尖利的警报声劈碎了凌晨的寂静。老金抱着皮草仰躺在地,心想就快要回家了。

老金

作者/李濛

若不是为了省租金,没人会把面馆开在这种地方。

 

巷口到巷尾,不足百米,一溜低矮的旧房。理发店闪着红色招牌,小酒馆闪着黄色招牌,按摩房闪着粉色招牌。一群化浓妆的妇女在粉色招牌下歪歪斜斜地站着,像夜色里冒出的浮雕。巷子里最高的建筑就是那家破败旅店了,共四层,窄窄的一栋,一楼是杂货店,二到四楼是客房,想要住店得从杂货店进去到二楼登记。梅姐面馆开在四楼东侧,没有招牌,印了张海报贴在门上,分别用汉语和韩语写着:“梅姐面馆。面条,水饺,米饭炒菜。好吃不贵,欢迎常来。”

 

其实不印韩语也成,来这吃饭的大多是中国人,有的说东北话,有的说山东话,偶尔也有说韩语的,但仔细一听,是中国朝鲜族。店面很小,只摆得下四张桌子,人多的时候吃饭得拼桌。来者都是回头客,今天这几位拼一桌,明天那几位拼一桌,拼着拼着就熟了。老金和老王就是拼桌认识的。

 

“韩国就是欠削啊,要不是抱紧了美国佬的大腿,中国稀罕搭理?”老金剥了瓣蒜丢进嘴里,酒气混着蒜味喷到老王脸上。

“中韩要是真因为‘萨德’闹翻了,法务部是不是得严查黑工啊。”

“不用怂,我都跑黑一年了,每个月都说严抓,也没见真查的。都是瞎他妈嚷嚷。”

“你是朝族,会朝语,真被逮了也能蒙混过关。我一句鸟语都不会讲,被抓了就等着被遣返吧。”提到“遣返”两个字,老王换了张哭丧的脸。夹了一筷子面条,食之无味,花白胡子上挂着几滴酱色的面汤。

“瞅你那德性,跟通缉犯似的。”老金往老王杯里倒满啤酒,“咱哥俩再喝两瓶?我请了。”

 

中国是韩国最重要的劳务输出国,每年有大量劳动力跑到海外赚钱,其中有通过职业介绍所合法打工的,也有不少人成了非法居留的黑工,俗称“跑黑”。去韩国跑黑的门路多种多样,有人藏在货轮里偷渡过去;有人报了旅游团,一过境就消失得无影无踪;还有一些年轻人本是留学生,读个一年半载后辍学做了代购。老金原本握着工作签证,跟随海外项目来此打短工,项目结束后没走,就这么一直黑在了韩国。四十多岁的人,除了一身蛮力没别的本事,在韩国干体力活每月能到手一万块,回国哪有这待遇。

 

梅姐也是中国人,朝鲜族,卢武铉执政的时候就过来了。一开始也是打黑工,黑着黑着就嫁了个当地老头,拿到了永居权,开了这么一家餐馆。梅姐面馆的生意自是不错,但只有熟客才知道,面馆里还藏着另一门生意。黑工没有合法身份,无法在当地银行开户,薪水日结,都是现金,想要往家里汇款,只能找本地人帮忙。梅姐平日里就帮这些熟客们转账,一双胖手接过黑工递来的一沓现金,蘸着唾沫点了点钱数,再从里面抽出几张当手续费。手续费比银行贵,比地下钱庄便宜,是黑工能承受的价。

 

老金自打跑黑以来,每隔几天就要来梅姐这里报到。打工时老板通常都管饭,不合口味还是其次,最要命的是筷子在菜里扒来扒去却找不见一个油星。老金吃了半个月,胃里直打哆嗦,一狠心跑去烤肉店改善了一餐。韩国的肉太贵,五花肉在铁板上滋滋冒泡时,他觉得简直是自己的肉被架在火上烤。还是梅姐家实惠,牛肉面2500韩元,素面1500韩元,舍得放油和味精,就难吃不到哪去。吃了几次后,老金发现素面也是从牛肉汤里捞出来的,除了没肉,味道几乎一样,于是之后便只要素面了,省下的1000韩元换杯小烧酒,真美。

 

是日喝到深夜,解了乏,老金才告别老王,晃晃悠悠地往住处走。巷子里大部分招牌都熄了,唯有按摩房的粉色招牌还在暗夜里搔首弄姿。一位穿短裙的妇女伸手拉老金,嗲着嗓子邀他去店里坐。老金啐了口痰,骂道:“别不要脸,我在国内有老婆孩子。”

 

从面馆到住的地方,途经一家服装店,店开在街角显眼的位置,却鲜有人光顾。蒙灰的橱窗里,缺胳膊少腿的模特身上罩着一件紫色皮草。这皮草从老金刚来韩国时就挂出来了,直到现在也没卖出去。“羽绒服不是挺保暖的吗,为啥老娘儿们都爱貂?”这是老金一直想不通的问题。老婆刘艳的发小自打买了貂后就变得爱串门了,隔三差五去他家坐坐,屋内暖气烘得人脸发烫,发小仍捂着貂不肯脱,说自己是寒性体质,万不可着凉。刘艳为此气郁了好久,每次穿羽绒服出门时,一张脸都拉得老长。老金在心里算了算汇率,这橱窗里的貂比国内的便宜不少,等赚够了钱,给丈母娘和老婆一人买一件,看她们还嫌不嫌他没出息。

 

刘艳的父母一直都看不上老金。他们起先说老金水命,刘艳火命,两人在一起就是“水火不容”。又说朝鲜族的爱喝大酒,结婚后你就等着他不着家吧。扯东扯西,最后才迂回到主题——一个开破音像店的,有啥出息。刘艳淡淡地说:“跟他在一起,看电影不花钱。”

 

老金的音像店开在居民楼里,三十平的小屋,堆满了盗版碟和磁带。碟只租不卖,磁带只卖不租。刘艳当时是老金的常客,一租一还,暗生情愫。《蓝色生死恋》大热时,别的音像店备了几套货都供不应求,老金硬是留出一套给刘艳当礼物。爱看韩剧的女人,都容易被感动,刘艳眼眶一红,脑子一热,就这么嫁给了老金。

 

老金是倒插门女婿,没少遭岳父岳母白眼。结婚几年后,添了个女儿,民族一栏随父亲落在了朝鲜族。岳父岳母老大不乐意,他们本就不待见女孩儿,再加上她不姓刘,还是“外族人”,即使连着血缘,也疼爱不起来了。恰巧二儿子——刘艳的弟弟生了个大胖小子,二老便把一腔慈爱全给了孙子。老金爱面子,受的委屈没地儿说,只好就着酒吞进心里。

 

日子紧巴巴地过,女儿眨眼上了中学。这年头,毛孩子都会用电脑下片了,老金的音像店也早已宣告倒闭。身边的朝鲜族朋友陆续跑到韩国打工,其中不乏赚了钱的。老金在朋友的游说下,也终于动了出国的心思。女儿大了,今后考大学,谈对象,用钱的地方多得是,趁着还身强力壮,不妨给女儿攒一笔嫁妆。但最重要的原因只有他自己知道,那就是终于有机会离岳父岳母远一点了。

 

找中介,办签证,凭着朝鲜族身份,老金顺利出国,成了一名搬家工人。上岗前,所有外来打工者都要参与为期三天的培训,学习韩国的法律和礼仪。培训师是个韩国老太太,讲课用韩文,工友们大多听不懂,上课时就趴在桌子上睡觉。老金没有语言障碍,坐在教室第一排凭空生出了一丝好学生的虚荣,踊跃发言,认真做笔记,课后翻译成中文给工友们看。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他常常回想起培训的时光,那三天是他出国后甚至是这辈子最有尊严的三天了。怪不得要读书,原来上学是这么带劲的一件事,等赚了钱定要把女儿一路供到博士。

 

女儿快中考了,课业繁重,每周一三五七要上课外班,老金便挑二四六晚上跟家人视频。出国前从电子城淘来的杂牌手机,视频画质粗糙,屏幕里刘艳的脸扁平模糊,像街机游戏里的卡通人。每次对话内容大同小异,无非是汇报当日去哪里干活,赚了多少钱,顺便跟岳父岳母问好。聊到最后,他总是小心翼翼地问一句:“让闺女过来聊几句?要是在忙学习就算了。”

 

女儿十有八九是在学习,留给老金和刘艳的永远是卧室紧锁的门。老金嘴角抽了抽,嘿嘿笑了两声,“算了,别打扰她。”随后又闲聊两句,挂了电话。

 

公寓是一室一厅,和另外六个工友合租。起先是两人睡卧室的双人床,其余五人打地铺,但都是大老爷们,无论哪两人睡床都别别扭扭的。后来大伙一合计,偷着把床卖了,全都打地铺,一下子舒坦多了。

 

“想老婆了?憋坏了吧?嫂子长得可真年轻。”一位工友笑嘻嘻地凑上来。

“滚,睡你的觉!”老金骂了一句,跨过地上横七竖八的室友,去厕所洗澡了。

 

韩国企业重规矩,哪怕手头没活,工作时间也得装出一副忙碌的样子。老金最烦这点,由此得出了韩国人都爱装逼的结论。这天去工厂搬货,趁着上批货刚走下批货还没到的间隙,老金坐在地上玩手机里的消消乐。玩得入神的当儿,忽然觉得眼前发暗,一抬头,负责现场协调的韩国员工正叉腰立在他面前。

 

“现在是工作时间,再发现你偷懒我会投诉给你的老板。”韩国员工指了指手表,亮晶晶的表盘反射着阳光,晃疼了老金的眼睛。

“这不是货还没到吗?”老金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用韩语反问道。

“货没到,就站到那边等着。希望你能提高下职业素养。”韩国员工指了指不远处。其他工友正在运货区垂手站着,每隔两三米一个人,目光空洞,百无聊赖,阳光穿透玻璃雨棚,把他们的影子钉在地上。不知道为啥,这场景让老金想起了《动物世界》里的狐獴。

“你也就能跟我们牛逼。这要是在东北,早有人削你了。”老金一边用母语泄愤,一边也加入了“狐獴”的队伍。

 

一直站到午休,工头来发盒饭了,一只只“狐獴”瘫在地上,变成了一堆堆融化的橡皮泥。老金吃饭像打仗,三下五下就把饭菜都扒进嘴,没有汤,米饭全都噎在喉咙里,差点喘不上气。他眼尖,早就发现厂子里设有免费的自动咖啡机,都是穿衬衫戴手表的韩国员工在使用。他蹭到咖啡机旁,接了满满一杯,仰头灌进脖子里。有点烫嘴,甜中发苦,不大喝得惯。但想到是免费的,又有点割舍不下,于是又接了一杯,好像跟韩国人受的气能从免费饮料里找补回来。一连喝了五杯,直到肥圆的肚子从皮带上溢了出来。

 

这天下午,老金干活时使不上劲儿,心慌气短,腿软手抖,每隔十分钟就想撒尿。和工友一聊,才知道咖啡这玩意儿是不能多喝的,一时间更感羞愤,总觉得是韩国人功于心计,把他给算计了。从此,韩国挤掉了日本,荣升为老金最讨厌的国家。

 

然而烦什么来什么。当晚回到公寓,还没换下工作服,手机就响了起来,竟是女儿发来的视频邀请。已经记不清上次和女儿说话是什么时候了,看到她的脸出现在视频里,老金一时讲不出话来。女儿开门见山,要和他商量一下升高中的事。中考将至,班主任建议她报考朝族中学,以她目前的的成绩考重点中学难,但凭着民族优势,直升朝中没问题,未来申请去韩国读本科亦是不错的出路。

 

白天受了韩国人的气,晚上又得知女儿要来韩国求学,老金一肚子火腾地被点燃了。“这破地方有什么好来的!我在这边给人做牛做马,受尽歧视,你还巴望着过来!不靠谱!”他先是骂了一通韩国人,又骂了一通女儿的班主任,最后数落到刘艳头上,说她在家不管孩子。女儿丢下一句“你什么也不懂”就跑回了卧室。刘艳不知老金哪来的邪火,怎么肯忍气吞声,于是新账旧账一起算,在视频里跟老金拌起了嘴,一直吵到手机没电才不欢而散。

 

老金气得睡不着觉,披上衣服,去梅姐那里喝酒。恰巧到了往家里汇钱的日子,虽说刚跟老婆闹了不愉快,但钱不能不给。他掏出一叠现金递给梅姐。梅姐数了数,抽出几张塞进油腻的围裙里。老金迟疑了一下,又从中抽出几张搁在收银台上,“来盘芹菜猪肉饺子,再开瓶烧酒。”

 

老王在正对门口的位置瑟缩着,一双眼不安地瞟着外面。“法务部真的开始整治黑工了,听说警察会突击检查签证。”

 

老金环视四周,面馆果真冷清了不少,也不知那些熟客是被遣返了,还是怕遇见警察躲在出租房里不敢出来。他也害怕警察,钱没攒够,貂还没买到手,如果真被遣返回去,不能再来韩国打工事小,在熟人面前丢脸事大。“都是造谣,真要把中国人都遣返,就没人干活了。”他闷了一口酒,也不知是宽慰老王,还是在给自己壮胆。

 

“好像来真的了。”梅姐把饺子端上来,又拖了把椅子在他们旁边坐下,圆润的下巴指了指窗外,“知道那边的冷库吗?十年前爆炸,死了不少中国人,之后法务部就开始严查黑工。有段时间,首尔飞北京的飞机上全是被遣返的中国人,男女老少哭成一片,真是可怜哟。现在中韩因为‘萨德’闹僵,法务部趁机严抓黑工也不是没有可能啊。”

 

老王喝着闷酒不说话,手心里的汗粘在玻璃杯上。过了半天,才幽幽地冒出一句:“要是真被遣返了,我还不如找棵歪脖树吊死。”老金忙劝他人生没有过不去的坎儿,被遣返也不是啥大事,犯不着寻短见。哪知老王竟呜呜地哭了出来。老金给他杯中的酒换成热的。老王每喝一口,蹦出一句话,直到酒瓶见了底,才终于分享完他的故事。

 

老王快六十了,瘦得像猴,青黑的眼窝深深陷进去,一看就不是做体力活的料。但打黑工是幌子,躲警察才是目的,这个警察既包括韩国的也包括中国的。半年前,老王欠了一笔赌债,数目不小,是个怎么堵也堵不上的窟窿。债主上门要钱时,二人发生争执推搡起来。老王为了自卫,操起一块板砖往债主身上砸去,没想到力量过猛,砖头正好撂在对方脑袋上,当场就给人家开了瓢。人死得抵命。老王怕死,给了黑中介六万块,藏在集装箱里,乘货轮偷渡到了韩国。

 

老金记起前不久还骂老王“跟个通缉犯似的”,没想到一语成谶,作势给了自己一嘴巴,好像老王是因为他这句话才落到如今地步似的。他又要了一壶酒,跟老王碰了碰杯,连说两遍“没那么容易被抓”,声音轻飘飘的,像雪片掉在地上。

 

不知是不是因为“萨德”,最近活也不好找了,老金原本是挑活干,如今变成了活挑他。没有企业愿意在这个节骨眼上雇佣黑工,虽价廉,但被警察发现后,企业主往往要缴纳高额罚款。介绍人一再向老金保证,等避过风头,一定有干不完的活。老金说呸呸呸,别咒我,我可不想一辈子都是老黄牛的命。

 

自打和刘艳吵架后,老金一直没联系过她,现在失业了,更没脸往家里打电话。他心想来韩国一年多,还没正经逛过,不如这两天出去散散心,就当是给自己放假了,反正到处看看也不花钱。

 

老金待的不是旅游区,少有特殊景点,走街串巷一整天,也没什么意外收获。楼房低矮,街道狭窄,真没啥看头。但有一点比中国强不少,大冬天的,年轻小姑娘还光着大腿在街上晃悠。黑色高筒靴配白白的大腿,啧啧,百看不厌。想到自己也有一年没碰过女人了,老金恨不得把眼珠子抠出来粘在姑娘的腿上。

 

街角开了一家艺术影院,规模很小,门可罗雀。按说这类场所向来不在老金的兴趣范围内,但这天影院放映成龙的《飞鹰计划》,印着成龙特写的海报让他心中莫名生出一丝暖意。他驻足良久,忆起了年轻时开音像店的日子,那时每天的工作就是一边看碟一边看店。看完李小龙的看成龙,看完成龙的看李连杰,等把香港功夫片全都看完的那一天,音像店也终于走到了尽头。老金摸了摸钱包,心想也就是几杯烧酒而已,看场成龙大哥也值了。他去售票处交钱,拿到票后心里突然生出一种使命感,于是郑重其事地对售票员说道:“成龙是中国人,不是你们韩国的。”

 

从影院出来时,天色已晚,空中零星飘着雪花。降温了,老金打了个喷嚏,酒瘾开始在胃肠里蜿蜒纠缠,于是加快脚步奔梅姐面馆而去。越是没钱,越不能少了酒,否则人活一世还有个什么劲。这一晚梅姐店里更显冷清,老王不知是怕警察还是已经遇到了警察,整个店里就只剩下老金一个。他烫了壶白酒,用舌头尖滋溜滋溜地品,直到把一双眼喝成了两条缝。梅姐提醒他没钱就少喝点,店小利薄不赊账。老金呵呵笑着,说咱都这么久的交情了,咋还信不过我呢。

 

从面馆出来,雪更密了些,气温低至零度,老金却冒出一身酒汗。有了雪的映衬,按摩房的招牌更媚了,艳粉的灯光下,女人的脸幻化成看不出年纪的情色符号。她红彤彤的指甲和白花花的大腿在老金面前招摇着,声音黏稠得像一坨化掉的冰淇淋。老金只觉得血管如气球一般膨胀,每一个毛孔里都似有岩浆喷出,两只脚开始不听使唤地往按摩房里挪。他伸手去捉那红彤彤的指甲,却扑了空,只握住了毛茸茸的一团——是那女人身上的人造皮草。

 

由皮草联想到街角的服装店,联想到老婆,联想到丈母娘,联想到全家老少。只需一瞬间,老金的大脑就倒带回醉酒前的状态。他拔腿逃出按摩房,好像唐僧逃离盘丝洞,生锈的门在身后吱嘎吱嘎地响。女人不明就里,追了出来,红彤彤的指甲抠进老金的粗布棉大衣。

 

“滚,我他妈有老婆孩子!”老金酒劲还没完全消散,一身蛮力不知收敛,猛地甩了下膀子,女人就跌到几米开外。天冷地滑,女人一个趔趄没站稳,额角撞到了墙上,细高跟鞋在薄薄的雪上画出两道波浪线。

 

女人捂着头坐在地上哀嚎,也不知是痛的,还是觉得受到了侮辱。按摩房其他姐妹们也跑了出来,围着女人七嘴八舌。有人骂老金是神经病,有人说要不要报警。老金本想上前道个歉,毕竟打女人实在不厚道,但听到“报警”两个字,周身打了个寒颤,再看不远处两个穿制服的正在路灯下逡巡,也不管厚道不厚道了,只顾着脚底抹油一路往公寓狂奔。

 

路过街角的服装店时,老金刹住了脚步。皮草还罩在瘸腿模特身上,仍是往日的模样,此刻在他眼中却多了几分神性。他喘着粗气,深深弯下腰,双手合十对着皮草拜了三拜,“保佑我别犯糊涂,保佑我多赚钱,等把你买回家了一定先摆在台上供起来。”月色单薄,玻璃橱窗映出了他那张泛着油光的脸。

 

老金前脚到家,后脚就掏出手机跟老婆视频。手机响了足足半分钟,刘艳的脸才出现在屏幕里。她见到老金劈头就问:“这么长时间不来个信儿,你是外头有人了吧?”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经历了方才的小插曲,老金心里难免咯噔一下,于是慌忙赔上笑脸,讲了几句漂亮话,又关心了一下岳父岳母的健康,夫妻二人至此和好如初。老金问女儿怎么样了,又说想读朝中就读吧,她就是想去美国也供她。刘艳把手机换了个角度,摄像头对准了女儿卧室的方向。卧室门仍是紧紧关着,窄窄的一扇门却坚固如城墙。

 

游手好闲十来天,老金终于接到了活,去工地清理建筑垃圾。薪水比搬家公司高,但是要项目结束后统一结算。这种活又脏又累,还有安全隐患,放在往日老金是压根不考虑的。但想到最近手头实在不宽裕,只好答应下来。

 

老金只干了一天就受不了了。废料装在大号麻袋里,每袋有五六十斤,全靠人力运到拖车上。有经验的工友通常是先背对麻袋半蹲,双手伸到背后抬起麻袋的两角,再用巧劲把全部重量压到背上,如此这般,方能把受伤风险降到最低。老金急于求成,抡起麻袋直接扛到肩上,他原本腰椎就积了些老毛病,这样运了两个来回后,腰腿已经像通了电似的打颤。那是音像店刚关门的时候,老金倒腾起旧家电,每天蹬一辆破三轮车走街串巷地吆喝,把人们淘汰下来的电器用很低的价格收购,再以高一点的价格卖到二手市场。当时空调在老家还是稀罕物件,尽管夏天不炎热,冬天有暖气,一些有钱人家还是纷纷购置了空调当摆设。岳母电视购物看多了,有点眼馋,便一直撺掇老金也淘一个回来,且再三嘱咐只要立式,不要挂式,担心那么大个东西掉下来砸到人。老金的腰就是搬空调上楼时扭到的,送货工只负责把空调送到楼下,运到五楼得再加钱。这么多年来,老金的后腰一到阴雨天就隐隐作痛,而那台空调立在客厅角落里,几乎没怎么派上用场。

 

酒治百病。这是老金给自己开出的药方。梅姐家的酒不知道真假,啤酒涩,白酒辣,但只要能醉,就都是好的。老金揉揉腰,想到明天要去干活,后天也要去干活,可能咽气前都要像只工蜂一样劳心劳力,一身的力气霎时流泻得无影无踪。他跟老王碰了下杯,声音中流露出悲苦,“说真的,你出来这些日子,想不想家?我有时候宁可不挣这个钱,回去受丈母娘的气,也比在这受韩国人的气强。反正在哪儿都是憋屈,还不如回家。下次再遇到警察,我不躲了,遣返就遣返吧……”

 

话没说完,老王已经像猴一样跳了起来,撒腿就往后厨跑。老金一回头,两名警察正从楼梯口走来,帽子上的警徽闪闪发亮。见到穿制服的就跑几乎是所有黑工的DNA,老金哪还记得刚才的酒话,追着老王也往后厨钻。另外几个客人看到这架势自然吃不下饭了,撂下筷子四散逃窜。一时间餐厅里叮叮咣咣,桌椅板凳被撞得东倒西歪,啤酒白酒混着面汤洒了一地。

 

梅姐的后厨不足五平米,地面又滑又黏,胶鞋踩在上面吱嘎作响。老金缩紧身子躲在水槽下面,头发和脸挂满了油垢,烂菜叶子的腐臭味从下水口冒出来,惹得他胃里直翻腾。老王用唇语说:“你这儿不行,警察一进来就能看到。”老金以唇语回应:“那咋办?还能躲到哪儿去?”

 

老王指了指窗。老金探身看下去,顿时明白了老王的意图。

那是后厨唯一的窗子,朝北,正对着一片工地,此时已经收工。从窗子往下望,是一条没有路灯的无名小路,漆黑一片,鲜有路人经过。大活人从窗子爬出去,几乎碰不到任何目击者。每层楼的窗外都用钢板搭建了遮雨檐,钢板的宽度恰好能容纳一只脚。老王的计划是沿着排水管爬到三楼的遮雨檐上,等警察走了,再顺着排水管爬回来。

 

连着几天都没见到太阳,乌云散了之后还是乌云。老金的侧腰不吃劲,一用力就牵连半个身子都跟着痛。他放下麻袋,坐在地上喘口气。工头看不惯,上前骂了几句。老金只好抬起屁股,气运丹田,然而麻袋纹丝不动,人却栽在了地上。再掀开衣服看,腰窝那里肿得像馒头。没法干活了,只得退出项目,老金扳着手指头算了算,一共背了六天麻袋,问工头能不能先把钱给了。工头说现在还结算不了,你下个礼拜再来吧。

 

下个礼拜拖到下下个礼拜,又拖到下下下个礼拜。老金终于明白,自己是被人耍了。黑工的权益没有合法保障,即使被欺负了也是哑巴吃黄连。有些良心被狗吃了的老板看准了这一点,专找黑工干活,之后又一直扣着工钱不给。钱不是不能要回来,只要手握证据就能起诉,但通常工钱要回来了,人也就要被遣返了,归根结底是两败俱伤。

 

腰伤一直不好,没法干重活,人自然也越来越穷。越穷就越愁,越愁就越想喝酒。老金从早到晚赖在梅姐的店里,喝醉了就睡,睡醒了就喝,偶尔把酒杯往对面一送,含混不清地道一句“老王,走一个”。玻璃杯晃了两晃,酒有一半都洒在了桌子上。老金对面的座位空荡荡的,没有半满的酒杯,也没有老王。

 

老王是失足摔下去的。

 

那晚天太黑,风又大,老王翻出窗子时,身子在半空中晃了两晃。老金用烂菜叶子丢老王的脚,比划着手语唤他回来。老王不理,执意沿着排水管往下爬。窗子被风吹得哗啦作响,老金缩在水槽下面浑身打颤。他看见老王的双腿慢慢沉下去,随后上半身也跟着沉了下去,当老王的头也消失在他的视野中时,夜空突然像一个巨大的黑洞,吸走了所有的光。

 

几秒钟后,窗外传来“咚”的一声闷响。老金头皮一麻,心想坏了,出事了,但两脚却像被焊在了原地,一动也不能动。他侧着耳朵,在黑暗中捕捉到了几声绝望的呻吟,也不知道这呻吟是来自老王,还是呼啸的风。四楼不算高,如果这时候冲出去叫救护车,老王兴许还有救,但同时也把自己暴露给警察了。下水道又涌出一股腐臭味,老金捂住鼻子嘴巴,呕吐物混着眼泪一齐从指缝喷了出来。

 

救护车来的时候,老王已经在寒冷坚硬的地面上躺了半个钟头。车灯把小路照得白灿灿的,穿制服的和不穿制服的,闹哄哄地围在出事地点。梅姐跟老金说你们瞎跑啥,警察是来调查楼下旅馆的盗窃案的,他们不管黑工白工的事。老金哦了一声,却还是往阴影里退了几步。他注意到,老王被抬到担架上时小腿抽搐了一下。他应该还活着。但愿他还活着。

 

“差不多就得了,我要关门了。”梅姐叫醒烂醉的老金,催促他结账。

“咱俩这交情,不会欠你的。先赊着,赚了钱就还你。”老金吐出含混不清的两句话,脑袋又栽回了桌子上。

“店小利薄不赊账。”梅姐夺走老金的酒杯,把他一路送出了门。

 

凌晨两点的小巷寂寞得像一座墓园。理发店的红色招牌灭了,小酒馆的黄色招牌灭了,按摩房的粉色招牌也灭了。老金飘飘荡荡地走在路上,仿佛一缕走丢的魂。走着走着,左脚绊到了右脚,右脚卡住了左脚,整个人晃了几下,扑通一声倒在地上。

 

“先生,你家在哪里?需要帮助吗?”路过的年轻警察弯下腰,关切地问。

“嘿嘿,警察来了。我家在中国吉林,我是黑工,你来抓我啊!遣返我啊!”老金用母语嚷嚷着,糊了对方一脸酒气。

“一个酒鬼而已,别管了。”另一位较年长的警察捂住鼻子,拉着年轻警察离开了。

“喂!我是黑工!快他妈来抓我!送我回家!”老金跳起来,大力挥舞双手。声音嘶哑干涩,如一把钝刀,在寒冷的空气中割开一道粗糙的口子。


然而两个警察越走越远,背影渐渐融入了沉沉的夜色。

 

老金突然朝街角的服装店奔去。皮草还在那里,老金眯缝着眼看,觉得它比任何时候都艳丽逼人。他搓了搓手,从墙角拾了块称手的砖头,抡圆胳膊朝橱窗砸去。玻璃哗啦碎掉,报警器应声响起。老金跨进服装店,从模特身上扒下皮草。皮草的毛不够光滑,也不是很软,但足够厚实暖和。老金把脸埋进皮草中,肿胀的喉咙里发出一摊呜呜的哭声。

 

尖利的警报声劈碎了凌晨的寂静。老金抱着皮草仰躺在地,心想就快要回家了。

责任编辑:梁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