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经遇到很多无话不谈的人,但后来也走到无话可说的地步,甚至成为了敌人。

同居

作者/刘文

黄丽开车来我住所楼下等我,她嘻嘻笑着问我怎么住在这么旧的房子里。

我念的大学在一个治安很差的旧城区,周围的房子都年久失修,但房东根本用不着花钱去重新粉刷和装修,每年都有成千上万的学生来这里求学,房子永远都是供不应求。

我看了看我住的房子,除了阳台上被白蚁蛀掉的缝隙和经常堵塞的下水管,其实也并没有很糟糕。


“我妈送我来洛杉矶,一眼就看中我现在住的房子。”她笑嘻嘻地说,她住的房子在洛杉矶市中心,一楼有桑拿和会所,顶楼有健身房和自习室,泳池有一个室内的和一个露天的,楼下就是米其林一星的意大利餐馆,迪士尼音乐厅在对面,走两个街口有一家很贵的日式料理,没有菜单,只能点Omakase,还有一家经常在社交媒体上出现的网红法式甜品店。

我们两个共同的朋友微微总说,洛杉矶市中心历来都是穷人住的地方,地产商建起高楼大厦,但走五分钟,你就能看到流浪汉住在街边的帐篷里,随地大小便,毒贩就在街角交易。


我和黄丽是在一个创业活动中认识的,我在会场中分发自己的简历,希望找到工作的机会。我遇到一个人就向他诉说我来美国前是多么厉害,曾经一年能拿多少薪水。

“你好厉害啊。”她用娇滴滴的声音说,“我以后可不可以找你一起玩?”


我没钱买车,而黄丽的父母在她刚来美国的那个月就送给她一辆白色奥迪A4。她载着我去远一些的华人聚集地,吃到正宗的九宫格火锅,黄喉鸭肠牛肚一股脑儿倒进漂着红油和辣椒的锅底里,数着秒数捞上来吃。

我是个自由职业者这件事对黄丽来说很新奇,有一阵子她经常约我。

“我想吃这家很久了,微微总是不肯来,她说吃完火锅回去要干洗衣服,太麻烦了。”


我心里明白,自由职业和失业在家没有本质的分别。我自然是没有办法和那些在谷歌或者在投行工作的前同学一起出来玩的,唯有和黄丽在一起,才让我找到些许的自信。


这次是黄丽约我去她家喝酒,不醉不归。

“他还有音响和iPad在我家里,要不我还是把他的东西都卖掉吧?”黄丽一边开车一边问我,“他突然走了,我要付不起房租了。”

“你爸妈不帮你付吗?”

“他们停掉了我的信用卡,每个月就给我打五千美金,我付完三千美金的房租之后,都不够钱去做头发的。” 


“要不你搬过来住吧!你搬过来住的话,我比你现在的房租再便宜一百块。”她突然转过头,望着我。吓得我赶快把她的头转回去,让她看着路。

“我现在是每个月一千一百块。”

“那我就收你一千块一个月。”

“水电煤气和网费都包?”

“你搞笑呢,哪个房东会连网费都给你包了。”

“我这个周末本来可以去一个展会做翻译赚钱,现在却不得不搬家。”

“天哪,我真服了你了。一千块一个月,全包,我周末亲自来帮你搬家。”


刚住到一起之后,我们大部分时间都无所事事。我假模假样地在电脑上写小说,而黄丽则不断地凑过来,看我新写的章节。

她越凑过来,我越装作日理万机的样子,噼里啪啦地敲着键盘,她则百无聊赖地坐在卧室角落的椅子上玩自拍软件。

为了报答黄丽帮忙搬家,我做过几次饭,去超市买来猪腩肉,泡菜,香菇,鸡蛋,顺手就炒一个泡菜炒饭,或者买来嫩豆腐和大酱,做一个大酱汤。厨房角落里布满牛奶渍和饼干屑,黄丽撒娇让物业派人帮她清理了。我们就面对面,呼噜呼噜地喝掉碗里的汤,喝得头顶上出满了汗。

我们大部分时候都相顾无言,我并不介意,我曾经遇到很多无话不谈的人,向对方倾诉心事,展示软肋,但后来也走到无话可说的地步,甚至成为了敌人。


一月份是找工作的最好时机,刚刚从加勒比海度假回来的人力资源高管纷纷开始在网上发布新职位的招聘广告。

“你在网上投简历是没有用的,我们要去参加活动。”黄丽这么说,她给我看她拿到的一张参加创业项目路演的请柬,是住在高层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在电梯里给她的。

我依稀对那个男人有印象,他的头顶全秃了,有时候会戴假发。

“你不知道吧,他是一个很有名的投资人。”她神秘兮兮地对我说,“你啊,就是太清高,看不上那样的人。”

“你怎么知道他很有名的?”我问。

“他自己说的呀。”黄丽笑起来,“他邀请我明天晚上和他一起到迪士尼音乐厅里的酒廊喝一杯。”

“你去吗?”

“去啊,那里一杯鸡尾酒要二十美金,”她眯着眼睛笑起来,“他好大方啊。”

我在网上按照黄丽拿到的名片输入名字,第一个搜索结果就是他的个人网站,上面有他穿着不同品牌的西装在他的公司门口和名人合影的照片。


黄丽回来的时候因为那个男人试图和她接吻而很沮丧。

“你觉得我看起来像是这么随便的人吗?”她问我。

她掉下第一滴眼泪的时候,我已经把泡菜炒饭端到她面前,我平时做饭舍不得用黄油,但这次破格用黄油煎了个溏心蛋,铺在炒饭的上面,撒上芝麻和海苔。她把叉子插进蛋黄里,蛋液就汩汩地流到饭里。

“搅一搅!”我充满期待地对黄丽说。黄丽乖乖地搅动着,慢慢也停止了抽噎。


但黄丽依然热情满满地准备去参加创业项目路演,她开车出去逛了一个下午,买回来一条鲜红色的连衣裙。

“你那些衣服都是些什么呀。”她走进我的房间,毫不客气地打开了我的衣柜,“我之前经常在Chole买衬衣,里面最帅的那个男导购认识我,你要不要去看?” 

在我的不断坚持下,她陪我开去圣塔莫尼卡海边一家卖二手衣服的小店,小店在繁华的滨海大道边上一个看起来很破旧的小巷, 是一家由教会经营的二手服装店,人们将几乎是全新的衣服捐赠过来,经过清洗和熨烫之后,用很低廉的价格出售,而售价则用来维持服装店的运营。

我竟然也在里面找到一件Chole的裙子,价格不到专卖店的十分之一,虽然尺码并不是最合身,V领对我来说也有些过于暴露了,但这条裙子的绿色一下子就吸引到了我。

“这个绝对是正品,你知道,昂贵的牌子才有钱做出这么正这么鲜艳又不俗气的翠绿色。”黄丽非常肯定地说。 我换上裙子,只需要再多花一点钱,把裙摆折进去,把腰线重新收,就是一条全新的属于我的裙子,而不再是在穷人聚集区一家不起眼的店里被人丢弃的衣服了。


黄丽穿着鲜红色无袖裙,背着黑色香奈儿小包的样子很迷人,轻盈的红色将她从小就被宠爱得很好的天真动人衬托得恰到好处。住在楼上的中年男子演讲的时候就不断从讲台上瞄她,演讲之后的酒会上,更是对她寸步不离。

男子据说在价格很低时就买进了比特币,圈子里的人奉他如神明。他的身旁一直围绕着许多人,追着他想要加他的微信,看到他对黄丽有兴趣,就也围绕在黄丽周围。

我退到人群的外围,默默看着黄丽掩嘴轻笑。


“好久不见。”我转过头,看到差不多有三年没见的S。

三年前,我们都在香港,我做着金融工作,S则在他自己的宿舍里搞着发明创造。他偶尔做一些倒卖的活,比如把美国的旧电脑进口到香港,再转卖到偏远的西北地区去。后来他因为无法承担香港的高额房租,不得不搬到更便宜的东南亚城市去。

“你怎么在这里?”我问。

“来融资,你看到那边的那个胖子了吗?我想要他投资我的公司。”

“你的公司?”

“哦,其实我还没有足够的钱注册公司,但是我的发明刚申请了专利,我马上就能大赚一笔了。”


据S说,那个胖子因为在比特币上大赚了一笔,成立了资本丰厚的投资基金,别的VC不敢投的项目,他都敢投。

“我以为我能得到一个演示自己项目的机会,结果在网上申请了之后,石沉大海。”S摇摇头,“他看项目的能力还是比我想的要弱一些。”

“要不我帮你去约一下和他私人会面?”

“你要是能帮我这个大忙,等我公司建立起来之后,我分你股份。”


S在两个星期之后搬进了黄丽公寓的客厅。我不知道他是用什么说服黄丽不收他租金的。

“我算是帮了你这么一个大忙,到时候他分给你股份的时候,你也要分给我点。”黄丽叮嘱我。

“没问题。”我点点头。

“以后水电费和网费,就全归你交。”

“他住进来关我什么事!”我惊叫起来,水电费和网费加起来可有两三百块。

“但是我是看到他是你朋友的面子上才帮他的啊。”


“你说他很聪明是吧?”我替S把试管和测量工具依次摆开的时候,黄丽忍不住来看 。

“是啊。”我说,S确实是我认识的人里面,数一数二聪明的那几个,之前我们都在香港住的时候,他替我修过电脑,装过空调,通过下水管道。他还把他自己家客厅到卧室的墙给打穿,然后在公寓里面建了一间实验室。

有一次实验失误,他差点把房子给炸飞,也因此被房东踢了出去,而且上了找房中介的黑名单,最后不得不离开香港。

“那就好,我喜欢和聪明人在一起,和蠢人相处太累了。”她笑起来,不再抱怨S把她放在客厅里的鞋子都弄乱了。


中年男子经常约黄丽出去玩,他来美国有些年头了,但是一直生活在华人圈子里面,英语也说不利索。不过他却有英文名,叫Wind,风一样的男子。

有了黄丽的陪伴,他们两个就可以去需要用英语打电话预订,一顿晚饭要吃九道菜的米其林两星法国餐厅了。

黄丽在穿衣镜前站了一个小时,不停地问我哪个好看,我不得不告诉她,我并不觉得她有什么差别。

“人家的耳环不一样啦!”她说。

“戴那对水滴形状的,显得你的脖子很长,蓝宝石的颜色正好搭配你那个蓝色的手袋。”S从电脑面前抬起头来,指了指黄丽前几天买回来的蓝色手袋。

“人家的就是因为这个手袋才买的这对耳环!”黄丽高兴地说。

“是今年的新款吧,宝蓝色是今年的流行色。”S破天荒合上了笔记本电脑,“你的脸型很漂亮,如果在发梢用可以让头发蓬松的慕丝的话,会显得脸更小。”

“真的吗?”

“真的。还有,你穿这条红色裙子很美。”


黄丽兴高采烈地出门后,我笑着问S,平时明明是一言不发的人,怎么突然这么热情。

“让她高兴对我们住在这里有好处。”他非常简短地说。就好像和我一起工作对他有好处一般。

中年男子对S号称具有划时代意义的项目不以为意。我和S和他的会面上,他粗暴地打断了S的讲述,问起我和黄丽认识之后的趣事。好在我学生时代追过我的一位校友,在市中心经营着一家针对环境工程公司的孵化器,当我在把S的项目的简介发在社交网站上之后,他主动出面,给我申请表格,替我准备面试,帮我修改财务预测报表,最后成功地让我们在孵化器里面占有了一个小小的格子间,我们公司的商标被放在孵化器的墙上,每周有一次免费的机会,可以和来孵化器访问的投资人面对面交流。

进入到孵化器之后,S很大方地给了我公司20%的股份。

“可是你还没注册公司呢!”我问。

他噼里啪啦打印了一份文件出来,大笔一挥签上了他的名字。


黄丽喜欢听S谈论他的发明,她有的时候叫酒会或者展览上认识的朋友回来,指着S,介绍他是未来的马斯克,下一个扎克伯格,而她就是发现他的伯乐。

但和S同住也不总是好的,她发现S在用她的卷发棒加热做实验用的塑料片,用她的杯子蛋糕模具做烟灰缸,用她的切菜板当鼠标垫。

“不要乱动我的东西!”她写了中英文双语的告示贴在客厅的墙上,每一个字母都大写,加粗,句子后面跟了一排六个感叹号。

“我是不明白她这么斤斤计较干什么,等我们公司上市了,我给她买一个世界上最贵的切菜板!”S这么说,他不得不把我塑封的学位证书拿来当鼠标垫。

“最贵的切菜板能要多少钱啊?”我撇撇嘴,“黄丽现在帮了你的大忙,你要报答她也要有点诚意好不好?”

“她也不过是给了我一个住的地方,而且这间公寓的房租也是她爸妈付的。”S不以为意。


黄丽最后并没有和中年男子成为一对,他太老了,太胖了,头发还秃了。

她说这些的时候,我和她、微微正在比弗利山庄一家酒店的大堂里面喝下午茶。

下午茶里面的甜点都是两个两个上的,微微总是说,你们两个吃,我不饿。

黄丽让我们给她拍了许多可以上传instagram的照片,她最近开了一个账号,想要做时尚达人。是中年男子给她出的主意,他说她比那些网红都漂亮。

有穿着白衬衫燕尾服的金发男子在大堂的三角钢琴上弹琴,微微笑着问我:“你知道他弹的是什么吗?”

“拉赫玛尼诺夫的第三钢琴协奏曲。”我回答。

微微冲我点了点头。

“你们都懂得好多啊!”黄丽惊叫起来,“对啦,S是不是在我们家听过这个。”

我点点头。S喜欢古典乐,喜欢歌剧,这让他在有钱女人的圈子里很吃得开。

“我将来也要找喜欢古典乐的男朋友,你知道吗,那个Wind,他连四大名著都没看过!”

“你怎么知道的?”

“我们有一天去一家《红楼梦》主题的中餐厅吃饭,他指着包厢名字问我怎么没有曹操。”

我把茶喷到了桌布上,微微拍了一下我的头:“怎么这么不小心!”

侍应飞快地走过来换了一块桌布。


“她呀,就是对自己缺乏正确的认识。”黄丽去洗手间的时候,微微对我说。

“你认识她很久了吧。”我问,黄丽说微微是她刚来美国就认识的最好的朋友。

“她以为自己是个大美人,其实呢,也就一般。”微微把被黄丽摆弄着拍了很多张照片的覆盆子黑巧克力蛋糕切开来,给了我一半,自己吃一半。

“挺好吃的。”我咂了咂嘴,为S工作让我不得不暂停了替人写广告文案的兼职,已经没办法负担在外面吃饭的开销了。

“知道上过电视的那家Mossa吗?他们家新来了甜点大厨,做得比这个还好吃,下次带你去吃。”


在我校友的牵线搭桥下,我和S开始去参加更多的创业大会,我加了许多名称为“XX中美创投合作群” 的微信群,群里总是会有几个人是被其他人追捧的大佬,他们高兴起来会发总金额很小的红包。创业大会门票通常很贵,但S曾经在美国海军服役过,他站在那里的时候有一种颇具震慑力的威严,在门口登记人数的大学女生一言不发就让我们进场了。

我们也开始得到在这些大会上做宣讲的机会,黄丽志愿给我们打下手,S让她和我一起设计海报与幻灯片。

S去楼下抽烟了,我用冰箱里的番茄,胡萝卜,西芹,和黄丽打包回来的一点吃剩的牛腩做了一锅热汤,西芹和番茄的味道混在一起很温柔。我们一边吃一边聊,一边选择幻灯片的底色和透明度。我们认识了很久,住在一起也半年多了,但从未像这样亲密地聊天过。夜很深,空调很平缓地吹着冷风,我们聊了各自喜欢的男生,聊了自己是否喜欢美国。

“我实在是太喜欢洛杉矶了!运气好的时候不用钱就能看到电影明星走红毯,电影首映式之后都有导演和主演的会谈!”她说这些话的时候脸上熠熠发光 。她眼中的世界总是那么单纯美好,我常常不由自主地羡慕起她。


三月的时候我们获得了第一个创业奖项,季军,奖金是一万美金。冠军的奖金是七万五千美金。

“只要不是冠军,就没有任何意义。”S这么说道,“一万块能干什么啊!”

“能吃好吃的啊!”黄丽凑上来,“你们的成功多亏我为你们提供遮风避雨的地方,现在是不是应该请我吃顿饭啊?”

“我可是付房租的。”我叫起来。

“但是也比市场价格低好吧,一千块就住这么高级的地段。”黄丽撇撇嘴。

但是她还是说动了S从文件堆里抬起头来,请我们去吃意大利餐庆祝。

黄丽一边让我替她和墙面上的油画合影,一面让侍应把冰水换成热水。

“热水?不是热茶什么的吗?”侍应又问了一次。

“热水!她是中国人!”S笑着说。

“你说,我要热水是不是让他看不起啊?”黄丽趁S去洗手间的时候偷偷问我。

“你干吗管他怎么看你?”
“人家就是在乎嘛!”


四月份的时候我们去一直下着雨的匹兹堡参加了另外一个比赛,拿到了亚军,但是奖金只有五千美金,比我们作为季军的时候更少。

“还不如我们两个现在就分掉呢。”S像看一个笑话一样看着手上的五千美金支票。但是他还是小心地把支票装进钱包里,登机前,他以为支票被我保管,让我拿给他,还发了很大一通脾气。

回到家,黄丽竟然买了寿司店的外卖,桌子上摆着雪蟹,鳗鱼,带子,金枪鱼做成的寿司,一大盘三文鱼刺身,外加还温热的甜鸡蛋卷。

“我可是算好你们到家的时间买的,你看,味噌汤还热着!”她打开外卖餐盒,氤氲的雾气扑面而来,汤里面有好多颗鲜美硕大的蛤蜊。

“你怎么知道我们什么时候回来?”我问。

“S告诉我的呀。”她笑着走过去,伸开双臂,想要向来不苟言笑的S给她一个拥抱。

S蹙着眉头想了一会儿,拍了拍她的头。

“好温柔哦。”她摸着头顶被碰过的那一小块地方,笑盈盈地看着我。


黄丽想要我发现她和S睡到了一起这件事。她做得未免也太明显了,比如深夜嘹亮的叫床声,她突然间总是大敞着的房门,隐约可以看到的皱巴巴的床单和床单上的斑点,还有她突然给S买回来的烟灰缸。

我故意什么都没有问,直到黄丽自己来问我,有没有发现这几天S都没有睡在沙发上了。

“可能他去别的女人家过夜了吧。”我面无表情地说。

“真的吗?”黄丽急得从沙发上跳起来,手里捧着的火红的樱桃滚落了一地。她好几次欲言又止,眼眶中含着眼泪。


但是大部分的夜晚,在黄丽的叫床声之后,S都会来敲我的房间门,让我和他一起通宵工作。我和S的项目进展迅速,我们在有上千支队伍参加的比赛中拿到了冠军,奖金是二十万美金的投资。

S为了去参加颁奖典礼,去Tom Ford定制了一套西装。当然他也带着我去罗迪欧大道,让我挑了一条可以出席典礼的裙子。黄丽开车载我们去逛街,顺便在Gucci买了当季最新款的手包。

她把发票交给S,让他报销。

“她怎么这么贪钱!而且你知道我又不可能带她去颁奖典礼的。”S向我抱怨道。

“他怎么连个包都不愿意送我,”黄丽愤怒地摔碎了她送给S的那个烟灰缸,“他难道不爱我吗!”

“他说过他爱你吗?”我问。

“没有是没有,但是你不是总说他不善言辞吗?”


我和S在颁奖典礼上面见到了微微,她是用中英文双语主持的司仪。她本来就高,又踩着四英寸高跟鞋,比绝大多数男人都高。她的头发是精心熨烫的,底部蓬松蜷曲,她戴着比黄丽的看起来更贵的蓝宝石耳环,成套的项链和手镯,穿着浅灰蓝色的旗袍式礼服,礼服上面用金线绣着繁花朵朵。

微微在工作上永远都精力充沛,她可以同时和三四个人进行内容不同的谈话,她和这位喝完酒,又端着酒杯去敬下一个,她踩着高跟鞋飞奔去后台切换幻灯片,又抽空去洗手间补了一下口红。

看到我的时候,微微老远就喊着我的名字,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

“我喜欢她。”S指着微微说。


收到二十万美金之后,S很快租了新的公寓和办公室,他花了大量的时间购置咖啡机,老板椅,白板,密码锁。他确保咖啡机可以打出绵密细腻的奶泡,确保椅子完全贴合他脊背的纹路。他叫我花了大价钱把微微挖过来做我们的市场销售总监。彼时因为帮助他赢得了投资,他一共分给我30%的股份,他要求我把其中的一半分给微微。而且微微每个小时的薪水比我多十美金。

但是我不讨厌微微,她每天早晨都会替我做一杯卡布基诺,我们一起去吃午饭的时候,她总是抢着买单。她愿意接手所有我做不好的琐事,愿意替我承担来自S的责骂,她就像一台永不停歇的发动机。

她甚至在公司团建的时候,请了Mossa的甜点厨师来为我们做了一次下午茶,餐盘全部用英国骨瓷的,图案是春天的花朵和蝴蝶,刀叉的柄是树叶的形状,小点心用了来自意大利南部的柠檬,来自法国西北的苹果,来自瑞典森林的松露,来自阿拉斯加的三文鱼。

“把剩下的带回去给黄丽吧。”她递给我一个粉色扎着蝴蝶结的外卖纸盒。


可惜微微并没有和S合作很久。二十万美金很快就只剩下五万美金。而S还欠着我和微微几个月的工资没有支付。

“我们肯定会赚到很多很多钱的。”S一边花很长的时间给公司网页的题图换背景颜色,一边坚定地说。

微微雷厉风行地联系媒体,第三天我们的公司的报道就出现在三家媒体上,投资人的电话络绎不绝地打进来。

“你话太多了,微微从来不说,她只做。”S叮嘱我向微微学习。

但一个星期后,他就发邮件给微微,告诉她,初创阶段的公司请不起她这么资深的员工,希望未来有机会和她合作。

“他妈的,他连我之前请记者吃饭的钱都不报销。他说,那是我自己决定要花的,没有经过他的同意。”微微在电话里暴跳如雷,我从未见过凡事都仔细妥帖的她这么暴躁的样子。

S停掉了微微的工作邮箱,把她从我们三个之前的聊天群里面移了出去。

“我要去告他拖欠工资!”微微半夜十二点打电话给我,我还在公司里面工作,而S则在公司的阳台一根接一根地抽烟。


我也没有和S合作很久。微微不在了之后,两个人的办公室就显得太空空荡荡了。在微微出现之前,好歹还有黄丽,黄丽要么不说话,要么一下子说很多,没人能搞得懂她脑子里面在想什么。

知道微微不在了之后,黄丽来过一次,送来她亲手做的芝士蛋糕。蛋糕做得过甜了。

“好吃。”S笑着对黄丽说。


黄丽则定睛看着公司墙上的照片,许多张里面有S和微微的合影,他们同样高,肩膀碰肩膀,手挽手。


好几个月拿不到工资之后,我开始称病不去上班,我已经欠了黄丽两个月的房租了。我接不同的活,有写稿,有翻译,还有给来洛杉矶参观的政府投资考察团做翻译,一天累死累活的话能赚两三百美金。

“不着急。”黄丽看到我累瘫在沙发上,走过来拍拍我的肩膀。


S发给我的最后一封邮件,是要求我交还办公室的钥匙。以及让我签署一份合同声明我自愿放弃在公司的股份。

我将钥匙装入信封,投入邮箱,然后删除了邮件和S的联系方式。


“他啊,就是一个人渣!”黄丽这么说。

我有一天在垃圾袋里看到那件被S夸过的鲜红色连衣裙,已经被撕扯成长短不一的条状,和方便面汤汁,香蕉皮,空的汽水瓶放在一起。

另外一个垃圾袋里面,有黄丽前男友留下来的音响,iPad,和S留下来的睡袋,剃须刀,马克杯。

“你说他怎么能这么对我们!”黄丽看我不回答,又说了一遍。

“那天晚上,你不在,我们就一起坐在桌子上等你回来,等着等着,他就问我想不想看一部关于南极的纪录片。放片子的时候,他坐得离我越来越近,他身上的一股烟味儿真的很好闻。”


“够了!”我打断了黄丽的滔滔不绝,“我下周就搬走。”

“为什么?”她睁大了眼睛,“是因为不够付房租吗?我可以只收你五百美金。没关系,我爸爸重新激活了我那张信用卡。”

“我找到了新的工作。”被S背叛之后,一直笼罩在我头顶的乌云终于散去了,“我要搬到南边去住。”

“你下周就走吗?你找了房子了吗?你有钱付押金吗?”她一连串地问道。

“我确实没有钱付押金,我所有的积蓄都投在S的公司里面了,”我平静地说着,我可以面对这个现实了,“我下周就搬到男朋友家里去住,他陪我看房子,搬家,也都方便一些。”


“你也介绍男生给我认识吧。”黄丽抱着抱枕坐在沙发上,看男朋友爬上爬下替我收拾东西。

“有机会再说吧。”我说。我看着和S一起创业的时候得到的几座奖杯,想了半天,最终决定用毛毯把奖杯裹在中间,然后放在手提行李里带走。

“你有没有湿纸巾?”我问,发现其中一座奖杯的底座沾了黄色的水渍。

“他不会也没工作吧?不然怎么会有空大白天帮你搬家?”黄丽问我。

“他有自己的公司,自己当老板当然不用每天打卡上班。”我微笑着说。

“妈的!”她狠狠地把抱枕摔在了地上。

“妈的!”她又把沙发上的几本书扫到了地上。

“妈的!你怎么永远都比我好命!”她接着踢了书一脚。


她忽然停下来,不再说了。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逐渐停了,喷泉的音乐声逐渐凸显了出来,风还是很大,棕榈树的树叶被吹得沙沙作响,树干东倒西歪。

我把最后一件衣服装进纸箱里,再用黄色胶带把箱子封起来。黄丽静静地坐着,仿佛睡着了一样。

她原本紧紧抱在胸前的手臂逐渐垂下来。

“你命怎么这么好?你一直都有人喜欢,却没有一个人喜欢我。”

“你走了,我连个室友都没有了,每个月还要付三千美金房租。”

“你说我要不明天去买点比特币吧。既然Wind能赚到钱,我肯定也能赚到钱,是不是?”

“去买点吧。”我拍了拍她的肩膀,轻轻带上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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