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什么都是平行的,人和人直接没有交叉点,没有交叉,也就没有立体的维度。

上海没有山

作者/詹紫烨

海临家的狗和她丈夫在小区门口打着伞,就光站着,从他湿掉的裤脚部分看,已经等了很久,海临丈夫没有跺脚或是转身,脚边也不见烟头。狗在伞下站着,四肢着地,不趴着也没有四处走。一人一狗就这么呆站着,两根桩子似的。


张先玉手挽着海临在雨里,不清楚是哪个人举伞,反正两个姑娘在伞底下细碎着,也不晓得说了些什么,走近小区门口时,狗最先发现了她们。它发出叫声,大概三下,随后扑向先玉,肉肉的前掌扒着外套下摆。


狗第一次见到张先玉,它激动,它扑上前,鼻子微微发抖,用力嗅,张嘴,鼻息厚重到可以摸清楚年龄,是只老狗了。这时,海临的丈夫才活过来,他走向她。他舔自己发干的嘴唇,低头吼,“妞妞,别喊,”随即转向张先玉,笑着说,“放心,它不咬人的。”


妞妞是蝴蝶和柯基的混血儿,有一双极其漂亮的湖蓝色圆眼睛,张先玉刚到上海就听海临讲过,有一只跟了她丈夫十年的狗,在他们相爱以后作为一家三口之一的家庭成员身份而共同生活。海临家的小区在上海郊区,绿化很不错,树木围绕着外围的铁栏杆长了一圈,长凳隐匿其中,要是树荫下坐上一个抽烟的人,外面的行人就看不见他了。他们在这里租了一室一厅的旧公房,附近有菜场和大型超市,每天到了傍晚,谁先到家就轮到谁遛狗,另一人便会带上路边买的蔬菜和一小块肉,肉一般是丈夫吃,她不怎么吃荤的。


三个人走楼梯却走得安静,这是张先玉第一次近距离见到海临的丈夫,他的刘海就快要遮住眼睛,背影健壮这点不像民谣歌手,倒像是一个拳击选手,之前有好几次,张先玉下班以后都会跟海临一起去maolive酒吧看他演出,灯光下的他戴大红色发带,把刘海翻到后头去,或许这类人的舞台和生活靠刘海就能区别开来。


走进房门,张先玉首先看见客厅摆放的蓝色皮质沙发,沙发毯是浅蓝色的,一半落在地面。看得出来妞妞很爱干净,房间里压根没有异味,却有一股子茶香。说来张先玉和海临算是同行,她们同在一家素食馆工作,张先玉是店里唯一的甜点师,海临是服务员,有时候她也兼任茶艺师和前台的工作。虽然两人只有在“客人催单”的情况下才有那么一点儿交集,但上海这么大,干素食行业的年轻姑娘不多,她们总有很多话讲。


“我带它出门溜一圈。”进门以后,海临的丈夫突然给妞妞戴上狗链,这才刚进门他便立刻要出去,海临说,“外面下雨呢。”她本想说你别出去了,但又把那句话吞了下去。他应了一声,仍然牵着妞妞的链子,顺了把黄色的折叠伞,走了。窗外的风呼呼地吹,就在一个小时前,持续十几天高温的上海突然开始下雨,雨点不大,是淋湿头发也不会生病的那种,雨水飘下来,空气依然沉闷。


“我敢打赌他一会儿肯定回来。”张先玉靠在沙发上说。

海临正在清洗茶具,她问:“为什么?”

“雨大了,一会儿会更大。”


张先玉太了解雨了,在她的老家湖南,雨季总是伴随山洪而来,一场雨水可以打湿街头人们的内裤,洞庭湖眼看着快要溢出水来,她妈妈有时在半夜惊醒,会抱着她和弟弟往高地跑。洪水来的时候,她家的田不见了,房子不见了,大红的脚盆浮在水面上转了个圈被河水吞进肚子,也不见了,她远远看见挂在树枝上的开档裤衩,是白色的,塞了满裤衩的泥巴。要是再造一个三峡大坝就好了,村子里人都说,有了三峡大坝,长江就能乖乖听话了,七八月的暴雨算什么。政府也不是没修坝,但洪水依旧年年来,村子里年年都死一些人,房子重建以后又被推倒,一切都像个谎言。张先玉初中毕业就没有再读书,她出发到上海学西点的那年,湖南又一次被淹了。


厨房里帮忙配菜的上海老居士拉着先玉说,帮侬讲啊,贪啊,贪心似水。上海的雨下成这样,淅淅沥沥,一点,骤然间大一点,又小一点,没多久恢复成毛毛雨的状态。丁点儿杀伤力没有。也差不多到时候了,钥匙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妞妞隔着门吼了两嗓子,她们两个坐在沙发上,盯着门,雨从窗子上滑下的速度飞快,快赶上水管冲玻璃的架势,“噼啪”一声,门关了。


“怎么回来了?”海临问。

张先玉觉得好玩,可不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吗?

“雨太大了,真是没想到。”海临丈夫边说边解开狗链,他走向卧室,“你们聊,我进去编个曲儿。”他房间门关上以后,海临的目光才从遥远的地方真正地回来,她开口问张先玉“你要不要喝茶?”

“喝喝喝。”


在医院折腾了一下午,她实在太渴了。医院什么样的人都有,吵吵闹闹的小孩,被偷了钱包的学生,还有流一口哈达子睡在长凳上的老汉,估计是挂号之后排队排累了吧。海临拿着验血单去找医生,张先玉在外面等得很不耐烦,过了一会儿,海临就走出来,说她有孩子了。


海临真是个稳重的人,有了孩子,也看不出丝毫情绪。身为长女,养着自己念大学的弟弟,在上海打工期间还考了茶艺师的证。当被问及为何留在素食馆而不是茶馆的时候,她说,“顺着就留下了,没有别的原因”,茶叶安静,海临也这样安静。


对比起来,张先玉只读到初中,而且她也知道自己做甜点的那几斤几两的手艺并不能创造什么机遇,但她一点儿也不觉得自己差,她很年轻,初出茅庐不怕虎的年轻,像一团青色的海苔,薄,不狠辣,粘舌头。她年轻,还有很多机会去缠住人家的舌头。


海临握盖碗的手势十分雅致,妞妞围着小茶几绕圈子,也看着海临泡茶,“嘿,你也想喝点吗?”张先玉调戏妞妞,转头对海临表示,“你早答应要教我茶艺的。”

“可是工作太忙了,你说上海吃素食的人怎么会这么多?”

“潮流嘛,最近生意越来越好,简直忙昏了头。”

“虽然医生说怀孕了,不到三周,血检上的是两千三百七十,你还是帮我查查网上怎么说的,我希望它别来,实在不是时候,”海临掏出自己的体检单,“如果是葡萄胎就好了。”

“你不要乱说。”张先玉接过海临递来的单子,对照着上面的数字,百度。但是一个字都看不懂。“网上有说,时间太短,也可能是别的原因导致数值过高。”

“好吧。”

“不然我们下周再去检查一次。”

“不了。我今天一早醒来就有感觉。可是你知道的。我本来想离婚的,它来得太不是时候。”海临开始给空杯子添茶,“这杯里的茶,有时候不该喝,留在里面可以养杯。”

“用茶养多浪费,你不喝给我,给我,”张先玉问,“那你不喜欢他吗?”

海临说:“想说只喜欢一面,又觉得自己矫情。但人是有很多很多面的,有一些你看得到,有一些一辈子都可能看不到。我只喜欢这个人的一面,那么为什么非留在他身边呢。”

“喜欢是什么感觉的。”

“我也不知道,可能是见不得对方伤心吧,生怕他伤心了。”

“那怀孕了是什么感觉。”

“这才一周,能什么感觉。”

“肯定是有感觉的。”


聊到这里,海临没有再说话了,她在想什么呢?她安静的脸下似乎没有任何激动的成分。她想自己早上醒来时丈夫已经去排练了,她只好给张先玉打电话,“你陪我去趟医院吧”,这么说的时候,似乎就笃定了什么。好像知道肚子里有个胚胎的存在,当然,这太早了,那是一团肉球。


“你听我说,抛掉那些乱七八糟的道德观,趁小孩还没成形,要不要都是你自己决定的。哦,还有,你准备什么时候告诉他?”张先玉问。

“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这是个乌龙事件。因为我真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告诉他比较好。本来……”海临喝了口水,她杯子里是白水,并没有茶叶,“我们在上海待了两年,租房。要是有了孩子,活着是没问题的。可人总不能,光活着。你说呢。”

“我觉得能活着,也很好了。”张先玉盯着海临的手,那双手拿起茶杯,将杯沿搁在唇边,手指并不很纤细,有些松肉,但因为指头长度很够,骨结小小地突出,让人想到山里饱满的野红莓,所以她顺口就说:“我想去爬山。非常想,我老家的山多如牛毛。”

海临有些愣住,然后笑着说,“我比你早来一年啊,从没听说过上海的山,上海根本没有山。”


那么上海到底有没有山?


那之后张先玉没有再去问别人,也没有上网搜索,她待得越久,越发觉得上海是一块平地,尤其到晚上,车流和高楼挤在一个轨道上,看什么都是平行的,人和人直接没有交叉点,没有交叉,也就没有立体的维度。


上海最好的时候是在晚上,晚上很安全,便利店灯光亮着,大排档聚集在一起成为帮会,发工资的头几天,她一个人下楼吃大排档,吃不完哪怕浪费了也没事。平常八点半下班,可以赶上同济大学后门的黑暗料理,一辆推车接着一辆,她穿梭在小推车间,寻找不曾吃过的小食,比如炸年糕和冷面。嗯,并没有臭豆腐,得出这个结论后,她觉得自己可以到这一带卖臭豆腐,我又是湖南人,又是干厨房的,信誉保证肯定有,想到这里,她实在开心。


楚方打电话过来的那天,正是她在黑暗料理的大排档前蹲着啃玉米的日子,电话那头,楚方说让她回家一趟。


这不得不提到张先玉初来上海。初中毕业,十六岁,认识的第一个男人就是楚方,楚方是个厨子。两人在淮海路的一家西餐厅培训,楚方有一种文人气质,即便在厨房热得汗流浃背,也会优雅地抓过肩膀上的白毛巾,抹汗。张先玉被他这个小动作吸引了。真像是从河对岸走来的人,不像我们这里的。


张先玉做芝士蛋糕,偶尔会切一小块,拿手捏住递给他,他那时一定是抬抬眉毛,示意她放在一边,他手上正在切土豆和胡萝卜,哦,张先玉是个多执着的女孩,她偏逮着他忙的时候递甜食,这样他才会服软,于是他稍稍低头,嘴微微张开,一口吞下她食指和拇指中间软趴趴的蛋糕。

运气好的话,张先玉的手指可以碰到楚方的舌尖。


楚方喜欢西餐,但后几年,偏偏在西餐厅待不久,原因是他太讲究,和厨房其他人的关系处不好。他常说的一句话是,“你的披萨面揉完,可不可以把案板擦一下,我要卷水晶皮了”,他颧骨微微抬起,保持友好的微笑,衣服干净而整洁,先玉那会儿觉得楚方把厨师服穿出了西装的效果,她几乎不敢跟他说话,这个人傲极了,也讲究极了。但她就喜欢他那股子傲气,和厨房其他人都不一样。


“我们又是老乡,我们不如谈个朋友。”张先玉在一次下班后堵住了男人。

“你让一下,”他让她走,张先玉张开手臂堵住门,楚方轻松就撇开她的手走了,她对着他背影喊,“明天我做个芝士蛋糕给你。”

楚方吃了张先玉做的芝士蛋糕,就算是默认了。


两人在上海交往五年并没有什么不妥,他们先后到素食馆的后厨工作,中午被客人催催,晚上被客人催催,永远不能在饭点吃饭。逢年过节就一起回家,张先玉有种感觉,她觉得自己几乎可以嫁给他了。然而。然而这两个字,在任何事情和任何人面前,好像都可以战胜航母。

恋爱期发生的一件事是两人关系产生裂纹的开始。


头天晚上,张先玉去给海临丈夫的演出捧场,海临问她要喝什么,她不知中了什么邪,说喝咖啡,结果回家以后一夜失眠,就当起了个大早,她这么想,早早地到素食馆上班,见后厨灯已经亮了就猜到一定是楚方。楚方总是第一个到店里,他应该在擦器皿,擦他的西餐刀,然后拿出冷藏牛肉来解冻。想到这一幕张先玉脸一热。她踮着脚走近后厨,门半开着,她没有看见楚方骨节分明的手指,她光看见一个男人,弓着背蹲在地上,冷藏柜的门开着,他食指和拇指捻起一块手工酒心巧克力塞进嘴里。

然后又是一块芝士。

一块花生酥。

一块杂粮饼干。

一盒进口樱桃。

他水杯里泡着上好的龙井,是镇店之宝。


楚方偷吃东西。


他原本发亮的脸生了锈。说到底这哪算得上十恶不赦,小毛病而已,但张先玉就是接受不了。她做得很绝,她沉默地站在后厨门外,直到店员纷纷到齐,再当着所有人的面,说出早上那一幕。


楚方被老板解聘,这段感情也走到了头。不久以后楚方开始有些异常了,冷漠久了会突然耍起无赖,他看张先玉的眼神和看一块坏掉的牛肉没有区别。分手的意义几乎没有,他们仍然常常相见,多数是因为父辈相识且是老乡。老乡这个词颇为中性,出门在外,地域可以作为人们聚集在一起的绝佳理由。那件事过去三个多月后,楚方被辞退并且回到湖南,在长沙黄兴南路的一家中餐厅继续做菜,但已从西餐转行为中式。他手上速度很快,放起辣椒来如鱼得水,摆盘也比别人做得好看,他一天到头地干,钱赚得比以前多得多。


“你妈妈让你回一趟家,你没接电话,她找你有事。”电话那头,楚方一如平常的平静。

张先玉先是愣了一会儿,然后回道:“我没空,忙着呢。”说是这样说,她还是拨了电话回老家,老娘在电话那头,说自己生了大病。张先玉赶忙收拾东西,订了票。她请了几天假,留了将近五个九寸的芝士蛋糕在冷冻柜,店里应该够用。


长沙转车的时候是楚方来接她的。楚方带她到一个灰尘味很重的屋子,他们要在那里过夜。“是跟朋友借的,我在长沙都是住这里,这房间很久没有人住过,灰是很多。”他说,“哪怕你对我做了那样的事情,我也当你是老乡,是亲人。”

“那是你自己的问题,”张先玉一点没有感到抱歉,“这间房子有什么错呢,它只是不够干净。”

“人有时候懒得搞卫生,总不能因为一件事,你记恨那么久。”

“你觉得是我有错。”

“我觉得你不近人情。”

“我不这么觉得。”

“先玉你只是在上海生活太久了,生活有时候偏差了一下,你就接受不了。你回头看嘛,湖南还是老样子,你回来的话……”

“我不想跟你讲话!”


张先玉没有忘记他们恋爱的时候,她沉迷于上海所有免费的美术馆,她最喜欢的事情是拖着楚方去星巴克,在他说着“你自己做西点的为什么要去这种快餐咖啡厅”的话语里抿一口并不地道的摩卡,或是在傍晚的时候去吃牛排,并招招手对服务员说,买单。那现在呢,她早就对上海闪光的地方失去知觉,但也说不上厌倦。现在的她只是软绵绵地打着蛋,希望客人少一点,人流量小一点,一天下来她就会轻松许多。如果运气好的话,晚上不至于拖到十点下班,她可以早早地去出租屋楼下,一个人点一桌浏阳蒸菜,吃到饱。


过了凌晨,张先玉洗完澡,头发海藻一般耷拉着蹲地上剪手指甲,她摊开手,盯着上面的皱纹,欣赏指盖上乳白的月牙,不晓得是声音太大了还是别的什么缘故,原本睡下的楚方开了房门,鞋也没穿,直直走过来抢她手上的指甲剪。


“你做什么!”张先玉说。

楚方抢过他手里的指甲剪,然后扔进垃圾桶里,“吵。”

“有病吧。”张先玉在原地打转,赤脚,头发还滴着水,四周到处是灰尘,她不知道为什么找不到什么硬一些的东西,要是有的话,她就能把它狠狠敲在他的头上,让他晕过去,让他闭嘴。

她脱下拖鞋,但没有砸过去,最后只能垂头丧气走进与他相对的另一间房,捏着从垃圾桶翻回来的指甲剪,关上门。


回老家的大巴上,张先玉不理身后的男人,径自找了个陌生人边上的空位,坐下。大巴绕过山路,一圈,两圈,三圈,似乎左拐右拐绕了很多回,和以前又不太一样了。张先玉过去回家就有这样的感觉,回来和离开是两码事,那时的山路比现在还要难走,没有这么宽,要是对面的车太宽了,还得停下躲着,让一边先过,当然,她每回坐的大巴的司机都十分凶猛,反应迅速,在乘客没来得及反应的时候,飞一般擦过几辆小车的肩膀。


“我也会这样迅猛吗?”张先玉不小心将心里话说出来了。一旁的陌生人是个中年男人,他脚边放着的一个蛇皮袋,浑身上下都脏,他说:“细伢子这么年轻,当然猛了。”

“是吧。”张先玉笑着说。她年轻,也迅猛。她会在别人未察觉时,“嗖”一声地擦过人群的肩膀。哦,她可以成为什么人吗,就靠着这双做芝士蛋糕和慕斯的手?张先玉低头观察自己的手,这双和海临截然不同的手,因为身材瘦小,她的手也是配套的小,不过手膀子有小硬块的肌肉,用惯了洗洁精,所以手是干燥的,指头肉上有一层层反皮。反皮,她想,没有人会知道这个词。这是她编造的,人们只知道厚茧和死皮,但是他们谁都不知道反皮,他们小看了这些皮,这是她最厉害的地方。

很少有女孩子会有男人一样的手,关键在于,它看上去那么纤细,但它们和诸多反骨一样,有劲,可以拼命搅动,把牛奶打出巨多的奶油沫沫。


下车时张先玉对邻座道了别,楚方拿着行李跟在她身后,她踩着新买的高跟鞋在泥地里走得格外艰难。雨水正是在前一天晚上降临的,她妈妈就站在不远处迎接他们,围兜还挂在身前,从远处看是光滑的材质,其实是油渍。妇女穿过一块田地走到她面前,不。是穿过她,走向后面的楚方,“来,来咱家吃饭。”这个女人比想象中更热情。

“妈。”

“让你早一些回来,你不听话。楚方一叫你回来,你就回来了嘛。”女人转头继续拉着楚方走向田埂,“家里菜也烧好了,一起吃饭吧。”

“妈。”


张先玉站在原地不动。她母亲很早离异,普普通通,不算善良,但也不坏。她想到了什么,心里堵得慌。以前她也想随便找个人嫁了,嫁给谁不是嫁。可现在的她不想,她似乎发现自己的胸口有一些东西在流淌,所以她又喊了一声,“妈,你过来一下,你一个人过来。我有点事跟你说,就一会儿。求你了。”


慢慢地,这个女人走向自己,她的身影一开始是清晰的,越来越近,她慢慢变模糊了,反倒是后头的男人清晰了起来。一瞬间,张先玉觉得自己看见的人不是楚方,那个清晰的人影变得矮小了些,是她记忆里的父亲。他们一家四口都很瘦小,似乎天生就是被别人欺负的,但以后不会了,她想,她比任何人都要厉害。


路边的树叶簇拥着发出响声,一阵风,山川并排坐着,沉默着,看着三个人。年轻的女孩从口袋伸出来的手,绷紧拳头,手上的青筋看上去有些性感,那根一折就能断掉的如枯木般的手臂,猛地,迅速地。

弧线运动。

手臂向田埂上站立的男人甩去,有什么东西,看不清楚。直直地飞向男人的面门。

落地。楚方脚边是一个指甲剪。


听不到母亲骂人的声音,也许也可以听到,邻居家窗口探出几个半身看向这里。她隔绝掉了五感,像是被打通穴道,成为一只浑身通透的水晶饺子,酥软到想立刻躺在田埂里。她想过可以跑,可以找到坐回长沙的大巴,买当天晚上的火车票回上海。但是此刻她一动也不动的,十分愉悦。


楚方似乎只有额头被砸中,没有流血也没有肿起来,只是一个指甲剪而已,一只没有杀伤力的指甲剪,算个什么?张先玉的母亲正拉住楚方的胳膊,用身子挡他。他生气的模样很荒唐。而她的心,却突然空虚、冷漠,但不一会又被快乐的泡泡填满。


之后的几天,邻居们开始闲散地指点,说父母总是好心不得好报,子女总归是不愿意回来的。张先玉才想起这里是联系紧密的乡村而不是上海,她母亲和楚方父母预谋下的那场,自家女儿与楚方八字相合的婚事自然泡汤了。


张先玉准备回上海。

她妈求她留下来,她拿出几张现金塞给她妈妈,“我会回来的,但不是现在。”

“我一个人在家,地都没人帮着种,整日整夜担心没锁好门,我一个人把你拉扯大……”母亲的絮叨像是上海不久前的毛毛雨,她返程时给海临打了一通电话,说:“海临海临,上海没有山,可是临海啊。海临,我回去以后,我们就去海边吧。”


电话里,海临说自己辞职了,她趁着丈夫上班、先玉又回老家的时候,一个人跑去医院又做了一次血检。这回算是确定了,是怀孕而不是什么乌龙。所以她有些沮丧,不知道是夜里没盖好被子还是怎的,身体也着凉了。但总算有个人联系她了,海临说:“我又去检查了一次,是真的怀孕了,等我们从海边回来,我就告诉他。”这一切真像石头跃进湖面啊,海临想,这些天她的心被搅进每日吃的饭里,洗的衣服里,还有满是茶渍的盖碗里,“我要做一个母亲了。”

抉择总归有些沉闷,但这沉闷却使她生动起来。


张先玉收拾着衣服,问:“海临你能不能告诉我,之前你说想和丈夫离婚是为什么。孩子你真的决定要了吗?”

“怎么说好呢,就是觉得,早早领了证真是个荒唐又浪费自己的举动。何况我感觉和他并不是那么近。应该说没有人会那么近,不确定的事情太多了,”她停顿了一会儿,接着说,“先玉,你是很可爱的姑娘,你可以干许多事情,在以后。我待在这儿就很好了。像你说的,活着就很好了。”

“所以你会开心的,对吗?”以后能干什么事情张先玉不知道,她见过洪水之后什么都没了的村子,以后,洪水仍然会再来,“海临,你会开心的吧。”

“嗯。我开心。”


在回程的火车上张先玉做了一个梦。她梦见自己已经抵达上海,海临来火车站接她,海临说,她把孩子打掉了。孩子掉了,就是没了。她说,先玉你别哭啊,它还没有成形,还不算是一个完整的生命,你不要哭。她使劲摇头,说自己没有哭没有哭,但她的手摸上脸,全部是眼泪。


张先玉又梦见上海凭空长出了一座山。她和海临一起去爬山,爬山的过程中,她习惯性在心里数步子,这过程内外都在消耗体力,天气不晴不阴,光还是太阳光,可老天爷却不让他们见太阳。歇脚时,张先玉见丛间有水流出,她目光顺着这条线抬高,入眼的岩壁因为长久地被水洗涤,更像一个光滑且塞满诡谲的想法的额头,即使是在这枝桠遮蔽的乡野,请相信,激动仍然难以言表。一个跨步,她上前去了,这使得身边靠着树休息的海临起身时出了些状况。


踉跄了一下。等等我,海临碎念着,跟上了她。

正如发现自己一般,她们发现了一个泉眼,是活着的正涌出泉水的泉眼。张先玉在此刻感到一种神秘的指引,好像发现了一座真正的山。

责任编辑:梁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