厂区静悄悄,野草在风中摇摆。阳光像一船稻谷,倾泻在荒芜的码头上。

国二厂

作者/路明

我爷爷去世后,我奶奶一个人住在夏驾河边的老房子里。大前年她能一个人去菜场,拎回四两蓬蒿菜,焯水拌酱麻油吃;前年她拄着拐杖,拎一包云片糕,独自到河对岸蒋老太家做客,喊上左眼白内障的杨老太,三人五眼,加起来两百六十岁,打“跷脚”麻将;到了今年,碰上无风晴朗的好天气,她得先给自己打气,横下心,一步步挪到夏驾河边,找个石墩子坐下,晒一会太阳,再一步步挪回去。有几次我在家里找不到她,跑到河边一看,人好好的坐着。看见我来了,她指指对岸的厂房,喏,那是你爷爷的厂。

岸边有码头的旧址,她补充道,我跟你爷爷,就是在此地下的船。

在我的想象中,往事如黑白电影般展开。六十八年前,我二十七岁的爷爷和二十二岁的奶奶,在镇北的火车站下了车,换一条手划船到这里。当时是冬季,应该有阴冷的北风。我爷爷是无锡人,此前在惠山一家英国人开的铁工厂做工,他悟性高,又爱琢磨事,能用三把老虎钳组装一个引擎。一个多月前,昆山新诚碾米厂的大老板来无锡采购碾米车,邀请我爷爷去他厂里做工。老板当场摸出一两黄金作定金,并承诺给我爷爷盖一间新房子,外加每月100斤大米,让他安顿好家事就来。当时的江南,富户才吃得起大米。我爷爷动心了。

新诚碾米厂位于昆山县菉葭镇,吴淞江和夏驾河的交汇处。我爷爷下了船,去厂里一打听,老板已于一周前被镇压。

新诚老板是因为生活作风问题被抓的,据说他有两房老婆,这充分暴露了其剥削阶级本性。在仓库的角落里,我爷爷找到了老板生前采购的新型碾米车,没人会开。

新房子和大米当然是没了影,我爷爷叹口气,打算带我奶奶返回无锡。厂里的工人劝他,老板不在了,厂子还在,你来都来了,干脆就在此地做工吧。

我爷爷在夏驾河边找了间旧房子,请个泥瓦匠修葺一下,买了张新床,跟我奶奶住下了。

这一年,人民政府以2000石大米的价格收购了新诚碾米厂,改组为中国粮食公司华东区菉葭浜碾米厂。公私合营后,更名为国营昆山县第二碾米厂,镇上人叫“国二厂”。

夏驾河是吴淞江的支流,一座建于康熙三十一年的通济桥横跨河上,对岸就是国二厂。米厂边上有一座元代留下的龙王庙。老人们津津乐道于一个传说:菉葭曾连年大旱,庄稼颗粒无收,龙王七太子私自降雨,却因触犯天规被斩为七段。百姓感念七太子的恩德,在夏驾河边盖了一座龙王庙。每年农历八月十八举行庙会,据镇志记载,庙会日,仪仗队请出龙王、菩萨,搭棚,摆香案,请草台班子登台唱戏,摇快船,抛竹篙,舞“断龙”,要热闹好几天。“断龙”是菉葭特色的舞龙,由七截龙身组成,纪念那位倒霉的龙王七太子。周边人家少不得请亲戚朋友来看戏,吃“留戏饭”。

菉葭是鱼米之乡,镇上有一条叫鹤塘浜的小河。自唐代起,乡民临河而居,逐渐兴盛,饭馆、药店、小吃摊、酒家、茶馆、客栈鳞次栉比,人称“菉葭老街”。镇志记载,北宋末年,老街有小弄20多条、寺庙21座、跨河桥7座、茶馆6家、书场2家,所谓“楼台红树顶,烟火绿葭浜”,绿葭就是菉葭。我爷爷奶奶来菉葭时,老街上最有名的饭店叫曹家楼,最大的茶楼叫陆万德茶馆,还有一家名为“陈万兴”的老字号糕食茶果店,专营桂花糕、云片糕、芝麻饼、枣泥饼、糖枣等小食点心,尤其以糖枣闻名。“陈万兴”的糖枣以糯米制成,发酵后油炸拌糖,形似蜜枣,松脆可口,据说以前是做过贡品的。

我奶奶把新诚老板给的那一两黄金缝在我爷爷的棉衣里,哪晓得到了年底,我爷爷把棉衣送给了厂里的穷弟兄。等我奶奶发觉,再追去讨要时,人家矢口否认,“哪来什么黄金”。

昆山县内共有五座国营碾米厂,国二厂的规模最大,装配了四砻十五机,每年可加工4万吨稻谷。放眼全省,也仅次于南京的集合村碾米厂(八砻三十机)。每年的水稻收割季,一船船稻谷运到粮库,再经粮库调拨,送至国二厂的加工车间。稻谷经除杂、砻谷、筛选、碾白、再次筛选、冷却打包这几道工序,变成了大米。大米有各种级别,以粳米为例,100斤稻谷可以打出75斤“标二粳”,或者72斤“标一粳”。级别越高,产出率越低。最高等级的“特一粳”,100斤稻谷只能打出68斤。

五十年代末,国二厂有正式员工108人,号称“108将”。我爷爷是可以坐到天罡星前几把交椅的。他入了党,评上了劳动模范,胸前戴着大红花去县里领奖。他的工种是钳工,解放前叫“外国铜匠”的,实际是车铣刨一肩挑,什么车床都得开,什么机器都得修。工友说,哪台引擎不转了,我爷爷过去听一听,就知道故障出在哪里。他是厂里仅有的两位八级钳工之一,另一个是厂长。厂长一个月拿84块,我爷爷拿74块,而当时学徒工的工资是16块。即便如此,钱依然不够用,家里陆续添了五个子女,张口就是用钱。最窘迫的时候,我爷爷宁可找朋友借钱,也不愿行使一下车间主任的权力,为自己谋取一份补助金。我奶奶半是骄傲半是无奈地对我说,你爷爷是硬气惯了的人。

他曾参与一项厂里的技术革新——砻糠发电,燃烧米糠以产生电力,推动碾米机运转,能省下不少柴油。昆山县总工会奖励他,安排他跟我奶奶去太湖边的工人疗养院住了三天,这是他俩来菉葭后第一次返回无锡。过无锡城时,两人特意去了趟“王兴记”,分着吃了一笼蟹粉小笼,“味道没变”。

我奶奶珍藏着一张在疗养院的黑白照片,她梳着短发,坐在一块石头上,我爷爷穿一件白色的确良短袖衬衫,站在她身后,目光像眺望远方。背景是烟波浩渺的太湖。时间太久,照片漫漶不清,像隔着无声的风雪。

菉葭素来种单季晚稻,俗称“晚粳”,每年立秋前插秧,霜降前收割,生长周期约为150天。农谣里唱,“白露白迷离,秋分绣稻齐。寒露无青稻,霜降一起倒”,意思是,寒露后霜降前,是水稻的最佳收割时间。除了大田水稻,本地还有一些特有的水稻品种,农民叫“私家稻”的,比如“老来青”、“金南凤”。我奶奶说,“老来青”的产量低,亩产五百斤就撑破了天,但颗粒洁白,入口软糯,是水稻中的上品。刚打下的新米简单淘洗一下,架在柴火灶上,炉膛里塞进点燃的小把稻草结。火苗散开,锅底均匀受热,米粒随水沸腾,米汤渐渐变浓变稠。停火后焖一刻钟,再在锅底添上一二把豆萁、棉杆续火。熬成的粥稠糯润厚,清香四溢。尤其是漂浮的一层粥膏,微微泛着绿光,是大米的精华。谁家产妇奶水不够,便用这粥膏替代母乳,滋养婴儿。

“浮夸风”、“放卫星”的年代,每个生产队都声称自己的产量如何之高。通常的做法是,把几块地收来的稻子堆在一块地上,然后敲锣打鼓去公社大楼报喜。根据虚报上去的产量,粮食按比例拉走,小镇迎来了艰难岁月。我爸和弟弟妹妹们天天喊饿,我奶奶就从自己碗里扒出一口,再扒出一口。她自己饿得受不了的时候,学人家农民吃过青苔,连土一起,卷一卷送进肚子,有点像现在的寿司手卷。我奶奶说,菉葭算好的,附近有一个镇,上头批了救济粮,领导决定“压一压”,等农忙的时候再发。许多人就此没挨过去。

五十年代起,昆山县开始推广双季稻。到了六七十年代,“以粮为纲”是压倒一切的政治任务,双季稻的种植规模达到了顶峰。在菉葭,百分之一百的农田都种植了双季稻。别的还好,最苦的是“战双抢”,即“抢种抢收”——抢收前季稻,抢种后季稻,时间在七月下旬至八月上旬。时间紧,劳动强度大,又遇上高温酷暑,蚊虫蚂蝗,艰辛程度可想而知。稍有延误,立秋后天气转凉,后季稻会瘪谷,严重影响产量,甚至颗粒无收。为了赶进度,生产队长天不亮就吹起床号;日落后,田头挂一盏汽灯,继续夜战。一切都多快好省了,一切都大干快上了。当时有一句口号:“上午一片黄,中午一片黑,晚上一片绿”,意思是早上还是一片黄澄澄的稻田,中午已经收割、耕翻完毕,露出黑色的泥土,到了傍晚全部插上秧苗,远远望去,满眼的绿意。

农民划着船,把稻谷送进粮库,等待加工成大米。双季稻是籼米,生长期短,口感粗糙,我奶奶说,吃到嘴巴里一粒一粒的,没有大米的味道。后来推广“早籼晚粳”,后季稻改种一种叫“苏粳”的粳米,但由于光照、生长时间不足,还是能嚼出渣渣来。即便如此,吃饱肚子依然是一件奢侈的事情。出厂的大米大多运到上海,再装箱出口,或换得外汇,或支援社会主义兄弟国家。从前,一斤“特一粳”能换四斤老挝籼米,或者两斤加拿大面粉,改种双季稻后,国际市场上就卖不出好价钱。

入冬前,农民收割完后季稻,再种植一季的大元麦或者油菜。一年三熟,人也无休,地也无休。土地严重透支,“庄稼一枝花,全靠肥当家”,农民挖河泥,烧草木灰,想尽一切办法积肥。地里的活稍稍喘口气,农民就划着水泥船,去上海运回大粪和泔水。一般来说,五吨的水泥船配两个壮劳力,十吨的船配四个壮劳力,顺风张帆,逆风拉纤,日夜兼程,两天能赶到苏州河边的粪站,一趟来回要四五天。饿了烧稻草,煮一点籼米饭,就着咸菜、萝卜干吃,晚上和衣睡在稻草上。有人在棉袄下藏几个鸡蛋,瞅准机会上岸,跟上海人换粮票。换多少凭运气,有时三个鸡蛋能换一斤粮票,有时得十个鸡蛋,最倒霉是碰上便衣,鸡蛋当场没收不说,人还得跟着走一趟。

一直到分田到户,农民才能真正决定种什么不种什么,双季稻就此在苏南销声匿迹。许多水稻老品种,如“老来青”、“金南凤”,此时已经难觅踪迹。

鹤塘浜早已被填平,成了一条石板街,七座跨河桥也先后拆除。曹家楼和陆万德茶馆相继打烊,我奶奶钟爱的“陈万兴”关了门,陈家后人顶着高高的白帽子,被押着游街。一伙县城来的红卫兵扒了龙王庙,后来地皮并入国二厂,七十年代末盖了新厂房。说来也怪,里头的机床三天两头出故障。有人想到龙王庙那一出,说那条龙冤魂不散,出来作祟呢。我爷爷将信将疑,趁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带几个工人摆上贡品,上三炷香,偷偷祭奠了一把龙王七太子。从此机器再没坏过。

作为当时全镇最大的工厂,国二厂占地三万多平方米,正式职工两百多人,另有装卸队一百多人,年利润突破百万。除了主营的碾米业务,米厂还就地取材地生产一些副产品:砻糠用来发电,稻草可以做饲料,或压制成纸箱,附属的酒厂用碎米和白粞酿造高度数的“苏酿酒”。据说口感一般,也就本地人吃吃,关键是价格便宜。1987年底的全厂大会上,厂长宣布,明年职工的年收入将达到四位数。现场一片欢腾。

那是国二厂最风光的年代。我爷爷领到三套液化气钢瓶,一套给我爸,一套给了我嬢孃。每逢“五一”、“十一”、春节、中秋,工会发火腿,发鲜腿,发鸭蛋,发大白鹅,整条的青鱼吃不完,下油锅炸一炸,做成熏鱼,能吃一两个月。此外,元宵发汤圆,端午发粽子,厂里在太湖东山有个水果基地,杨梅和枇杷上市的季节,一箱箱运到车间。厂长请来苏州的园林规划师,设计了一座古色古香的二层小楼,当传达室用。落成之日,附近的居民纷纷来看热闹。老人私下嘀咕,这座传达室“长得跟龙王庙一模一样”。

本地产的稻米越来越少,一包包东北、苏北的稻谷被卸下火车,装上拖船,运到国二厂的码头,加工完再卖出去。那几年,厂里的工人几乎吃遍了全国的大米,他们争论着,海丰的武育粳和南充的翡翠米哪个入口更软糯,虎林的长粒香和海兰的珍珠米哪个更适合煮粥。十年内,菉葭镇水稻种植面积减少了七成,油菜种植面积减少了九成,与此同时,工业总产值翻了十几番。不仅是农田在消失,农民也在消失,农家子弟或求学,或打工,以各种方式逃离田地。种地能挣几个钱?几代农民的梦想,是做个街上人。

到处是热火朝天的工地,到处有新房子破土而出。相比之下,老街显得安静而破败。吃罢夜饭,老人搬一把竹椅,三三两两坐在门口,扯扯闲话,或是有关拆迁的传闻。

敲锣打鼓声中,我爷爷光荣退了休。

进入九十年代,粮食市场放开,乡镇企业兴起,各地的碾米厂蜂拥而上,国二厂落在了后面。我爷爷用了几十年的碾米车,换几个螺丝,抹上点机油,徒弟们接着用。曾经的“老大哥”连年亏损,优质稻谷收不进来,成品大米卖不出去。徒弟有时拎瓶酒来看我爷爷,苦着脸说好几个月发不出工资了。三杯过后,大骂领导“贪污腐败”。

下岗大潮汹涌而至。在亏损了好几年后,全厂两百多职工陆续下了岗,根据年龄和工龄,领取一万五到两万五的“买断费”,从此跟工厂再无瓜葛。从此自谋生路,自己交社保医保,交到60岁,每个月可以拿两千五的退休金。

有个工人蹲在厂外面哭,说这么大的厂,说倒就倒了。我爷爷劝他,有什么是不能倒的。厂子不在了,生活还得继续,不是吗。他仰头看看我爷爷,说你有退休金,你说得轻松,我上有老下有小,除了开碾米机什么都不会,每天一睁眼就要花钱,你叫我怎么继续。

严格来说,国二厂“还在”,只是停产,不算倒闭。厂里还剩下四个人——厂长、副厂长、会计,还有一个看大门的。昆山的五座国营碾米厂,现状大抵如此。

我奶奶记得,上世纪末的一天,她在灶头忙活,听人说要炸桥了,她跑去看热闹。要炸的是通济桥。多年来,不断有运粮的船只撞击石墩,使这座清代的石拱桥摇摇欲坠。整个拆桥过程花了整整一个月,潜水员分批沉入水底,拔掉打入淤泥的木桩,然后安放炸药。一声巨响后,这座历经三百余年的古桥不复存在。东边两百米处,新建了一座水泥大桥。

送我爷爷的那天,子女们没让我奶奶去火葬场,怕她撑不住。她一个人坐在院子里,不哭也不闹,一个人安安静静地折纸钱。她说老头子大手大脚,在那边没人管,要多烧点。院子里有一棵我爷爷亲手栽下的柿子树,年年秋天一树火红。我奶奶一生以我爷爷为骄傲,她心甘情愿地跟这个男人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白手起家,生儿育女。他是她的太阳。我爷爷在世时,两人没吵过架,没红过脸,唯一的一次埋怨,是我爷爷弄丢了那一两黄金。五三年为抗美援朝捐款,我爷爷把我奶奶陪嫁的首饰都捐了出去,我奶奶“一句话没说”。后来我奶奶上街买菜,常有陌生人对她跷大拇指,你家老头子是这个。

那天从奶奶家出来,我突然起了念头,想去国二厂看看。

厂区静悄悄,野草在风中摇摆。阳光像一船稻谷,倾泻在荒芜的码头上。岸边有几个人在钓鱼。我走过一排青砖瓦房,那是国二厂的前身——新诚碾米厂于1913年建造的仓库。墙面斑驳,依稀可以辨认出“迎接……无产阶级……伟大胜利”几个大字。

责任编辑:金子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