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忽然明白了风筝的真正命运。成功和失败之外的第三种命运。

风筝的第三种命运

作者/瞿瑞

如果不是因为树梢上的那只风筝,我可能永远不会想起这件事。毕竟已经二十年过去了。二十年前,我八岁,外公六十八岁。外公比我大整整六十岁,我们都出生在冬天,并且都属羊。在那个女人们热衷凭属相而非星座识人的年代,这件事赋予了我俩一种隐秘的羁绊。并且随着我的成长,亲戚们重新定义了我和外公的关系——某种性格深处的相似。我们是整个家族中最不爱讲话的两个。我们宁愿独自待着,也不愿意和人聊天、串门、参加聚会,换句话说,我们始终关心自己的事甚过别人的。我们喜怒无常,并且在某些方面表现出令人难以理解的顽固,一旦我们认定了什么事,那就不会改了。

外公从他退休那天开始,忽然决定用木头做东西,这件事一直持续到他最终做不了了为止。最初,家里没人反对他。在那些年,在我们生活的那个地方,人们总是缺少一个好木匠:总有需要翻新的门框和窗框,总有突然坏掉的桌子椅子,梯子到了要用的时候总是不牢固,等等。我的外公在他的一生中做过许多职业:通讯兵、联络员、教师、会计,但从没做过手工活。家人对外公的勇敢尝试表示了全力支持。爸爸托人买了半车木材,舅舅从城里的商店买了墨斗和鲁班尺,当美术老师的小姨送来了一套刻刀。

但很快,家人就发现外公确实是在“用木头做东西”,而不是做木匠,因为他做的尽是些没用的东西。谁也说不上来那些到底是什么:拳头大小的小球(一种新式游戏工具?)、案板(更像一朵压平的不规则的云)、弯曲的手杖(比正常手杖要短得多)……再后来,他开始热衷于雕刻动物形状:仙鹤、麋鹿、狐狸,再晚一些,他开始依照一本《山海经》图鉴,雕一些叫不出名字的上古神兽。他把所有精力投入在做木雕上,挑拣合适大小的木头、用凿子和锉刀打造出轮廓,然后用刻刀一点点雕出各个部件的准确形态,精细至眼睛、鬓角、毛发、指甲,最后他拿出墨水和颜料,在需要的地方上色,画上一双漆黑的眼睛,加深犄角和鳞片的颜色,等等。 这事外公常常完成得很好,有一次,外公花了大半个月时间雕好了一只栩栩如生的孔雀,终于忍不住炫耀给家人看的时候,外婆对他发起了严厉抨击。

“有这闲功夫不如给娜娜做一个学步车。”

当外婆念到第二十遍的时候,外公终于下定决心给我的表妹做一个学步车。他把他心爱的动物们放到一边,开始画图纸,写草稿,计算每个截面的长度和宽度,然后试着把木头锯工整、打磨光滑。这件事他干得不那么高兴,但也算得上严谨认真。最终,在忙活了整整十天后,当着全家人的面,外公和外婆一起送出了涂着蓝漆的学步车。

外公把手揣在口袋里,站在门廊上。他看起来显得比平时要快乐,或许更恰当的描述是紧张和不知所措。这毕竟是他多年以来做的第一件有用的东西。而且这辆学步车——虽然笨重了些,但在正午阳光下看起来是如此坚实、明亮、充满了人情味。我们全家人都聚在院子里,看着小姨刚满一岁的女儿坐在外公的蓝色学步车上,摇头晃脑,不断踢踏着两条细软的小腿。

亲戚们聚在院子里,依次对外公的作品表达了夸赞,便忙自己的事情去了。那个下午,我的外公坐在他的木材堆上,抽着香烟,呆呆地望着院子尽头。虽然那个方向除了一个丑陋的烟囱、一颗正在生虫害的苹果树之外什么也没有。一句话,他又重新回到自己的世界里了。

直到表妹突然爆发的嚎哭惊扰了所有人。

外公站起来,向着哭声跑去。看见他的外孙女正坐在地上,脑袋卡在学步车的车架上,本该托举住她的身体的那几根横梁则整个儿掉了下来。

这件事之后,外公彻底放弃了做任何有用东西的想法,专心回到了自己的领域。到了第二年夏天,外公做的动物木雕有长颈鹿、狮子、大象、斑马、水牛、松鼠、凤凰、丹顶鹤、老鹰、熊猫、以及七八种名字拗口的上古神兽……而我就是那一年拜托外公给我做风筝的。

外公听了没什么兴趣,并建议我去商店买一个。

“那些都太普通了。”我抗议道。

“那倒是,质量很差,颜色也很俗气。”

“我想要一个你做的仙鹤那样的风筝,你想啊,一个可以真正飞起来的仙鹤。”我把那只仙鹤从他的宝贝动物中挑出来,向他比划。那是他最早做的几件雕刻之一,却是我最喜欢的一件。外公凝视着那手掌大小的仙鹤,思考着。

“风筝可比这个大多了。”外公说。

我们根据手工书上的提示,做了一些改进。比如我们找不到竹条,就换成了木条,这样一来,因为木头不如竹子柔软,本该做成水滴形的仙鹤骨架就变成了菱形骨架,我们还加长了翅膀和腿。外公认为这些改动都无关紧要,根据力学原理,有助于飞行。我们找来外婆的旧尼龙衬衣,当作仙鹤的皮肤绷在了光秃秃的木头骨架上。接下来就到了外公最擅长的环节,他用黑色布片做脖颈,用一块鲜红色塑料片做头顶胎记——他做起这些事来实在灵巧,有一种化腐朽为神奇的魔力。然后,他用油亮的深棕色卡纸做纤细的鹤喙和鹤脚,最后用各色颜料画上鳞片般的冀羽、舒展的复羽、健硕的飞羽、以及修长的金色翎羽。最后,我们抬起仙鹤把它平放在院子里,在预留好的位置绑上提线。外公还亲自去了趟商店,买来了质量最好的轮胎线和锁轮。终于,这只仙鹤看上去随时都能飞了。       

“绑紧一些,注意别让它飞跑了。”外公说。

我们在院子里试着跑了几个来回。外公高举着仙鹤,我则在前面加速奔跑。就我能感觉到的,在线的另一端,那只仙鹤在我身后的风中上下鼓动,仿佛积蓄着起飞的力量。但很快,当我跑到院子尽头不得不停下的时候,仙鹤就突然失去了动力,从空中栽了下来。 

“这地方太小了。”外公说,“要找个开阔的地方,最好再选个有风的日子。”

我们仔细地检查了仙鹤,最终确定:经过数次的跌落,这只仙鹤既没有缺少部件,外观也没有受到多少折损。这让我心里多少感到安慰。直到这时,我才提起学校举办风筝比赛的事。据我的判断,如果我一早说了,外公就不会帮我做风筝了。

“什么时候?”

“周六。”

外公果然沉默了。八岁时,我认定如果大人突然沉默,那他们一定是生气了。如今我知道了沉默的意味何其丰富,而我依然无法完全了解沉默和沉默之间的区别。我只记得,那天外公沉默了良久,最后将仙鹤风筝捡起来,带回屋子,用毛笔在仙鹤的腹部写上了我的小名“佩佩”,然后把风筝交给了我,他说:“去吧,别和别人的风筝搞混了。”

可我怎么会搞混呢。这只风筝是全世界独一无二的。我反复观看这只栩栩如生的仙鹤,我触摸它的尖喙,那尼龙布料制成的柔软躯体,因颜料凝固而变得僵硬的翅膀(却更接近我心中真实的鹤翅)。

终于,我一心盼望的周六到来了,那是个适合放风筝的好天气。当我走向我的班级队伍,我的同学果然如我所料,顷刻间全部围了上来,他们对这只风筝赞不绝口,而我在路上已经收获了许多羡慕的目光了。要是有人问我这只风筝在哪买的,我就说是自己做的。于是我们班的鼻涕虫张超说他的风筝也是自己做的。同学们便哄笑起来。那是一只用报纸糊成的风筝,比一张试卷大不了多少,并折成毫无新意的三角形状,因为涂了胶水,报纸表面皱皱巴巴的,寒酸极了。相比之下,我的风筝无疑是比赛前最受瞩目的风筝,但当时我没有想到,这让它在比赛中遭遇的失败也同样备受瞩目。

比赛在学校后操场进行。有一阵子,每个人都忙着把自己的风筝弄上天去,操场看起来混乱不堪:朝各个方向奔跑的人、摔倒的人、忽然静止不动的人;绷紧的风筝线、断掉的风筝线、纠缠的风筝线;哭声、欢呼声、争吵声。而我为了寻找一片开阔地就耽误了很长时间。最后,几个同学帮我围出了一片空地,我把仙鹤平铺在地上,拉着风筝线奔跑了起来。

我感到缺少了外公的支持,这只风筝变得出奇的笨重。我越是向前拉动风筝线,风筝就越是将我往后拽。我越是加快脚步,翅膀呼扇的声音就越像是急促的呼救,加深我的紧张和恐惧。我一口气跑出去很远,可最终,随着我的奔跑的停止,仙鹤无力地坠落了下来。它坠落的声音倒是出奇得轻。我又试了几次,大汗淋漓、筋疲力尽,但不管做出什么努力,它最终都会坠落下来。后来,在一旁观看的几个老师决定帮我的忙。他们的方案如下:一个人站在高高的看台上举着风筝,一个人站在上风向感受风的吹临,并指挥另一个老师在看台下的田径跑道上奔跑。这样,在原始高度、风的助力、高速奔跑的共同作用下,这个风筝无论如何也没理由飞不起来了。

我站在跑道上,任由老师热情地摆弄着我的风筝。当我抬头望去,我周围的风筝已经纷纷升空。那些曾经看起来平凡无奇的彩色风筝:眼镜蛇、蝴蝶、燕子和金鱼……此刻在初夏的微风中摆动,往更高、更远处飞翔,好像获得了真正的生命。甚至连鼻涕虫张超的那几片破报纸都稳定地飘荡在略高于胡杨树的那一小片天空下。而我的风筝在几位老师的高难度操作下,只是自更高处俯冲而下,这一回,仙鹤彻底失去了平衡,翻转着跌向大地。当我疲惫地走过去,我看见仙鹤的腹部——写着我的名字那一面——正好朝上,好像正传达着对我那愚蠢的虚荣心的恶毒讥诮。

当天下午我垂头丧气,带着我的风筝回家,那群老师的惋惜和质疑声清晰如在耳畔。     

一个说:“不该用木头,太重了。”

另一个说:“仙鹤的形状也不适合做风筝,你看真正的丹顶鹤总是飞不高的。”

第三个对第二个的看法表示赞同,并总结道:“无论如何,都应该优先考虑实用性。”

当时我沮丧地想起这件事,领悟到:有成功者,便有失败者。而我恰好属于后一个阵列。我走在回家路上,羞愧和悔恨让手里的风筝越发沉重,而我的名字,那个漂亮的毛笔字随我每走一步就摆动一次,现在,它显得如此突兀,每一个笔划都像是一束滚荡的火焰,灼烧着我的眼睛和我的心。终于,一阵强烈的痛苦迫使我停了下来,我站在路边,侧目望向路边的河水,我盯着那条灰色河流,那不时溅起的小小水花,并感到肺腔里那颗灼烧不安的心渐渐被清凉的河水洗涮。

接着,我抬手把仙鹤风筝扔进了河里。奔腾着流向前方的河水很快浸湿了那只仙鹤,先是头和脚,然后是洁白的腹部,最后是翅膀——外公用整个下午一片片描绘出的褐色翅膀,还有那令人惊叹的柔软的金色翎羽。我站在岸边,用目光追随着仙鹤顺流而下,并看着它如何被河水毁掉,感到内心是一阵空落落的轻盈。

但我没想到这一幕被外公看到了。他就站在桥头,穿着那身浆直的灰色中山装,背着手,当我看见他的时候他好像已经看了我一辈子那么久。我吓坏了,我不知道他在那里站了多久,又看了多久。但他又一次什么也没说,只是转过身向家的方向走去。

记忆中,这是外公一生中最后一次应别人的要求做东西。一只从未飞上天的风筝。我猜这件事本身令他很受伤,更令他受伤的是我不懂事的行为。但外公从来没向任何人提起过这件事,他只是继续做他的木头动物,他更少说话了,几乎投入了全部精力用来雕刻《山海经》图鉴的那些神兽。

就这样,又过了二十年。外公已经好几年不做雕刻了。他的腿无法走路,老年痴呆症也一年比一年严重,我去看他那时候,外公连自己曾做过雕刻这件事也彻底忘记了。当我叫他“外公”,他在我脸上端详了我好一会儿,好像在搜索着什么,然后终于开口叫我娜娜。在妈妈的提醒下,他更正成“佩佩”,但过了一会儿又开始叫“娜娜”。我不知道他是否真的知道我是谁?是学步车上的那个外孙女,还是扔掉他的风筝的那个外孙女?也许在他看来我们都是一样的。于是我没有再试图纠正他。

后来,我推着外公的轮椅在疗养中心的花园里散步——我们已经很多年没像现在这样独处过了。我们沿着砖石小径到达花园的中心,我把轮椅停在那儿,并在他旁边的一个长椅上坐下来休息。又是一个温暖的初夏,年复一年的,草木开始由苍翠转为葱郁,微风送来对面楼上的炒菜声,遥远的狗叫声,小孩儿的嬉闹声……总之,所有稍纵即逝的生活碎片。我和外公就那么并肩坐在初夏的微风里,有那么一小会儿,我几乎有一种错觉,好像回到了宁静遥远的童年光景。这时,我忽然注意到对面的树梢上,一个金色的亮片,在微风中轻轻抖动。

“佩——”

我似乎听到外公叫我。

“佩佩。”

这一次他终于叫对了。于是我用目光询问他,是不是感到冷了,或者想换个地方。但是他只是伸出手,指着对面的金色亮片。有一会儿我没搞清楚那是什么东西。直到另一阵更猛烈的风吹来。那金色亮片作为局部带动了其他部分,并在风的猛烈吹动中现出全貌,于是我认出来了:那是一只翅膀。更准确的说,那是一只有着残破翅膀的凤凰形状的风筝。

我忽然明白了风筝的真正命运。成功和失败之外的第三种命运,也是风筝的绝对命运:无论是曾经成功翱翔于天空的风筝,还是被主人无情抛弃的风筝,所有风筝最终都会丢失在人的记忆深处,丢失在某个河道拐弯处,某个远方的树梢上,或者是某个楼顶天台,某片寂静的海洋、某个无人的山谷……但它们最终会被远方的某位失主认出,那些粗心而健忘的主人,总会在一生中的某个时刻,迎来一阵令他们感到颤栗的微风,并激动地辨认出那些曾经备受他们珍爱的风筝——那些失落在漫长时间中的记忆残片。

责任编辑:卫天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