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那个真相就是,没有什么事情会是真的完美的。

狩猎

作者/陈思安

1

我非常确定自己就站在宇宙的中心。大半条银河野猫一样匍匐在这座山的脚下急速扭转,以令我目眩的速度光焰滚动,山也跟着一起颤巍巍地每秒钟进行一次微型翻滚,一下子把里子翻出来,一下子把皮子翻出来,一下子再把里子翻出来。每秒钟我都感觉自己马上就要吐了,胃里焦灼的晚餐像即将喷发的火山一样烫着喉咙。


山巅冷冽的风吹得我双脚离地,每次离地超过五公分我就尝试气沉丹田,使出吃奶的力气把自己压回地面。是向上飞升的恐惧而不是向下坠落的恐惧让我不敢随风而起。仿佛稍不注意我就将乘着风越飞越高,扶摇直上,直击银河中心而去了。其实也没什么不可以。只是这种两头儿都有什么东西想拉着我的错觉有点儿叫人沉醉。


风最后一次企图把我从地面连根拔除的尝试略显用力过猛。银河中央的一颗星星向我抛过来一条光线,直接丢进我嘴里,瞬间就将我一口咬住。风在此时乘势袭来,灌满我全身所有松懈的漏洞,我的脚面瞬间离开地面。


星星立刻开始收紧光线,配合着心怀鬼胎的风,一点点把我向天空拽去。它卖力了一晚上,终于把我钓住了。我心里有一丝得意,又有一点后悔执意把导游留在山腰的基地大本营,自己爬上山来。哪怕我就是要飞升了,总该留个人给家里捎句话什么的。


他就在我心旌摇摆的动荡时刻出现了。


他扑过来一把抱住我的大腿(此时我的脚已经飞到了他的胸部高度),仰起头来声嘶力竭地冲我高呼,“这样下去可不行啊姐姐!”我的身体沉坠下来一点。


我低下头来看他,他异常白净的面孔正在发光。仔细看来,他的整颗头颅都在发光。黑色的眉毛和瞳仁发着黑色的光,猩红的嘴唇发着红色的光,白皙的皮肤发着白色的光。粘在我嘴巴里的光线一下断开了,风也瞬间不见了踪影,我噗通一下栽倒在他的怀里。


“你这样子没有防备,可是会被星星钓走的呀。”他的嘴巴小巧却厚实,急迫的语调里酿着桂花味儿的宽慰。我一闻到就安下心来。

“你怎么知道我不是想跳崖?”尽管他的面孔已经吸引了我几乎全部的注意力,我还是感到好奇。

“我在这山上这么多年了,尽是看着人被星星钓走的,就没看过几个人是专程来跳崖的。”

“你就住在这山上?”

“是啊,我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啊。”他的眼神真是叫人心醉。好像眼睛也都是在桂花汤里泡过的,又香又烫又软又温润。


我打量着男人。他看起来只有二十岁出头,皮肤白嫩得比山顶的积雪还要刺眼,黝黑的头发略微卷起,乖巧地在空气里小幅度颤悠着。细长的脖子连着一副宽板的肩膀,看起来肌肉不算丰满,整个人显得瘦削。他说起话来的时候双眼向外喷着热气,头时不时地向左侧歪一下,俏皮得很。大冷天的,他只穿了一件单薄的浅蓝色衬衫,外面套着一件没系扣的牛仔夹克。


“要不我跟你走吧,姐姐。”他看着我,浅笑顶出来的酒窝里坐着一个小号的他也在望着我笑。


于是他就这样跟着我走了。


大本营里的每一个人看着我们两个的眼神都埋着毒针。男男女女都恨不得用毒针射死我,抢走他。这让我更得意了。反正明天就下山了,大家各奔东西,不会再见,偶尔我就放任自己高调一把怎么了。他盘着腿坐在我的睡袋上,双手抱着能量饼干一口接一口地啃食。他吃东西的样子好像小松鼠嗑瓜子。我可以这样看着他吃东西看一晚上也不困。


导游把我拽到帐篷外面,嘴凑到我耳边,对我说,“你要小心这东西了。”他的嘴里弥漫着刚刚咽下浸泡过死蟑螂的蒜蓉泡菜汤的味道。“小心魂儿都要被他勾走了。”导游忽然变得很焦躁,双手用力地搓在一起,手掌心的灰泥下雨似的滚落到地面上,很快就落了一地,盖住了他的脚面。“你千万不要小看这个,你找镜子去瞧瞧,你现在印堂就发黑。”我瞪了他一眼,一言不发地转身走回帐篷里。你那么关心我,怎么不提醒我星星会把人钓走呢,我差点就飞上天找嫦娥打双升了。


帐篷里,男人还在专心致志地啃着他的饼干。跟其他男人比起来,他简直都不该用“男人”这个代词来称呼。他那么干净。他呼出来的气息把帐篷里的空气都染成了金色。


2

每日我掏出钥匙准备打开家门之前,都要在走廊里伫立片刻。家中厨房正对着大门,晚餐的香气会顺着门缝蔓延到走廊里。每日我便站在门外,嗅着门缝里挤出来的饭菜香气,猜测今日会吃到他给我做的什么。


他像是会揣测我意,口味咸淡适中,却又花样频出,我常有猜不中的时候。他煮的肉食常有浓郁的青菜香气,炒的青菜又总有复杂的水果香气,我感觉从未在任何餐厅吃过如此口味多变的菜食。最妙的是,他似乎总是能把握得准饭菜的火候跟我入门的时间。我进门换好衣服坐下,饭菜摆在面前,永远是最合适的温度、最恰当的节点,从不会有一点凉掉或不够熟。好像他脑子里有盏钟,多线程记录着全部任务项的时间点。


“姐姐,快跟我说说你今日过得怎样。”拿起碗筷后,他的第一句话永远都是这句。我便一边咀嚼着美食,一边没头没尾地将一日见闻絮叨给他听。一开始他总是听的比说的多,慢慢地,当他渐渐厘清我的日常工作内容和人际关系后,便开始给出一些他的建议。他的建议不多,听起来也都很简单,但总是能直接戳中问题关键。就算他在指出我的错误时,说的话听起来都像是美妙的莺啼一般那么入耳,我总是不知不觉就顺着他的意思去做了。事实也证明,他的想法总是对的。


他深邃清澈的眼睛可以任我畅游,我经常觉得自己快要淹死在里面了。数不清的星辰列队穿过他的眼睛,在我头顶打着转,盘旋到几乎要让我晕眩到呕吐了,再列队驶入我的眼中。他的指尖抚摸过我皮肤的每一处地方,皮肤下都涌起了密密麻麻的气泡,不断积聚起来的气泡一边游走一边胀大,拱起了我的整个身体。他清浅而富有磁性的声音萦绕着我,漫入我的身体,填充进那些气泡里。身体内他的声音,和身体外他的声音,混响共振,让我近乎痉挛般颤抖着,飘浮在空中。他奇异的体香丝带样盘绕着我,时而水一样清凉,时而炭一样灼烫。身体内外的声音共振达到抓不住的高度时,所有气泡同时轰然爆破,我们便一起跌落回地上。就如我们初识那日的山巅夜晚。


当所有的夜晚一起来临,连他都沉沉睡去了,我仍常常无法入睡。我忍不住趁他熟睡后,轻抚他柔密的睫毛,瘦削的下巴,棱起的锁骨,爬到床边去吻他温热的脚底板,让他的脚底板贴着我的脸颊摩擦。做这一切的时候我的动作相对白日都要放慢百倍,只有这样才能把他融化了,烙进我心里。


要说跟他在一起的生活没有任何问题那肯定是自欺欺人了。但都只是很小、很小的问题。他的那些很小很小的问题,还不如厨房里偶尔逃窜出来的蟑螂让我困扰。他时不时地会没有胃口吃晚餐,只坐着看我吃,我不知道我不在家的时候他吃了些什么。也不知道我不在家时他都在做什么。有几次我看到厨房放置厨余垃圾的垃圾桶旁边散落着一些浅灰色的毛发,有几团粘连在一起,毛发末端甚至粘着一小块皮。这毛发和这皮,显然都不是属于人类的。一次趁他不注意,我捡起了其中一小块,放在眼前对着空气仔细端详,用指尖轻轻揉搓那些毛发。不会是他的吧。可是看着又不像。那些毛发短促而硬实,尾端扎手,略带腥气。他的脚步声近了,我连忙将毛发丢入垃圾桶。他总是能知道所有事情该怎样才更好,他不说的事情就是我不该知道的,我不该知道的我也不想问。


一日我在公司会议刚进行到一半时突然腹痛不止。大概是午饭时跟同事吃的鱼生不够新鲜。上过几次厕所后腹痛仍持续如磨刀,只好告假回家休息。走进小区大门,转向我们所住的单元旁,我看到他正蹲在小区花园的一棵树旁,头埋得很低,两手忙忙叨叨地摆弄着什么。他的后背对着我,我看不清他正在干嘛。


一个声音在我颅内告诫我,不要过去,不要过去。另一个声音伸出手来啪嗒打了第一个声音一巴掌,干嘛不过去,就过去看看怎么了。第一个声音毫不客气地把巴掌打回去,如果看到什么不该看的可就麻烦了。我的双脚在颅内一下接一下的巴掌伴奏下缓慢无声地向他走去。走到离他还有不到三米远的地方,他猛地回过头来。他的嘴里正咀嚼着什么东西,嘴唇上沾染的血色让他的红唇看起来更加性感了,一条看起来像鼠尾样的细长尾状物在他洁白的齿边上下摆腾着抽搐。他看到我,迅速把露在外面的尾巴吸入口中,抬起手来揩了揩嘴,然后冲我微笑。


晚餐他煲了山药松茸土鸡汤,喝了两碗下肚,丹田热气滚滚上涌而来,腹痛一扫而尽。他笑眯眯地看着我喝汤,在汤煲里捞松茸片和山药块给我吃。他只喝了小半碗汤,菜和饭都没有动。我知道他是不饿了。这下可好了,既然看到了,也被他看到我看到了,什么都不说的话,反而会变得很尴尬。我在心里埋怨着颅内第二个声音。不该被第二个声音蛊惑了,第二个声音经常是糟糕的选择。


“吃那些东西,胃不会有些不舒服吗?”我端着汤碗,遮掩着嘴巴小声问。

“不会呢。要是不舒服,就不会吃了呀。”他边说边咯咯笑了起来,似乎我的问题像三岁小孩子的十万个为什么一样幼稚。

“有道理。可是生吃的话,不会感觉腥吗?我倒是不介意家里的锅具体都煮过什么,煮完了洗洗干净其实都是一样的。”

“不是那样的。直接吃会比较舒服。煮熟了吃,倒也不是不可以,也那样吃过很久。就是,不喜欢而已。”


我喝尽碗里的汤,心里舒了一口气。这样轻松地讲出来真是太完美了。他也没有邀请我跟他一起品尝生鲜鼠肉。太好了。我感觉我跟他的关系又进一步深入了。这一点是确凿无疑的,他也同样感受到了。我从他舒展的表情里能够观察得到。真是太好了。我下定决心,要给予他充分的空间和信任,随他去做他喜欢的事情。只要他继续留在我身边就好。


“谢谢姐姐,”他把手掌支在桌子上,托起自己的下巴望着我。“我是说你提到锅子的事情。我就知道姐姐最疼我。”


幸福的眼泪涌出来,浸泡着我的全身,我像泡发的干香菇一样慢慢肿胀起来。


3

自从我撞到他在小区花园里吃鼠以后,他便彻底不吃自己煮的晚饭了。我依然每日到家便能吃到他精心煮食的饭菜,但他每日只是看着我吃。我得承认两个人一起嚼菜饮汤会让我觉得更香,但只要他开心,我也没什么可抱怨的。厨房里垃圾桶旁边的地板上,也再看不到任何毛发的踪迹。我猜想他是每天在外面吃完了以后再回家。比起其他女人担心自己男人在外面会干出来的事情,我一点不觉得他有什么过分。


最近他常故作不经意地提出来,想去爬爬山,呼吸一下山里的新鲜空气。这一度让我惊恐得整夜睡不着觉。我在深夜浓密的黑色里端详着他精致的脸庞,听着他桂花味的呼吸声,想他是不是终于受够了我了,要回到山里去。恐惧也毫无意义。实际上他随时可以借口出去买个菜就再也不返回家里。我没有任何方法能拦得住他。可是他也并没有真的离开啊。


他匀称结实的小腿在我的肚子上随呼吸一起起伏摩擦着。一个闪念跟着摩擦的静电一起电了我一下。最近小区里确实越来越少见到任何活物了。别说老鼠,就连平时四处游逛的野猫也几乎见不到了。想到猫,我不禁打了个冷颤。我连忙把他的小腿抬起来,用他的脚底板抚摸着我的脸颊,抚摸了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也许他想去山里,不是打算跑掉,而是有其他需要。也许,他就是想散散心也说不定。无论如何,我需要满足他的兴致。我要满足他的一切需求。


经过四五天的筹谋安排,我最终挑选了位于城市郊野的一座不算太高的山作为我们周末郊游的目的地。这座小山比起我遇到他时的那座山,只能算是个土坡儿。他从车子开出城市开上高速以后便持续兴奋着,白嫩的脸上涌起阵阵血色,眼球儿转得飞快,打量着车子快速略过的树林田野。看到他如此兴致勃勃,我心里是又兴奋又疼惜。副驾车窗被他打开一道缝儿,小声呼啸着闯入的风一刻不停地疯狂撩拨着他解开了三颗扣子的衬衫,两片衬衫领子啪嗒啪嗒地敲着他的前胸。好嫉妒这些可恶的风。


车子停稳在山脚下后,他以迅雷之势冲进了树丛之中,消失了踪迹。我吓得连车钥匙也来不及拔,跟着他一起冲下车去,左顾右盼却完全找不到他的影子。地球把它全部引力都集中在我的脚下,我的脑袋里噪响如机场晕眩似海浪但被吸附得动弹不得。脑中的噪响持续了许久,慢慢地平息下来后,周围又安静得可怕。随风摇动的树叶不知廉耻地放肆摆动着身体,悄无声息地耻笑着我的愚蠢。他就这样离开我了吗。我果然还是失去了他吗。


又过了不知多久,重如山样的引力渐渐附着在秒针身上河水一样流走了。我重新拾回了自己的脚,开始向山顶走去。这可憎的穷山恶水,破石烂树,我一边攀爬一边以最恶毒的诅咒赠以录入我眼中的一切景色。愿菩萨保佑我赚到足够多的钱,我要雇十万辆铲车把这座山彻底铲平,把山上的一切土石树草都浇灌成铅,投入太平洋最深的海沟之中!


快到半山腰时,我看到了他。他以跪坐之姿伏在地上,上半身赤裸,衬衫被他解开脱下放在一旁。我藏在一棵灌木后,透过影影幢幢的树枝窥视着他。他身边的地面上一片狼藉,我无法一一看清,能够辨认出来的,只有半只深灰毛色的兔子,一只被开膛破肚的黄鼠狼,还有四五只没有了头看着不像麻雀我又叫不出名字的毛色各异的鸟。他的头伏得低低的,吃东西的动作迅猛如龙。他怎么抓到这些鸟的。难道他会飞吗。说不定他就是会飞,毕竟他把我弄飞起来过。我小心翼翼地喘着气,尽力不让任何从我身体里发出来的气流或声音干扰到他的专注。


他白皙的后背竟慢慢地泛出了红色。先是从脊柱开始。凸凹有致颗颗分明的脊柱自椎骨开始,一节一节地变成红色,从椎骨向下蔓延至最末一节尾骨。鲜红的血色以脊柱为线,逐渐向左右两侧背部延展开去,先是泡透了皮肤,跟着渗入了肌肉。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喜人的红色,红得如天边的晚霞,红得让我的眼前浮起一层沉厚的浓雾。我失神地踉跄着下山返回车里。那鲜红的浓雾拢绕住他以后,我便知道了,他会回到我身边。


等到我眼前那片红色的浓雾散开以后,他已经坐好在车上了。他笑嘻嘻地看着我,笑得那么无邪,就像一个孩子。他胸口的衬衫还是解开了三颗扣子,露着一片小小的白嫩的胸脯。天已经黑下来了。我居然一点也不觉得饿。我伸手去抚摸他的脸庞,他的脸仍像我见到他的第一眼时同样散射着乳白的光芒。我怀疑如果撕开他的脸皮,会发现下面是一整颗钻石。头一样大的钻石。


当晚他在床上比以往还要更加狂野。他在我的身体里埋入了十万响的鞭炮和几千簇烟花,自点火开始便失控地噼里啪啦轮番炸响,没有任何东西能够掐灭它。我在皮肤肌肉和骨头的崩裂中不断往返天堂和地狱之间,重复体验着爆破成粉末再粘合成人形再爆破成更细粉末的过程。当我终于落地最后一次复原成人以后,我知道自己已不再是自己了。在这层被称为“我”的皮囊之内包裹着一片虚空。


4

他在一大群男女狂蜂烂蝶的围堵中并没有显露出一丝惊慌。相反,他言笑晏晏,话虽不多但每每出口绝对引发一阵大笑或者声声赞叹。话题不管走到哪里他都能发表出自己的一番见解。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他都是从哪里获取那些信息的。这些平日里妆容精美的骚女人和西装革履的蠢男人在他面前就像失去法力现回原形的蛆虫蟑螂。他们每看我一眼都用眼睛向我丢过来一把沾满了青绿色的嫉妒毒汁的飞刀,看着他们的表情我就知道他们恨不得把餐叉藏在袖管儿里把我拖进卫生间插死然后将他占为己有。长到快四十岁,我没有一天过得像今日这般得意。这得意也有毒,毒得我血管胀痛呼喘不平,地板始终像江水一样在我的脚底上下翻滚。


每年公司的年会晚宴,对于像我这样的人来说都是一场大型公开羞辱。羞辱的起点自上一年度年会结束的第二日便宣告开始,直至当年年会晚宴结束才宣告结束。今年我下定决心,故作淡然地对行政小姑娘说我有男伴一并参加,那小臭婊子故意兴奋起来甚至无比做作地轻轻拍起手来。搁在往常我一定会被气得失眠好几天,但现在我只会眯起眼睛配合着她一起拍手笑起来。小浪蹄子,有你看到我男人以后恨得直哭那时候,等着吧。

其实从我带他去商场里挑选合适的晚礼服开始,我便在后悔自己的决定。他每一步都走在人们无声的尖叫和稠密的目光里。一些毫无羞耻心的年轻女孩明目张胆地拿着手机冲他一张接一张地偷拍。那些老男人令人作呕的注视简直像浓痰一样粘着我们的背影不放。他在换衣间试衣时,店员执意要守在换衣间门口给他递衣服,好在那几秒钟内一窥他的身体。


但我没有后悔的余地了。话已出口,关于我有男伴会参加晚宴的八卦早在公司内散布开来,这时候如果说男人有事来不了,那就不再是我的羞辱会加倍的问题,而是我简直无法再继续在这家公司待下去的问题。我看着他一件一件地试着衣服,内心的焦虑和骄傲分头熬煮着我的身体。他本人已经是日与月的精华,简直一块破布套在身上都光焰四射,我看他穿上身的每一件衣服都是那样炫目。我恨自己还不足够有钱。我该把这些店里的衣服全部买下来,他喜欢什么穿什么。


当我挽着他的胳膊走进晚宴大堂的那一刻,我明显感觉到一阵怪异的沉默海浪沿着大堂入口处向内庭席卷而去。所有人集体静默了至少五秒钟。而后则爆发成更加怪异的热情。每个人都拼了命地向着我们挤过来,迅速形成了一个以我和他为花蕊,其余人为花瓣的人群花朵并不断向外绽着扩散开。平日里的矜持骄纵都被踩在高跟鞋底下了,花瓣外围的人不停亲热地唤着我的名字企图钻入到花瓣内层来。很快,他就被不知道谁给从我身边一下子拉走了,人群花朵随之迅速转移,我从花蕊里落了出来。


最初的骚乱结束后,人们开始有默契地传接球般接力分享着他。人群按比例分散开,每隔约二十分钟换一批人将他包裹起来,这样每个人都将有机会与他交谈三分钟左右。不愧是一家打磨了二十年的老牌公司,默契度令我感到惊叹。与他结束了交谈的人们脸上循环散发着幸福满足与不甘,等待与他交谈的人们则躁动不已不停看表暗自咒骂拖延了时间的上一组人。


人力资源部的老狐狸捏着高脚杯扭到了我身边。她尽量保持镇定,可惜打她喉咙里挤出来的声音都在转着呼啦圈,轻松就出卖了她。“怪不得我看你最近怎么越来越消瘦,脸色总是惨白惨白的。原来家里养了这么条小狼狗。要搁我的话也得瘦,也得白。”


我心里冷笑了几声,忽然意识到我现在可以不用只在心里笑了,于是那笑马上打着滚儿翻到了脸上来。“哈哈哈哈可不是吗,白天在公司干活,晚上回家了还得干活,是够累的。”


老女人被我噎得不轻,手里拼命转着酒杯,酒中的单宁别说氧化了,估计都快变成乙醛了。她嘴唇哆哆嗦嗦地一会儿阖上一会儿又张开,脑子里应该拼命运转着回击的话,想来想去似乎又想不到合适的。老女人用尽最后一点儿力气维持住体面,生硬地挤了个笑转身走了。真是解气啊。原来解气的感觉是这么舒坦。


我回过神来搜索他的身影,看看现在轮到哪一组了。可找了半天也没看到他。我脑子里嗡的一响,连忙放下酒杯,在人群中四处走动。走到吧台边时,销售部的小张笑着问我,“找你男朋友呢吧,他刚去卫生间那儿了。”小张的面皮上刻着的笑容非常可疑。我来不及琢磨他这不怀好意的可疑笑容,直奔男卫生间而去。


穿过两道走廊,我藏在走廊拐角处看到他正站在卫生间门口跟一个秃顶男人有说有笑。秃顶男人背对着我,我看不到脸,但那颗秃脑壳我真是再熟悉不过了。不管换多少西服领带皮鞋,那颗脑壳是怎么也换不掉遮不住的。董事长被他说的不知什么话逗得笑得直喘,喘着喘着直接咳嗽起来。他伸过手去在董事长背上拍着帮董事长顺气。拍了几下子,董事长果然不喘了,顺势拉过他的手捏了捏以示感谢。他没有把手抽出来,就任秃顶男人那样捏着。又聊了几句,他们一前一后走进男卫生间去了。他走进去之前,我似乎看到他向着我躲着的方向看了一眼。


我坐在车里听着音乐等他。脑子里始终想着的是,他进去之前到底是看了我一眼,还是没有看。他钻进车子里时,我得出的答案是看了。于是他尚未坐定,我便开口问他,“刚才你是不是看了我一眼。”他笑嘻嘻地看着我,笑得那么无邪,就像一个孩子。


“姐姐,你是不是生我的气了?”他问道。

我不知该怎么回答。有时我觉得他什么都懂,通晓一切,世间这些细碎婆妈事不过尔尔,没什么值得他费心猜想。有时我又觉得其实他什么也不知道,仿如白纸一张,我也根本不舍在上面下笔着墨。我不配。

“姐姐,我都是为了你好。日后你就知道了。”他伸手轻抚我的小臂。我不敢想这只纤白如细葱的手刚才有没有摸过其他别的什么东西。只是在这手触摸到我的瞬间,一团淡青色的云覆盖住我们俩,焦糖味的辛甜由这云缓慢注射进我们的身体,我便什么都不再想了。


5

没有任何值得抱怨的。我的生活是完美的。那种我用尽想象力也没想象到我能够拥有这样生活的完美。每日回到家都能见到他,吃到他做的饭菜,拥有他。公司里的事也没那么烦人耗神了,我居然不再抱着盼着越早能退休越好的心情去上班了。他懂得我的一切。每个月我们会一起去附近郊区的山里度个小假期。公司里最近甚至在疯传空缺出来的副总职位我是排在最高位的人选。


要说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真相的话,也许那个真相就是,没有什么事情会是真的完美的。


他提出自己要离开的那一天与往日并无任何不同。我回到家,在门口嗅到酸辣排骨的香味,进屋更衣,坐在餐桌前接过他端过来的猪脚汤,饮了几口后,他没有像每天一样,问我今日过得如何。


“姐姐,可能我不得不离开了呢。”他说这话语气与平日里他问我一天过得怎样并无任何区别,导致我又喝下几口汤才反应过来他说了什么。

“什么叫不得不离开?你要去哪里?”我的双手颤抖着,汤碗里的汤汁涟漪般荡在碗中。

“先回到姐姐遇见我的那座山里去吧。之后的事情还不知道。”

“我有哪里做得不好吗,还是你终于厌倦了我了……”滚烫的眼泪从我的眼睛里抖落出来,窸窸窣窣地撞进汤碗里,漂浮在汤面上,很快就在汤上盖起了一层冰晶。

“不是这样的,姐姐。是我不能再待下去了,再待下去对你非常不好。”他伸手过来揩拭着我的眼泪。

“怎么会不好呢,一切都再好不过了,从来没有这样好过。我求求你,不要走,你想怎样都可以,不要走。”

“姐姐,你就是再喜爱我,我也只能陪伴你半年的时间。更久的话,你可是会送命的。”经他这么一提,我才发觉他已同我生活了半年之久,可我怎么觉得像只眨了个眼那样快呢。“我知道姐姐你明白这其中的理由。我也喜爱疼惜姐姐,所以才不舍得叫你丢了命啊。”

“我不怕!”我站起身来,汤碗滚落到地上,汁汁水水溅得到处都是,半块劈开的猪脚在地毯上打着转儿。“我明白我都明白但我不怕!你要什么,是要我的阳气还是我的血还是我的肝还是别的什么,尽管拿去!没有了你我也不想活了。”

他俯下身,跪在地上捡拾猪脚和汤碗。“别说笑了姐姐,你有你的生活,我有我的命数,能同姐姐生活这段时间我已经很高兴了。”

“我的生活?我的生活没有任何意义。”

“姐姐,快别说笑了。”他站起来,把汤碗放回到桌上,展开双臂环住我。


深夜里我瞪大着双眼,根本不需要强打精神。困意已经随着眼泪一起从我的身体里流干了,我此生应该再也不会感觉到困倦。我一会儿爬到床头盯着他的脸庞,一会儿爬到床尾舔着他的脚心,把自己的头发打死结系在他的手腕上。他会以什么样的方式离开我呢。我有预感,就是今夜。他要是“噗”一声化作一阵烟雾飘散掉了可怎么办,那打结可就没用了。我是不是应该找一只大一点的容器,把他化作的烟雾全部罩进容器里。不行不行,没有那么大的容器,还是把所有门窗都关死比较实际。可关死了还有缝隙,我本人不就是每天站在门外嗅着从门缝儿里钻出去的香气吗。可以用湿毛巾一一堵住那些缝隙。但我起身拿湿毛巾去堵缝隙的当口上他醒过来化成烟雾飘走怎么办。天花板上的墙皮碎裂开,下雪似的簌簌向下掉着。我用上门牙跟下门牙把十根手指的指甲盖一个一个咬下来,极有规律的啪嗒啪嗒声勉强能够安抚我无法安歇的情绪。


“这样下去可不行啊姐姐。”他在一片黑暗里轻轻说道。

“你不能离开我,我情愿为你去死。”我摇着他的手臂。我没有骗他。我真的可以。绝对没有他想象的那么难。

他坐起身来,叹了一口气。“你们个个都是这样说,可是事情却不是那样简单啊。”

个个?个个。我知道肯定是这样,但我一点也不在意。“我跟他们不一样,不一样的,我可以为你做一切。”

“可以为我做一切。姐姐,那你就让我走吧。”

“不行!”我猛地将他扑倒压住,胳膊揽住他的上半身,大腿卷住他的下半身,以手脚为锁铐将他身体牢牢锁住。“你想要什么都可以,就是不要离开我!”

“唉,真是拿姐姐没办法啊。”他叹了口气。


他的身体打了气似的一点点膨胀了起来。随着身体的膨胀,有些毛茸茸的刺刺的东西自他光滑的皮肤向外扎出来。先是我的手臂无法环绕住他,而后我的腿也没法再卷住他,我被绽开了毛的气球给弹开在地上。他蹲坐在床上,身形硕大,几乎快要顶到天花板,周身的皮毛橙红澄亮,散发出晚霞映入湖水反射出的芒彩。他的屁股上鼓起的那一大捧绒尾,起初我以为是一条,当它抖动起来以后,我才看出来不止是一条。


“姐姐,我是不得不走,你不要怪罪我,一定要多保重。”他说着,向窗台走去。

“难道我们生活在一起这么久,你对我就没有一丝爱意吗?”我嘶喊着,喉咙深处发出一种令人惊恐的喑哑声。

“怎会没有呢?只是,姐姐,我所想的爱,跟你所想的爱,是不是同一种爱呢,我却并不知道。”他说罢回过头又望了我一眼,这一眼真是烫到了我。他打开窗户,轻巧地一跃,消失在窗外。


我晕厥了过去。


6

既然回到了这座山顶,这所有事情开始的地方,我便没打算回去了。要么被星星钓走,要么跳下崖去喂狼,对我来说都没什么分别。他会出现吗。这座山上除了他以外,会不会还有其他跟他一样的。他是不是已经又跟其他人走了。他会不会根本就没回到山里来,直接从我家窗口就蹦到别人家里去了。不会蹦到董事长家里去了吧。我对于他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呢。我与他之前经历过的(也许根本数不清的)那些人相比,到底有没有什么让他觉得不一样的地方呢。


密密麻麻的星辰不时由天上挪腾到脚下,折腾着我抬起头又再低下,低下头又抬起来,眼前也冒出了金星。金星银星扭打在一起,硌蹭着我的额头,脑子里几乎要渗出血来。它们好像我儿时常去嬉戏的那条小溪中闪亮的石子。那些石子会趁大人不注意的时候钻到我的脚底下小口咬噬我的脚心,深灰色尖利的小牙在水中格外扎眼,等我把它们捞出水面它们却又立刻重新变回成普通的石头,任谁也瞧不出任何异样。我这辈子,总在被这些熟识障眼法的东西们折磨着。它们到底想对我做什么。


“现在你真的不要我了,我还是跳崖吧。”我冲着面前的深色虚空高喊。“说什么不要天长地久只要曾经拥有的人,都是在可耻地推卸责任吧,未免也太残忍了。”当然还有更残忍的,就是给了你生活下去的意义之后,再轻巧地把它拿走。“为什么你们都是说来就来,说走就走。这到底是拿我当什么啊。”为什么我总是会遇到这样的人,果然还是因为我不配得到更好的吗,还是男人们都出了大问题。然而说到底,他算是男人吗。“不管怎样,这样的日子我早就不想再过下去了。”


我仰起头来,顺着星海一颗一颗地看过去,搜寻愿意钓走我的星星。一直仰到我脖子酸得要断掉了,还是没有任何一颗向我投出光线来。上一次光线可是忙不迭地直接投进了我的嘴巴里面的。难道被抛弃了以后,就连它们也嫌弃起我了吗。罢了,实在是没心情再计较这些了。我张开双臂,两条腿用力一蹬,向山崖下飞去。


根据白天我对这座山的山形观察,由崖顶起跳,飞坠的时间应该不会超过15秒。之后便会剐蹭到树木,减速,落地。如果命好,是头部先着地,脖子一下子扭断,那么后面向山下的滚动就不会太痛苦。如果命不好,是下半身先着地,那之后的滚动,应该根根骨头的断裂都还是可以清晰感受的。以我对自己一生命数的观察经验来看,我实在不算是个命好的人,但双脚腾起的一刻,我闭上双眼,打算先好好享受了这15秒再说。


冰凉的风齐刷刷地梳理着我的每一根汗毛,把它们从歪七扭八的杂乱状,梳理为齐齐向下的服帖状。几簇细流钻入我耳中,痒痒地搔弄着耳道,好像他将舌头伸进我耳朵里舔舐时的清凉舒爽。一切都在摩擦。星星和星星,树叶和树叶,云朵和云朵,空气和空气,一切都在摩擦。摩擦出来的巨量沙沙声萦绕着我的身体。服帖状的汗毛逐渐变得浓密,愈发浓密,更浓密了。我被自己浓密的毛发包裹成一团。


我意识到时间早过去不止15秒了。我睁开眼,自己正伏在他的背上。他巨大的绒尾完全展开着,仿如一只可以盖住半颗地球的滑翔伞,载着我徐徐下落。


“姐姐,怎么能这样对待自己呢。太叫我为难了。”他把我放在地上,我紧紧薅住他的胸毛不肯松开手。

“我知道你全当我是在开玩笑。不是那样的。从家跑到山里来的路上这两天我也想清楚了,恐怕我不该妄想能拴住你栓到我死。我现在只求你带我走。”

“带你走?姐姐想去哪里?”

“吃掉我,吸干我的阳气,还是别的什么。就按你们的惯例来。”

“我们哪有什么惯例。”他叹了口气,把我从怀里拔出来。他毛茸茸的手掌抚着我的脸庞,竟比这手还是人掌时都要舒服得多。“姐姐,所有杀伐皆是孽障,都一笔一笔记在我们身上呢,纵使修成不死,这些账都在以其他方式讨要着我的命。遂了你的愿,就加重了我的孽。即便如此,你还是想要我带你走吗。”

“带我走,我求你。原本的生活我是无论如何也过不下去了。”我没有一丝犹豫。这件事对于我来说,本就没任何值得犹豫的。


我坚定的回答似是令他伤感起来。他什么也没有说,沉默成一团黑影。


我躺平在地面上,树叶的婆娑卷着砂石翻涌层层浪波,我随着他一起缓缓飘荡。我感觉不到疼。山中一切的活物齐声鸣叫起来,声音织成了完美的交响曲。一切都是那么完美。我终于不再感到孤独和悲伤。星星们从天上撒向山林,不知是谁那么奢侈,撒盐一样撒着它们。我竟然也配得到这样的瞬间吗。他一口一口将我吃掉,吃相俊美。我能看到他享用我脏腑的样子,同他享用我肉身时的表情很相似,痛苦又享受,激情又哀怆。一切都是那么完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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