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邻居的地方,才叫家吧?

邻居

作者/赫恩曼尼

“请问您举报过群租房吗?这是回访电话,您楼上的群租房已经被拆除。请对我们的服务做出评价。”

这是尤子这两个月来第三次接到这个电话。差不多一年多以前,她的确打过一个号码,反映楼上群租房的事,如果不是这通电话,她就快忘记了。

“我已经不住在那里了。”和前两次一样,尤子忍不住在对方挂断电话前,飞速补问一句:“楼上的住户后来去哪儿了?”不出所料,她得到了同样的答复:不清楚,这个不归我们管。这座城市这么大,总会有他们的容身之所吧。她只能这么安慰自己。


五年前,尤子从老家四川来到北京,在一家国际劳工组织的分局做合同工,负责拟定劳务合同、组织会议、出差参与社会调查。但凡有人听见“国际”二字,就瞳孔变大,双目放光,条件反射似的竖起大拇指,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她不过是在最迷茫的年纪听从家人的安排,硬着头皮通过了公务员考试,然后照猫画虎把“权利”、“发展”、“公平”、“对话”等字眼写进文件,整理装订好送到领导办公室,等着月底领工资、交房租的区区小职员。单位百号人里,她从加入的第一天起,就是最低的职级,拿最少的薪水,做繁琐却没什么价值的工作,更没人叫得出“阚尤婧”这个古怪的名字。最难熬的就是部门聚餐和年会之后的庆功宴,不会说夸人的漂亮话,接不起别人抛来的笑话梗,对美妆和新款时尚穿搭一无所知,尤子只好坐在所有人看不见的角落,期盼“今天就到这里吧”这个动人的结束时刻。

局长好!——就连这么简单的问候,她学了两年才说出口。星期五中午,她终于战战兢兢地吐出“局长好”三个字,在巴掌大的电梯里,却再没话可说了。还好有另外两个别的部门的姑娘,看样子不比她年长几岁。“局长今天看起来真精神!是不是换新发型了啊?”“能不精神嘛!最近肯定有好事!”“瞧你说的,局长什么时候没精神过?咱们可得当榜样学着!”局长从头到尾不说话,哈哈大笑,尤子偷偷打量几眼,分辨不出那神情是不是高兴。从一楼到六楼,只有她,有如挨过漫长的冰河世纪,做贼一般耸着肩膀,含胸低头缩在电梯的一角。

格格不入!和这里格格不入!她仿佛只是一时踩空坠落到欢乐山谷,身边的人每天都斗志昂扬地聊职业规划、谈人生理想、责任和义务,连赚钱养家也被渲染上亮丽的玫瑰色,大概只有她,无时无刻不渴望从纷扰的人群中挣脱,躲起来,缩进被子,退回到温暖的子宫——没有闲言碎语、胡乱猜测的安宁之地。

她本以为会一直这么干下去,像父母辈那样,一份工作做到老做到死,退休之后每月拿一份不低的退休金,在攒了一辈子的房子里颐养天年。那是她一直以来的梦想。然而,职业生涯最大的一次危机打断了她的美梦。那天晚上,她一如往常地熬夜写文件,困到恍惚时不小心错漏了一处案例,稀里糊涂得到了相反的数据。第二天合作机构打来电话,领导将办公室里的座机摔向墙角,她在门外听见电话机落地时的脆响,像是人的骨头被生生折断的声音。她红着脸去道歉,写好了辞职书,却因为不在招聘季,部门正缺人手而被压了下来。“好自为之”——这四个字从领导口中吐出时,她听出了咬牙切齿的恨意,瞬间,美梦像泡沫一样飘进空气里,散开,变成看不见的零星水汽。

那天之后,开会成了她的噩梦,她低头咬着嘴唇,担心被叫到那个一直被读错的名字(总被读成gan三音),担心自己担心的终于成了真。她太知道规矩:从踏出校园的那一刻起,再没人包容她犯错,没人替她担那份责任,哪怕她才入行不到一年,哪怕周围没有一个人告诉她该怎么做,她也必须“像”个成年人那样,挺起腰板,担负所有对于年轻的偏见和猜忌。“因为她是90后啊,想一出是一出。”“独生子女嘛,既不能吃苦,又负不起责任。”她无数次想冲上前去,揪起对方的脖领,不顾一切地大声辩解。她因为压抑了太久的愤怒而语无伦次,她想说笔记本里那些彻夜研习过的资料、一笔笔画上去的字迹、无数个在焦虑中熬过的不眠之夜,都能为她正名。“还是太年轻了哟!朋友圈里都是吃吃喝喝,这代人还是不行,都被惯坏了。”她松开攥紧的双手,耳边同事们的说话声慢慢消退,她顿觉自己轻如一片羽毛,从会议室半掩的窗子飞出,在不知方向的浑浊的风中,飘荡着,翻滚着,上升又跌落。

她掠过满目繁荣的城市,昼夜建起的大楼在她的身体下面一幢接一幢崛起,奔忙的人群从她身上一脚一脚踏过去,他们彼此推搡着,谁都不肯停下来,哪怕一秒;掠过荒芜的村庄,一处处房屋被拆了又建,建了又拆,她在梦里一次次重回久远记忆里的故乡,村落和流水还在,乡音和故人已改;她掠过那些对成功的渴求和宣扬,企业家们的豪言壮语,投资者关于信念的吹嘘;掠过衰落的历史和政客们响亮的许诺,和记忆有关的文字从她的视野里淡去,再也想不起。有时,飓风裹挟着她瘦弱的身体加速向前,有时,她在柔风的呢喃中目眩神迷,步履踉跄。她用尽全力飞着,飞着,不知道自己最终能降落在哪里。

来北京,是她的一次冒险降落。十月,老家的酷暑湿哒哒慢吞吞地褪去,她坐了近十个小时的火车来到这个干燥之地,拖着两个齐腰高的行李箱住进旅馆,一天88块钱,楼下是便宜的包子铺和泛着膻味的羊杂汤店。她梦想去大公司做一名白领,日剧里,白领女主都穿一身正装小套裙,踩着十厘米以上的高跟鞋,奔走在豪华的办公楼里,穿梭于阳光充足的会议室,她们自信大方,精明干练,对着陌生人也能侃侃而谈。尤子太想成为这样的人了。

白天,为了躲避打扫卫生的清洁工阿姨,她抱着笔记本电脑和简历到包子铺,点一笼10块钱的猪肉馅包子,坐上一个上午,午饭高峰期时偷偷溜走。从朋友推荐的租房网站上找房,不是地点太偏就是租金太贵,银行卡里只有上学时攒下的1万块钱奖学金,不够押一付三,只能找远离地铁口的合租房。从大学时代诡异的寝室氛围中逃离,和陌生人搭伙过日子原本是她最抗拒的事,眼下也成了生存必需。年轻人,不吃点苦哪行?连出租车司机都这么劝她。若干年前,他们也和她一样,从家乡奔赴北京,将赚来的钱汇款回老家,变成父母看病养老和孩子的奶粉钱。“你信马云吗?”师傅狂躁地按喇叭,塞进左转弯的车流,滔滔不绝地讲起马云的创业史,比马云本人还如数家珍。“不管你信还是不信,我信!人都是这么拼出来的!你说是吧?谁能舒舒服服地赚钱?”他生于七十年代,鬓角齐整的白头发让他看上去老了十岁,熬过二十多年后,除了一栋标价攀升、人人欣羡的北京房产,他的焦虑和不安没减轻一丝一毫。“马云说了,人啊,要有梦想。”马云说过好多话,好多人说过“马云说过”,尤子恨自己没早生几年,那时这里还不是寸土寸金,外地人还能靠自己的努力搞到户口和安身之所,还能用“过来人”的语气说话。而现在,她站在人声鼎沸的岔路口,眼前的黄灯不停闪烁着,她不知道自己接下来等到的,是绿灯还是红灯,该走还是该停。眼下,这座城市志得意满地膨胀着,像一只缓缓升空的热气球,盛装不下这么多人的梦想,要么丢下一些,要么当空爆裂。

尤子看的第一家房在三环边上,繁华的闹市区,楼下水果摊的榴莲味飘上二楼墙皮剥落的旧板房,门口鞋柜的一扇柜门向外歪斜着,进门时差点被它磕到腿。门廊尽头,两片花布帘子隔出一小块十平米不到的空间,网上的信息里写的是“开间”,里面仅有一张宽一米的折叠床,地上的瓷砖开裂,地缝里积攒着经年累月的泥垢,墙角一张破碎的蜘蛛网成了灰尘的落脚地。大屋正中央的床稍宽些,也是铁栏杆木板床,没有衣柜、饭桌和洗衣机,空荡荡似有回音。房东一脸严肃地抽着烟,站在阳台门口,身后垒起高高的杂物,旧拖鞋、变了形的晾衣架、破了洞的黑雨伞、老式雨衣、熏黑了锅底的铁锅。窗外停满车子的小院,广场舞者正享用属于他们的狭小空间,收音机里的男人用沙哑的嗓音高声喊:“留!下!来!”

“看得差不多了吧。”那人先不耐烦起来。“小的那间,”他用下巴指了指门廊玄关处的帘子,“一个月2500块。大床房,”尤子双腿一曲,坐在铁床边上,花瓶之类的物件从床头后面掉下来,乒乒乓乓,“一个月4000块。”见尤子面有难色准备离开,一直不动声色的房东从嘴角挤出一个谄笑:“就这房子,三环以内,您租去吧,根本租不到!就这间还是前天小两口回老家给公公办葬礼才余富出来,您后面还有三个人排队看,估计今晚就租了屁了。”尤子看了看表,晚上八点半。她必须尽快从这间灯光昏暗的屋子撤离,趁它还未完全吞噬她在北京立足的幻想。

第二间出租屋的地点在城北。看房当天夜里,北京刮起大风,沿街的塑料袋和碎纸片随风飞舞,白天的雾霾挨到夜晚,将天空染成一片低沉的橙黄色,路灯和车灯都是雾蒙蒙的一团,看不到月亮。尤子和中介约好,坐上了一个平头小伙子的电动车,在大风天漫天的纸片碎屑里左躲右闪。小伙子比她还小三岁,来京两年,住在六环以北,他穿着中介统一要求的西装,胸前挂着工作牌,娴熟地在风里骑行,异常英勇。尤子刚迈进屋子,抖掉粘在卫衣帽上的枯树叶,便被一股刺鼻的甲醛涂料味呛出了眼泪。“这房子……刚装修完吧?”“有一阵子了,两三个月吧,能住,机器都检测了。早上还有一个小姑娘来看了,挺中意的。”尤子在浓烈的气味中大口呼着气,忽想起高中时的密友,脸色苍白、语速极快的小妮子,因为家里换新房装修,为上学方便急着搬了进去,不到半年被确诊为白血病,高三读到一半就去世了。她们约定一起到北京读大学,到大城市去,去博雅塔边未名湖畔。在他们那个四川小城,能到京城顶尖的大学读书是所有人可望不可即的梦想。因为这个约定,尤子满怀期待,却因为好友的突然离开而如松了弦的箭,直直扎进泥土里,再无斗志。“你管她干吗啊?人都没了!你自己的未来还得靠你自己啊!”妈妈看到她垂直下滑的成绩,嘴角急得起了泡,说话带哭腔。她也哭了,未来原本触手可及,现在却再也看不分明了,读书究竟是为了什么呢?她最终考进家门口一所二本大学,被调剂到了哲学系。她的大学没有博雅塔和未名湖,只有不断逃课让她帮忙签到的同学,还有一节节云里雾里的哲学课。

“你好?觉得怎么样?这房子虽老,但地点不错,朝南向北,明厅明卫,邻居都是安静的老人。”平头小伙子高亢的嗓音一秒钟将她拉回现实。

尤子逃也似的冲进黑夜,连一口雾霾都是救命的空气了。夜里十点,街上车水马龙,应酬的,醉酒的,恋爱的,接吻的,抱孩子去医院的,路边卖玫瑰花的,摆摊贴手机膜的,练习滑板的,蒙着眼睛讨饭卖艺的。在老家,九点钟不到,路上就没什么人了,人人安于生活的贫瘠,也被这贫瘠带去的安稳感滋养着。尤子不曾同时被这么多人包围,也从没有过这般无处逃遁的孤独,这里的人如一颗颗互不干涉的星,在夜空里擦身而过,孤独如远处漫延而至的潮水,一浪高过一浪,喧嚣着,肆虐着,永无止境。她不知怎的,想起了老家的邻居们,从她出生他们便在那里,看着她长大,成熟,她看着他们衰老,死去。张阿姨家的泰迪去年在路边被车撞死了,今年又添了两只小泰迪,叫声更尖了。刘大妈的儿子两年前从监狱里放了出来,找不到工作,就在小区里捡纸箱收报纸,手臂上的纹身洗得发红,若隐若现。王婶的外孙女今年该上小学了,逢年过节见到时大声喊“阚姐姐好”,从不会念错字。吴伯伯种的花又快开了,整个走廊回荡着淡淡的花香。

走在回旅店的路上,尤子掏出手机,想和妈妈聊聊奇葩的中介,聊聊高昂的房租,和吹得她满脸灰土的倒霉大风天,打开通讯录,手指悬在半空,慌忙收起。她终于不再是那个考不好就哭鼻子的小姑娘了,也不再需要被父母善意的谎言精心维护自尊。她渐渐学会了自行填补不被安慰的空洞,把苦涩和不快藏在笑脸后面,被伤及自尊时捂着伤口站起来,继续走,不停走。转过临近旅店的一处街角,她听见有人说“尤子今天做得很好了”,她笑了笑,回过神,发现声音从自己的胸腔里发出。说着不许哭,可还是哭了,好怀念邻居们表情夸张地说她“长高了”、“变漂亮了”、“越长越像妈妈了”。那时的她还是个满院疯跑的假小子,没拿这些话当回事。躺在旅馆散发着酸臭味的床单上,才意识到自己像一朵盛放的花,外表鲜嫩艳丽,内里的根茎早已一截截腐烂,就算她用力生长,抵抗干旱和风雪,也有人口气发酸地说:“看那朵花啊!多娇气!多矫情!”隐瞒和沉默,她很快就会学会了。


打出那个举报电话前,尤子和一对情侣合租78年建起的小区公寓里。40平米的房子里,双方都小心翼翼地生活着,那对情侣在客厅压低声音说话,房间里也从未闹出什么动静,尤子则尽量在单位解决晚饭,以免打搅他们的二人世界。更多的苦恼来自年久失修的家具和家电,洗澡时喷头掉落、马桶的冲水按钮失灵、厨房的水池管道堵塞、卧室窗子的把手折断、不合时宜地断网、停电、停水、停气……房东大概是将尤子的手机号码列进了黑名单,电话打不通,她便自己学会了修理家具家电,不劳烦别人动手。

两年前的一个早上,尤子起床后推开卧室门,发现客厅的瓷砖上散落着白花花的墙皮。她蹲在地上研究了一会儿,忽闻到一股烧焦的胶皮味,起身,沿着墙壁望上去,洗衣机上方的墙壁里呲呲地响,像是火炉里哔哔啵啵的火焰。天花板和墙壁交界处,一块巴掌大的窟窿里冒着火苗。几乎是出于本能,她敞开门窗,站在走廊里拨通了火警电话。五分钟后,消防员赶到。墙壁里的火苗早已熄灭,客厅里飘着薄薄的烟。

尤子和消防一道,敲开了楼上邻居的门。门一开,洗衣粉混杂着浓重的汗味,呛了她一个趔趄。客厅的旧式洗衣机正轰隆隆地工作着,一旁的大红洗脸盆里泡着乳白色的大褂。左手边的布帘裂开一条缝,两张木板床。右侧卧室里是七八个人的上下铺,一个头发蓬乱的男人光膀子叼着香烟,窝在暗蓝色的被子里。前来应门的人一口东北腔:“咋的啦?我们等会儿还得上工呢。”

一连几晚,尤子都能在凌晨两三点听见楼上的响动。夏夜,窗外的虫鸣此起彼伏,耳边蚊子哼哼地叫,仍盖不过楼上铁床频繁撞击地面的窸窣声响,还有一群男人的笑,酒瓶陆续倒在地板上。失了眠的尤子蹑手蹑脚走到楼上,站在漆黑的楼道里,听见门那头的人摔着扑克牌,赌钱,哄笑,骂脏字。她想敲门,怂。

“上工也不行,赶紧把洗衣机关掉,楼下电线冒火了。”消防员说,洗衣机的水沿着墙壁渗下来,原本老化的电线短路了,搭在一起,烧了起来。东北男人不太情愿,挠着头拔掉了洗衣机电源。不等关门,就又窝回床铺,闭上了眼睛。

继那次悬而未决的敲门之后,一连两周,尤子都不能合眼,陪伴她的除了蝉鸣,就是楼上的笑声和骂声。上班时,她眼前的文件现出一重重叠影,开会的间隙莫名亢奋,早晚下班高峰的地铁里,她几乎瘫倒在别人身上,闭上眼,分不清是梦是醒。快要坚持不住了。

她于是写了一张字条,以恳求的语气请楼上的住户夜里12点后安静一些。他们是邻居,不是吗?她甚至想像小时候那样,提一个西瓜,请他们所有人吃。“去了北京之后,别把人想得太好,你一个小姑娘家……”妈妈不放心,每回电话都嘱咐几句。尤子放弃了送西瓜的想法,趴在自家的房门上,等楼道完全安静之后,踮着脚爬上楼,把那张纸条轻轻贴在房门中央,上面写:“家里有老人,旧楼不隔音,可否夜里12点之后稍微小声些?多谢了。邻居(笑脸)”

她就是那位“老人”,也是“邻居”本人。语气还算客气。他们不会吃掉你。她给自己壮胆。不敢和人提要求,学不会拒绝,明明在意到要死,也宁愿憋住不讲——多年的顽症——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大概是小时候父母的离异,无休止的争吵,斡旋,辩解,诋毁,使她变成家里那个多余的人,旁观者,摇摆天平的稳定支点,她练习化身为一个花瓶、一块肥皂,某种没有生命的物件,将自己变成“空”。如今身上的棱角还在,除了同自己顽抗下去,想不出其他办法。

当晚,入夜,酒瓶,扑克牌,床板咯吱,笑,骂,没多,也没少。如果消息准确,楼上住着的是附近一家餐馆的服务员和帮厨,都是从外地来京打工的东北人。饭店包食宿,饭店老板租下了这间不足40平米的房子,八九个人住,平均一个人的租金500块左右。在这个地界是相当便宜的价格了。

白墙里的电线接上了,窟窿还在,修电线的说,他们不管糊墙,糊墙要找物业。尤子找来物业,一个长成球形的肥硕男子怎么都爬不上借来的木梯子,连连道歉,点着头离开了。她想找房东说说糊墙的事,又觉得没那个必要了,下次再烧,省得刨开了。上一次是卫生间渗水,维修工人掀开整张隔板才修好。这一次是客厅渗水,墙壁上留下一个洞。下次呢?

消防掀开消防记录本,让尤子签个字,离开了。烧焦味久久不散。


“请问……可以举报群租房吗?”恐怕只有这么一条办法了。举报电话是朋友发来的,说是之前试过,效果不错。“他们抽烟抽得可凶了,说也不听。”朋友家隔壁也是群租房,夜里十一二点,几双脚在楼道里重重踏着,喝酒打牌,隔着房门都能闻见烟味。朋友家的孩子还小,房子又是新买的,几次沟通无果之后想到了举报。“买房和租房不一样,买房就像结婚,租房就像谈情人。我这结了婚的人,只能管教,不能退让。”“可能是白天他们太辛苦了吧。”“辛苦?他们夜里那叫一个不消停。不过打电话不到一个月,他们就搬走了。”朋友冲尤子露出胜利的微笑。这年头,谁为谁好?都是为自己。尤子听得直点头。

这样也好,说不定老板良心发现,能给他们多租上一间房,只要这里留三个人,就不算群租,也能过得稍微体面一点。

“请问您举报过群租房吗?这是回访电话,您楼上的群租房已经被拆除。请对我们的服务做出评价。”第一次接到这通电话时,尤子已经搬离那个小区了。搬家那天,她抱着的文件夹叠到鼻尖,和楼上窝在暗蓝色被子里的男人擦身而过时,她微微点了点头,他望向她露出的眼睛,眼神空洞。他早就不记得她了。他们做过邻居。


搬进的也是老房子,距离单位不近,离地铁口也有1.4公里。优点是高层,左邻右舍没有群租房。租金比两年前翻了一番,尤子交去头三个季度的钱,咬了咬牙:花钱图个清静。

下班的地铁上,手肘和后背不友好地顶着她,羽绒服底下又起了一层虚汗,地铁启动,尤子努力站稳,两只靴子卡在几双脚中间,耳机挂在前面女人的卷发上。等等!刚刚电话里说的“拆除”是什么意思?之前楼上的群租房是顶楼,不是当街的门店,怎么拆?那一年,全市大兴街道改造,不仅一口气拆掉了沿街的广告牌,还拆除了大部分做小本买卖的门店。家附近的螺蛳粉、西安小吃、格子铺、食杂店、老胡同,几乎一夜之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块块齐刷刷的崭新灰黑色砖墙,上面刷着宣传标语。有的门店没有马上关门,只在糊好的灰墙上开一扇窄窄的窗,送外卖的人隔着窗子取餐,窗里头的偷偷往外面送餐,双方达成一项秘密的共谋,维持生计。过不久,这些窗也都变成沉默的墙,叫人看了也说不出话。每次路过这里时,尤子都不住琢磨:用长筷娴熟地挑起螺蛳粉的广西大妈、亲自将肉夹馍递到她手里的陕西大叔、食杂店里嗑着瓜子看球赛的秃头老头,不知道还在不在墙后面?不在的话,他们又去了哪里呢? 

从地铁站回家的路上,吃过饭的老人们牵着狗站在路边聊天,不必刻意偷听,尤子就能分辨出老北京人特有的腔调,混杂着和骄傲有关的微妙情绪。那些人(她喜欢称他们“那些人”)都是怎么生活的呢?来北京的这些年,她没日没夜地拼命工作,为了被人认可而死撑着,在夜里十点钟的地铁上打过盹,为赶一场场会议磨平了鞋跟,睡觉时因为梦见错过文件的上交日期惊醒。她数次从那所和小妮子约定好的校门口牌匾底下,从那些争相拍照的人中间穿过,丝毫不记得心怀梦想时的心情了。生活与工作变得含混不清,领导开会时说,要保持24小时开机状态。换一份工作吧。和在北京打拼的老同学聊了几次,他们无一不是在用年轻的身体煎熬,随叫随到,免费加班,像一块燃烧着的木炭,慢慢榨干,变成灰土一样的碎屑。她依然被叫错名字,有时只被一个“哎”代替。只有发工资,才让她感觉自己还活着,活着的价值就是银行账户上的一串数字,那是她少有的短暂的荣光时刻。打破这荣光的是爸爸时不时打来的电话:“年薪能达到多少?你知不知道你吴叔叔家的小军一年能挣七八十万?他连大学都没上,学历还没你高呢。”“你什么时候能搞到北京户口?什么时候买房?等你买了房我好去你那里养老。和你妈的关系是一回事,你到时候可别不管我。”爸爸以前说过,从家里搬走是他做出的最正确的决定,有点像一下子从水里探出头,终于免于溺死。而她真正怀念的,是小时候的爸爸,他宽厚的肩膀上扛着她,在春风里跑,风筝在天上,线在她手里,他们不谈户口、房价和未来,只唱她喜欢的歌。 

连滚带爬地挤出地铁,顶着寒冬里瑟瑟的风,尤子和一对中年夫妻同时进了电梯,12层,两根手指戳到一处。哟,你也住12层!咱邻居!房子租的吧?看你年纪轻轻的也不像能……男人扯住了女人的衣角。

回家了。如果这也算是个家。旧楼水管改造的电钻声刚停歇,走廊里装修工人的烟味顺门缝钻进屋,一袋袋水泥垒在走廊的墙角,涂料干涸后的白色碎末散了一地。像一摊泥一样瘫在床上,被柔软的床包裹着身体,被子是从老家带来的,还有那里的气息,尤子大口吸着,打开电视,任凭无聊的综艺节目里的假笑和肚子的叫声交相呼应。隔壁传来电视关机的音效声。有邻居就是好哇,至少还知道有人生活在你周围,哪怕他们出现时,大多用狐疑的眼神打量着你,问:“新搬来的?”然后摇着头,呯的关上房门。

有邻居的地方,才叫家吧? 

“……这生命正值春光/别装作刀枪不入的模样/别错过年轻的疯狂/时光很匆忙/别错过日落和夕阳/不论在哪里呀/来不及认真地年轻过/就认真地老去……”

尤子把手机的声音调到最大,用尽最后的力气嘶吼着,就这么一直强撑到一点钟,才去洗澡。站在忽冷忽热的水中,不知怎么,突然呜呜大哭起来,哭了很久很久。


又一年入夏,新小区安静了很多,蚊子、蝉鸣、醉酒的男人,大约是因为楼层的缘故,都听不见了。尤子的失眠也治好了。

左邻右舍都是安家在此的本地人。他们曾在电梯里谈起这一带的房价,纷纷感叹:小区条件不错,多亏买得早。躲在角落里的尤子听得很安心,能和这样的人做邻居,说明自己生活得还可以吧,也就忘了那通电话和男人无神的眼睛。


早上七点半,尤子照常出门上班,在枣红色的防盗门中央,赫然贴着一张沾有茶渍的字条,字迹细密,微微颤抖:

“老人睡眠轻,夜里小点声,谢谢。邻居。”

责任编辑:阿芙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