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年轻的时候是想不到真的会老的。

杀青

作者/静岛

(一)

今天是张蕊芝的杀青日。

六点刚过,她带着化妆师小雅到了片场,换衣服,戴头套,化妆。

小雅不停打着哈欠:“张姐,昨天收工卸完妆都十一点半了,今天规定九点半下妆,来这么早干吗?”

“睡不着了。”

化妆间的灯特别残酷,这几年张蕊芝都不太敢看没上妆的自己,这天却认真看着。

五官还是没得挑,她属于古典美人,鸡心脸,美人尖,眉眼精致温良,鼻子秀而挺,像瘦金体考究的一竖,两颗轻微的兔牙,让嘴巴无辜地微微开一条缝,粉丝最爱这受惊而性感的细节。

但她最引以为豪的皮肤已经无可挽回地变了,泛黄、发松。年轻时候她是有名的白,透亮立体的白,光一打流光溢彩,别的女明星都害怕和她合影。如今,白得呆了,隐约蒙了一层雾霾似的黄。脸也松了,法令纹越来越深,显出苦相,低头的时候能看到清楚的双下巴,她明明吃得那么少,比10年前还轻了2斤。

39岁了,她从35岁开始规律打玻尿酸,消了浮肿之后,一般会有小半年的好日子,这个戏拍了5个月,最近的皮肤已经开始顶不住了。

“张姐,我帮你把耳环拿下来啊”,小雅低头看了看取下的耳环:“好大的钻,耳朵痛不痛?”

张蕊芝看着镜子里的小雅,她20岁开始跟自己,今年是第7年了,27岁,按说也不小了,怎么看起来还像个孩子。

小雅把张蕊芝两腮微微松坠的肉往上提,小心翼翼地说:“这些地方吧,其实肉毒杆菌很有效果,埋线也不错,就是要休息一阵……”

张蕊芝“哦”了一声,小雅还在唠叨:“张姐前天拿的那个包,他们说是明年的春款,人家有钱都买不到的……”

小雅凑近张蕊芝给她上妆,张蕊芝不由自主盯着小雅肉嘟嘟的脸看,不止看,她伸出手想去捏,伸到一半忍住了。

“还有你嫌道具不好,自己带来的珊瑚佛珠,那么大,那么红,很值钱吧……”

“别说了,烦。”


层层叠叠的遮瑕、底妆、修容,化好了妆,张蕊芝审视镜子里的自己,怎么一眨眼就老了,得这样才能见人。

张蕊芝从小漂亮,是真漂亮,真漂亮的人是丢在1000个人里都能让人一眼看出来的。十四五岁开始,走在县城的路上就会有人来搭讪,大家都说张蕊芝应该当明星。

漂亮女孩很难读好书,对付层出不穷的追求者都要花掉一半心思,何况她本来就不聪明。勉强才考上了一个野鸡演艺学校,表演课的老师对着她直发蒙:真是少见的美貌,更是少见的木,怎么教都不开窍。

到底还是出道了,21岁,大专毕业,跑到横店进了剧组。

张蕊芝很快发现真漂亮的人都集中在剧组里了,谁也不会仅仅因为漂亮就被挖掘。传说中的潜规则并不赤裸裸,张蕊芝这样呆气的人很长一段时间都以为自己是在恋爱。选角导演、灯光师、摄影、隔壁组的小制片……一个个信誓旦旦地追过她,人在异乡飘摇原本就脆弱,他们又熟知新入行女孩的侥幸之心,说几句好话就骗到了她。


张蕊芝开始糊涂,以为是来真的,吃了几次哑巴亏,也学会心一冷眼一横锱铢必较、银货两讫地应对。在剧组呆了两年,演戏照样不开窍,看人的眼神到底不一样了。

23岁的冬天,张蕊芝在一个古装戏里演丫鬟,统共15场戏,加起来34句台词。在等待的时间里她喜欢到处乱逛,某天乱逛看到了睡着的导演助理章明,对讲机里导演在叫他,他还在打呼噜。张蕊芝好心叫醒了他,递给他一张纸巾,指指他的嘴角:“擦擦吧。”

就是这一点好心成全了她。


那天晚上,章明请她吃夜宵,两人聊了些有的没的,倒都是实话。他们两个同岁,章明是中戏导演系毕业的,拿着自己写的剧本到处找人投资,已经碰了一年壁了。张蕊芝说了自己这两年,也是一把辛酸泪。

两个谁也帮不了谁的人,喝完几瓶啤酒,走在夜空下,横店的冬天特别冷,星星像是被冻在天上,抬眼居然看到一颗流星划过,小小的奇迹一般,章明转头看着张蕊芝,那眼神让她安心。他们莫名其妙地就牵起了手。

这样的故事,每个剧组里都有好多个,大部分在剧组解散之后就自然地结束了,也有傻一点的人非要搏个未来,张蕊芝属于傻的。剧组解散之后,章明一时没有找到工作,她还养了他三四个月。

失意的章明每天早上起来就开始喝酒,喝醉了又吐又摔东西,下了大夜戏的张蕊芝也不骂他,只是默默泡浓茶给他灌下去。章明看着她,觉得自己也许并非一无是处,那么美的女人还陪着自己,现在还不是放弃的时候。章明戒了酒,每天穿着唯一一套可以见人的衣服到处去找钱。


几个月后,章明走运了,拿到了投资,终于可以拍他的电影。小制作,又有一个全露背的镜头,没有像样的女演员有兴趣,张蕊芝就成了女主角。张蕊芝原本没什么演技可言,但章明的剧本恰好写的是小镇女孩削尖脑袋去都市讨生活的故事,付出很多,得到很少,屡败屡战,最终黯然回乡。张蕊芝只觉得在讲自己的故事,误打误撞地贴了角色。他们两个的运气继续好,电影拍出来拿了几个国际三流的奖,张蕊芝也成了国内谁也没听说过的电影节的最佳女主角。

这个圈子就那么有意思,只要一次成了,后面的路就好走很多。章明开始拍商业片,很快证明了自己的确是干这行的料。张蕊芝演技实在一般,从电影圈转到了电视圈,她的脸适合古装,那些年又是古装戏的天下,也一步一个脚印地开始往上走。


其实相处小半年,章明就明白了自己和张蕊芝之间不可逾越的理解鸿沟,和他比,她简直愚钝得像一只兽,但她那么美,在美之外,对他又是那么好,陪他走过人生中最难的阶段。所谓“恩爱”,恩在前,爱在后,抛开她是不仁义的吧。

几年后,章明拿到国内说得上的最佳新人导演奖,在颁奖典礼上向拿到最佳女演员提名的张蕊芝求婚,两人还上了一天头条。

那是他们齐头并进的黄金时代。


39岁,早该打肉毒了,但章明说过她,打了微表情就僵硬,高清镜头下一览无遗,她的演技本来就不好,不要绝了自己的路。

张蕊芝点了一根烟,小雅把门开了一条缝透气:“真是的,不把有窗的化妆间给我们。”

“这间最大啊。”

“对对对,女一嘛,总要化妆间最大。”

张蕊芝笑笑:“你就别哄我了,说是双女主,其实我还不是给人抬轿子吗?”

张蕊芝连赵明尔的名字都不愿意说,她才是这部戏的女一,一个从宫女一路斗上来的奇女子,张蕊芝是她最后斗倒的角色——皇后。

分配化妆间的时候明争暗斗了很久,到底是余导老奸巨猾:“最大的当然给张姐了。”

张蕊芝心满意足,搬过来之后才发现,稍微小一点的那间有窗户,她这间没有。

换做以前,当然要争了,这次没有,争不过的东西再去争,连最后的面子都没有了。


(二)

定妆了才8点半,还有一个小时,张蕊芝叫小雅休息,她要到处走走。

张蕊芝走到灯火通明的随安室,景已经搭好了,道具到位,桌上摆着一把酒壶,待会儿她要在这里接到赐死的圣旨,喝下壶里的白开水,倒在地上说出最后的台词:“皇上,我对你的一颗心,天地可表。”

洒水的人开始在地板上喷水,棚里永远都那么干,每次开机前都要喷上几轮水,做出清凉干净、没有浮尘的模样。

张蕊芝是第一次认真看洒水的操作,一个大蓝色水桶,配合一个喷水头,从这边横着走到那边,细细密密喷一遍,看到脏东西捡走,回过来再从那边竖着走到这边,细细密密再喷一遍。

师父的节奏一丝不苟,带着熟练的笃定,一直可以喷下去似的。张蕊芝简直有点羡慕他,等杀青了,她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进棚。

39岁了,这是最后一部拿过来叫她正经演女二的戏,她知道看重的不是她这个人,主要是为了给她老公章明面子。

她和章明不好的消息,这两个月都传遍了,后面再找过来的本子,都是阿姨、妈妈之类的角色,至多是女三、女四,她不肯接,兵败如山倒,一旦走到第三、第四,再回头就难了。


前一天晚上拍到11点,卸妆,回到酒店洗漱,12点半,给章明打电话,他带着醉意说:“你明天回来我们好好聊吧。”

“这几天你都想过了?”

“想过了,没什么改变,就等你回来细谈了。”

挂了电话,张蕊芝再也没办法睡,回去要聊离婚的事情。

35岁之后,章明国内新生代准一线导演的地位算是巩固了,从此花花草草的传闻没有断过。张蕊芝以经验劝说自己,这类事情是没法避免的,想出头的演员当然想搞定导演,龙套想做配角,配角想做主角,主角想做下一部的主角,没完没了的流水席。

张蕊芝和章明聊过几次,章明矢口否认,她想信,不敢信,但装作信了。既然不肯承认,就是不会过分,那也可以吧。

两个月前,章明却忽然告诉她,他想离婚。

张蕊芝装作没听到。


彼涨此消,张蕊芝的事业已经一眼望得到头地开始走下坡路,她这些年好风使够帆,该耍的大牌从没有不耍过,大家卖章明面子忍着,如今唯一的靠山不要她了,等真的离婚,她就是自由落体下坠的速度。

所谓的娱乐圈,是最势利的圈子,越是热闹越有人围着,围到你透不过气,一朝过气了,那些人以百米赛跑的速度逃离,生怕凑近你会沾到晦气似的。难得有留下来的,无非也是图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要把你最后吃光啃干净了,才算是个完。

她都见过,见的时候没想到自己也有这一天的。

29岁的时候她怀孕过,忙着拍戏流掉了,章明的爹妈埋怨没有孙子抱也不是一年两年了,自己的父母已经移民去了加拿大,她难得回家,总觉得在别人的家里。

偶尔才会遇到章明,两人努力找话题,章明对她还是有耐心的,反复说起自己最想拍的一个艺术片,要去南极取景,找到的投资都是要他改剧本的,“改了还有什么意思呢,人一辈子总有一个特别想拍的故事,我得保护好我的故事。”

“我帮你凑钱。”

“哪儿够,算了吧。”

除此之外,两人的话题越来越少,章明总是躲在书房里看碟、改稿,偶尔到客厅,看到在看真人秀的张蕊芝,忍不住笑:“你就不能看点有意思的东西吗?”

张蕊芝知道,她正在一点点失去章明。


这些年当然赚过不少钱,去年她没听章明的劝,把自己的钱都用来买了乐视股票,贾跃亭去了美国之后,章明安慰了她几句,最后一次劝她:“我早就说过,不聪明就不要学聪明人投资。”

孙宏斌注资乐视的时候,张蕊芝觉得有救了,她抵押了自己名下的别墅,狠狠心加了杠杆又补仓了乐视。

富贵险中求,把钱赚回来就好了,何止赚回来,还要赚几倍,这样就能让章明拍他最想拍的那个故事了,她就能再一次施恩给他,让他无法离开自己。

张蕊芝不明白,报恩固然是让人无法离开的好理由,但愧疚又是太厉害的负面情绪,自尊心强的人不会容忍自己长久处在这种心理劣势中。张蕊芝更没有想到,这次会输得那么惨,

张蕊芝犹豫了几天,想向章明求助,还没想好该怎么开口,章明和女场记的亲密照片就上了头条,照片上,那个其貌不扬的女人小腹微微隆起。

“你也看到了,她怀孕了,4个月了。是我对不起你,你要什么,我给你。”

“为什么是她呢?她一点都不好看。你是被她做局了吧?“

“真的不是。蕊芝,我和她有话说,这些年,我们其实早就无话可说了,我不想这么过一辈子,这对你对我都不好。这次我们是非离婚不可了。“


怎么就输得这么彻底了呢?

还有什么可以留恋的呢?张蕊芝看看现场,没人注意自己,打开酒壶,把自己准备的毒药倒了进去。

待会儿,努力一条过,就演一次《霸王别姬》吧,这次她肯定能上头条,让所有人永远记得,她是被章明和那个女人逼死的。


场记忽然找到她:“张姐,你这场往后拖一下,先拍选秀的戏。”

“还要选秀?”

“嗨,你忘了,第二集,你设计杀了皇上的宠妃,很快不就是选妃了吗?那场一直没拍啊。”

对了,杀了一个宠妃,选了一堆秀女,里面就有后来斗死她的赵明尔。

“想起来了,宫中的事情就是这样,美女哪里杀得光,一茬又一茬的,永远源源不断地进来。”

场记客气地笑笑:“张姐你的状态可以,入戏了。”


张蕊芝跟着场记,走到了导演帐篷里。

余导看到是她,嘿嘿一笑:“张姐怎么来了?委屈你等一等,我们把这场有群演的戏先拍了。”

怎么可能是为了群演,自然是赵明尔有事要早走,都听说了,她刚接到护肤品的广告要请假几天。

张蕊芝坐在灯光师的凳子上,点了根烟:“余导,这些天辛苦你了。”

“没有没有,张姐你辛苦。”

“哪里,我其实不会演戏,演来演去,都是一个样子,我都明白,只是运气好。”

被张蕊芝折磨了几个月的余导没想到有这一出,一想也是人之将走,其言也善。

这时场记接了个电话,凑近余导耳朵说了几句话。

余导一惊:“真的?这么不小心?”转头马上对张蕊芝说:“张姐,这事情得麻烦你了,剪辑那边刚刚说,剪片的时候发现大婚那场有穿帮的镜头,这是重头戏,必须补拍,今天要麻烦你了。”

“啊?再拍一次大婚?”

“对啊,不然播出去不像话,你看是先拍自尽,还是先拍大婚?先拍大婚呢,这儿的群演换装之后都能顶上,就是得辛苦你重新化妆,先拍自尽呢,就少卸一次妆,不过我怕你下午状态可能……”

张蕊芝看着监视器里正在走位的赵明尔,她20岁的脸无可挑剔,在高清摄像下仍然闪闪发亮,天生的也好,整容的也好,她正处在一生中最没有瑕疵的阶段,一脸志得意满,美得嚣张跋扈,抢走一切都是应该的。

拍了自尽的戏,中年打扮死去,留下穿了帮的大婚镜头,她不要。

那场大婚戏里,她多美啊,是花开到最盛,要凋谢前一秒的美,带着绝望,能够嗅到快要腐坏的甜腻气息,美到让人悲伤。

“没事,先补拍大婚,我这就去换妆。”


(三)

 化妆间里,得到消息的小雅已经在等着了。

“张姐,咱们今天可真是起个大早,赶个晚集了。”

张蕊芝心里有事,不愿意勉强搭理她,“嗯”了一声就坐下了。

化妆间的门被推开,进来了嬉皮笑脸的沈浩明。剧里的皇太子,今年24岁,唱歌选秀出来的,最初的粉丝热闹之后,走势平平,这几年都在演男二、男三。

进组以来,皇太子就对皇后特别上心,有事没事到她化妆间里聊天,带些昂贵而热量低的零食,隔三差五送点唇膏之类的小东西,发现她高跟鞋鞋底掉了,不声张地叫自己助理拿去修好了送回来。

旁人都明白,沈浩明是走曲线救国的路线,想借着张蕊芝搭上章明的线,张蕊芝却不信。沈浩明说过自己第一次在电视里看到她有多惊艳,知道自己能和她搭戏有多快乐,她信他,她是老了,但是美得余威尚在,不行吗?

张蕊芝不爱沈浩明,她这一辈子真爱过的,只有章明,但她享受被关心宠爱,她拎得清。


差一点也会拎不清。前些天大夜戏结束都四点了,大家都带着疲惫到极点之后的亢奋,沈浩明给张蕊芝一个眼色,不知道从哪里变出一辆自行车,满世界带她找夜宵铺。凌晨的天色青里带白,路灯一路闪烁不定,张蕊芝小心扶着沈浩明结实的腰:“骑慢一点,累不累啊?”

“你真轻,一点都不累。”

曙光那刻出来了,打到张蕊芝的脸上,她心里有个镜头看着自己,这光线下,她还是能看的吧。她叹了口气,沈浩明身体一震:“蕊芝,饿了吧,我骑快点。”

张蕊芝在车后座上默默落泪,很久了,没有人这么关心她了。

吃完夜宵沈浩明的助理给他电话,临时有个试镜,已经帮他请好假,他急匆匆去赶早班飞机。

第二天,章明和女场记的照片被爆了出来。要是沈浩明晚走一天,张蕊芝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管住自己。


沈浩明递给张蕊芝一个礼物:“蕊芝,杀青顺利。”

张蕊芝接过来,一边打开一边乐:“说了多少次了,叫我张姐。”

“你那么年轻,我叫不出口。”

是个LV的限量款包。

“礼重了。拿去送女朋友吧。”

 “我哪儿有什么女朋友。”

 小雅放下手上的家伙:“我去下厕所,好像吃坏肚子了。”临走把化妆间的门轻轻关上。


两人沉默了一下,张蕊芝把包放到化妆台上,想了一会儿词,看着镜子里的沈浩明和自己:“浩明,你真年轻,我和你……”

沈浩明下定了决心,双手放到她肩膀上,凑近张蕊芝的脸,在她耳边说:“蕊芝,我总觉得我们有缘分,你看我们长得多像,我认你做干姐怎么样?那天我去试了章导的一个戏,这次是男一。我知道你现在和章导有点问题,试镜的时候章导还问起我你怎么样呢,他还是关心你的,很多事情可能是一时的误会。章导如果问起我,你就当帮帮弟弟……”

张蕊芝看着镜子里的沈浩明,马上要杀青了,他终于等不及,图穷匕见,原来真的不过如此,她怎么会蠢到这个地步。她惨笑一下:“行啊,他要是问起,我肯定帮你说好话。”

沈浩明重重拍了拍她的肩膀:“我就知道蕊芝你心疼我。”

沈浩明走了之后,张蕊芝把LV丢到了柜子里,给小雅发了微信:“回来吧,抓紧化,大婚得更艳一点才行。”


大婚的礼服拿了过来,上面的针脚刺绣真是美,张蕊芝一边穿一边唏嘘:“这么美。”

很多年以前,章明的第一个电影,清场之后拍那场裸戏,章明看着她也唏嘘:“这么美。”

都会过去的,人不比衣服,十几年就能面目全非。


定妆了。张蕊芝在小雅搀扶下走到交泰殿,灯光、烟雾、群演都已经到位了,演皇帝的男一于太祥正和一个女官嬉笑。

于太祥比张蕊芝还大5岁,男演员就是这点占便宜,只要够红,可以一直当主角,一直红下去,身边围着的女人也一茬茬地换,电影学院毕业的、横店的小江湖、熟人弄进组的……一样的年轻、漂亮、无所畏惧,有大把的时间冒险,万一成功了呢?

可是,就算成功了又怎么样了?人在年轻的时候是想不到真的会老的,用光所有运气、尊严、努力得来的成功,一样也是留不住的。

于太祥看到张蕊芝来了,拿着道具开始和她对词。

“此为千年古珠,光润无瑕,圆满如意,珠似人,人胜珠,你我今日圆满,此珠便是我心。”

张蕊芝接过轻飘飘的塑料珠子,拿到手里看了一眼,灯光下还真像真的,她双手将珍珠还给于太祥,柔声说:“这是前朝古物,先帝的爱藏,臣妾不敢私藏。夫妻同心,珠联璧合,此珠在谁那里不是一样?”

语调、眼神、动作,无一不是温柔如水,带着欢喜与怅然,知道此刻便是人生最风光的时候,此后再有种种好,总不及这一刻,满溢的快乐与悲哀。

于太祥吃了一惊,朝余导看看,两人都想:难得她今天倒是真的开了窍,刚才那条要是拍下来,准是一条过。

于太祥接过珠子:“朕会一生一世视你如此珠,珍重宠爱,绝不辜负。”

张蕊芝低头,眼角一滴泪,欲坠未坠。

围观的人都愣了,没想到有名的木美人张蕊芝能有这样的演技。


开机。一条过,一向挑剔的余导都忍不住叫好:“张姐,你这个是奥斯卡级别的演技。”

张蕊芝擦擦泪,走到导演帐篷里看回放,被她看出了纰漏:“余导,我身边的宫女太监太丑了,大婚啊,怎么能找这样的人来糊弄。”

余导头皮发麻:“人家要看的不是你吗?”

“刚才赵明尔身边的宫女多漂亮。“

余导心说,那是人家不怕比,嘴上自然哄着:“张姐,这场已经很好了,日中则昃,月盈则亏,留点遗憾也是好事。”

看张蕊芝还在低头细想,余导递给她一支烟:“张姐,刚才你演得真好,好得我都起鸡皮疙瘩了。”

 张蕊芝看看监视器,借着余导递过来的火机光看看他的表情,知道他没有撒谎,点点头:“前面那么多戏,都不如这条,恨不得都再拍一次。”


(四)

午休,张蕊芝去洗手间。她关上门,在里面刚蹲下,听到隔壁间两个人聊天,一个声音是小雅的,另外一个她听出来了,是赵明尔的化妆师娜娜。

“陈冰冰那边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还没定。”

“怎么这么墨迹啊,舍不得张蕊芝啊?”

“鬼才舍不得她呢。快更年期了吧,脾气越来越差,阴阳怪气的,她老公都不要她了,跟着她我喝西北风去啊?”

张蕊芝蹲着,不敢发出声音,她包里还有给小雅准备的厚厚的杀青红包。

“那干吗不跟陈冰冰?21岁就是女三了,潜力股。”

“做了快10年了,没停过,也没学过新的东西,这么做下去也不是不可以,总觉得有点心慌,想去韩国、日本学点新东西。”

“被你一说我也开始慌了……”

两人的声音渐渐远了。


张蕊芝过了一会儿才探头探脑地出来,没想到遇到了一样探头探脑出来的演太后的杨秋云。

张蕊芝第一次演女二的时候,杨秋云是女一,当年张蕊芝争强好胜,着急忙慌地抢风头,杨秋云能忍的都忍了,弄得她反而不好意思了。后来听说杨秋云做生意的老公破产了,还背着她欠了不少钱,张蕊芝大方地送了一张支票过去。这之后她们在剧组里遇到过几次,两人关系一直不错,张蕊芝风头最盛、脾气最大的时候,也就肯听杨秋云的劝。

杨秋云抓着她的手:“手真冰。都听到了?”

“杨姐,想不听到也难。”

“听姐姐一句,熬过去,天塌不下来。”

张蕊芝木然点点头。


换上赐死的月白色长衣,淡淡扫了一点粉,张蕊芝提早到了随安室。

和随安室联通的是御花园,上午这里还拍了皇上和赵明尔打秋千的戏,假花假草都喷过水,远看真是天地一家春。

张蕊芝坐到秋千上晃悠起来,轻微失重的时刻,章明要提的离婚协议,沈浩明送的LV包,股票账户,酒壶里的药,飘呀荡呀,在她脑子里撞来撞去。

马上就是人生最后一场戏,刚才大婚那场戏,她真的开了窍,原来演出真心来也不是那么难,她努力了多少年,请过多少个形体老师、台词老师,事到临头,才发现需要的不是演,而是真的明白人生到底是怎么回事。

明白得太晚了吧。棚里阴冷潮湿的空气从她脚底漫上来。


杨秋云找到她,走近了递给她一杯星巴克:“喝吧,暖暖。放心,是美式,热量低。”

张蕊芝接过咖啡:“谢谢杨姐,怎么大老远去买咖啡?”

“场记打赌输了,排队半个小时买了几十杯。”

“打什么赌?“

“早上打秋千这场戏,A机失焦了两次,余导说肯定不是梁自强拍的,场记不信,A机一直都是梁自强亲自来的,就打赌了。结果一问,还真是,梁自强刚好接个国际长途,就让徒弟拍了一条。”

“余导是怎么知道的?”

“余导说了,梁自强这样的水平,失焦了一次肯定会停,绝不会允许自己再失焦第二次,这点尊严他是要的。”

“啊,难怪梁自强那么贵,是真厉害。”

“对啊,我们这个圈子,后台是重要的,运气是更重要的,后台和运气都没有的人,也不是没有活路,把自己的活儿干漂亮了,别人一样服气。”

张蕊芝看着杨秋云,她今年五十多,发福了,早年也美过,做过几次女一,到底没有大红大紫,现在是喜气洋洋的妈妈专业户,难得的是每次都能演出不同的味道来,倒是老来福,拿了几个最佳女配角奖了。

“杨姐,我再演下去,大概也要演妈了。”

“演妈多好,一堆人跪着跟你请安,想吃什么就吃,不用委屈自己,下工之后卸了妆,去超市也没人会偷拍你。迟早都有这一天。你知道这一天什么感觉吗?”

“不知道,不想知道。”

“可自在了,可踏实了。人哪儿有一辈子都红,一辈子都美的?”

“我不甘心,我害怕。”

杨秋云看看张蕊芝:“刚才看你那条演得那么好,我还以为你想通了呢,原来还糊涂着呢。”

“我和章明走到头了。“

“你知道当年我们第一次合作,章明背后怎么拜托我的吗?”

张蕊芝摇摇头:“我不知道有这出,当年我是太不懂事了……”

“都是这样过来的。章明说,我老婆吃了不少苦,现在红了,变本加厉要找回来,以为这样就能忘了那些苦,看不穿,其实也是可怜的。他叫我多担待你。”

张蕊芝低头,喝了一大口。

“章明不是个坏人,不会做得太绝情。蕊芝啊,你知道什么叫刻舟求剑吗?船开了很久了,剑早就不在那儿了,好的时候是真的,变了也是真的,做人要自己放过自己。”


杨秋云说完走了,张蕊芝又到秋千上荡了起来。

眼光越过葡萄藤上,越过雕栏画栋,抵达高处刷的蓝得发紫的夜空,挂着一个假月亮,需要的时候亮起来。张蕊芝呆呆想:片子里的月亮边上就没星星吗?

张蕊芝拿出手机,给章明发了个微信:“你还记得当年我们一起看到过流星吗?”

发完又荡了一会儿,看到假月亮在自己泪里晕开来,像是颗硕大的珍珠,长门尽日无梳洗,何必珍珠慰寂寥。她后悔了,想要撤回已经太晚。

随安室热闹起来,张蕊芝跨过高高的门槛走进去,光替已经开始走位,在门口跪下接旨,接过酒壶,跌坐在桌边,从酒壶倒出一杯水,装做要喝的样子。

张蕊芝一阵紧张,差点就要叫出“别喝”,还好光替只是做了个样子,连嘴唇都没碰到杯沿。


手机响,章明回了微信:“我当然记得。这辈子不会忘的。我们好聚好散,我不是没良心的人,不会亏待你的。回家好好聊,以后要自己照顾自己了,需要的时候,找我永远没问题。”

张蕊芝看着手机,眼泪大滴大滴落了下来,“朕会一生一世视你如此珠,珍重宠爱,绝不辜负”,那只是戏里,何况戏里都做不到。戏外,这不完美,也够了吧。

换了个机位,光替又举起了杯子,这次递到了嘴边。

张蕊芝赶紧冲了过去:“这水脏。”


实拍。张蕊芝跪着接旨,抬头时眼里已经盈满泪,颤抖着接过酒壶,深呼吸后倒了一杯,一口喝了下去。

她从凳子上缓缓滑落到地上,月白色的衣服衬得她的脸又恢复了当年的白亮,她微微睁开眼,目光一点点越过门,越过墙,看到遥远的假月亮,没有星星的假天空,她笑着说:“皇上,我对你的一颗心,天地可表。”

她的眼睛慢慢闭上,法令纹牵连的苦涩接到嘴边的笑上,更让人觉得凄美。

太精彩了,余导差点忘了叫停。 大家围着还躺在地上的张蕊芝鼓掌。


小雅拉着张蕊芝起来,张蕊芝很不好意思,连连道谢致歉:“这几个月麻烦大家了,进入状态太晚了。”

卸了妆,余导给张蕊芝献花合影的时候说:“张姐,下一部戏我还想找你,角色可能要委屈你一点。”

张蕊芝一点都没犹豫:“没有什么委屈的,我会尽力好好演。”

临走,张蕊芝把杀青红包递给小雅,小雅欲言又止地推了一下,张蕊芝笑了:“拿着吧,这几年辛苦你了,有缘再见。”


走出摄影棚,正是下午四点多,日头还很好,晒得张蕊芝懒洋洋的,她挺直腰杆上了保姆车,头也没回。

责任编辑:阿芙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