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宛如平行世界般的时空。

塔什库尔干的夜

作者/马洪湉

深秋夜晚十点,塔什库尔干的夜幕刚刚降临。傍晚时登上帕米尔高原的不良反应持续而剧烈,唐椒靠着墙摆弄着采访稿。几个小时前,他们沿着喀喇昆仑公路经过疏附、乌帕、托海和布伦口,随着海拔计数的不断攀升,终于赶在天黑前抵达这座边境小镇。夜晚静谧的塔什库尔干,守望着连接吉尔吉斯斯坦和阿富汗的国境线。

火锅里的牦牛肉已经沸腾翻滚,上升到冷空气中化为白茫茫的雾。

“到了帕米尔高原,不吃牦牛肉就可惜了。”维吾尔族向导笑吟吟地用筷子夹起一块:“唐编导,来试试?”

唐椒忍着躁动不安的心跳,坐起了身。

皮肤黝黑的巴基斯坦男孩走过来添茶,即便不懂中文,但还是带着友好的笑容为唐椒的杯子倒入滚烫澄澈的茶汤。

在过去的半个月里,唐椒和摄制组沿着塔克拉玛干沙漠公路进入了塔里木盆地。周遭是漫野的黄沙,灌木丛和胡杨在沙漠间昂扬怒立,走出去几百公里都仍是同样一番景象,只有黄昏时那轮千年弦月才能分辨出晨钟暮鼓。

结束了在塔里木沙漠的拍摄后,制片人决定完成前往帕米尔高原的夙愿。早在还在位于塔里木的城市中时,就已经联系好边防支队司令部,拿到了盖着边防局红章的《边境通行证》。

唐椒看着通行证,目的地写着“塔什库尔干和红旗拉普口岸”。从沿着喀喇昆仑公路登上塔县,再经过百公里就可以登上红旗拉普口岸国门,从那里出境便是巴基斯坦。

来吃牦牛肉之前,在复员军人维吾尔族向导的带领下,摄制组专门绕路经过了边防局,准备打听次日赴红旗拉普的路线。静谧的塔县深沉而苍凉,忠诚地守卫着这片广袤的边陲大地。门口的国旗下,年轻的武警礼貌地对摄制组摇了摇头。

“红旗拉普上不去?为什么?”手中攥着通行证,制片人在寒冷的夜风中张大了嘴。

“例行戒严。”武警的嘴唇刚毅而英武。

“我也是复员军人,以前是武警三十六连……”

还未等维吾尔族向导说完,武警稚嫩的面孔上出现了一丝浮动:“开通要等四五天吧,明天是肯定不行的。”

星光下,高原的风寂静而清凉。两车人在夜幕中兜兜转转,终于赶在晚霞消失前聚集到了牦牛肉火锅店。

“来都来了,虽然去不了红旗拉普,但明天在塔县转转也是好的。”维吾尔族向导的国语虽然不标准,但此时散发着宽慰人心的魔力。高原反应缓解了不少,隔着火锅氤氲的雾气,摄影师率先拿起了筷子。

唐椒没有动,而是看向了窗外。身旁的玻璃橱窗在高寒的夜晚凝结出冷霜,细密的水珠附着在“中巴友谊万古长青”的招牌上。

“《西域三十六国》那个选题,回头还是要再考虑考虑。”制片人似乎已经忘记先前为去红旗拉普立下的豪言壮志,而被眼前鲜嫩厚重的牦牛肉所折服:“龟兹、疏勒、西夜、精绝、莎车、姑墨这些地方咱们都经过了,找机会走走天山以北的那些古城。都说‘一带一路’嘛,我们也得积极响应。”

唐椒点了点头。

“老板。”制片人转过头招呼着,却见戴着头巾正在吧台的老板娘,便低声请求向导翻译:“克里木,让他们来上一箱红乌苏,今天我开车。”

在啤酒微妙的威力下,就连牦牛火锅都闪现出动人的温暖。饥饿感充盈了唐椒的大脑,驱散了高原反应后的头晕耳鸣。当她再次缓过神的时候,发现摄制组早已酒过三巡,在寒冷的边陲餐馆里说起了不着边际的玩笑话。

“吃完肉可谓是热身,总要有些活动才不枉此行嘛。”

“你想要什么活动?”维吾尔族向导被酒精浸红了脸颊。

“比如异域风情的姑娘?眼睛大大的,水汪汪地看着你。当年王洛宾来新疆都要为这里的姑娘所征服——‘她那活泼动人的眼睛,好像晚上明媚的月亮’。”说话间,制片人已经唱起了民歌。

“那种眼神一辈子也忘不了啊。”在酒精的作用下,向导似是陷入往事笑了起来。

“当年你在这当兵的时候,估计肯定有个美丽又有风情的姑娘走进你心里了吧?”

“不说这个了,明天带你们去喝当地的玛咖酒,帕米尔玛咖可真是个好东西。”

火锅的汤汁已经失去原本滚烫的活力,牦牛肉也早已不见踪影。唐椒夹起一片厚实的马铃薯,在高原的氤氲雾气中吞入口中。

在确定了经过慕士塔格峰的返程计划后,制片人似乎全然忘却无法登上红旗拉普国门的遗憾。次日一早,当阳光刚刚笼罩雪山、冰川和盐湖,摄制组就已经整装待发。

昨晚唐椒并没有睡好,高原反应在夜深人静的午夜卷土重来。她看着软件上3000多米海拔的数据,心跳在翻来覆去中似乎要跃出胸膛。但经过了一夜,此时的身体机理开始逐渐适应了这片高原。

车开始在颠簸的土路行驶,向导和制片人甚至开始唱起了《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唐编导,《冰山上的来客》讲的就是帕米尔高原的塔吉克族哦。”向导边开车边回头不时与唐椒聊天:“红得好像燃烧的火,它象征着纯洁的友谊和爱情。”

唐椒被这突如其来的歌声逗得笑了出来:“我知道,阿米尔和古兰丹姆。”

“我们新疆是不是个好地方?”

“确实,新疆是个好地方。”

听后心满意足的向导斗志昂扬地继续高唱起维吾尔族民歌。整车人似乎都恢复了精气神,似乎只要有热瓦甫、萨塔尔和手鼓,就可以兴高采烈地办一场即兴麦西莱普。

眼前绵延庞大的雪山和冰川终于开始变成一排排整齐的房屋院落,墙壁都被漆上明亮的红和黄色,每家每户上的小国旗在被积雪覆盖的山峰和蓝天下无比激昂鲜艳。

停下了车,向导带着摄制组走向旁边的一户院子里。上午的太阳明媚而热烈,将这片高原和雪山照耀得格外温暖。

径自推开了院子的围栏,采摘下来的核桃摆在角落。向导敲开屋门,用维吾尔语热络地与塔吉克族男主人交谈。等待的途中,唐椒转头看着院子里的石榴树,阳光在树叶上泛出温暖的光泽。

这是唐椒第一次踏进塔吉克族家中做客。床上铺满了塔吉克族花纹的毛毯,色彩在窗外阳光的照耀下浓郁而鲜艳。刺绣的壁挂图案繁冗热烈,像是图腾般守护着高原上的驯鹰民族。

被热情邀请在沙发上落座后,女主人端上来一壶奶茶,依次倒在了摄制组每人面前的碗中。唐椒听不懂塔吉克语,面对这样的热情有些不适应。她碰了碰身旁的维吾尔族向导:“这样不请自来会不会不太礼貌?刚刚您是怎么跟他们说的?”

“我就说天气太冷啦,跟内地朋友进来讨碗奶茶喝。”向导笑着,端起碗将奶茶一饮而尽:“好喝啊夏伊达,再来一碗。”

沙发和床都留给了客人,而主人们则搬来椅子坐在一旁。看着主人们热情的招待,唐椒冷着手将热气腾腾的奶茶饮下肚。

整屋人开始在向导的翻译下聊起了天,从塔吉克族的乐器、服饰、部落图腾和婚丧嫁娶一直聊到了政府给予塔吉克农民们的好政策。餐厅中电视隐隐播放着中央电视台的新闻频道,制片人甚至已经开始向女主人请教起塔吉克族帽子上的繁复工艺。

就在这时,唐椒右侧的门打开了,一个年轻的塔吉克族青年走了出来。

“家里来客人啦?”看着唐椒等人的相貌,他用汉语轻轻地问候。

男孩是此家中独子,名叫达尼亚尔·马代苏。从初中起就读了双语班,后考上乌鲁木齐的大学,毕业后回到塔县工作。今早天亮后结束了昨晚的夜班值守,正在例行补觉时被姑姑叫醒。

向导已经开始为摄制组和男主人马代苏翻译起制片人提问的“塔吉克族历史沿革以及欧罗巴人种血统”的问题,聊起了他们信仰逊尼派还是什叶派。达尼亚尔搬着椅子坐在唐椒的左边,热烈甚至有些嘈杂的环境中,唐椒和他用汉语聊起了天。

“你大学是在乌鲁木齐读的,毕业后为什么不留在那里呢?”

“我们塔吉克族基本都生活在塔什库尔干,如果出去了最终也要回到塔什库尔干。”

“怪不得之前也没有接触过塔吉克族。”

“我们民族的人口太少啦,总数加起来都不到五万人。”

“不到五万?”唐椒惊讶道:“都在塔县吗?”

“对,基本都在塔县。”

唐椒看着达尼亚尔的侧脸,睫毛在深邃的眼眶上闪动,白色的脸颊皮肤因久居高原而浸染上淡淡的红色,而琥珀色的眼珠像是塔里木河畔的玉石一样。

“别笑我。”达尼亚尔察觉到了唐椒的视线,羞赧得不知所措:“我的汉语讲得不好。”

“不,讲得很好。”唐椒笑了。

在消耗完一整壶奶茶和十几枚包尔沙克后,制片人满足地站起身准备告别。

“现在就要走吗?”男主人马代苏急忙站起身:“不如留下来吃午饭吧,稍后我和达尼亚尔宰一头羊。”

“已经很麻烦了。”制片人摆了摆手:“多谢今天的款待。”

主人们簇拥着摄制组走出院子,正午的阳光比刚刚还要明媚温暖。远山的积雪经年不化,在碧蓝澄澈的天空下反射出耀人的光芒。

摄制组转身与主人们告别,达尼亚尔微笑着站在父亲身旁,向唐椒挥了挥手。

傍晚前摄制组在塔县七十公里外的丝绸古道拍摄了落日后回到县城,向导联系好提孜那甫乡的战友后,打算晚上乡里吃羊。晕车的唐椒听得头痛,急忙申请今晚留在县城等大部队归来。

“太遗憾了。”向导一脸惋惜:“除了羊羔子外,今晚还有鹰舞。”

“这辈子都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再来塔县。”制片人补充道。

送别了下乡的摄制组车辆后,晕车药后遗症让唐椒在酒店中昏昏睡去。再醒来的时候,窗外已经泛出夜幕下的晚霞色彩。

打开手机看到制片人传送来的视频照片,热气腾腾的全羊已经烤好,盛装的塔吉克族男女正吹着纳依唱歌跳舞。

克服了独自傍晚醒来的孤寂感,吃完抓饭后的唐椒走上塔县街头。

县城中心的观光酒店门口停着几辆旅游团的大巴车,内地的口音让唐椒亲切不少。霓虹灯招牌在夜晚的高原小镇闪耀着,商铺偶尔传来的港台舞曲在冷冽的风中飘荡。

看着门口“Long Live PAK-CHINA Friendship”的英文招牌,唐椒走进了这家位于中巴友谊路的酒吧。

在墙角坐下后的唐椒开始慢慢喝着一壶温的青稞酒,酒吧里播放着塔吉克斯坦的异域舞曲。兴许是样貌的原因,周遭几桌的塔吉克族客人纷纷向独自喝酒的唐椒投来目光。

温酒在喉咙里留下辛辣而兴奋的余韵。正斟完第二口时,一只手突然拍了拍自己的肩膀。

还没等唐椒准确认出面前这双琥珀色眼睛,男孩轻轻笑了出来:“果然是你。”

达尼亚尔告诉唐椒下午他和朋友开车从乡里来到塔县参加同学的婚礼,唐椒听得生趣:“那中午为什么不跟我们一起来?”

“本来是想要告诉你的。”达尼亚尔抓抓头发:“告别时太紧张,我说过我汉语不好。”

一壶温的青稞酒被两个人分完,两个人的谈天也从塔吉克族的音乐聊到了北京的气候。达尼亚尔被唐椒的描述所吸引,痴痴地带着向往的神情发出感慨:“我还没有去过内地。”

“欢迎到首都做客。”唐椒发出邀约。

“北京,从来都没有敢想过。”达尼亚尔长长叹出一口气:“很远吧?”

“距离上来说5000公里,不自驾的话需要从塔县到喀什,从喀什经乌鲁木齐到北京,但我也是才发现了一个有趣的事情。北京的纬度——纬度是什么意思你懂吧?”

在唐椒的解释下,达尼亚尔点点头。

“北京的纬度和塔什库尔干的纬度相近,从地图上以这两点连线,这条直线基本上是水平的。”唐椒在手机相册上示意:“看,这样想是不是就近了许多?”

“确实。”达尼亚尔笑了:“塔县有些塔吉克去过北京发展。”

“上学?”

“上学的也有,但大部分还是做生意,可这个总数也仍然很少。”

“你上午说过,大部分出去的塔吉克还是会选择回到塔县。”

“没错,也有人与内地女孩相爱,并一同回到塔县生活。”

“内地女孩也一起来到塔县定居?”

“当然,塔吉克族结婚后还是要回来生活的。”

“原来如此。”唐椒点了点头,用食指敲了敲面前的酒杯:“还要喝一些吗?”

“我没有问题,可你们明天就要离开了吧?”

“是的,但是他们现在正在乡里吃羊,看样子——”唐椒看了眼制片人最新发来的视频,笑了:“这羊吃得醉人,他们已经唱歌跳舞乐不思蜀了。”

达尼亚尔微微皱眉,后又笑了起来:“有些汉语我听不懂,不过大概能明白什么意思。”

“那你也可以教我塔吉克语。”唐椒收回手机:“就比如,‘高兴’的状态怎么说?”

青稞酒将唐椒的脸颊浸染出一种动人的光彩。在五谷发酵后的余韵中,旋律流畅得像是从北京到塔什库尔干的直线距离,还有血液里开始沸腾后注定不可得的宿命魅力。

“taw meri hex.”达尼亚尔看着唐椒的眼睛:“很高兴认识你。”

“taw meri hex.”唐椒跟着读了一遍:“标准吗?”

“很标准。”达尼亚尔说完,身后突然响起众人的招呼,他转过头看向唐椒:“我朋友在那里,要不要去认识一下?”

昏暗的光线下,异域舞曲又切换了一首,而酒吧不知觉间已经只剩下这个热闹的角落。轮廓深邃体态丰腴的塔吉克族女孩们亲吻着唐椒的脸颊,男孩子们则站起身欢唱起民歌。

“没有吓到你吧?”看着唐椒被亲吻脸颊后失措的表情,达尼亚尔打趣道:“这是见面礼,其实本应该亲吻嘴唇的。”

同龄人间基本都曾离开过塔县外出,或都就读过双语班学习,都能用汉语进行简单对话。几个小时的饮酒欢庆让他们微醺,就像刚庆贺完好友婚姻之喜般兴奋。墙壁上画着巨大的老鹰图腾,又一箱红乌苏搬上桌。青年们在烟草和酒精的味道中聊起了曼班提艾力家去年刚刚脱贫,或是伏妮塔家种的玛咖被内地商人重金收走,也或是阿孜木在库尔勒交了一个哈萨克族女朋友,抑或是亚力坤在伊犁打工下个月回家。

陌生的语言让唐椒听得不明所以,达尼亚尔的翻译和用汉语交流的不时提醒下,唐椒勉强跟得上大家的进度并融入这个边陲的情境。达尼亚尔兴致勃勃地与大家欢笑交谈,偶尔大声发出惊讶般的欢呼,唐椒久久地看着他琥珀色的双眼。

——这是一个绝对无关电影画展、珠宝古董、全球变暖、平权思想、北欧历史、城市沿革的情境,而是一个惠农政策、核桃采收、葡萄除虫、月薪税金的思维;这是一个在地图上与北京纬度水平呈直线的边陲城镇,却也是一座宛如平行世界般的时空。

朋友们打着哈欠依次告别,准备天亮开车回乡。相识的酒吧老板轻松地把钥匙放在吧台,而唐椒得知了被升平歌舞和威猛酒精击败的制片人已在提孜那普呼呼睡去。

酒吧里只剩下两个人,达尼亚尔又打开一瓶酒。

“明天什么时候走?”他问。

“等他们回来就走。”她回答。

“来。”达尼亚尔将一杯酒递给唐椒。

“taw meri hex.”唐椒举杯。

反应过来后,达尼亚尔大笑了起来:“来塔县之前,你去了塔里木对吧?”

“是啊,沿着塔克拉玛干沙漠去了和田。”

“怎么样?”

“很喜欢,像是走过了一场朝圣之路。非常喜欢古丝绸之路的历史,我们甚至想克服困难专门做一个《西域三十六国》的专题,而和田就占有于阗、皮山、渠勒、精绝和戎卢。我回北京后准备重新了解一下西汉的西域都护府,有朝一日希望能将这片区域的历史整理出来。”

说得兴奋的唐椒话毕,而达尼亚尔却久久地沉默不语,随后露出完全没有听懂的愧疚和歉意。

“我不喜欢和田,风沙太大了。”达尼亚尔说。

高原的晚风在窗外盘旋,唐椒突然缓过了神,也清醒地明白了这一切。

昏暗的光线洒向男人,在他深邃的轮廓上投射的阴影有着宛如黑洞般的吸引力。

“其它的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你真好看。”达尼亚尔看着唐椒的眼睛。

两只嘴唇开始触碰到一起,泛着雪山、冰川和盐湖在阳光下的波光,带着高旋在帕米尔上空翱翔的苍鹰旋律,唱着雪野和山谷间游弋的狂野,越过5000公里的平原、盆地、丘陵、高原和沙漠,掠过宿命般不可言说的遗憾,穿过同一纬度的水平直线时空,铺天盖地地笼罩在两个人身边。

“这也是见面礼吗?”唐椒笑着抬头,眼睛中已有闪耀跳跃的泪光。

“不,这次不是见面礼。”达尼亚尔说。

“taw meri hex.”唐椒用指尖擦了泪。

帕米尔高原的风像是苍鹰般呜咽盘旋,很快今年的第一场雪就要来了。

“我也喜欢你。”达尼亚尔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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