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过起来其实还是挺好的,不是吗?

盲目

作者/陈默寻

在我失明的时候,我灰蒙的世界里偶尔也会冒出一些模糊的色彩,它们会在我丈夫手拿花束时或是某个穿着鲜艳的孩子从我家窗户前跑过时出现。这些颜色像一勺勺果酱被投入正搅拌着的牛奶中,浮在表面上不过两秒便会掉进转动的漩涡里,偶尔泛出的碎屑昭示着牛奶的纯白已经变得黯淡。生活并没有因为我的失明而变得不幸起来。我的丈夫在我失明时认识了我并跟我结了婚,他从不愿意让我出门,生怕我出什么危险,生活里的每件事他都安排得井井有条,他对我的体贴入微让一切都显得恰到好处,每天在家里等着他的归来就能使我有得偿所愿的感觉。说来也奇怪,我甚至没有那种热切地渴求复明的欲望,于我而言,那些色彩的偶而出现便能让我心满意足。


可是我从没想过我会像现在一样对这些颜色的清晰出现如此厌恶——这场突如其来的复明展现给我的第一个场景竟然是一个陌生男人坐在我家沙发上对着一本翻开杂志手淫的画面,而我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个男人就是我的丈夫。

我很难继续在我的描述中称他为丈夫。在我失明后才出现在我生命中的绝大多数人和事物都只能靠我用想象支撑,可如今当我能够意识到自己站在他背后不远处并且清楚地看到他时,我身体的一部分却排斥着这一切,好像那些色彩模糊的想象更加令我舒适。我闭上了眼睛,试图琢磨出现在这个时刻的真实性。

“我去上班了。”他告诉我。


我睁开眼睛时,他已经从沙发上站起来穿好了裤子,而那本杂志也不见了踪影。我本以为当他转过身来看见我时会吓一大跳,可是他的表情动作都自然得仿佛早就知道我在他的身后一般,可也正是这样的从容也才让我更加确定他就是我的丈夫。他的样子跟我的家人曾经描述的一样,不难看也不好看,但扁平的鼻子和偏浓的眉毛让他看上去有几分老实的气味,感觉也算是一个靠得住的人,可总觉得跟“体贴”两个字挂不上钩。我盯着他,试图在心里建立起以往对他的情感,可却发现这个过程并不这么容易实现,好像我拿到的积木都是三角锥,无论怎么样都没有办法继续往上重叠。我本想把我复明的事情告诉他,但总觉得在这个他刚刚手淫完的这个时刻宣布这样一个重大而严肃的事情似乎显得有些荒谬可笑。我定了定神,目光从他的侧脸划过,直直地射向窗外天空中的白色之中。


他走过来牵着我的手来到了饭桌旁,指着桌上的粥告诉我他做好了早饭让我趁热吃。面前的白粥和他手掌的触感总算让我唤起了对周遭熟悉的感觉。在叮嘱几句之后,他便出了门,而他那冲破皮囊,再次出现的体贴让我对未及时告知他这个奇迹的做法忽然感到有些内疚,于是我决定出去采购一番,准备一顿大餐,再邀请一些人过来,在今晚庆祝这个在我身上突然发生的奇迹。出门之前我拿上了放在角落里许久都没有用过的导盲杖,免得待会儿头上的神明突然反悔,收回了对我的慷慨。


外面的世界已经有了很大的变化,没有染上阴霾的色彩对我来说鲜艳而又清晰,眼前的街道,建筑甚至是人群都让我不禁想到了小时候电视机上播出的幼儿节目,最艳丽的色彩组合在一起吸引孩童的眼球,却不免有几分浮夸与虚假的味道。在我刚刚意识到自己即将在这片街道中失去方向时,一辆的士在我的面前停了下来,里面的司机探出头来准确地叫出了我的名字,我下意识地应答了他。这是我失明前就认识的朋友,失明之后听说他去了外地工作,也再没了联系。


“你要去哪里?快进来?”他一边说着一边下了车,走到我的跟前来,脑袋轻轻地朝我摇了摇,似乎是在确认我是不是仍是个盲人。不管是解释复明还是我手中的导盲杖都是一件麻烦的事情,我便索性把视线稍稍地偏移了一些,眼睛眨也不眨。他的眼神里顿时出现了同情的色彩,语气却带着一种松了一口气之后的热情,这种热情常常显得过剩,但总是由一些小心翼翼的词语支撑着。“你要去哪里?我送你去吧?”他打开后车门想要扶我进去,我也没有拒绝,毕竟我对现在的世界一点儿头绪都没有。

“真的是太麻烦你了。”我说。

“没关系,我现在送你去哪儿?”他坐回驾驶位上关上了车门,隔开了外界的噪音。

“去我父母家吧。”我现在需要几个跟我最亲近的人告诉我这个世界现在是如何运转的,随后我把地址报给了他。

“那不远,就在前面。”他发动了汽车,关掉了空车的标示,计价器的数字跳了出来。

“我之前还听别人说你去外地工作了。”

“是啊。”他从后视镜中望了我一眼。“挣了一些钱就回来了。”

“那挺好的,反正家人都在这边。”


一阵沉默之后他又开了口。

“挣的钱还不是要拿回来给家里人用才最让人安心。”他说,“你呢?自从你婚礼过后我就没见过你了,看你丈夫也是个蛮会来事情的人。”

“挺好的,只不过他工作挺忙的。”看着窗外交织的街道,一阵眩晕向我袭来。“今天幸好遇见了你,不然……”

我顿了顿,心想不能暴露出这是自己为数不多的一次出门。“不然不知道还得等多久的出租车。”

他点点头,这次从后视镜中看了我好几眼。“也是很巧,我刚好开车回公司。”

“公司?”


我正想问他是不是这辆出租车出了什么毛病要开到公司检修时,他先开了口。“是啊,我从外地回来就是因为有好几家公司请我回来当高管,这不,这辆车就是公司给我配的,据说市价好几十万呢,我还宝贝地给座位罩了层布,生怕我家里的熊孩子把它弄脏。”

我感到脑子里有一种嗡嗡叫着的蜜蜂飞过。我想往四周看了看,希望自己只是看花了眼,可计价器上的红色已然跃入了我的眼中。我一动也不敢动,怕任何一个微小的动作也会伤了他的自尊心。“真好,看到你现在家庭事业都那么成功。”我努力做出一个自然的微笑,却立马后了悔——现在轮到我在他身上施加那过剩的热情了。


接下来的十几分钟里,他开始滔滔不绝地说起自己的事业,还跟我描述了他口中那辆汽车的优点,说要不是时间紧,一定让我体验一把这车里人性化的功能——若我还是个盲人,我一定会毫不怀疑地相信他。

车终于开到了我父母家楼下。

“生活过起来其实还是挺好的,不是吗?”他最后对我说道,眼睛直直地看向前方,已然沉浸在刚刚他为自己编造的谎言里。


我向他道了谢之后便下了车,从那个全是虚伪词语的空间里钻了出来。这几年里父母一起来看我的次数很少,他们俩中年的时候又给我生了一个弟弟,这些年父母不仅要工作,还要忙着照顾我那还在读书的弟弟,如今我的眼睛复明了,也能给他们帮上不少忙。

开门的是我的母亲,她看到我的时候差点跳了起来:“哎呀,你怎么过来了!你一个人来的?”

我点了点头,母亲随后立马转过头朝屋内大喊起来:“快,我们女儿来了!”

这几个简单的词语立即在我身边环绕起来,幸福的血液朝我的脸颊奔去,我感到有些晕乎乎的。父亲带着弟弟也出现在了门口,牵着我一边朝屋子里走着一边念叨着:“你怎么一个人来呢,他呢?你吃饭了吗?我们正好准备吃饭,快坐下来,一起吃!”


我看了看弟弟,他已经长到跟我的肩膀一样高了,他一年也见不了我几面,这次见到我虽说看上去有些害羞,但还是一直唤着我姐姐,脸上流露出一些新奇的神情,目光像是布满灰尘的钢琴忽然被抹布擦干净了般闪亮。这时我的母亲将最后一道菜 端上了桌子,他们三个的脸在我面前同时出现,真正的出现,这时我才是意识到距离上一次亲眼看见父母脸上的沟壑和弟弟干净的眼睛已经是好几年的事情了,我本以为我错过了很多东西,可是现在看来,似乎一切都还是如初般美好,这一次,那种幸福感流过我的脸颊,直直地撞击着我的泪腺,眼睛周围的温热气息幻化成一句句话语,让我不禁想立马告诉他们我已经复明的消息,但我最终还是忍了下来,希望在晚上的时候把这件事一起告诉他们。


“来,”父亲给我碗里夹了一大夹菜。“多吃点。”

“你是怎么来的?”我母亲也给我夹了一片肉。“真是的,你一个人来多不安全。”

随后她又立马问我的丈夫是否知情。

“没事的,妈妈。”我说,“他不知道,我就是想来看看你们,这几年我已经习惯了,出门打个出租车就过来了。”

“这样啊,下次再这样你可得提前给我们打声招呼啊,我们也可以来接你,要不然出了事情得多危险啊。”

我点了点头。“爸爸今天不上班吗?”

他们俩互相看了一眼,我母亲忽然放下筷子,然后气不打一处来地说道:“他啊,辞职了。放着好好的工作不做,非说想继续去旅游,说要什么人生转变。”

“孩子都在,你就不能少说两句……”父亲上看去似乎有些焦灼。


“这有什么不能说的啊,你自己做的事还不让人说了啊,人生转变人生转变,你先把我们家那台冰箱换了再说。我辛辛苦苦在家里操劳这么久,帮你存钱,帮你养孩子,你却把好好的工作辞了,你想让我们一家人喝西北风吗?”母亲说着又重新拿起了被她拍在饭桌上的筷子。“别的先不说,我们先把家里该修的东西修一遍,把那台洗衣机换了再说。”

“我没有说过不换洗衣机,但是旅游的事是我早就已经决定好的……”父亲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

“行了,别说了。”母亲夹了一片肉在父亲的碗里,示意他住口。

“妈妈,你也别这样,爸爸他只是上了这么久的班之后想休息一下了。”我说道。余光里爸爸朝我投来感激的一瞥。

“好了,这个话题打住。剩下的事情洗衣机买了再说。”


父亲在饭桌上再没有说一句话,他只是偶尔默默地看着母亲把盘子里最后的菜一扫而空,同时眼睛里流露出最为鄙夷的神色,仿佛下一秒他就要为我母亲的举动所呕吐出来。在我的记忆里,我分明记得在我小时候我看到父亲总是笑意盈盈地望着我母亲吃饭的样子,他曾经还教育过我,让我要好好看看我母亲吃饭的样子,多么的斯文,还说看一个人在饭桌上吃饭的姿态就能看出他所谓的涵养,可是如今他看我母亲的眼睛里早已没了爱意。我又怎么会知道这些呢?我偏过头去,注视着碗里花白的米饭,毕竟我已经失明了这么多年,我又怎么会这么了解到别人的神情中到底流露出了什么样子的信息呢?我看了看弟弟,他低着头神态自若地吃着自己碗里的饭,好像早就已经对这样的对话不能再习惯了。


吃过晚饭后,母亲嘴里一边数落着我父亲不来帮忙,一边把碗筷都收拾到厨房里去。而我父亲则呵斥着吃完饭后正在做作业的弟弟,他的样子跟刚刚在饭桌上的样子大不相同,此刻的他显得精神抖擞,嘴里不断冒出的词汇像钉子一样钉着弟弟的椅子背后,使得他的背挺的笔直。“你从现在就要想清楚自己以后要做什么,为自己的未来作出规划,每一个阶段都是一个变化,你要成为一个领导者,这样你才能主宰你的生活!可是你看看你现在写的都是什么?你的字已经这么丑了,你就不知道练练吗?你连自己的字都管不好又怎么去管自己?你要好好学习以后才有本事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知道吗?多学习有用的,听到了吗?看你背又驼了,挺直!”

说完他扔下一个人坐在台灯下的弟弟走了出来,对我笑了笑。“这孩子就跟我以前一样,但肯定比我有出息。”


“爸爸,你辞职了打算干点什么啊?不如去学习点东西吧?”我挽着他朝客厅走去,随后他半躺在了沙发上,我才注意到他那已经鼓起的啤酒肚。“学习什么啊,我老了,有你弟弟学习不就行了?”他说道,电视上正放着秀丽的风景宣传片。

“可你不是想要一些变化吗?”

“这种变化太吃力了。”他在沙发上一动不动的样子,看上去像是跟后面的靠背连在了一起,很难把他和外面的世界联系在一起。“对了,你姐姐最近联系你吗?”

“姐姐?没有,她已经有一阵没有联系我了。”我姐姐嫁给了一个老师,这几年我和她联系的次数越来越少,最近她一次也没来找过我,只有几个时间很短的电话。“不过待会儿我也要顺便去看看她,对了,今晚你们……”

“你姐姐现在很少过来,但是还是会打电话给我们。”母亲打断了我正要发出的邀请,这时她已经洗完了碗,她提着一包食物从厨房走了出来。“你既然待会儿要去就把这个带给她,你的那份上次我已经带给你了。”

我点点头。

“本来我们今天也想去看看你姐姐的,可是你爸爸以前的同事约我们过去吃饭,就去不了了,正好你来了你带给她。”


我把本来要说的话咽了进去,心里却莫名其妙地因为他们的不能到来感到一阵轻松。随后我让母亲把我带进了弟弟的房间,打算跟他告个别就走。

“你在家听话哦,”我摸了摸他的头。“姐姐下次再来看你。”

他有些不舍地看着我,然后在我耳边悄悄地说了一句话:“最近家里爸爸的东西越来越少了,但妈妈好像还没发现。。”

我愣住了,父亲那对母亲产生厌恶的表情再次在我的脑海里浮现出来。“别想多了,他们俩一直那样的,好着呢。”


说着我慢慢地回到了客厅。父亲还保持着跟刚刚一模一样的姿势半躺在沙发上,思绪全部陷在了电视机的风景画面中。我忽然对弟弟说的话感到有些可笑,把父亲从沙发中拉出来都是一件难事,还能指望他出现在其他什么地方?

电视屏幕突然黑了。母亲拿着遥控器站在一旁,我吓得立马转过了身,生怕父亲会有什么动作。

“快站起来送女儿了!”她向他呵斥道。

“不用不用,让爸爸呆在家里吧,你送我吧,我想跟你单独待一会儿。”我一面说着一面拿上了我的导盲杖向门口走去。

“你就死在沙发上吧。”母亲临走的时候补了一句。我回过头望了一眼父亲,他还是半躺在沙发上,头却偏向了另外一边,眼睛望向窗外的天空。

母亲在楼下帮我拦下了一辆出租,让司机把我送到我姐姐家,便回了家。


刚刚走到姐姐家门口就听到小孩的哭声,大概是姐姐家一岁多的男孩的声音。我敲了敲门,房间里却忽然安静了下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之后,房内出现了朝门口走来的脚步声,猫眼处的小孔亮了一下之后又变得跟之前一样暗了。开门的是我姐夫,他把门只开了一点缝,伸出一只手在我面前晃了晃,见我眼睛眨也不眨之后他把门打开了些,屋子里很黑,里面的桌子边上坐了一个漂亮的小女孩儿,看上去八九岁的样子,她的眼睛边挂着泪珠,作业本散落了一地。姐夫回过头去对她笑了笑,食指放在嘴边作出了一个“嘘”的动作,本来张开嘴巴正在抽泣的小女孩儿瞬间没了声音。


随后姐夫向屋子里喊了一声我姐姐的名字,我的姐姐探出了一个头来,她已经衰老了很多,看上去甚至跟我们的母亲已经差不多大了,还发胖了不少,在我还没失明之前,我的姐姐是个模特,有一副令人称赞的好身材。她从黑暗中走了出来,一只手还拿着半块油腻腻的烧饼。我这才注意到她的脸上挂着一丝丝泪痕,半高领毛衣边也隐隐露出了一些紫色的伤痕。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紧紧地抓住手中的导盲杖,生怕自己被眼前的景象吓得摔上一跤。我迫切地想要展现出自己已经复明的姿态,但同时又知道如果现在就表现出来这些的话对我和姐姐都不利。我试图在姐姐的眼睛中找到求助的痕迹,可是我一无所获,反倒从余光中观察出了她在看见我之后的不耐烦。

“你怎么会在这里?”显然她一点儿都不对我的到来表示惊喜。

我没想到她的语气会像这样的咄咄逼人,我注意到她的嘴边还残留着油迹,在她的嘴边闪闪地发着光,她看上去有暴食的倾向。我记忆中的那个姐姐从来不碰任何有油的食物。

我机械地抬起了手。“妈妈刚刚叫我把这个带给你。”

“你去见过他们了?”她的眼神中流露出一丝惊恐。“他们都跟你说什么了?”

“没有,他们只是说本来想过来的,但是今天没 有时间。”

“哦,”她接过我手里的口袋,打开之后看到了食物之后,喉咙滑动了一下。这时姐夫走到她的旁边,在我的面前朝我的姐姐做了一个让我快走的手势。姐姐的脖子往旁边缩了一下,根本不敢抬头看他。屋内那个小女孩儿也时不时怯生生地往这边看上一眼。我屏住呼吸,想要把姐姐带出来。


“姐姐,你可以陪我出去逛逛吗?我想买些东西,一个人不太方便。”我让自己的声音尽量不颤抖。

我本以为姐姐会迫不及待地答应我,可是没想到她看了看她的丈夫,随后面容上溢出了一丝怒火,仿佛我这个盲人突如其来的到来扰乱了她的生活。

“你姐夫还在给他的学生辅导学习,我还得做饭,你走吧。”她说着就要把门关上。

我用导盲杖准确地抵住了门。她似乎没有料到这一点,又用手在我眼前晃了晃,我仍然保持着刚刚的仪态。

“我的侄儿呢?我想看看他。”我说。

“他在他同学家玩儿。”姐姐说着移开了我的导盲杖。

“我能进去喝杯水吗?这一路过来有些累。”我的语气几近哀求。


姐姐迟疑了一下,把门打开了些,我本以为她会让我进去,我往里刚走了一步,就被姐姐推了出来,她用纸擦了擦嘴,把毛衣领往上扯了扯,遮住了那从里面延伸出来的紫色伤痕。“家里暂时停水了,我送你出去吧,顺便给你买瓶水。”

说着她往后看了她的丈夫一眼,他一边点了点头,一边摸了摸他学生的头。

关上门之后一时之间我竟然不知道该从何问起,刚刚的所见所闻已然让我处在震惊之中。直到下了楼我才挤出了一句话:“你最近还好吗?”

虽然我和她并行着走着,但我依然能够感受到她的迟疑。“还好。”

“真的吗?”我们走出了大门。“你有什么要跟我说的吗?我们好久没好好聊聊了。”

她看了看我,我没有偏过头。“就还行。”

“姐夫呢?你们两个吵架吗?”

“没有。”她说。

我等待着她继续往后说,可是她却一声不吭了。她带我到一间小卖铺前停了下来向老板要了一瓶水,可是在付钱的时候她摸摸左口袋,又摸摸右口袋,却什么都没有掏出来。她的表情有些犯难,随后她望向我,语气柔和了一些:“妹妹,我忘了拿钱包下来,你身上带钱了吗?”

我把钱包摸出来递给了她。付过水钱之后,她又看了我几眼,从钱包里摸了几张大面额的钞票装进了自己的口袋,随后把钱包还给了我。她挽着我走到了路边,“来,我帮你拦辆车,你快回去吧。你要注意一些,现在的出租车司机老是会多拿一些钱去。”

我强忍住自己的眼泪,此刻就算让我再多看上她一眼我也不愿意,我只怕我心中对她的同情和愤怒会让我忍不住扇她两巴掌。


“最近我有几场秀要走,可能不会经常联系你。”她帮我招呼到了一辆出租,随后她的语气变得自然轻松了一些。“幸好我还保持着我的好身材,你可要少吃点了。”

说罢她低着头瞟了我两眼,干笑了两声。

几秒钟之后我坐上了一辆的士,车开出去没多久之后我便把头埋进了自己的手掌里,泪水因为惊恐止不住地流了下来,仿佛我才从装有猛兽的笼子里逃出来一般——我倒希望刚刚所见的是两头猛兽,这样我还可以杀死它们,至少脑海中留下的是激烈拼搏后的血肉——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头脑中不仅仅是姐姐落寞疯癫的样子还有她那丈夫下半身没有拉上的拉链以及那个小女孩美丽的脸庞。


回到家中之后我甚至没有任何的精力因为惊恐而颤抖,我跌跌撞撞地倒在了沙发上,脑子里是我父亲瘫坐在沙发上的姿态,母亲刻薄的言语,姐姐疯癫卑微的神情以及那个男人和那个小女孩站在一起的样子。我该怎么办?我盯着天花板上的灯,甚至希望从那盏灯里发射出来的白色光芒可以进入我的眼睛,占据我的所有视野。

“生活过起来其实还是挺好的,不是吗?”那个出租车司机的话语忽然钻进了我的脑海里。生活?我的生活里还剩下什么?

我丈夫的老实的面容这时出现在了我的面前,意识到他的存在让我的心里稍微踏实了些,也燃起了一些希望。我要等他回来,只要他一回来我就可以告诉他我今天所遭遇的一切,他是那么的体贴,一定能够帮我解决这些问题的。

我坐了起来,把沙发的靠枕放正了些,这时一本杂志的边角露了出来,是他早上看的那本杂志。我把它抽了出来,封面上的两个肌肉猛男进入了我的视线之中。

顿时,我感到我的眼前一片漆黑。


“叮叮叮!叮叮叮!”这个时候电话响了起来,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急不可耐。我感到一阵恶心,拿着电话冲向了厕所,但无论如何也吐不出来,只能无能为力地不断干呕。我抬起头来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这是我复明后第一次看到自己的样子。电话依然在不识趣地叫唤着。

我缓缓接起了电话,“喂。”

“你可总算接电话了!你快过来你们都快过来!”电话对面是我母亲哭喊的声音。“你爸爸跳楼了!”

电话落在了洗手池内,我拿起一旁的修眉刀刺向了自己的眼睛。

“我回来了!”门外传来一个男人关门的声音。

责任编辑:向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