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脊背弯得就像一把稍稍绷紧就要断裂的弓

甜蜜蜜

作者/白柏

一九九六年夏天,一个奇怪的男人出现在龙井街上。说他奇怪,是因为他的发型和穿着跟我们以前见到的人不一样——明明是个男人,却留着齐肩的长发——每次抬头看前面的路都要甩一下那撮遮住眼睛的头发。他身上的那件淡蓝色的衣服已经被洗得发白了,手肘处有一个破洞,衣服的扣子没扣上,好像是故意留出空间向外展示结实的胸膛。裤子跟衣服是一样的颜色,裤脚太宽大,把脚上的鞋都盖住了。后来我们才知道那是城里流行的牛仔衣和喇叭裤。

那时,街上空空荡荡,热浪滚滚,店主们把店铺门顶的帘子放下来,都睡午觉去了,只有一些小孩在街角阴凉处玩弹珠。男人顶着太阳从街西头走来,每走一步,垂在脚背上的裤脚就扇动一下,像一对不协调的翅膀。看清他的面貌之前,我们听到他吹的口哨,在空旷安静的街上,那口哨声听起来极其清亮。我们听出他吹的是幺叔家录音机里常播放的《甜蜜蜜》的调子。


看到陌生人走过来,我们捡起地上的弹珠,立在我家杂货店门口盯着他看,半是好奇半是警惕。他注意到我们,停下脚步,同时口哨声也停止了。我们抬起头看他,他低着头看我们,过了一会儿,他说:“你们不认识我吧?”

我们猛摇头,表示不认识。

他哈哈哈笑了两声,弯下腰,用指头刮掉二娃脸上的泥巴印子,说道:“你是二娃,我出门的时候你才这么高。”说着比了一个只有他小腿高的高度。然后偏过头对我说:“你是小石头,你幺叔是我朋友呢。”说完他直起腰,像宣布一个难题的答案:“哈,我是你们的闻三叔,我回来了。”

闻三叔坐到台阶上,放下背包,从外层的那个小包里抓出两把糖果分给我们,还教我们把花花绿绿的糖纸蒙在眼睛上看太阳。隔着一层糖纸,太阳和街道都变了颜色,沉闷单调的一天因此变得丰富多彩。可能是因为糖果,我们立刻喜欢上了陌生但亲切的闻三叔。

闻三叔再次分两把糖果给我们后,麻利地拉上了背包上的金属拉链。他站起来,走下台阶,习惯性地甩一下额头上的长发,回过头对我们说:“我要回家了。”我们把弹珠收起来放在衣服口袋里,跟着他走——一是想知道他的家在哪里,二是还想要他的糖果。他吹口哨,我们也噘起嘴巴学,然而无论我们怎样努力,吹出来的都是口水,没有声音。见我们吹不出声音,闻三叔更得意了,把口哨吹得更响亮了。

走完龙井街,闻三叔在一座远离街道的瓦房前停了下来,“这就是我家了,”他转身对我们说,“要进去玩一会儿吗?”


院子里的那条大黄狗听到声响,从院墙下南瓜叶的阴影里窜出来,冲着我们狂叫。闻三叔被突然出现的大黄狗吓得后退一步,慌忙卸下肩上的背包,准备自卫,我们淡定地站在原地笑他胆小。我们知道这是老酒鬼的家,也认识他家的狗。

老酒鬼几乎不出门,整天呆在小屋里,不是喝酒就是吸烟。他的坏脾气远近闻名,一喝醉酒就要骂人,有时候还骂天上的神仙。知道他是闻三叔的爹后,我们把刚吐到嘴边的“老酒鬼”三个字硬生生吞回去,换成尊称“闻大爷”。

大黄狗在我们的安抚下终于安静下来,伸出滴着口水的长舌头一心一意舔我们手指上的糖汁,完全忽视站在它背后的陌生人了。闻三叔瞅准机会,走进房子。我们在门口继续逗狗玩。

闻三叔刚进屋没多久,屋里就传出来老酒鬼的叫骂声:“……这么多年你不写信也不寄钱回来,老子以为你死外面了……养儿还不如养条狗……你现在还晓得回来?……你看看你这个二流子的样子,老子嫌你丢脸,还不快滚……”随着一声“滚”,闻三叔的背包从门里飞了出来,落在院子中央,糖果撒了一地。背包落地的同时,闻三叔退着从屋里出来,门槛差点绊他摔一跤。老酒紧随着从门里扑出来,手里举着他的那根时刻不离手的烟杆,像一只狂怒的兽,作势要打闻三叔。

闻三叔捡起地上的包,拍了拍上面的灰尘,潇洒地甩一下头发,走出院子,头也不回,留下老酒鬼站在门边咒骂他这个不孝子。老酒鬼的咒骂并没有影响闻三叔的好心情,他就像来的时候那样,又吹起欢快的口哨。

二娃好像担心失去刚认识的大朋友,怯生生地问道:“你是不是又要去广东?”闻三叔之前说过他从广东来。

“暂时不去,我们去找小石头的幺叔。”闻三叔说。


我们来到街上,原路返回。知了在街两边的树上有气无力地叫着,声音尖利但无生气。迎面吹来的风裹挟着湿热的气息。可能是阳光太刺眼的缘故,街两边的店铺一眼看去就像一个个方形的洞穴。这个时候有些店铺的门帘已经卷起来,但店里依旧没有人影。

我们在街上遇到唯一的一个人是月娥婶。她提着一个黄色的塑料袋从对面走过来,袋子的正面印着一只长着红鸡冠和长尾巴的鸡。口袋里装的是她去邻镇市集上买的鸡饲料——那时,龙井街还没有人卖鸡饲料。月娥婶看到我们,像往常那样露出明媚亲切的笑,她的注意力全放在我和二娃的身上,走在我们前面的闻三叔在她的视线范围内好像不存在。

“两个调皮娃娃,大热天不待家里,满街跑,也不怕晒。”月娥婶用她特有的软而甜的声音说道。她从来不像别的大人那样高声训斥小孩。

“月娥婶婶好。”我们尽量用温柔的声音回报她。

月娥婶转身离去的时候提醒我说:“嗳,小石头,回去告诉你妈妈,她订的一百个鸡蛋我凑齐了,叫她下午来拿。”

遇到月娥婶后,闻三叔收起了口哨声。月娥婶和我们说话的时候,他没有停下脚步,一个人在前面慢慢走,有意无意地踢脚下的石子,跟他之前走路带风的样子大不同。

好长一段时间里,闻三叔没有吹口哨也没有说话,好像在思考什么深奥的问题。我们不断调整舌头与嘴唇,想吹出口哨声,吹到大脑缺氧头晕眼花也没成功,只好放弃。

“刚才和你们说话的人是谁?”闻三叔把脚下的石子踢飞出去的同时突然问道。

我说:“月娥婶。”

闻三叔转过身看向月娥婶消失的街角,抓了抓耳朵上面的头发,低声说:“我记得以前我们镇没有这个人啊。”像是跟自己说话。

二娃看到表现自己的机会来了,急忙向闻三叔叙述月娥婶来到龙井街的历史:“月娥婶是前年才来到龙井街的,是古柳叔带来的……他们结婚时月娥婶还给我们好多喜糖……我听大人们说月娥婶也是从广东来的……”二娃一打开话匣子就关不上。

“噢,原来是你们古柳叔娶回来的媳妇儿啊。”闻三叔最后把二娃的话做了总结。

 

我还记得月娥婶第一次出现在龙井街上的情形。那是一九九四年的夏天,离家三年的古柳叔带着一个女人回来了。出门打工归来的男人带女人回家本不是什么新鲜事,让人觉得新奇的是,古柳叔带来的这个女人的另类穿着。

月娥婶那天头戴一顶遮阳的宽边白帽子,帽子的一侧绣着一朵淡粉色的百合花,阳光从帽子的缝隙漏进去,在她光洁的脸上留下星星点点的光斑。她脖子上的那条细细的项链在阳光下就像一道光圈,只是那光看上去给人一种清冷的感觉。在龙井街暗灰色的背景中,月娥婶的红裙子就像一朵开在秋天的荒野上的大红花,风一吹,宽大的裙摆就贴着小腿微微扇动,像有生命似的。月娥婶的高跟凉鞋踩在水泥地上,发出一连串清脆的哒哒声,从街头响到街尾,她的身后拖着一条声音的尾巴,沿街店铺里的人闻声出动,纷纷走出来观望这个陌生女人。


起初,月娥婶好像没有意识到街边的人是在看她,依旧保持昂首挺胸的自然姿势走路。当她发现气氛不对时,先是一脸惶惑,然后头慢慢低了下来,走路的姿势越来越不自然。她像一只闯入猛兽境地的兔子,竭力控制住脚下的声音,想尽快躲进洞穴,从而步伐开始凌乱了。

和月娥婶并排走的古柳叔像一个凯旋归来的将军,或者说像个猎人,仰着他的青蛙脸迎接人们的目光,自豪之情毫无遮掩。他的荣光,来自身旁的美丽女人。一看到人群中有熟人,他就主动走上去打招呼,末了不忘邀请人家去喝他们的喜酒。“那是我的女人,过几天我们就结婚,到时记得来喝喜酒。”他伸出右手食指指着月娥婶介绍道,像介绍一只猎物。

月娥婶的到来像一阵旋风,刮走了那个夏天人们单调腐朽的聊天话题。女人们一聚在一起就分析她的来历和背景。有人说:“一看她的打扮就不是什么正经人,花枝招展的,勾引男人呢,只有古柳那个肤浅的傻男人才会上她的勾。”男人们一聚在一起就赞叹古柳叔艳福不浅,然后开一些荤玩笑。


月娥婶与古柳叔结婚后的第三天,她从他们的那栋新刷上石灰的石头房子走出来,跟其他女人一样提着篮子上街买菜。她穿的是一件淡蓝色的长裙,依旧穿高跟鞋,只是鞋跟比前次的那双低,踩在地上没有太大的声响。她的线条温和的脸上光洁如常,嘴角上永远挂着一丝微笑。

整日守在店铺里,身体深深陷进藤椅里的女人们斜着眼睛观望路过的月娥婶,把她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到头,那种眼神大概是跟那些进店选购货物的人学的,满含恶意的挑剔。

久坐导致她们的身体走形发胖,长久的等待练就了一副听天由命的闲适表情。跟店里的那些无人问津的旧货一样,时光在她们身上积下灰尘,她们仿佛是与店铺共生的。一个人守店的时候,她们跟供在柜台边上的那个塑料做的“招财神”一样安静,一跟熟人聚在一起,她们的说话声和笑声大得快掀翻屋顶。


龙井街的女人不穿裙子,服装店里也没有裙子,男人女人穿的都是蓝色或军绿色的衣裤。在大家的印象里,穿得花花绿绿就是不正经,就是学孔雀开屏。横穿镇子的那条公路出现之前,龙井街是一个独立的世界,年轻人拼命走出去,但从来没有人走进来。走进来的月娥婶是个异类:涂口红,戴耳环,穿色彩鲜艳的裙子,穿高跟鞋……月娥婶连语言都跟我们的不一样,她说话总是嗲声嗲气的,就像是跟人撒娇。

月娥婶见到谁都主动打招呼,哪怕是遇到一个小孩,她也要停下来说一句表示关切的话,但没有人愿意与她多说一句话。她去店里买东西,故意逗留很久,跟店里的人搭讪。然而,她说的所有话得到的回应都是一句傲慢的“嗯”。过后,守店的女人会搬出椅子坐在店门口和邻居聊天,谈论的依旧是月娥婶当天的穿着打扮,并揣测她的意图。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月娥婶很少上街了。她偶尔在街上走过也是低着头,目不斜视,遇到人也不像以前那般热情了,买了该买的东西就回家,不会多说一句话。细心的人发现,她的裙子的颜色越来越暗,越来越接近龙井街的色调,脚上的高跟鞋换成了平底布鞋,嘴唇上没有再涂口红,微微卷曲的头发绑起来,像龙井街的女人那样留起了辫子。不变的是,她身上的某种异类气质:灵动,轻盈,美。

人们慢慢忽视月娥婶,聊天话题又回到以前的轨道——无非是谁家媳妇生了几斤重的小孩,谁家卖的是死猪肉……

月娥婶再次被人从旧话题中拣出来,是因为古柳叔的事。


有一天,喝醉的古柳叔在街上掀了一个从城里来镇上拜访亲戚的姑娘的裙子,姑娘又哭又闹,引来很多人的围观。平日里塑像般坐在店铺里的女人像约好似的,倾巢出动,把受委屈的陌生姑娘扶到店里,像远离一颗炸弹一样远离侵犯者,把她保护起来。她们围着受害者忙前忙后,又是喂水又是帮忙擦眼泪,不断安慰她,就像是安慰自己的亲姐妹。亲近受害者,在受害者身上表演自己的正义和同情,是龙井街的人最擅长的。

月娥婶茫然地站在街边,好像不大关心此刻被人围着教训的古柳叔,她关心的是那个被骚扰的姑娘,她用一种满含意味的眼神看那姑娘,以及姑娘身边的那群她曾竭力讨好但没有得到丝毫回报的女人。

古柳叔犯了“流氓罪”,被警察带走了。被带走之前,他不服气地为自己辩解:“犯流氓罪也是她先犯,谁叫她穿那么短的裙子?为什么只抓我不抓她?”

关心古柳叔的人说,若不是娶了一个“风骚”的媳妇儿,他不会变坏。逻辑上可以理解为:月娥婶穿裙子,是古柳叔犯罪的诱因。

古柳叔进监狱后,很多人以为月娥婶没有能力养活自己,接下来,她要么苟延残喘等古柳叔出狱,要么重新找个男人。然而,月娥婶的选择在他们的意料之外。她把自家后院的那块空地围起来,当做鸡圈养鸡,鸡开始生蛋后,她的收入远比那些守店铺的人高,日子过得还不错。

龙井街的人愿意买月娥婶家的鸡蛋——因为便宜,但就是不愿意和她有过多交集。长大后我才明白,她身上的异类气质,她的美,是阻碍她进入龙井街女人圈子的主要原因。即便她把自己放在别人脚下,她的明媚和美,她的自尊自信,也会使人感觉得到她的高大。要让龙井街的女人接受你,你要么比她们丑,要么比她们弱——能激起她们的同情心。月娥婶两者都不沾,所以只能是个边缘人。

 

还没到幺叔家,我们就听到了他家房子里传出来的音乐声,闻三叔跟着音乐的调子重新吹起口哨。幺叔可能听到了屋外的口哨声,他从藤椅里站起来,费力地扭动僵硬的脖子,看到了我们,为了使音乐不干扰接下来的对话,他伸手去关小了音量。幺叔递给闻三叔一支烟,拍了拍他的肩膀,用平淡的语气说了一句:“回来了。”闻三叔只应了一句可有可无的“嗯”,仿佛他们昨天才见过面。


闻三叔先是跟幺叔聊他在广东的见闻,聊得差不多了才说起他被老爹赶出家门了,现在没地方住。幺说这不是什么大问题,他们家还有一所空房子,闻三叔可以搬进去住。

幺叔家的那所四四方方的小房子建在那条还未完工的公路边,是准备用来开商店的。每次遇到人幺叔都会说,等公路开通了,他就在那里开个商店,说得就像他靠那个商店就能发财似的。小房子远离龙井街,面朝公路,背朝横穿整个镇的一条无名小河,隐没在几棵泡桐树的阴影里,远看就像一个被扔在公路与小河之间的香烟盒。

闻三叔住进小房子,去街上买了锅碗盆等必需的炊具,贴墙摆放的木质货架成了他的家具,上面可以放锅和碗。他只是偶尔自己做饭吃,多数时候是在幺叔家吃,吃完饭就坐在藤椅里,跷起二郎腿,眯着眼睛听音乐,嘴里轻轻吹着口哨,一副逍遥自在的样子。

晴天的午后,河里的水晒暖了,龙井街的小孩趁大人们睡午觉或坐在柜台前打瞌睡的时候,偷偷溜去河流拐弯处的那个U形池塘里游泳。闻三叔每次都和我们一起去,他能在水里潜很久,让我们找不到他,打水仗时他是我们共同的敌人,我们十几个人都打不过他。


月娥婶出现在池塘边后,闻三叔再也不和我们玩了,谁要是像以前那样非要缠着他打水仗,他就会像其他大人那样说:“不要调皮。”说着还瞟一眼月娥婶。

月娥婶在池塘边上的那块巨大的石头上洗衣服,洗好了就挂在树枝上晒,各种花花绿绿的衣裙在树枝上飘扬,很好看。有一天,打水仗时不知是谁浇了月娥婶一身水,她惊叫起来,一边擦脸上的水一边说道:“你们太调皮了。”语气听起来并没有一点怪罪的意思。闻三叔听到声音,游到池塘边,赶紧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是我没管住他们。”月娥婶低着头说:“没关系。”

从那以后,闻三叔只是偶尔下水游泳,多数时候是像月娥婶那样蹲在池塘边洗衣服,他的那件红黄蓝三色相间的衬衫和两件牛仔衣,被他天天洗来洗去,都洗褪色了。就在他的衬衫快洗变形时,月娥婶终于开口说话了,她偏着头,漫不经心地说道:“嗳,听说你刚从广东回来?”

闻三叔立刻停止揉洗衣服的动作,认真回答道:“是啊,回来八天了。”

月娥婶瞬间恢复她以前跟人说话时的那种热情,“那天我在街上看到你,我还寻思怎么那么陌生呢,原来你早就离开家了……”她说。

闻三叔和月娥婶说上话后,洗衣服就没有以前那样认真了,他只是坐在那里,微笑着听她说话,时不时搭一句。以前没人听月娥婶说话,现在她终于有了一个听众,她恨不得把以前累积的话全部倾吐出来,每天说不停。后来,我们还常常听到她说几句她自己的语言,那是她刚来时说的那种外地话,让人没想到的是,闻三叔居然也会说那种我们听不懂的语言。

闻三叔与月娥婶的距离越来越近,起初有十多米那么远,两人说话都要加大音量,最后他们都蹲在那块石头上,膝盖都快碰在一起了,说话的声音小得我们听不见,只见月娥婶偶尔“气急败坏”地把水浇到闻三叔脖颈上。闻三叔的那几件衣服根本不够他洗,洗完自己的,他就帮着月娥婶洗。

闻三叔每天都吹口哨,听久了,我们也快学会吹《甜蜜蜜》的调子了。不知道为什么,每次闻三叔吹着口哨从街上走过,都会引来很多人鄙夷的眼神。闻三叔对此视而不见,越吹越起劲。


一天,我为了显摆自己会吹口哨的能力,在家里吹起《甜蜜蜜》的调子。母亲听到声音,特意从外间的店铺奔进来,大骂道:“砍脑壳的,好的不学,学二流子吹口哨,讨打呢……以后你不能再和那个二流子混了,迟早要像他那样……”从此我只敢在家外面吹口哨。

龙井街的人都说闻三叔是二流子——穿着打扮流里流气的,整天东游西逛不务正业……二流子很有可能堕落为流氓,所以姑娘们在街上遇到闻三叔都躲得远远的,也有不躲远的姑娘,故意做出一副凛然不可侵犯的样子,昂起头走过二流子身边,俨然一个英雄。

月娥婶又穿上红裙子和高跟鞋,嘴唇上涂着淡淡的口红,只是人们早已不议论她的打扮了,因为大家的视线都转到了二流子闻三叔的身上,在很多人的设想里,他迟早会做出什么坏事情,大家好像都在等这么一天。

我们注意到,月娥婶只有在池塘边才和闻三叔说话,要是在街上看到闻三叔,她会假装没看到他,急忙拐进旁边的店铺里假装选购商品。每当这时,闻三叔举起来准备打招呼的手就僵在空中了,欣喜的表情渐渐从脸上消散。但下一次再在池塘边洗衣服,月娥婶又有说有笑了,闻三叔又喜笑颜开了。

闻三叔与幺叔商量,他说他打算做生意,在幺叔开商店之前,他想在他住的那个房子里卖鸡饲料。幺叔说:“房子随便你用,但在那个地段卖鸡饲料很不科学,整个镇上除了古柳家,养鸡的人家都没有,你卖给谁?能赚钱吗?”

闻三叔说:“反正闲着也闲着,不如找点事做打发时间。”

没过多久,闻三叔的鸡饲料店开张了。他用毛笔蘸上浓黑的墨汁,在房子右侧的墙壁上写上几个歪歪扭扭的大字,排在第一行正中间的是“好消息”,下面一行是“此处出售鸡饲料。”他看到毛笔上的墨汁还很丰富,想了想,又接着写:“如假包换。”退后几步看了几眼,他才满意地放下手里的毛笔。第二天,幺叔来参观他的“生意”,一抬头,看到本来白白净净的墙壁上多出来几个大黑字,屋都没进就背着手气鼓鼓地走了。


一天天过去了,别说买饲料的人,店门口连路过的人都没有。闻三叔说这是因为广告没打好。接下来的几天,他用一块白色的蜡雕了一只鸡,还用颜料涂上色:火红的鸡冠,黑亮的眼睛,黑中带黄的尾巴……可以说栩栩如生。他把这只“鸡”摆放在窗台上,说这就是最好的广告了。可是,还是没人来买鸡饲料,我们都替他着急了。

只剩下我和二娃在店门口玩的时候,他抓出两把糖果,分给我们,然后悄悄说:“你们去告诉月娥婶,说我开鸡饲料店了,说价钱很便宜……记住,别告诉她是我叫你们去告诉她的。

我们吃着糖果去帮他传达了这个消息,听完我们的话,月娥婶抿着嘴笑了笑。第二天,月娥婶来买饲料,闻三叔激动得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最后他说月娥婶是他开张以来的第一个顾客,给他带来了希望和信心,所以不用付钱……

月娥婶每次来买饲料都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她在店里待的时间越来越长,他们总有说不完的话。闻三叔也送她糖果,不过是用很精致的盒子装着的,二娃说那是巧克力,他城里的姑妈给过他一盒。

 

起初,没有人认出那个低垂着头走在街上的陌生人是谁,他的脊背弯得就像一把稍稍绷紧就要断裂的弓,过于宽大的衣服套在他过于瘦削的身体上,就像是挂在一个变形的衣架上。他走起路来总给人一种飘忽忽的感觉,仿佛风一吹就会飘走。他抬起头,大家才认出那张上宽下窄的青蛙脸。

归来的古柳叔发现人们用一种探寻的眼光看他,他便把头昂起来了,无所畏惧地迎接众人的目光,脸上挂着不自然的干瘪的笑。认出人群中的熟人,他立刻上前打招呼,爷伯叔婶什么的叫得很亲热,昔日的热情劲儿还在。

古柳叔回到家后,每天至少吃两只鸡,大补特补,没过多久,他又变得肥肥胖胖的了,肚子上的肥肉垂下来,盖住了腰上的皮带,额头和脸颊上泛着一层油似的汗水,像是从他体内溢出来的多余的营养。月娥婶的鸡圈空了,只剩下几个以前装饲料喂鸡的木槽。

再也没有人去闻三叔的店里买鸡饲料,除了趴在窗台上盯着那只蜡雕的鸡发呆,他大部分时间是在街上逛,像寻找什么东西,东张西望,有气无力地吹口哨,吹的依旧是《甜蜜蜜》的调子,声音还没有我们吹的响亮。走到古柳叔家的白房子面前,他会突然加大吹口哨的声音。有一次,我们看到月娥婶的身影从窗户里一闪而过,消失在厚重的绿色窗帘背后,她似乎是在躲这口哨。

闻三叔第四次在古柳叔家房前吹口哨时,被古柳叔发现了,他急忙开了门,热情地邀请闻三叔进屋吃饭。“是你啊,我差点没认出来,你啥时候回来的?我们都以为你不会回来了呢……什么,你回来快三个月啦!……我回来十多天了,你怎么不来我家找我玩呢……”古柳叔遇到老朋友,有说不完的话。盛情难却,闻三叔带着我们进了屋。一进屋我就闻到一股浓浓的鸡汤味,听到厨房里传来锅碗的碰击声,月娥婶在这杂乱的声音中问了一句:“谁啊?”古柳叔说:“闻三,我朋友。”整个镇的男人都是古柳叔的“朋友”。有那么几秒钟,厨房里一片死寂。


桌子上已经摆上几盘菜:炒土豆丝、红豆酸菜汤、青椒腊肉、西红柿炒蛋……盘子围着桌子摆了一圈,中间留空。待月娥婶从厨房里端出一锅热腾腾的鸡肉,我才知道这个空是特意留出来放这个锅的。月娥婶保持着微笑,她复制了古柳叔的待客之道,多余的热情总让人觉得有些虚假。闻三叔与古柳叔说话总是心不在焉,人家说十句他才回应一句,多数时候是用“嗯”做回答。他总是有意无意地看向坐在他斜对面的月娥婶,而月娥婶为了躲避他的目光,故意做出照顾我和二娃的样子,注意力全放在我们身上,不断往我们的碗里夹菜,说“小孩子要多吃饭才能长得快”之类的话。

吃完饭,月娥婶收桌子上的碗筷时,闻三叔说:“明天我就要走了。”他是在跟古柳叔说话,但瞟了一眼月娥婶。

“去哪里?”古柳叔用一种饭后的倦怠语气问。

“老地方。”

“我对外面的世界已经没兴趣了,”古柳叔打起精神,又要长篇大论了,“很多人以为,我们去外面是闯荡世界,见世面,说起来好像充满了诗意……其实他们不知道,我们整天待在工厂里工作,日复一日像机器一样重复一个动作,世界也就是那么一个狭小的空间……所以,与其去那么远的地方找苦受,还不如待在龙井街过安稳日子。”

闻三叔苦笑了一下,说道:“你和我不一样。”

古柳叔说:“哪里不一样?”

闻三叔用力吸一口烟,眼睛盯着嘴里吐出来的上飘的烟雾,没回答。

月娥婶在厨房里待了很久才出来,她坐在客厅一角的椅子上低着头织毛衣,沉默着,像个局外人。


离开古柳叔家之前,闻三叔又说了一句:“明天我要走了。”好像是对一个远在千里之外的人说的。古柳叔说了一堆祝福的话,一直把我们送到街上,他才依依不舍地返回屋子。

我们离开古柳叔家,跟着闻三叔回他住的小房子。他把几件旧衣服塞进背包,拉上拉链,算是收拾好了明天出门的行李。余下的时间,闻三叔坐在窗前吸烟,一句话也不说。坐久了,他站起来,围着屋子走几圈,时不时急躁地抓抓头发,像一只困兽。

天完全黑了下来,所有人家窗户里都透出来暗黄的光,河里的青蛙呱呱呱叫不停。月娥婶从黑暗中走来,轻轻敲了敲窗玻璃,闻三叔看到她,腾地一下从椅子里站起来,慌忙开了门,月娥婶进门前警惕地回头看了看来时的路。

闻三叔把烟捏灭,说:“你决定跟我走了?前几天我没机会和你说话……”由于太激动,他的声音有些颤抖。

月娥婶抬起脸,在白炽灯下正视闻三叔的脸,用很慢的语速说:“我决定不走了。”

闻三叔脸上刚浮现的笑慢慢隐退,他后退一步,问道:“为什么?”

月娥婶看了一眼窗外,好像急着回家,所以说话的语速不自觉地加快了:“我现在有家了,我哪里都不想去,你就当没认识我好了。”

“我可以给你家。”闻三叔意识到月娥婶随时会夺门而出,大跨一步,背靠在门上。

月娥婶转过头扫视一圈屋子,说:“这就是你的家?”我们都看得出她毫无遮掩的讽刺。

闻三叔像被谁当头打了一棒,有些恍惚,慢慢离开门,坐回窗边的那把椅子。月娥婶伸手去开门的时候,他突然说:“如果龙井街的人知道你和一个二流子的关系,你猜他们会有什么反应?”他抬起头,用挑战的目光注视不知所措的月娥婶。

月娥婶放在门把手上的手没有动,脸对着门,呆呆站着,过了许久,她才转过头,咬了咬下嘴唇,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好,我跟你走,明天早晨在菜市场门口等我。”说完开门走了出去,门在她背后发出一声巨大的“嘭”。

月娥婶婶走后,闻三叔把背包里的衣服扯出来,叠整齐了再小心翼翼地放进去,嘴里吹着欢快的口哨,又恢复以前快乐的样子。他给我们一人一盒巧克力,说是离别的礼物,我们满足地回家睡觉了。


第二天早晨,我被一阵繁杂的声音吵醒,我竖起耳朵仔细听才分辨出母亲和几个邻居的声音,夹在她们声音缝隙里的是一个女人的哭声。

“我早就知道,他不是什么好人。”

“你先喝口水,别太伤心。”

“我倒希望他直接被枪毙好了,死流氓!”

……


她们在我家店里说话,女人的哭声一阵高过一阵,听上去异常伤心。

我急于知道外面的情况,翻个身,从床上下来,鞋都没穿就跑出房间。一开门,一股人群里特有的气息扑鼻而来,店铺里塞满了人,被围在中间的,是一个哭泣的女人。我往人群里挤,挤到最里层,才看出哭的人是月娥婶。她坐在平时我母亲坐的那把旧藤椅里,用别人递给她的纸抹着眼泪,她哭的时候嘴巴特别大,完全没有了美感——当然,我们不能要求一个人哭的时候还保持美感。

发生这种事,街上一定有热闹看,我又挤出人群,跑到街上。离我家两三百米远的菜市场门口,围着一群人,我老远就听见杂乱的咒骂声,被围在人群中的人是闻三叔,他的头发披下来,遮住了上半边脸,鼻子和嘴巴里的血顺着下巴滴下来,沾在牛仔衣上,牛仔衣的左手袖子不知被谁扯了下来,掉在地上被一双双脚踩来踩去。他的背包也被人踩在脚下,沾上泥巴,变了形。

愤怒的古柳叔像一头疯牛,要不是幺叔紧紧抱住他的腰,他可能要冲上去把闻三叔撕碎。古柳叔红着眼,用尖利的声音骂道:“狗日的,枉我当你是朋友,昨晚我就见你看月娥的眼神不正常,臭流氓……”口水随着骂声喷出来。

“你别冲动,这事儿可能有些误会,闻三不是这样的人。”幺叔刚说完这句话,就有人反驳道:“他不是这样的人?是哪样的人?现在的年轻人,出门不学好,倒学起耍流氓……”

听到幺叔替流氓说话,古柳叔更生气了,手脚胡乱挥舞着,挣扎着要去打近在咫尺的闻三叔。

“闻三,你倒是解释解释啊。”幺叔大声喊道。


闻三叔站在阳光下,一动不动,一句话都不说,头发遮住了他的脸,也看不见他的表情,只听到吸鼻子的声音。他的头发下流出来的血干了,又流出新的血。

几乎在警察给闻三叔戴上手铐的同时,老酒鬼带着他的狗突然扑进人群。老酒鬼把儿子的头发抚上去,看到一张肿胀的血肉模糊的脸,一下子哭了起来,随后跪下来抱住一个警察的小腿:“我只有一个儿子,别枪毙他,是我没教育好,是我的错,你们抓我吧……”哭得涕泪横流。黄狗也学他的样子,用两只前腿环抱着警察的另一条腿。

先前像根木头一样一动不动的闻三叔,肩膀耸动着,手也在抖动,手铐发出金属碰击的声音,泪水从他的嘴角流下来,把血迹冲出一条条小沟。

有人安慰老酒鬼,说:“以前古柳掀姑娘的裙子也没被枪毙啊,只是关了两年就出来了,现在还不是好好的,你儿子跟他一样,也只是掀了女人的裙子……”老酒鬼半信半疑,直到警察说不会枪毙,他才放开人家的腿。

闻三叔被警察带走了,人群散去了,老酒鬼拾起地上的那只袖子和背包,带着黄狗也回家了。


自从发生这件事后,月娥婶走到哪里都有人主动跟她打招呼,聚在泡桐树下聊天的女人堆里总有她的身影,她已经学会了一口纯正的本地话。月娥婶不再穿裙子,改穿蓝色或黑色的裤子,人们的理解是,这是为了避免流氓的骚扰,以前她穿裙子是因为无知,不知道本地的凶险,吃了一次亏后才学会适应环境。

古柳叔家开了麻将馆,以前整日守在店里的人都去麻将馆打麻将,日子没有以前那般单调了。一天到晚坐在麻将桌旁打麻将的月娥婶发胖了,她总是发出夸张的笑声,这笑声跟她身体一样变得浑厚了。受欢迎的麻将馆是月娥婶家开的,理所当然地,她成了龙井街最受欢迎的女人。她终于成为龙井街的一部分。

人们已经忘记月娥婶刚来到龙井街时的样子,也忘记了闻三叔这个人。

 

时隔多年,我们再回忆起闻三叔和隔着糖纸直视太阳的日子。二娃说:“那时,闻三叔根本没有掀月娥婶的裙子,是被冤枉的。”

我说:“你看到了?”

“没看到。不过,你仔细想想啊,那晚闻三叔说如果龙井街的人知道月娥婶和他的关系会怎样……月娥婶那时非常想融入龙井街的那个坚固群体,如果人们知道她和一个二流子有关系,先不说古柳叔那关……整条街的人都会唾弃她,永远不会有人跟她交往……”

“简单点说。”

“月娥婶以为闻三叔在威胁她,所以就约了第二天见面,然后在街上大哭大闹,说被流氓掀裙子了,这样既摆脱了闻三叔,又被人同情,从而融入群体……”

“瞎猜,说不定闻三叔真的是在威胁她。”

“反正闻三叔不可能掀她的裙子。”

……

我们吹着《甜蜜蜜》的调子在街上走过的时候,一群小孩跟在后面笨拙地学,他们只会从牙缝间吹出呼呼声。我想,用不了多久,他们会学会的。我用力甩一下遮住眼睛的长发,假装自己是闻三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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