷出来了。我知道你会说什么,所以,我无法面对你,我选择自己离开。对不起。”

施恋咬了咬牙,在回家路上把信和U盘一起扔进了垃圾堆。

休息的两天里她在小区附近贴满了寻狗启事,夜里数度惊醒,以为自己听到了电话铃声。


两天后她又匆匆搭上飞机,一走又是两个月。

结束录制的庆功宴上,她换掉了手机桌面上小花的照片,她知道,不会有人给她电话了。


后来施恋有意无意地不太愿意回家。同事们在录制中途告假休息,施恋就到处顶班,像攀岩用的楔子,扎在哪里都好使,谁需要都能踩着往上用力,哪怕连续高烧了半个月,依旧自己抱着吊瓶蹲守现场。被制片人强制遣返后,她在去机场的途中让司机掉头去高铁站,买了一张回楉城的票。

施恋的家在三年前搬出电影大院,新家落户滨海新区,高层的窗外看海,很像飞机上的视野。似乎每一个海滨城市都将有一个滨海新区。

父母除了要她养病,要她吃胖之外,最上心莫过于要她相亲。

施恋懒得抗争,无非是吃一顿饭,喝一杯茶,把户口本上的东西和盘托出,然后拍拍屁股走人。所以她没想到二十七岁,混迹电视行业的自己,竟然沦落到真的通过相亲找到了新男友。

这是她在回节目组之前被迫见的最后一个男人,与她同岁,在广州有一份稳定工作,施恋干脆连饭也不吃,让男人陪她回去看看“楉城电影院”。

她站在早已没人打理的破败广场上,对着死屋一样的“楉城电影院”拍下了一张照片。男人说我小时候来这里看过电影,坐在很中间的位置上,椅背上有人刻了一棵树和一颗石榴。

施恋激动地一巴掌拍在他肩膀上,“我,石榴是我画的!我小时候看电影总会坐在那里,看有人刻了一棵树,我就刻了石榴。那是楉城唯一的石榴树吧。”

施恋不得不承认,某些很具体的时刻里,她并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只知道清醒过来之后,这个男人就已经是她的新男朋友了。


远距离恋爱两个月后,施恋休假回广州,发现男友把她的房子重新换了有色彩的家具,一直时好时坏的电器也全部换新,买了好看的餐具桌布,那一刻施恋竟然有一种也许从此一切如新的错觉。

休假期间,她和男友一起屯了许多有用没用的东西,看着被丰富色彩填塞到拥挤的小房子,施恋再离开时,心里竟然没有了强烈的恐慌感。

在芬兰蹲守极光时,她和制片人抱着在牛奶锅里煮好的咖啡哆哆嗦嗦地一口一口就着烟喝。

制片人说,你看看,咱们团队里的女人,有谁把自己嫁出去了?有几个嫁出去没离婚的?

别一竿子全打死。施恋用胳膊肘撞了一下制片人。

制片人摇摇头说,每个人都以为自己是那个例外。

可施恋觉得这样也不错,不能朝夕相对,就不厌烦,不吵架,见面次数屈指可数,每一次都是久别重逢的偶遇。


从芬兰回去后,施恋全然未想到自己又一次面对了小房子里的人去楼空。她与男友共同添置的物什全部搬空,男友发来微信,说我实在不觉得自己是有女朋友的人,我一年见你不足几面,这不是我理想的婚姻状况,所以我们还是分开吧,不要耽误彼此的时间。东西我都带走了。”

施恋的第一反应竟然不是找男友算账,而是报了警。警察皱着眉听完她字字铿锵的控诉,露出了模糊的笑容:“那个,你们这个吧,属于情侣间的感情问题,毕竟那些东西人家也出了钱,你们啊,还是自己解决,别让我们为难。”

施恋不依不饶,警察只得给男友打电话,男友撂下一句“要么来把我铐走,要么就别闹”,到底是没有露面。

本来已经请好年假的施恋,晚上坐在空荡荡的客厅中央给制片人打电话,说我不休假了,下个项目我继续跟。


抽完烟,施恋把车窗摇上,蒸汽眼罩散发的热量在她的眼皮上覆了薄薄的水汽。

“你这房子风水有问题,干脆卖了。”同事开车直奔机场高速。

“我又不信那种东西。”

“说不定换换地方就好了。”

“我看都怪我妈给我起这破名字。施恋施恋,不失恋才怪。”

“也对,把爱都施舍给别人了。”

“我是那种好人么?”施恋虽然戴着眼罩,还是翻了个白眼。

“你还真是。”

施恋拉起眼罩看了同事一眼,没想到一个共事五年的前辈会这么评价自己,“我还以为自己挺招人讨厌呢。”她说。


因此,当施恋把两瓶赞助商的饮料塞给祁元时,冷不丁想到同事发给自己的好人卡。

这一次他们驻扎京郊村落两个月,这一次嘉宾名单里有夏果,让施恋难得有些期待。

遇见祁元的那天夜里,施恋盯的艺人半夜起身呕吐,她从砖炕上爬起来,推着摄像就往外冲,一群人围在一边看艺人又吐又哭,一边拍一边叫医生来处理。

波折过后,施恋睡意全消,打算去放道具的仓库后门抽根烟。

月光清冷冷的,说来也怪,她在世界不同角落看过更好更圆的月亮,却总是回到这片土地上来,才觉得月亮最美最惹人伤心,毕竟她是不常伤心的人。

披着月光刚拐到后门,就看见一个清瘦的影子顺着墙根跌落在地。施恋以为是工作人员,连忙冲上去,借着墙上拴的低瓦灯泡发现是个额头直冒汗的陌生人。


“你怎么了?我去叫医生。”施恋弯腰打量他。

“别……低血糖……缓一会儿就好。”

“你等一下。”施恋转身冲回储物室,拿了饮料又冲回来,一把拧开盖子递到陌生人跟前:“快喝。”

陌生人顺从地喝下去,背靠墙根深吸了几口气,才不那么要死要活。

“你住附近?我找同事送你回去?”

“别别。我再坐一会儿自己回去。谢谢你。”


也不知是没有力气,还是不好意思,他始终没有抬头看施恋。可在这山坳之中最寂静的深夜里,施恋从他微弱的吐字中辨别出了乡音,“你……不会是楉城人吧?”

“你也是?”陌生人第一次抬起头来,让施恋看清了他的脸。

他很瘦,戴眼镜,看起来也就二十七八岁,深秋时节在这冷飕飕的山里只穿了一件单薄的条纹衬衫。

“施恋。”

“祁元。”

“你是我离开楉城这么多年在外碰见的第一个老乡。”施恋莫名雀跃。

“我以前住电影大院,你呢?”祁元同她攀谈。

“我也是!不可能!我怎么不认得你呢?”施恋惊讶得不知如何是好,原地转了三圈,蹲在祁元面前,上上下下又把这个男人打量了一遍,“我绝对绝对没见过你。”

“我会隐身术,别人都看不到我。”祁元有气无力地笑了笑。

“说正经的。”施恋完全忘了祁元是刚从低血糖里恢复过来,直接一巴掌拍在他肩膀上。

“我很早很早就发现了,很多人是看不到我的,哪怕我就站在他们当中,站在他们面前,他们永远也看不到我。有时我宁愿别人是讨厌我,不喜欢我,可他们不会,他们只是看不到我。我也想过,我大概是个多余的人,但好像也不是,多余的人是因为被看到觉得碍眼才会多余,所以,我可能是隐形人。”祁元说话间已经扶着墙站了起来。

“可是我看见你了。”施恋也紧跟着站起来。


这天晚上,施恋坚持送祁元回家。那是村子里的一处平房,那么小的一间房,家徒四壁,屋子似乎比外面还要冷一些。施恋差一点就冲动地摸出几百块钱来献爱心,祁元好像看出了她的意思,笑着说:“我来这里是为了完成我的研究。”

施恋走之前,又和他聊了聊从前楉城的生活。他们同龄,念同样的学校,同样落脚在广州,同样听着Diana消失、腿仔爸被枪毙、夏果红得发紫这些陈年旧事,而她竟然从不知道他的存在!

“所以说我是隐身人。”

“明天夏果会来,我们一起见见她。”

祁元点头,倚在已经劈开的木头门框上挥挥手,目送施恋大步流星地离开。


第二天,施恋从组里搜罗了一堆面包罐头零食就去敲了祁元的门,放下东西,带走祁元,要他混在乌泱泱的工作人员里一起等夏果来。

施恋显得有些热络过头,但祁元始终微笑着听她安排。

明星的时间向来说不准,抵达之后还有各种琐事,大约过了一小时左右,施恋才在夏果补妆时挤到了她跟前。

听说施恋住在电影大院,夏果的眼睛亮了几分,当即摘下自己开过光的砗磲手串套在了施恋手上,主动加了施恋的微信,把施恋推给了自己的弟弟小恭:“院儿里的小家伙们有个群,我没加,我最讨厌群。你可以去报到,他们好像商量着过几个月要聚会来着。”

“我小时候总去阿策家吃鱼蛋,店里挂了很多你的照片招揽生意。”

“阿策啊……”

两人忽然间都叹了一口气,这瞬间的沉默就像冬日寂静的海面,又深沉,又宽阔。


沉默之后,施恋抽空去找祁元,结果祁元早已不在原地,她问遍了同事,大家都说没有看到这么个人。

这天的录制也忙到了后半夜,施恋打着哈欠站在冷风里调度灯光,顺手给祁元发微信,祁元说不太自在就回去了,问施恋要不要去吃饺子。

施恋也不客气,收了工一路小跑去了祁元的小平房,两个人一起蹲在门口的炉子上煮了一锅速冻水饺。

“我还以为是你自己包的饺子。”

“我也觉得我挺没用的。”祁元说着把热腾腾的碗递给施恋,碗比施恋的脸还大,漂着油花的汤里泡着七八个猪肉玉米馅儿的饺子。

“我还是第一回蹲星空下吃饺子,过瘾。”

和大喇喇的施恋比起来,祁元反倒像个女学生,笑得浅淡,仿佛不经世事。


施恋不知不觉说了很多话,没头没尾,无始无终。说累了又盛一碗在小火上煨着的饺子汤,喝下一口,砸了一连串问题给祁元,你不工作吗,你住在这多久了,你在搞什么了不起的研究,有朋友来看你吗,诸如此类。

祁元开玩笑说:“我的朋友应该也都是隐身人吧,所以我们彼此看不到,怎么看呢?”

施恋莫名被戳中笑点,哈哈大笑起来,笑得眼泪止不住往外涌,一屁股跌坐在黄土路上,笑了很久才停下。


祁元说他离开广州已经一个半月,一路北上,到这里刚刚一周左右。他顿了顿,似乎挣扎了一番才对施恋说:“我一直在研究楉城为什么没有石榴树。”

“懂了,传说中的博物学。”施恋放下碗筷给祁元鼓鼓掌。

“树这种东西,就和人一样,有不同的祖先,不同的家族,人离开故乡去远方,树也会。历史上发生过那么多惨烈的屠杀,总有人幸存。树也是一样,它们也会用自己的方式离开,迁徙,去很多地方,也可能再回到故乡,就像你从楉城到广州,又到北京,石榴树也一样。就算清朝那场台风摧毁了楉城所有的石榴树,可台风也能把石榴树的种子吹到其他地方,落地生根。也许是我爷爷的爷爷的爷爷,也许是你奶奶的奶奶的奶奶,那天正巧剥开一颗石榴,吃了几口,吐出了籽,然后瞬间被台风带走了。所以,我就追着石榴的痕迹,一路找到这里来。”

施恋听得出神,重新审视了一遍自己究竟遇见了一个怎样的家伙。没什么钱,吃速冻饺子,独自在山里研究楉城的石榴树去哪儿了。

“我给你看看我的书。”祁元起身回屋,从床底下拖出厚厚一堆书和资料。

“我用了七八年时间,顺着我在图书馆里能够找到的所有地方志,传说,史料,研究出了一个可能的迁徙路线,这些都是我复印的资料,做的笔记。简而言之,我现在找到了这里。”

其实他说得复杂或简单,施恋都听不明白。她翻看他的笔记,资料,看不懂的地图,看不懂的竖排繁体字,看不懂的手写草书,总之就是一个字都看不明白,她扭头问祁元,“楉城的石榴去哪了真的有那么重要?”

“不重要,但我想知道。”


那天晚上施恋回去后,躺在挤满了同事的大通铺上翻来覆去。

她问左边的同事,“你有什么特别想知道的事情吗?”

“我想知道我能不能中五百万。”

她又推右边的同事,“你有什么特别想知道的事情吗?”

“我想知道三十岁以后我能干什么。”

最后她仰面躺好,想了很久,发现自己只想知道为什么买了那么个破房子。


即使施恋搞不明白落魄又窘迫的祁元,也不明白他嘴里的神神叨叨,可她就是愿意在录制间隙,带着从节目组顺来的好吃好喝去找祁元,不是一起吃速冻水饺,就是一起吃泡面,蹲在破败的木门前,顶着星汉踩着大地,用一碗碗廉价的热汤浇在碎石子一样的心上。

她好奇他究竟靠什么来维持生活,不过他就算说出以物易物来,她也是信的。所以她干脆不问。

节目收官前,祁元带施恋去了一片稍远的石榴林,没有一条像样的路,上坡下坡很多次,踩着厚厚的落叶,走了一个半小时,终于看到已经不剩几片的石榴林。

祁元一口咬定,“它们都是楉城石榴树的后代。”

施恋半信半疑地抬起头,看秋天的树枝割裂北方无云的天空,从鼻尖略过的风是枯叶脆生生的气味。再低下头来,见祁元早已投出一块石头,不知从哪根树枝上砸下来一颗饱满的石榴递给施恋:“今年最后一颗石榴。也许你带回楉城,真能种出石榴树来。”

施恋接过石榴,占满整个掌心,“那等你回广州,我们一起回楉城种一个试试。”

祁元耸了耸肩,“你是第一个没笑话我的人。”

“其实我那天特别怕你问我,有没有什么特别想知道的东西。我没有。不过现在我有了,我想知道这颗石榴在楉城究竟能不能长成石榴树。”


第二天,节目组杀青,庆功宴定在了北京二环内的高档酒店。施恋和大家一起抱着笨重的器材打包装箱,累得断手断脚声音嘶哑,而后瘫在面包车上离开了这个前前后后驻扎了四个月的小山坳。

车上施恋给祁元发微信,想把他拽进电影大院的群里。可是祁元婉拒了,他说就让我继续隐身吧,我很快就回去了。


回到广州后,施恋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那颗石榴放在了冰箱冷藏室的第二层,她对保存物品没什么经验,这是她唯一能想到的方法了。

照常蒙头大睡三天三夜后,施恋套上薄薄开衫,去小吃街吃早点。

油腻腻的小方桌上垫了报纸,施恋吃着濑粉,惦记着叉烧包,眼睛没处着落,瞟来瞟去就落在了充当桌布的报纸上,并且迅速被一个名字吸引。


那是一则很简短的报道,说的是一个半月前在某个准备拆迁的废弃游乐场中发现一名男子的尸体,系高空坠落,经过警方近两个月的全力侦破,依然无法判定是自杀还是他杀,目前也没有任何事发现场存在第三者的证据。坠落者的名字,是祁元。

一个半月前,一定是重名。施恋立刻掏出手机,准备告诉祁元,有个和你名字一样的人死了。结果她翻遍了通讯录,也没有找到祁元的头像,在来回翻了四五次之后,施恋嘴角的笑容固定成了一个奇怪的翘起的角度。

她清楚地感受到了心脏在那个瞬间的抖动,她甚至能看见那颗心在她漆黑的身体里一下一下地跳动,就像深秋里红色的石榴。


她去网上搜索,没什么有用信息,于是给新闻频道的同事打电话。同事说死者没有任何一张照片,警察也不允许拍摄尸体,但给了她负责刑警的联系方式。最终,施恋是在自己报过警的那个派出所里,看见了电脑屏幕上祁元的身份证照片。

她咽了口唾沫,开口问:“他死的时候,穿的是一件条纹衬衫吗?”

“是。”

“他的尸体呢?”

“已经领回楉城。”警察解释:“他是孤儿,讨饭的时候被开粮油店的老板留下做了帮手,一直住在老板家里,后来就办了收养手续。家里人已经认领尸体了。”

“他在广州的时候住在哪里?”

“你是他女朋友吧。”警察叹了口气,给施恋写了个地址。

施恋接过地址,转身就跑。


半个小时后,她站在自家阳台的栏杆上,往前跨了一大步,跳进了对面的阳台。

对门的格局和自己家一样,不一样的是除了床,桌子和椅子外,什么都没有。就像京郊深山里的那间平房,什么都没有,或者是,什么都看不见。

那个悄无声息的隐形人,那个想知道楉城的石榴到底去了哪里的祁元,曾经只是一墙之隔,曾经让她鬼鬼祟祟好奇了这么久。

施恋坐在水磨石地面上,拆开一包烟,一根一根对着阳台外的天空沉默地抽完,午后时分,太阳正一点点往西偏移。抽完烟后她吸了吸鼻子,又翻过低矮的护栏,跳回了自己家。

打开冰箱的瞬间,她甚至做好了石榴消失不见的准备。可石榴还在。还在冰箱的第二层。


施恋对着冰箱呆滞了十分钟,摸出手机给同事打电话:“你们记不记得我在北京碰到的那个老乡。我老蹭饺子吃的那个人。我想带他见夏果的那个人。你们记不记得。”

同事哈哈大笑说施恋你是不是烧糊涂了,你录节目的后半程又是高烧不退,每天除了在片场顶一会儿其余时间都在昏睡!你知不知道我们替你干了多少活儿!

同事还没嚷嚷完,施恋已经放下了电话。

她盯着空无一物的冰箱里那颗唯一的石榴,突然发现,她的人生中,竟然也出现了永远无法丢掉的垃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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