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辣特别爽,是对抗了痛苦之后才有的快乐。

一切是这样发生的

作者/静岛

他们在朋友的聚会中认识。

朋友介绍说郑安倩是自己律所的同事:“你用不着,她专打离婚官司,你是摄影师,艺术家,说了很多年绝不结婚的嘛。”

郑安倩笑着握住刘敬凯伸过来的手:“你好,人生总有意外对不对?不确定性才是唯一的确定性。”

郑安倩的手温暖柔软,她比刘敬凯矮一个头,抬脸冲他笑着,他看到她黑色连衣裙U形领露出大片白色的皮肤,戴了一颗极小的钻石吊坠,笑起来那颗钻流光溢彩地颤动着,更显得那片皮肤白得发亮。

“打多了离婚官司会不会也不想结婚?”

“不会啊,只会更慎重做婚前财产公证。万一有需要找我哦。”

刘敬凯抓住这个机会要了郑安倩的微信号,第二天约她喝咖啡,两个人在咖啡馆从下午坐到了晚上,然后去吃饭,继续聊天,聊不完的话。

杜尚、安迪沃霍尔、伍迪艾伦、洪尚秀、李安、伯格曼、安东尼奥尼、Radiohead、森山大道……话题总是从文化开始的,都市里读过一点书的人都喜欢这样开始聊天,类似的审美是重要的,培养出类似审美的智识也好、金钱也好、教育也好,是更重要的,难以量化,但可以通过这样的方式来筛选和识别出同类。

成年之后,发生在适龄男女间这种棋逢对手的聊天是不多的,双方都是自由身,且还同时能动物性地被对方吸引,更加难得,不在一起简直天理不容。

刘敬凯还记得他们第一次牵手,是第三次约会,新开的爵士吧有点吵,郑安倩凑近他的耳朵他才能听清她的话,而他瞬间紧张,连她到底说了什么都没听清楚,想到耳朵边是她的嘴唇,他简直不敢动,生怕她误会了自己。

刘敬凯是那一刻知道自己恐怕完蛋了,这种紧张感和久违了的羞涩感太强烈,无法忽略。

他们各自喝了两杯曼哈顿,走出Pub要过马路,郑安倩的鞋跟有点高,踉跄了一下,刘敬凯赶紧抓住她的手,郑安倩的手在他的手里呆了一下,紧紧回扣住了他的手,又走了几步,酒劲有点上头,郑安倩借着微醺那点放松,索性小半个人靠在了他身上。

悬铃木在夜色中投下温柔的树影,街道延展绵延,他们在秋天的风里走了小半个晚上。

这之后,一切都顺理成章,像想象的那么好,甚至更好。


他们周末见面,在刘敬凯的房子里过夜。

开始刘敬凯也去过郑安倩的房子,闵行区40平米的单身公寓,干净整洁。上海的房价已经高到了荒谬的地步,工作几年能够买下这间房子,已经很不容易。

那次郑安倩下厨做家乡菜酸菜鱼给刘敬凯吃,油锅一炝,泡山椒的香味在房间里弥漫,油烟机再是拼命工作,坐在卧室床上看书的刘敬凯都感觉头发上沾染了油腻腻的辣味。刘敬凯起身开窗,窗帘挡住的侧墙一角的侧漏这下暴露了出来,生活中现实琐碎不光鲜的部分,以这种热辣具体的形式扑到了刘敬凯面前,让他感到某种不对劲。

刘敬凯是上海本地人,父亲做房地产发家之后换了个老婆,高龄又做了一对龙凤胎的爸爸。他离婚时对刘敬凯和他妈妈还算仁至义尽,给他们在静安区留了四套房子。

刘敬凯母亲去世得早,刘敬凯发现随着房价的上涨,他已经没有必要工作了,他卖掉了一套房子,出租了两套房子,自己则住在最大的那套里,170方的跃层,他把一楼改成了摄影工作室,二楼是生活区域,随心所欲接一些摄影单子,对外号称摄影师、艺术家。

刘敬凯已经习惯了漂浮于现实之上的生活,一旦习惯之后,就无法对“不是这样”的生活细节视而不见。

“好吃吗?这泡山椒是我老家带来的,自己做的,外头吃不到。”郑安倩问刘敬凯:“你跟着我吃辣能力提高很快啊。”

“还是有点太辣了。”刘敬凯说:“我刚才开窗透气,看到西墙有点漏了。”

“是啊,侧漏特别难修。”


这次之后郑安倩没有再邀请刘敬凯去她家,他也没有主动提出过要去。

接下来都是郑安倩去刘敬凯家,她渐渐自然而然地落下东西,牙刷、内衣、充电器、kindle,一点点试探着进入刘敬凯的空间,刘敬凯心照不宣地为她腾出越来越大的储物空间,他做这些的时候带着一种俯瞰的眼光,他明白她的心思,她那么可爱,这算不上什么。

刚开始的日子总像在云端,混杂酒精、烟草和麝香的气息,他们在身体上探索着彼此的可能性,那种探索坦然愉快,不乏疯狂,只会发生在成熟了的,不再着急,也不再做道德评价的男女之间。

刘敬凯32岁,郑安倩29岁,都分别谈了几次恋爱,不太多,也绝不少,足够明白这种周末见面的模式缓释了现实中难以避免的冲突和矛盾,只是悬而未决固然能够增加关系中的张力,必然也会付出相应的代价。


这样的相处持续了大半年。

有好几次,刘敬凯想开口对郑安倩说,住一起吧,但总觉得再缓一缓也没有什么,郑安倩对那几次微妙的沉默自然也有所感应,刘敬凯想说而未说的话其实已经隐隐悬在他们头顶,她没有着急逼迫。

刘敬凯是不相信爱情的,或者说,不相信婚姻。他父母是热恋结婚,热恋又怎么样了?他妈妈癌症晚期在病床上等死的时候,他爸爸正忙着陪两个孩子在美国读高中。奇怪的是他也并不太怨恨爸爸,感情没有了就是没有了,从小到大他看够了妈妈的歇斯底里,“男人有钱就变坏”,她拿着爸爸的衬衫仔细闻上面有没有香水味的样子,他这辈子都忘不了。


有一次清晨,刘敬凯醒早了,窗帘缝隙里隐隐约约透进来青灰色的晨光,郑安倩搂着枕头背对着刘敬凯,呼吸深沉,大半个身体露在外面。

刘敬凯看微光里的郑安倩的背影,睡衣的吊带滑下来了一半,皮肤闪着朦朦胧胧的微光,他看了一会儿,拿出手机给她拍了一张照片,再伸手给她盖被子,郑安倩忽然转过来,仍然闭着眼,只是不再搂枕头,而是搂着刘敬凯的胳膊,头自然而然往他怀里探进去。她的呼吸依然深沉,并没有醒来,刘敬凯只能小心躺下,让她搂着自己,那个姿势很不舒服,但他居然也很快睡着了。

那天刘敬凯醒来,郑安倩已经起来了,刘敬凯听到洗手间里电动牙刷的声音,他被自己胸口翻涌起来的爱击中,忍不住问:“要不要搬过来住?”声音并不响亮,郑安倩满嘴泡沫跑过来抱住他说:“好。”

被搂着的刘敬凯并不后悔,后悔在这种时刻是太强烈的、太自私的情绪,但他不得不承认,他有一种怅然。

郑安倩抱完他,跑回洗手间漱了口,又冲回卧室,看着刘敬凯笑:“刘敬凯,我一直没说过,我爱你。”

刘敬凯知道这时候应该说“我也爱你”,但提出同居已经是一大步了,这时候真的要再走出一大步吗,“我也爱你”这样的话是可以轻易说出来的吗?说出来之后将会引导他们走到哪里去?

刘敬凯想到妈妈葬礼结束,长途飞行回来的爸爸一脸倦怠,在公墓边上递给他一支烟:“以后你就是一个人了,一个人其实最好。”他们两个在墓碑边站了一会儿,其间他爸爸手机响了几次,他皱着眉头按掉了,最后一次接起来:“侬好让我安静一歇伐!”

刘敬凯没问什么,不用问也知道,婚姻就是那么回事,每个结了婚的男人大概迟早都会后悔——不管是第几次结婚、付出多大代价结婚。

这么一犹豫,说“我也爱你”的时间窗口稍纵即逝,刘敬凯只能扑上去亲了郑安倩。

虽然一切都是刘敬凯提出的——回忆起来,他们关系中所有的进攻,都是作为男人的他发起的——然而他总觉得自己才是被巧妙捕猎了的那一个。


同居是一个重要的关卡。

在这之前,一切都带着一点隐隐约约的光晕,类似美颜模式下的自拍,微调了光线、角度、色调,这种微调看似微不足道,但堆积起来却有着强烈的不真实感。人在这种不真实感的状态里是有美感的,有自由的,但是缺乏放松之后的舒适,难免还带着惴惴不安。一种不相信自己也不相信对方的恐惧,一种渴望更明确知道真相的执念。

而真相恐怕无一例外的只会让人堆积各种各样细碎的失望。

郑安倩的控制欲在同居后展露无遗,从窗帘到床具到沙发套,她首先完成了形式感极强的占领改造,接着是饮食、作息、卫生习惯、衣着打扮方面的步步紧逼。

刘敬凯惊讶地看着女友在极短的时间里完成了进化成第二个妈的过程。

有一天刘敬凯踢球回来洗完澡,看到郑安倩在阳台脏衣篮前闻着他的运动T恤,他瞬间觉得透不过气来。

这之后他们开始了频繁吵架。


分手是郑安倩提出来的。这不是她第一次提分手了,吵架就说分手这个恶习,从同居开始她已经贯彻了一年,这是刘敬凯第一次说好。

这个“好”字说得有点儿戏,带着赌气,但说出口了也就说出口了。郑安倩明显被这个“好”字镇住了,她很快掩饰了震惊的表情,挂着她认为此刻最能刺伤刘敬凯的冷漠表情开始收拾行李。

的确,这种冷漠的表情,明知道是带着强撑因素的,仍然精确地让刘敬凯感到了痛苦。这种痛苦激发了他的自我保护意识,他开了音箱,冷着脸看着郑安倩收拾。 

郑安倩飞速整理好了行李,日常生活中善于分类收纳的良好习惯此刻发挥了作用,衣服、鞋子、毛巾、护肤品、首饰、书、电脑,井井有条塞了两个大号航空箱。

“麻烦你帮我叫辆车,我手机没电了。”郑安倩收拾停当,很客气地说。

“不要那么麻烦了,我送你。”刘敬凯客客气气推起RIMOWA箱子。红色的是她的,蓝色的是他的,买的时候是想着去欧洲自驾游,刘敬凯随时可以出发,郑安倩所里太忙,一直请不出假。

“我们律所变态,大概只有婚假才能超过一周。”

“资本家果然变态。”

一个月前,刘敬凯轻描淡写地把这次试探躲了过去,郑安倩也没有再提起过这件事。


“不用了,你今天限行。”郑安倩说。

还真的是,刘敬凯佩服她此刻仍然有着的理性,不愧是律师。“那我送你下楼吧。”

电梯里有了一次最后的机会,郑安倩故作轻松地哼歌,刘敬凯也跟着哼起来,刚才刘敬凯放的THE XX的《Islands》。

21楼到1楼,电梯开开合合,应该用了3分钟?2分钟?怎么那么快,刘敬凯想,一首歌还没有哼完。

他们两个最后出电梯,郑安倩打断他:“以后这个歌你不许唱了,归我。”

刘敬凯偷偷看郑安倩,她没有化妆,比平时看上去反而要年轻两三岁。

那句话中的娇俏与撒娇,刘敬凯自然听得出来,并不是不可挽回,吵架的理由只是他回家脱下袜子放到了茶几上,的确是他错了。嬉皮笑脸拉住她,或者干脆推着箱子回电梯去,这事情很可能就这么完了。

刘敬凯想到回去之后将要面对的,以后生活将要面对的,什么也没有做。

郑安倩上了出租车,回头对他说:“箱子我快递给你,如果有什么别的忘记的,你快递到我律所。谢谢。”

车子转了个弯,看不到了。

到家,刘敬凯走到阳台,把洗衣篮里的袜子捡回来,放到了茶几上,拿出相机拍了一张照片。


两天后,刘敬凯收到了快递回来的蓝色箱子。

手机响,郑安倩发来微信,截图箱子的签收短信:“收到了?”

“收到了。”

“好,都清楚了,那就不用再联系了。”

刘敬凯想着要回复什么,想了一会儿,输入了“我们冷静几天”,又修改成“好好保重”,再一想,改成“我们冷静几天,你先忙工作”,发出去才发现,已经被拉黑了。

好吧,那就这样吧。刘敬凯放下手机,简直松了口气。


开始几周很好,刘敬凯好像是在瞬间就恢复到了认识郑安倩之前的生活,看书、看碟、打游戏、踢球、拍照、和小模特开玩笑、看日本A片,出门买点可买可不买的东西……

平静得像是根本没有发生过这件事情,没有遇到过郑安倩这个人。

算什么呢?过去的一年多算什么呢?

有天晚上刘敬凯被球友拉去一个大趴,他远远看到了郑安倩,见了鬼了,场子里那么多人,总有百来个,他一眼就看到了她,她像是发着光,带着只有他能感受到的万有引力。刘敬凯的心砰砰砰跳得厉害,不知不觉分开人群走了过去。

忽然一个西装笔挺的男人拍了拍郑安倩的肩膀,她笑着和对方打招呼。刘敬凯转身,落荒而逃。

那天晚上刘敬凯叫了外卖酸菜鱼,他挑着泡山椒一口一口地吃着,辣,太辣了,他忽然想到刚认识的时候,郑安倩整天带着他吃川菜,告诉他辣味并不是味觉,而是一种痛觉,“为了抵抗辣造成的痛苦,人体会分泌内啡肽,结果就让人感到特别快乐。所以吃辣特别爽,是对抗了痛苦之后才有的快乐。”

刘敬凯把外卖都倒了。

深夜,刘敬凯梦到了郑安倩,醒来的时候满脸都是泪。他拿出手机,翻到郑安倩的号码,几次想要拨出去。

天光从窗帘缝隙照进来,他看到地上随意丢着的衣服、杂志,郑安倩闻着他衣服的背影和背对他酣睡的背影交替出现,必须接受前者和后者共存,才能继续下去,他可以吗?他还有机会吗?

他关了手机。


这之后刘敬凯正式复出社交圈。有点钱,有点意思,又有大把的时间,年轻漂亮的女人有的是。

挑挑拣拣之后,刘敬凯和娜娜搞到了一起。

娜娜23岁,胸大腰细,鼻梁瘦削笔挺,刘敬凯总怀疑那也是假的——正如她的胸是假的一样。第一次摸假胸的感觉很奇怪,像是摸到了一个带着体温的充水气球,刘敬凯都乐笑了,娜娜没有生气,没有问他笑什么,而是跟着他一起笑了起来。

多好,简单。

娜娜发来的微信上,“我爱你”之类的话总是不停在出现,刘敬凯是个有教养的人,礼尚往来,他也跟着娜娜复制黏贴:“我也爱你”、“我也想你”、“我昨天也梦到你了。”

正因为都是谎言,假到了儿戏的地步,他说得轻松自在。

他们从不吵架。


郑安倩第一次见到刘敬凯,就被他眼光里的热情、茫然和无辜打动了。

22周岁开始在上海这样的城市讨生活,郑安倩自问已经具备了一眼看出男人内心的能力,他们要什么关系,想付出多少,都明明白白写在脸上——简直像开卷考试一样无聊。

而刘敬凯不一样。他看她胸的眼光直愣愣的,毫不遮掩,却不猥琐,像是高中生被荷尔蒙主宰时的思无邪。她故意卖了个破绽,留下了自己的微信。

果然,相处一段时间之后,郑安倩知道了自己判断的正确性。

刘敬凯是个羞涩而无害的人,因为有点钱而吊儿郎当,为人处世都留有余地,他最大的问题是不愿承诺。

清明的时候,刘敬凯去上坟,郑安倩一定要跟着,他犹豫了一下答应了。刘敬凯站在坟前轻描淡写说了他妈妈和爸爸的事情,带着说了很多遍之后剔除了感情色彩的简洁无情,郑安倩拉着刘敬凯的手,想到他小时候面对家庭分崩离析时的痛苦,想到他等于是个没有爸爸妈妈的人了啊,他的怯懦游移都有了理由。

刘敬凯踢球回来,衣服上全是汗,郑安倩最喜欢闻那个味道,那里面有她没有陪伴、但可以想象的他的少年时代,她内心充盈着柔情和母爱,不自量力却又真心实意地想把他错失了的一切都还给他,忍他、宠他、等他。


而后日子渐渐卡住了,无法往前推进,又不能回头。

很多次了,郑安倩都想问刘敬凯:我们现在算是什么呢?我们未来怎么走呢?你父母那样不代表我们也会那样,能不能给彼此一个机会?

但她不敢。

她看过太多离婚官司里,经济占优势的一方对另一方说:“当年你只是想让我和你结婚而已”,那其中的轻蔑无情是如此真实恳切,让她怀疑是不是从热恋开始就一直存在着、生发着。

郑安倩不愿冒着牺牲自尊心的风险去逼迫刘敬凯,何况没有任何好的未来是建立在逼迫之上的。

分手之后郑安倩拉黑了刘敬凯,但没有删除他的微信号,深夜常常会把他放出来看看朋友圈,他的朋友圈里并无其他女人的信息。

好几次,她想,笨蛋,拉黑了你也可以打电话给我啊,难道这么快就放下了?


分手一个多月的时候,郑安倩在一个大趴上远远看到了刘敬凯,她装作没看到,相隔十几米而已,他如果已经无法在人群里看到她,她何必再走向他。

过去的一年多,她已经走得太主动、太辛苦了。

郑安倩等了又等,同事过来找她聊天,她聊完又等,等到人都走光了。

白等了,刘敬凯果然没有看到她。


分手半年,刘敬凯筹办个人影展,是他爸爸的房地产公司赞助的。

和策展人整理照片的时候,他发现大部分拿得出手的照片都是和郑安倩一起的那一年多里拍的,“这些照片里有人味”,策展人说。

刘敬凯给很多朋友发了请柬,包括介绍他们认识的郑安倩的那个同事,他犹豫很久,给郑安倩也发了。

郑安倩收到请柬给他打了个电话。

“恭喜你啊。”

“没什么好恭喜的,浪费一下我爹的钱。你一定要来啊。”

“看情况吧。”

“你都好吧?”

“还行。”

两人沉默了一下,刘敬凯感受到了沉默中的压力,他忽然说了一句自己也没想到的话。

“我发现一件事情。”

“什么事情?”

“我现在很能吃辣了,你家做的泡山椒果然比店里的好吃多了。”

郑安倩听了,怕自己哭出声,挂了电话。

刘敬凯举着手机,想要再拨过去,又丧失了勇气。她如果来就好了,她来了再说。


展览为期一周,刘敬凯每天都在展厅里等,知道多半等不到,也想等等看。

撤展那天下午,刘敬凯接到娜娜的电话,她说自己上个月忘记吃药,有了。刘敬凯吃了一惊,走到画廊后门点上烟,他抬头看天色,上海冬天的傍晚阴冷漫长,郑安倩离开之后,日子一天天变凉,他不承认,不愿细想,现在忽然看明白了,以后的日子大概就是这样了,他自己选择了用钝刀子慢慢切割时间,无可无不可地吞咽下去,怎么活不是活。

“那结婚吧。”

“你在哪里,我马上过去,我们要抓紧商量了,见父母、拍婚纱照、定喜酒,蜜月去欧洲好吗,我看你准备了不少自驾游的攻略……”

“侬好让我安静一歇伐!”


郑安倩进了展厅,展厅一个人也没有,她走了一圈浏览,最后呆呆站在一面墙前,墙上挂着两张照片。

左边是那张她的背影,她想不起来究竟是哪天拍的,类似的日子他们过了很久,她那时候以为会一直这样下去的。右边是一双放在茶几上的袜子,她一眼就看出了拍摄的时间,就是分手的那天。

她站了一会儿,凑近看标题,左边叫“自由”,右边叫“爱”。

为什么呢?她想了一会儿,明白了。

因为自己背转身的时候刘敬凯才会觉得自由吧。而右边,让他做自己想做的任何合理不合理的事情,才是他最爱的生活。

这是他给她的解释。难怪他一定要她过来看,她懂了。


刘敬凯回到空无一人的展厅,打电话叫工人来收照片,这时他发现两张照片的标签贴错了,他有点生气,想骂人,又觉得这算什么值得骂人的事情。

算了,错就错吧,都结束了。

责任编辑:阿芙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