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育如一场地震,地壳移动,女人身体内爆发山洪与海啸

困鲸

作者/兔草

1

那只四条腿的鲸鱼频繁在她梦中走来走去。

 

每当她试图捕捞巨鲸时,闹钟总会率先将她从梦境中捕捞出来。她摁下闹钟,穿衣起床,计算新的一天该如何开始。然后照例去马桶上坐着,坐也坐不出什么,像她余下的人生,完全没有任何期待,即使侥幸拉出来,也是一坨臭意轰鼻的屎。她站起身,朝脸上喂两口水,再用洗面奶在脸上画圈圈,最后涂上昂贵精华液及防晒霜,如此一切,算宣告她在努力维持一个人的姿态。

 

她拉开衣柜门,想挑选一件泳装,之前买过件粉色款,肩处缀有蝴蝶结,但丈夫笑她都四十多岁的人了,为什么还要佯装少女,她气竭,将粉红泳衣撕成两半,然后买来一些灰黑白泳衣填塞衣柜,那些暮气沉沉的衣服缀在她暮气沉沉身体上,老实说,还蛮配的。

 

夏天来临时,她报名了成人游泳课,老师是一个年轻小伙,小她二十岁以上,她看见老师的眼,像看见筐内草莓,那些草莓浸了水,每个毛孔都散发青春味道,一种她再也无法蚕食的味道。她已经上了四节课了,老师从换气教到泳姿,她却还停留在爬行阶段。她总是坐在泳池边,将充气游泳圈紧贴腹部,这时老师就会游过来,用手指戳戳她的腿,问她为何消极厌学,她甩甩脑袋,握住喉咙,做出一个呕吐姿势,告诉老师:“我喘不过气。”

 

这并非她第一次学游泳,早在小学五年级时,她就随父亲步入过游泳场,父亲是游泳健将,曾横渡长江多次,她却完全没有遗传到那份泳者基因,每次将她扔入水中,就好像鱼入沸锅,她会不停摇摆尾巴,挣扎求生。屡次教学未果后,父亲卸了她的救生衣及游泳圈,逼她匿入水下闭气,她在水下待了一会儿,感觉被一整个世界抛弃,很快就浮出水平,并开始放声大哭。父亲摸了摸她的脑袋,哀叹一声道:“万一我哪天死了,你怎么办?”她完全不明白游泳和父亲之死有何必然联系,就像她不知道丈夫为何逼她学游泳,那些话像刺一根长在她五脏六腑上——“你都四十岁了,居然还不会游泳。”她反驳道:“有的人一辈子不会骑自行车,不是照样活得好好的。”


“那你要做一个一辈子不会游泳的人吗?”


丈夫的话像海洋鱼类的叫声,在游泳馆上空久久盘旋。她望着蔚蓝色的池水,不知如何下脚。正前方,一个白胖女人对着众人说:“每个人生来都会游泳。”她转身欲走,那女人的目光却如锐利鱼叉将她钉死在水池边——“你还没生过孩子吧?你要是生过孩子,你就会懂,孩子每天都在妈妈子宫里游泳。”


她开始打量那个白胖女人,像打量超市里码放整齐的肉类,唯一区别是没有保鲜膜,她敏锐注意到那女人肚皮上有妊娠纹,这些龟裂花纹是身为人母的证明。她时常觉得生育如一场地震,地壳移动,女人身体内爆发山洪与海啸,有什么汹涌力量破土而出,最后楼崩地裂,而那些妊娠纹就像地震后的地面一样——绽开的,无法愈合的裂痕。


那白胖女人比她还晚来两节课,但悟性极高,学得很快,已经可以自由在水中出入了。她相形见绌,不敢在水中徘徊,于是罚自己坐在池边发呆。很快,老师捕捉到了她,年轻男人鱼一样游过来,用那种透亮透亮的目光望着她问:“今天怎么了,不舒服?”她眼眶红红,不得已说出自己恐怕根本学不会游泳这件事,老师又问:“怎么会学不会?我教到你会为止。”她摇摇头,意识到自己不是不会游泳,而是怕死,单纯的怕死。


“有我在,死不了的。”


像学生时代收到暗恋者的情书,她早已入土的少女心死灰复燃,只要对方勾勾手,她马上就可以跃入陷阱,在里头转圈圈跳舞。


她决定再次下水。


老师候在不远处,肩与胸如厚实城墙,似乎在帮她抵御外敌入侵。她甩甩脑袋,浸入水中,所有的欢笑、哭闹、争吵都随之远去,只有老师的话透过碧蓝池水隐隐传来:“对,稳住,憋气,不要怕。”她还是怕了......呛了一大口水后,她再度浮出水面,满怀歉意说:“对不起,还是不行。”不远处,那白胖女人已经从蛙泳换成了自由泳,周遭人群正在拍手喝彩。


她忽然意识到,对方是不怕死的,对方是经历过鬼门关的人。在三十岁出头踟蹰于丁克与否时,她曾无数次想象被推入产房的画面——全身洗净,剃掉阴毛,被一群根本不认识的人推进产房,护士会说用力,医生会说加油,而至亲全被阻在门外,中间有可能突发急症或大出血,而手术钳和决定权都掌握在上帝手中,纯粹的赌命游戏。但那白胖女人熬过来了,妊娠纹成了功勋章,从此以后,只要笃信“为母则刚”,那么所有难关都能挨过去。


“老师,我今天有点事,可不可以先走?”


她决定逃离泳池,逃离这个充满欢声和笑语的世界。老师在水中,歪着脑袋看她,笑意盈盈说:“那记得下次还要来哦。”这甜腻如初生狼狗的模样,难免让她想起小时候在理发店遇到的发型师,那些从小地方来到大城市的稚拙少年,用水浣洗她一头乌发,总不忘提醒她:下次要再来哦。”


2

离开游泳馆后,她无处可去,打算去看看小姑。小姑住在医院,是癌症晚期,请了护工照顾。医生讲,这种病,病入膏肓,快则三个月,慢就一年,中间病人心情好,就能活得久点,医生帮不上什么忙,家人也帮不上什么忙,全看个人。


医院门前新修了喷水池,池水明亮,比游泳馆内干净许多,几条红色锦鲤在池中游来游去,生机勃勃的样子。一个小男孩正在水边玩,他手握小石子,朝水里击打,似乎在追击那些幼小而可怜的鱼类。她看不过眼,下意识去阻拦,孩子的母亲却一跃上前说:“关你什么事,这又不犯法。”她白了对方一眼,不想再争执下去,绕过池边时,忽然发现草丛中匿着一只猫,是一只三花猫,正虎视眈眈注视着池内鲤鱼。


她儿时和小姑最为要好。小姑是大商场会计,会算账,人精明,早早就买了个小户型,独居在市中心,小姑微胖,长得不美,一直待字闺中,久而久之,就成了老姑娘,但小姑想得开,从不哭闹,她讲:和男人一起,还不如和猫一起。别人养孩子,小姑养猫。


刚步入医院大楼,就被浓重消毒药水味熏倒,她快步步入病室。小姑见她来到,脸上绽出一朵花,“小黄,你来了啊。”小黄不是她的名字,她大名小名及外号都和小黄二字无关,小黄是小姑之前最爱的橘猫。三个月前,小黄已经去世,是自然死亡,猫寿命毕竟只有十余年,她亲手将小黄掩埋,并没有将实情告知小姑。


在频繁化疗之间,小姑已经神志不清,错把她当成一只猫。这也没什么,无非是在聊天间隙叫几声“喵喵喵”。她近来染了金褐色头发,看起来更像一只猫了。窗外,那只三花猫不晓得从哪个地方蹿了上来,正扑在对面屋顶朝她喵喵叫。


小姑早已瘦脱了样,如一根鱼骨,以扭曲姿态摆在病床上。她走过去,坐在病床前,给小姑削苹果,削完后,递到小姑手里,但小姑根本没有力气拿。她突然有些想哭,又觉得非常做作,猫不会轻易哭的,又不是踩中肉垫。每个人都会死,或早或晚,这不是什么稀奇事。


学生时代,她一直视小姑为偶像,而小姑,作为一个大龄未婚未育女性,总是走在潮流尖端,当母亲和她那些同辈闺蜜缠绕在升学和丈夫的话题里时,小姑去买时髦衣服,买好看的口红,甚至和她一起,爱上某偶像明星,为明星而尖叫,自那时起,她开始明白,只要不结婚,不生育,年龄是可以被冻住的,是不必如母亲一样,变成某人的糟糠妻子的。


但那样聪明、前卫、好看的小姑现在像一条被滚刀折磨过的鱼,正躺在病榻上昏迷。她放下刀,把病床前的小镜子搁下,她不想照镜子,她怕镜子里的她,有小姑的脸,也怕她们在某个神秘时间段共享了同一种命运。小姑不能死,小姑死后,她就是青鸾舞镜,总有一天要孤独而死。她们这个曾经繁盛的家族正在走向衰落,并肩同行者越来越少,如今,在这棵大树下,只有两片叶子,她和小姑,相依为命。小姑没有子嗣,她也没有。她们自由了,这株大树倒下了。


窗外,冷风阵阵,大树跟着颤抖。护士走进来命她关窗,并告诉她,暴雨将至,不如在医院多待一会儿,免得出去淋雨。她连忙称是,然后起身,关上窗。关窗后,病房格外幽暗,如密不透风的笼子,她打开灯,又顺手打开电视机,希望电视机里的嘈杂人声可以让气氛热闹些。


连日来,她一直开灯,开电视机睡觉。灯光温暖,电视嘈杂,总让她有置身人群的错觉,她在电视新闻的各色人声中睡着,睡着后,梦里走马灯似的播放电视里的剧情,有时是家庭不睦,有时是战场硝烟,有时是前朝梦忆……但醒来后,一切都消失了,吵架的餐桌,战场的兵盾,皇帝的帷幕……一切一切皆尽消失,唯余她自己。


“距今约五千万年,海洋中第一次有了哺乳动物,即古蜥鲸,它是一种半陆生,半海生的动物……”主持人温和沉静的嗓音将她扯回现实,她看到屏幕里,一只四足大老鼠正在水下穿行。那是鲸吗?那是五千万年前的鲸类吗?原来鲸真的有四条腿吗?


据说鲸是最早投入海洋怀抱的哺乳动物,但自此之后,鲸类再也无法返回陆地,每当鲸产生重返陆地的心思,必定要搁浅死亡。


“哎——”


几乎是同一时间,电视里的鲸鱼发出叫声,小姑也发出叫声,两种声音,音调与频率不同,但都是垂死挣扎的表现。电视里,鲸在海滩上反复挣扎,用尾巴拍打水面。


对于鲸搁浅“自杀”的行为,坊间众说纷纭,有一种说法是,鲸由陆生祖先进化而来,在漫长的演变过程中,鲸的祖先有过水陆两栖生活,当它们在水中遭逢不测时,则习惯性逃上陆地,寻找安全地带,但它们早已忘记自己被陆地遗弃的事实,只能等死。


护士再次走进来,这一次是为了视察点滴瓶内药水情况。护士指了指瓶子说:“你要注意一点。”她茫然点点头。护士悄声在她耳边说:“夏姐也没生孩子吧?要定期检查身体哦。”年轻护士的话里暗藏微妙机关,她知道对方的意思是什么。这些年来,人们在小姑背后风言风语,说小姑养多了猫,生不出孩子,所以嫁不出去。更可怕的是,小姑的病让人们的猜测成了确凿事实——人们说,子宫里不长孩子,就长瘤子。


3

回到家中时,已是深夜。客厅灯一直亮着,正对门廊处,丈夫的遗像稳稳坐在书架上。丈夫生前嗜书如命,每日夜里都要看书,一边看,还一边念给她听。他们那时也憧憬过晚年,两个人虽膝下无子,但彼此搀扶,无论是去国外旅游也好,抑或一起去养老院也好,总强过那些吵翻天的俗世夫妻。


三十岁后,他们每月定期朝某张银行卡内存钱,丈夫讲,既然没有把钱浪费在育儿一事上,那么不如存起来作为养老备用金。现在这张卡正平稳躺在卧室抽屉内。在丈夫葬礼上,人们礼节性劝她节哀,但没过几天便开始替她介绍对象。但也不是什么正经对象,都是上了年纪的鳏夫,那些男人并不想付出什么真情,只想找个稍年轻的女人照顾自己而已。


丈夫去世后,她独居在这八十平的房子内,父母已经离世,这个和她没有血脉关系的男人也已经离世,她终于做了那个万分之一的不幸儿,这概率惊到让她买彩票,她果然也在丈夫死后,日日去买彩票,用以麻痹身心,但一次也没中过。


夏天来临后,她身体机能彻底衰退,每天待在空调房内,麻痹度日。那天在商场上晃悠时,一个眼神亮亮的年轻男子忽然朝她手里塞了一张游泳馆传单,于是她就捏着那张传单步入了游泳池。过去每年夏天,丈夫总怂恿她去海边度假,她总是一再推脱,讲自己不会游泳更不会潜水,身材又不好,干吗要去海边丢人?如今,她连这个丢人的机会都失去了。


夜里,她独自躺在床榻上,昏黄灯光照在脸上。她每天都吃安眠药,然后在药力威慑下昏昏沉沉睡去,那些梦仿佛是浸过奇异化学元素,总是光怪陆离。其中一次,她梦见自己变成一座巨鲸,搁浅在某深山老林中,鲸没有死,而是化为一座低矮的山,山中开有一个狭小洞穴,她看见那年轻的游泳老师赤身裸体在洞穴中游来游去……


再次返回游泳馆时,同期入学的人几乎全部出师了,唯有她,还留在老师身边,像丢了洋娃娃的小女孩。老师过来逗她,喊她“姐姐”,姐姐两个字游进她的毛孔,让早已呆滞如雕像的她回过魂来。


“其实游泳很简单啊,最重要的就是不要怕。我小的时候,鞋子被人丢进河里,我就跑去找鞋子,然后就学会游泳了,不过当时用的是狗刨式。”老师又在想办法安慰她,鼓励她,她把岸边游泳圈摘到身上,对老师说:我去深水区试试。


过去,她从来不敢在深水区逗留,只敢闷在浅水区缓缓移动,浅水区人多腿杂,她不是碰到这个,就是碰到那个,还有一些初来游泳馆的小孩,几乎第一次入水就能灵活游动。为了避开这些人群,她决定去深水区试试。


她避过老师的眼睛,偷偷溜进深水区。为了彻底学会游泳,她卸下了泳圈。跃入水中那刻,如高台蹦极,她投向了一个未知世界,但并不知道那个世界是否欢迎她。跌下水中后,她不断尝试着老师教的闭气…….可根本都缓不过气来。像有人拽着她下沉,她越是挣扎求生,就落水越深。


泡在水中,生死未卜那刻,她忽然看见了亡夫。亡夫站在马路中央,朝她伸出手,她想快步冲上去,给他一个拥抱,但一辆大车疾驰而来,将他们撞向了世界的另一端。


“夏姐,夏姐,你醒醒。” 


再次睁开眼时,室内光线变得格外刺眼,在她面前,所有人围成一圈望着她,年轻的游泳老师正双手交叠按在她干瘪胸脯上,她挣扎坐起身,意识到自己溺水了,也意识到老师给她做了人工呼吸。


“对不起。”她向众人道歉。


缓过神来后,人群很快散开,唯余年轻的游泳老师坐在旁边看着她,老师说他是打暑期工,九月份学校开学后,他就要回校上课。末了,年轻的男人忽然望着她问:“夏姐,我想拜托你一些事,你后天有空跟我在咖啡馆见吗?”


她来不及问什么事,只是茫然地点点头,面对救命恩人,她说不出一个“不”字。她几乎怀疑这个小男孩是上帝派来拯救她的天使,在她孤独无依时,给她一个虚假安慰。


4

三日后,他们约在鲸鱼咖啡馆见面。咖啡馆坐落在市区内新修的海洋世界旁边,据说是近来颇受年轻人欢迎的场地,一席难求。她来得较早,选了一个靠近玻璃墙的位置,玻璃墙后,鲸鱼正在游来游去。


来之前,她使出了浑身解数,精心打扮。像第一次和丈夫约会般,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焦迫等待着。等了约一刻钟后,她发现一红一蓝两个身影钻进了咖啡馆,着红色上衣的是老师,着蓝色长裙的是一个陌生年轻女子。


“夏姐,我来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女朋友,她最近在做一个研究报告。”老师介绍她与年轻女子认识,在年轻女人青春而阳光的面庞下,她感觉脸上的粉啊彩什么都挂不住了,像糊掉的墙。她勉强笑着,那女孩简直堪称明艳动人,和丈夫之前的女学生一模一样。她陡然又记起数月前,也是在咖啡馆,她看见丈夫和一个年轻女子肩并肩,有说有笑经过咖啡馆前,她很快冲出去,尾随其后,待年轻女子走后,她和丈夫在大街中央发生了激烈争执,她不相信他了,不相信一个中年男人对发妻的感情了。她质问他是不是和女学生有什么?男人在马路中央费力辩解着。两个人一路走,一路吵,男人走在前面,她就在后面。就当她打算说出“离婚”两个字时,一辆大卡车从前方杀出,将丈夫撞倒在路中央。


“夏姐。我想做一篇有关丁克选题的稿件。听到小天说你就是丁克,所以我想借此机会来采访您一下。”年轻女人见她一动不动,又继续补充下去:“夏姐,我特羡慕你这种人,活得特别洒脱……看到你,就觉得你特别年轻。”


她麻木的听着女学生的话,眼睛却完全放在别的地方——她看见那头巨鲸正在顽固地撞击着玻璃墙,一下,两下,三下,咖啡馆里传来沉重的回音,但四周的人们都沉浸在自己世界中,完全没有人注意到这头鲸鱼的异动。


谁会关心这头鲸鱼呢?它只是咖啡馆里的装饰物而已。


四下,五下,六下……她为那头鲸鱼数着拍子,数到九时,玻璃窗被震得粉碎,水倒灌出来,咖啡香气被海水腥气完全掩盖,她忽然觉得自己置身在太平洋、大西洋、印度洋,或随便哪片海域里,而那头曾困在玻璃墙内的鲸鱼似乎已经游到了宇宙的中心,并继续朝宇宙腹地航去。

责任编辑:梁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