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的种种变动,似乎在做着某种交换。

飞毯

作者/粟冰箱

张三疯不止一次说起坪滩镇通电那晚的情形。

那是1989年六月的一天,我尚未出生。张三疯说他从岳池县城回到镇子,刚下车,就看见暮色幽深的街道刹那间亮起路灯,那景象——用他自己的话说——“像梦一样”。头回听他讲起,不知是不是因为他手舞足蹈、绘声绘色,极富感染力,我也觉得那样的景象很美。但听过几次之后,就失去了新鲜感。而且他的描述经常有前后矛盾的地方,比如时间跳到1991年,或者说他当时在镇政府打乒乓球。

我妈说,一个疯子的话,怎么能信。连她都不太记得没电之前的事情了。只有外婆还偶尔絮絮叨叨说起以前在乡下点煤油灯的生活。而她也已带着关于煤油灯的回忆奔赴死亡。

张三疯就像一桩煤油味浓重的旧闻,镇上的人们时时都会嗅到他的存在。


我家搬到坪滩镇,是在小学一年级后。外婆去世,我妈从广东回来,照顾我读书。我也离开外公教书的小镇。那时我觉得,生活的种种变动,似乎在做着某种交换,以死亡为天秤,拆东墙补西墙,到头来千疮百孔。

我转到新学校,因为对环境抵触,就很不爱说话,变得内向。我妈倒是热衷于跟邻里社交。坪滩镇像一枚密不透风的坚果,她致力于将它砸开,而我对它的滋味并无兴趣。

我猜是我的孤僻引来了欺凌。那时班上调皮的学生下课或放学都很喜欢欺负我,抢了我的书包,把课本和文具倒出来,或者撕了我的作业,然后笑嘻嘻地看着我,似乎想要我跳脚。但我总是默默收拾残局,不理会他们,走一条僻静的小路回家。

放学那会儿,我妈一般在打麻将,她不放心把钥匙给我带去学校,叫我放学去麻将馆找她拿,但我不想去人多的地方,一般就在家门口等,把书本按在墙上写作业,或者把《新华字典》拿出来随便翻看识字。就是那时,我见到了张三疯。

张三疯是住在邮局对面的邓铁匠给他取的诨名,因为他姓张,人又疯。邓铁匠很得意给他取了这样一个贴切的外号,经常自卖自夸。他在镇上很有些人缘,连镇长都是他的拜把子,得益于此,没多久,这外号就深入人心了。

张三疯住在我家对面,一栋破破烂烂的小房子,背后是木料市场,只有一层,门板上被小孩用粉笔画着猪头跟乌龟,墙皮簌簌掉落,石灰被雨汽洇染出绿阴阴的霉花。那时坪滩镇街道两边基本都是两层小楼房,他的屋子看起来鸡立鹤群。我们才搬过来时,邻居杨阿姨就告诫我妈,说对面住了个头脑不正常的人,小心不要跟他接触。我妈也三令五申叫我远离。

那天,张三疯嘴里叼着根麦秸晃过来,站在我旁边。他歪斜着脑袋俯身,瞅了半晌,然后一根手指点在我作业本上,说,你这道题做错了哦,你好笨!他的指甲里满是黑黑的垢腻,在纸上留下一枚指纹。我抬头望了望他,也不是很怕,只觉得烦,把作业收起来,不理会他。他有些老,眼珠像蟾蜍似的,黏腻浑浊。已经是春天,还穿着很厚的棉袄,浑身脏兮兮,花白的头发长而厚腻,让人疑心会有苍蝇飞出来。一笑就露出满口黑黄牙齿。

张三疯见我不理他,脑袋轻微颤抖,嘴唇一咧一咧,像打摆子。他从裤兜里掏出两只用竹叶编成的公鸡,递给我。我瞥了一眼,被它们活灵活现的样子吸引,问,是你编的?张三疯点头,两眼热切地放光。我那时小,玩性重,就接过来,摇摇晃晃地摆弄。张三疯蹲在我身边,兴趣盎然地看着我玩。

他说,它们会飞的,晚上还会叫。

我说,切,我才不信。

他说真的,我昨晚就被它们吵醒了,你睡觉时一定要记得给它们喂橘子,它们最喜欢吃了。吃了就不叫,你还不会做噩梦。

我问,噩梦?

他说是啊,噩梦就是一种猪儿虫,会从耳朵爬进人的脑壳,你越怕它就长得越胖。你喂公鸡吃橘子,它们就会把猪儿虫吃掉,不骗你!

我笑起来。

身旁传来一声骂,手中竹叶编的公鸡被一把抓走,撕碎了,扔到张三疯脸上。我妈拎着我的衣裳把我藏到她身后,勒得我差点喘不过气。她怒冲冲地吼张三疯:爬开些,你想对我娃儿干啥?张三疯只是嘻嘻地笑,像没听见一样,还把头发放进嘴里咀嚼,愣愣盯着我妈。我妈一拳打到棉花上,也不知道怎么继续,转身拿钥匙开了门,推我进去,又砰砰关上。我转头望了张三疯一眼,他还是有些伛偻地站在那里,笑得毫无内容,莫名惹人厌恶。


班上那帮坏学生对我的欺凌愈演愈烈,大概是因为我从来不告诉老师,他们便更加肆无忌惮。午休的时候,我趴在桌上装睡,觉得这样大概不容易让人想来欺负。但他们并不放过我,一根根地拔我的头发,往我耳朵里吐口水。有时同桌女生看不下去,叫他们滚开,他们就起哄说她要跟我结婚了,嘿嘿笑着,左手食指拇指握成圈儿,右手食指在圈内进出。

放学的时候,我照旧从学校后门小路回家,没想到他们发现了,也来堵我。那条小路很偏僻,一边是河流,一边是菜田,还有一块块坟地。除了赶集时有农民从乡下走这条路到镇上,一般很少人。

我估摸了一下,没把握能一口气跑过他们四五人。想到这里,连跑的欲望都丧失了。要是跑了再被抓住,他们肯定会更气恼,落到我身上的拳头恐怕也更重。

为首的那个男生外号叫猴子,长得却很粗壮,两道眉像蜡笔小新。他走上前,狠狠推了我一下,讥笑着说,你是不是没爸爸的野种?你爸爸呢,嗯?

我不回答。

猴子气恼地嚷道:把他衣服扒下来,扔到河里,看他怎么回去!他们都笑起来,撕扯我的衣服。我跟他们厮打,但终究寡不敌众,被打趴在地,嘴里一股腥甜。猴子蹲在我面前,嘿嘿笑着。一块土疙瘩蓦然砸中他的额头。哪个龟儿子!他怒吼一声,抬起头。我也挣扎着望去,却见是张三疯从田埂上跑来。他的姿势很怪异,双臂张开,像鸟一样,手掌还转着圈划动,嘴里发出怪叫。猴子的一个同伴担忧地说,是那个疯子……猴子毕竟是小孩,也很害怕疯子,便撇下我,跟其他人一起跑掉了。

张三疯跑到我身边,问,他们怎么跑了,我还想跟他们一起玩呢。

我站起身,整理衣服,把泥巴拍掉,就准备回家。

张三疯拉住我的手说,哎,你别走啊,我带你去玩。

我觉得烦躁,甩开他的手。

张三疯说,你不想玩飞毯吗?

我问,什么飞毯?

他说,就是阿拉丁的飞毯啊,坐上去可以飞上天,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你知道阿拉丁吧?他是中国人,是唐玄宗的弟弟,因为害怕政治斗争,就在侍卫的护送下,从泉州出海,到了阿拉伯。

我苦笑,这张三疯还真是疯得不轻,以为我没看过小人书吗。

张三疯不管不顾,拉着我回家。我妈一如既往没回来,于是我就站在家门口,看张三疯冲进屋里,抱出一卷棉毛毯。那毯子好像每户人家都有一条,绿底白花,边缘都已脱线,还有不知被什么灼烧过的焦黄的孔洞。看起来很古老。他冲我招手说,快走,我带你飞!

我看了看四周,没人注意到我们,就点了点头,心想反正作业不多,站在门口太无聊,不如看看他怎么飞。张三疯带着我走到街道背后的农田,展开毯子,叫我蹲在上面。我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在他的催促下迟疑地蹲上去。张三疯笑了笑,拖着毯子飞跑起来。我毫无准备,没坐稳,被摔了个狗啃泥。张三疯回头,哈哈大笑起来,还抖动那条毯子,得意洋洋地挥舞着。我本来很生气,但看到他那副模样,不知为什么也跟着大笑起来。

张三疯又叫我爬上去。这回我有经验了,手指紧紧揪住毯子。他拖着我在预制板铺就的小路上跑来跑去,绕开障碍物,急转弯,掉头。我竟然觉得非常惊险,心噗通噗通跳得很快,世界模糊了,只有张三疯的背影在我眼前。晚风吹卷着水田里秧针的青鲜气味,掠过皮肤,凉丝丝的。淡紫色天空旋转着,有几颗星已经开始闪烁。我觉得自己好像真的在飞,什么烦恼都抛在脑后,还兴奋地大喊,让他改变方向。

天色暝暝地暗下来,我想到妈妈可能已经回家,见不到我又要发飙,就叫张三疯停下。他却依旧狂奔。叫了几声他都不答应,我只好从毯子上滚落下来。张三疯觉得身后一轻,转头瞅瞅,问,怎么,你不想飞了吗?我们才飞到长安城,还没到阿拉伯呢,你看,过了秦岭,就快到了。

我说我要回家了。

张三疯说,那你晚上睡觉一定要记得把脚并拢,因为坐过飞毯的人都爱上了天空,还会飞起来,如果不把脚并拢就会在梦里飞到月亮上去,跟嫦娥一样回不来啦。一定要记住哦。

我没反驳他,笑着点了点头。

张三疯抬眼,见自己头顶一株橘子树开着白花。他摘下一朵,凑到鼻尖深深嗅了下,感叹好香啊。然后就不看我,自顾自地走掉了。

我回到家,被我妈骂了半天,问我怎么把浑身搞得那么多灰。我没理她,偷笑着跑上楼,忽然觉得,这竟是我到坪滩镇以来最快乐的一天。


此后,我放学经常跟张三疯玩。他到学校后门那条小路等我,猴子一伙人也很少跟来,只在教室里欺负欺负我。我跟张三疯玩了很多游戏:挖红薯、爬树、捞鱼……但还是觉得飞毯最好玩,而且其他小孩都没玩过,像某种独属于我的宝藏。

张三疯说,他总有一天会坐着飞毯飞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我问很远的地方在哪。

他想了想说,大概有北京那么远。

其实我也不知道北京具体在哪,但新闻里面经常看到,觉得一定是个很神奇的地方吧,会看到很多不一样的东西。

张三疯说,橘子快熟了,我请你吃好吗。

我问他哪来的橘子。

他说,你不知道吗,如果小孩子做噩梦,又没有公鸡来吃噩梦的话,脑袋里就会长出橘子,然后我每晚跑去那些小孩家里,把他们脑壳敲开就有很多橘子吃啦。你知道邓铁匠他儿子吗?他脑袋里就全是橘子,密密麻麻的,难怪他那么笨,你不要学他啊。说着,他还拍拍我的脑袋。

我有时觉得,张三疯其实不疯,只是他眼里是另一个世界,其他人没办法理解罢了。我把这个想法告诉我妈,她嗤笑说,这跟疯子不是一个意思吗。


六月初的一个黄昏,我放学回到家,破天荒地看见我妈没去打牌,而是在门面跟隔壁卖钢筋的杨阿姨聊天。他们聊的就是张三疯。

我磨磨蹭蹭听到一些。

杨阿姨说当年张三疯是中学的一个语文老师,人彬彬有礼的,有些呆,很老实,又是个耙耳朵妻管严,谁想到跟一个女学生搞起了恋爱,女学生后来闹着要为他自杀,风风雨雨的。她被她家送到另一个县城读书了,她家长反咬一口说是张三疯勾引他们女儿,还强奸了她,要一大笔赔偿费。张三疯也被学校辞退,说本来不用辞退的,但那时学校要评先进,容不得一丝丑闻,这件事闹太大了,县教育局都知道,只好这样。他老婆一怒之下带着孩子跑去北京打工。他找不到他们人,在镇上又受尽白眼,找不到活路,有人劝他去外面打工,他答应着,可没多久就疯了,这人吧,真不知道会被什么事情逼疯。

我妈说,他竟然还是个人渣,那不值得同情,现在疯了,恐怕更危险,要离得远远的。听见没有?最后一句是冲我说的。

我含混答应了声,就跑上楼。杨阿姨从鼻子里哼出的那一声“搞恋爱”扎着我的耳朵,让我觉得这个词语无比灼热,无比羞耻,连带着我也脸红耳热,像被烙铁烫了下。我边做作业边想,张三疯真的跟女生那个吗?我想到猴子他们做的那个下流手势。太可怕了。当时在我心里,老师可是无比神圣的一个职业,不可侵犯。我觉得张三疯在我心里的形象更破碎了一些。

我走到窗口,看见张三疯站在他家门口,抓耳挠腮,自得其乐。他抬头看见我,咧嘴一笑,招手让我下来。

我没有答应,只是静静观察他。

邓铁匠路过他门口,兴冲冲地说:哎哟张三疯,你看啥啊?这么认真。来打一套太极拳看看!快,让大家欣赏欣赏。后面他是朝我妈跟杨阿姨笑着说的,挤眉弄眼,脸上蒙着一层浑浊的肉欲。我听见杨阿姨放浪地笑起来。

张三疯说,我不打太极,打太极要让人变成王八的。

邓铁匠大笑说,你不就是王八吗?

张三疯咬着头发,也哧哧笑起来。

我心里忽然生出对张三疯的愤恨。他怎么就那样任由他们嘲笑?他不会骂回去吗?他在搞什么?我气着,忽然想到自己,不也是对猴子他们的欺凌不发一语吗?我有什么资格骂张三疯。我忽然觉得,我跟他是一样的异乡客,不被这个小镇接纳,心里又有些同病相怜的意思。但这种同病相怜更让我觉得耻辱。

我开始拒绝跟张三疯一起玩了,经常看见他在街上游来荡去,披着他的飞毯,随便拉住一个人,喋喋不休地说他那些古怪的故事,说他去了北京,去了上海,去了澳大利亚,坐着他的飞毯。我有些疏离地旁观,又是同情又是厌恶,他就离我更远了。

时间一晃进入二年级,生活依旧死水微澜,要说变化也不是没有,那就是我很少受到猴子他们欺负了,可能觉得欺负我没意思了吧。凉飕飕的秋天到了。

中午回家吃饭,我看到张三疯家门口站了个青年男子,二十几岁的模样,觉得很稀奇。他家怎么会来客人?他在我眼里从来都是孤零零的。

年轻人站了会儿,张三疯从屋里走出来,手心捧了很多金灿的橘子,那亮丽的黄在他黑糊糊的手掌里格外耀眼。他把橘子塞给年轻人,说,吃,快吃。年轻人摇了摇手,有些尴尬地拒绝。他又站了会儿,说了几句什么,就离开了。杨阿姨边卸钢筋边冷眼旁观,看着张三疯披着飞毯追了半路,橘子从怀里滚落,像宝藏般撒了满路。张三疯手忙脚乱地捡橘子,抬头时,那年轻人已跑得不见踪影。

杨阿姨咂舌说,啧啧,不晓得这儿子回来干啥,这看一眼就走算什么呢?是想给一个疯子尽孝道吗,她妈答应吗?

我这才知道那是张三疯的儿子。

张三疯用飞毯兜着橘子,很落寞地走到我面前,递给我一颗,说:你吃,你吃。

我接过来,那颗橘子上还沾着泥巴,有些温温的。

张三疯就嘿嘿笑着,一边笑一边掉眼泪。他疑惑地擦脸,看着自己手掌上的泪水,又望望天,似乎在看下没下雨。然后又自顾自地回家了。杨阿姨在一边说,别吃他的东西,谁知道从哪儿来的呢,脏得要死!

我剥开橘子,放了一瓣在嘴里。看着她惊愕的眼神,吃得津津有味。杨阿姨撇撇嘴,进屋去了,可能觉得我也要疯了吧。橘子还有些酸。我对张三疯的过去更加好奇跟疑惑,看见他家没有关门,想找他问个清楚。

我走进他家,地上堆了许多砂罐,都破破烂烂的。簸箕、撮箕、条凳也东倒西歪地摆着。还有很多书。屋子里十分阴暗,弥漫着一股熟烂的霉味跟甜香,有点像老家的红薯窖。我看见张三疯坐在一张坍陷的木板床上,把飞毯展开、堆叠,团成一个头颅的形状,轻柔地抚摸着。那模样,仿佛是在安慰一个婴儿。

张三疯身旁还放着许多橘子,黄澄澄的,有些已经烂掉,表皮长出白绿霉斑,软塌塌的果肉渗出汁水来。他拿起一只橘子,对飞毯说,你不是最喜欢吃橘子吗?你吃啊,你吃。说着就剥开橘子,掰出一瓣,放进飞毯的孔洞里。孔洞看起来正好是“头颅”的嘴。黄昏的光线照得室内更加暗洞洞的,尘埃漫漫。光影对照之下,那飞毯微微起伏,也似有了生命,长出皮肤与肌肉。张三疯脸上的表情执迷又温柔,看起来却格外瘆人。我忽然不敢往前再踏一步。

张三疯听到声响,抬头看见我,笑着问,橘子好吃吗?我点点头。他摸了摸飞毯,说,它也很喜欢吃呢。

我问他,疯子,你真的是强奸犯吗?

他愣愣地看我一眼,说:强奸犯,强奸犯,大米饭,红豆饭……

我心想,恐怕也问不出个什么了。其实也没指望问出什么。他房间里的气氛太过阴森,我没办法久待,就准备离开。张三疯在我身后喃喃:我没有,我没有啊……我转身看他一眼,他的目光不是那样混沌了,有一丝挣扎,好似回忆起了什么。我问没有什么。

张三疯静默了会儿,又茫然地微笑起来:没有橘子,没有橘子树,没有橘子皮,没有葡萄皮……

我无奈地叹一口气,回家。


现在回想起来,张三疯的命运似乎处处都是伏笔,险恶地埋伏在生活之中,要等很久很久,才黄蜂尾后针似的蜇你一下。

然而那时我们都不知道,世界明明很美丽,而它的残酷,也杀人不眨眼。坪滩镇的其他人都活在美丽的那面,他们拥有完好的幸福。然而它还有一个背面,张三疯陷在那里,我曾经路过,不敢逗留。


事情发生在二月一个寒冷的下午,我们快放寒假。放学后,我依然是往偏僻的小路走,没想到遇到张三疯。他站在一棵枯萎的李子树下,身上披着他脏兮兮的飞毯。疏落阳光照着他面目,使他的轮廓有些虚化,像要消失一般。

他说走,我带你飞,我们去找宝库好吗?那里有很多好东西,隐形衣,神灯,魔仆,我们到了那里,什么愿望都可以实现。没有人能抓住我们的!

我笑着说:我不去了,这么冷,天都黑了,我妈叫我不要在外面玩。我对他有一种愧疚的心情,说话很轻柔。

张三疯愣了下,也没再开口,只是默默跟我一起走着。

田园荒芜了,野草蔓生。天空是一种不近人情的灰蓝,像某种金属。青色的乱鸦振翅飞向河流尽头。

走过坟地时,我听见嘤嘤的哭声。探头望去,却见是邓铁匠在路边,身下压着一个小女生。我记得在升旗仪式见过这个女生,她五年级,每次升旗仪式都是她跟其他几个学生抬着红旗四角,光鲜亮丽,像瓷娃娃似的。

邓铁匠的裤子褪下来,露出黄瘦的屁股。我还在思忖他这样冷不冷的时候,张三疯高叫起来,一个箭步冲上去,拎着邓铁匠的衣领,把他小鸡似的摔到一边。邓铁匠在田埂上打了个滚,差点跌进河里。张三疯又欺身上前,往他脸上揍了几拳。邓铁匠躲闪开,系好裤子,慌乱的神色平复下来。我有些不知所措,蹲在女生旁边,问她怎么回事。她只簌簌地掉眼泪,不说话。

邓铁匠走过来一把拉起她,对张三疯说,好啊,张三疯你个畜生,十年前强奸小女生,现在又想来,狗改不了吃屎,你是不是活腻了!他双手握住女生肩膀,恶狠狠地瞪着她,摇晃她的身子:你说,是不是他?是不是他想强奸你?没事,要说实话啊,我在公安局有人,把他龟儿抓进去。

女生抽噎半晌,点了点头。

邓铁匠狞笑起来,拖着女生朝镇上走去,张三疯一路追赶着,嘴里叽里咕噜说着意义不明的话。我心里隐隐觉得有不好的事情要发生。

邓铁匠走到学校门口,朝小卖部还有过路行人叫道:大家快来看啊!那个疯子又来强奸小妹妹,还好我路过,把这个禽兽拉开!呸,我牙齿都遭打落了!他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

众人苍蝇般围过来,嗅到了腥膻。张三疯冲进人群,照着邓铁匠的脸打下去,打得他鼻青脸肿。邓铁匠虚弱地嚷起来:你们看你们看,这禽兽还想杀人灭口,快报警!

小卖部的李阿姨一把抱住那女生,怜恤地拍拍她的背,问:是不是那个疯子?

邓铁匠凶神恶煞的目光被我看在眼里,蛇一样毒辣。其他人都忙着制服张三疯,没有注意。那女生肯定也看到了,她怯怯地点头,说,是……是他。

群情激奋,有人说把他送警察局,有人说直接打死他,有人说把他送到杀猪匠那里把他鸡儿剁了。我站在沸腾的中心,浑身却越来越冷,像坠入冰窟——为什么,为什么她不讲真话?

我叫起来:不是他,不是疯子啊!

他们愣了愣,都盯着我,像盯着一个误闯入鬼怪盛宴的生人。我被他们的眼神吓到,但还是硬着头皮指着邓铁匠说:是他,是他强奸她!我看见了,张三疯去把他拉开的!是邓铁匠!

邓铁匠咬牙切齿说,这小杂种成天跟张疯子鬼混,哪个信他哪个是龟儿子!他才来坪滩一年,不是我们本地人,你们莫遭骗了!

我妈不知从哪里跑来,分开人群,把我拉进怀里,声音异常温软地说,不可以说假话哦。

我的眼泪落下来,说,我说的都是真的。

李阿姨连同一群妇女在旁边教育我妈:小娃儿家家的都习到说假话,以后怎么办哦,你当妈的莫一天打麻将嘛,也该教育下。镇上哪个不晓得张三疯就是那号人嘛,好多年前就毁了个女娃娃,他还帮他说话,以后也混成个二流子不好的!

我妈神情冷峻下来,盯着我的眼睛:快说真话啊。

我望着她,望着她身后的那群人。他们的面目此时在我眼里何其相似,都是阴森森的,狂热的。他们是这个镇的正面,永远掌握权力,永远幸福快乐。他们把张三疯压在背面,还不够,还要把他砸碎了,才放心,才能让坪滩镇永远平安喜乐。我又望了望被扭打的张三疯,他依旧徒劳地挣扎着,想要逃脱。但怎么可能呢?他是无法与他们抗衡的。

我妈说,乖,听妈妈话,说真话嘛,说了我们就回家去哈,我给你做蛋炒饭。

她的声音里有一股哀求的意味。她现在是跟我站在一起的,但她想要被他们接纳,想要被当成坪滩镇的一分子。这完全取决于我。我忽然不知道自己承不承受得起这样沉重的事情。

坪滩镇的人们也七嘴八舌地说,就是啊,说真话嘛,这娃儿咋这么护到疯子哦,他是你爸啊?我甚至在人群里看到了我的班主任杨老师,她用手指推了推眼镜,冷漠地审视着我。

我抑制住一声剧烈的哽咽,感到它像毒药,扩散到我的四肢百骸,变成一股无能为力。张三疯忽然安静下来,他的眼睛有一瞬的清明,要不是他嘴角还带着癫狂的微笑,我甚至以为他恢复神智了。他朝我扬了扬头,目光里有一种哀酸的鼓励。现在回想起来,或许他什么都没暗示我。他怎么会那样暗示我呢?他什么都不懂得啊。一切都是我的臆想。我只是为自己开脱,罢了。我为我的懦弱、我的残忍、我舍弃了他选择了那些人而开脱。

我抹了抹眼泪,攥紧拳头说,是他……是张三疯!我几乎是嘶吼出来的。

李阿姨胜利似的笑着说,这就对了嘛,知错就改还是好娃娃,以后肯定有出息。

张三疯依旧安静着,安静得可怕。有些人的安静是湖水,柔软而透明;有些人的安静是水果罐头,有香甜的口感。张三疯的安静却是突兀的、诡异的,像是他把疯癫十年欠缺的安静一刹那释放出来——无数打磨得尖锐无比的、银晃晃的钢针,骤雨似的蓬散射开。所有人都被他的安静刺伤了。

邓铁匠惶惶不安地说,算了嘛算了嘛,带他去警察局。


我有一段时间没有见到张三疯。这段时间里,我在班上再也没受到欺负,猴子甚至夸奖我举报了张三疯,想拉我进他的小团体。班上新转来一个瘦小的男生,他们也有了新的捉弄对象。我有时看到那个男生的窘状,甚至还会跟他们一起欢笑。我完全成了坪滩镇的一分子,适应了它要求的生活:平淡,安稳,随波逐流,毫无变数。我觉得这个过程像一种吞噬。

张三疯的家里空荡荡的,门敞开,我有一次经过,还闻到橘子腐烂的气味,甜丝丝的。我走进去,看见破裂的砂罐间摊着一本书,拿起来看,那页名字是《阿拉丁与神灯》,第一段写道:“相传,很久很久以前,在遥远的中国的一座都城——因为中国地域辽阔,列国争雄,我记不起那座都城叫什么名字——有一位勤劳的裁缝,名叫穆斯塔法……裁缝穆斯塔法膝下只有一个独生子,名叫阿拉丁。”

呐,你看,阿拉丁果真是中国人呢。只可惜,我们都不是阿拉丁。


我不期然想到张三疯说的那些故事,我也在想,他怎么样了,到哪里去了。可我不敢问。

不过也不需要我问了,很快,张三疯的消息就传遍了镇子。

三月初的光景,橘子树发出了嫩芽,茸茸的绿。一天傍晚,霞光染得天际一片血色,很是不祥。在镇上路灯全部点亮的刹那,张三疯乘着他的飞毯,从中学教学楼的顶层一跃而下。他的身影在灯光通明的那一瞬定格了,变成血淋淋的拷问,永远镌刻在人们心头。


我回到家,眼泪一下就涌出来。妈妈问我怎么了。我手舞足蹈,又哭又笑,对她说,张三疯坐着他的飞毯飞走了。飞去了北京,飞去了上海,飞去了澳大利亚。他看过了全世界。他的飞毯上装满橘子,他不会饿死。他还可以在飞毯上种橘子树,还可以用竹叶编的公鸡去吃小孩的噩梦。他飞过一座城市,那座城市所有的灯就会马上点亮。他遇到了很多艰难险阻,但他最后得到了幸福……

妈妈没有说话。她只是一脸恻然,安安静静地听我说完这个细节过于逼真、起承转合过于完整、结局也过于美好光亮的,关于张三疯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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