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一个坏人,但也会带着自己的罪责离开。

罪责

作者/程姬

一切都是从那串钥匙开始的。

 

1

她把门关上的时候,他应该推着堆满快递包裹的小推车转身就走,还有很多快递要送,周一是最忙的一天,但是门合上的一刹那,他听到了低低的金属碰撞声。他低下头,看到一串钥匙在门上晃荡着,仿佛一条被水草缠住的小鱼。他什么也没想,或者犹豫了两秒,几乎同时,他做了一个决定——捉住那条小鱼,把它从锁孔上轻轻拽下来,攥进手里。 

推车的滚轮在安静的楼道里发出轰隆隆的响声,钥匙冰凉,他走进电梯,数着显示屏上下降的数字,电梯在一楼停下来,“叮”一声,他松开手,那串已经有了和手心一样温度和湿润的钥匙,悄无声息地落在了裤子口袋的最深处。他的眼前浮现出12楼卓米动人的脸,湿漉漉的头发,门后露出了瓶中的红色玫瑰­。

姜朝等到晚上十点才又走进这幢楼。在这之前,像往常那样,他把今天的快递送完,把电瓶车停到快递点,在附近吃了一份鱼香肉丝盖饭,一边吃一边在手机上看东野圭吾的小说《嫌疑犯X的献身》,然后在快递点和值班的老彭下了几盘棋,十点差十分,他站起来和老彭说要去一朋友家,今天可能不回宿舍了。老彭揶揄他难得嘛悠着点。他步行过来,用那串钥匙一道道地进了小区的门,楼下的门禁,然后坐电梯到12楼。他先敲了敲门,和他预想的一样,没有人应答。楼道里的声控灯暗了下去,他在黑暗里控制住自己微微发颤的手。一切都很顺利,没有人注意他,他甚至没有为了防范监控戴上帽子和口罩,那太像一个罪犯了——不,他不是,他只想轻轻触碰一下那个门后面的世界。什么也不会改变,一下午他都在提醒自己,要保证所有的东西都在原来的位置。当卓米回家的时候,一切和原来一模一样——她只会发现自己丢了一串钥匙,然后她会找一个开锁师傅过来,换上一把新锁,而那串旧钥匙,将永远成为他收藏的一个标本。

现在他走进了这间屋子。他摁亮了门廊的灯,房间袒露在他的眼前,像猫露出了它柔软的白色肚皮。他想起来,关了灯,重新适应着黑暗。下午收快递时,卓米还没干透的头发上散发的洗发水香味仿佛还飘散在这间屋子里,她光脚踩在此刻他踩着的这块地毯上,高兴地接过他递过去的纸盒,对他说:“幸亏你及时送到了,不然我马上就要出门好几天。”他看见门边上放着一个大大的银色旅行箱。在他送快递的这三个月里,很多次他透过打开的门瞥见过这间屋子的一角,在每次给她送快递慢慢累积的经验里,他知道了她的名字,他们差不多年纪,她在网上买不少东西,隔两三天他总要来一趟,她一个人住,因为每次都是她自己来开门,偶尔她不在家,她在电话里告诉他把东西放门口就行。她似乎在家里工作,或者不工作,她起床很晚,有时候他早上十点敲门,要等上一会儿才听到她拖拖拉拉的脚步声,然后她慵懒的脸和蓬松的头发从门后面探出来。她喜欢穿条纹低领T恤,有时候他会看见她的乳头在薄薄的T恤下面显出两个淡淡的小圆点,小圆点像图钉一样按进他的喉咙里,他吞咽着那种疼痛,一下一下。她总是很有礼貌,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像收拢的花瓣,那简直令他着迷。她对他渐渐变成一个特殊的存在,那些脏兮兮的快递纸盒和塑料袋,他会在交给她之前,在楼下用纸擦干净。她是他流沙般工作里的一粒珍珠,热情的,明丽的,浮动着的珍珠,但他躲避着她的光芒,不敢和她对视,几乎从没和她说过一句多余的话,他怕她看穿他心里的悸动,怕被她的光探透身上的汗水,尘土,三天没换的袜子,起了毛球的内裤,和空无一物的自己。

毫无疑问,此刻他享受这种窥视的隐秘感,他喜欢这里面包含的不正当性,他几乎使世界停止转动。屋子里有窗外投进来的微弱光线,他的眼睛已经适应了这种黑暗,寂静似乎在向他传递着一种陌生的警戒。他脱了鞋,把鞋轻轻放在门口的鞋架上,走到屋子中间,辨认着一切。这是一套两居室,很新,客厅显得很宽敞,经过一面靠在墙上的大镜子时,他被自己的身影吓了一跳。房间里有些凌乱,四处扔着她的衣服,卧室的门敞开着,里面有一张白色大床,他经过那扇门,暂时克制住了自己。到处充满了卓米留下的生活气息,和他想象的一样,甜甜的水果糖一般的迷人气息,绿植和鲜花,时髦的装饰画,柔软的羊毛地毯,落地玻璃窗外看得到外面三环路上变幻着的车流和远处的高楼霓虹,蓝色丝绒的沙发,金色圆形小茶几上放着她的水杯、书和打开的坚果盒。墙角的书架上有很多很厚的英文和繁体书,他喜欢书,借着光看过去,他勉强认出了一个单词“Design”,也许她是个在家里工作的设计师,他猜测着她的职业,带着一点敬畏感,手指在那些他看不懂的书脊上拂过。

他坐进那张沙发里,想起了自己混乱简陋的宿舍,在郊区的八人间,用木板在仓库里隔成的一个个房间,弥漫着男人的脚臭、烟味和饭菜混合的怪味,头顶晒着的裤衩和袜子,夜里和他们作伴的廉价白酒,AV,手游,粗俗的笑话,同事们的鼾声如同山野的回声般此起彼伏。如果不是一年前发生的那件事,他呆呆地看着窗外想,他也许已经在学校转了正式的编制,大家依然尊敬地叫他“姜老师”,他会把家里的老房子修一修,也有雪白的墙壁,光洁的地砖,松软的沙发,也许他还有一个妻子和一个孩子,甚至不止一个孩子——而这一切,如今却显得像个过于巨大膨胀的白日梦,只能渴慕而无法靠近。他拿起茶几上的杯子,把嘴唇放在杯口卓米留下的口红印子上,喝了一口水,舔了舔湿润起来的嘴唇,在那堆衣服里捡出一件软软小小的丝绸吊带,轻轻放在自己的脸上,光滑的织物上有她淡淡的体味,他转动着自己的脸,深深地呼吸,想起了她胸前凸起的小图钉。他感觉到自己身体的变化,忍不住把手伸向了那里。

门突然响了一下。他僵住了,像一只猫警觉地竖起毛弓起背。

门被什么轻轻撞击着,又响了一下。然后是钥匙细细碎碎的声音。

钥匙插进了锁孔。

当姜朝整个人被床底的阴影遮住的时候,他听到了门打开的声音。排骨架的木头床架离他的脸只有半只手的距离,身边弥漫着被他带起来的灰尘味道。他睁大了眼睛,像一具合不上眼的僵硬尸体,惊恐地听着外面的动静,很快他又意识到一件事——他的鞋,他进来时放在门口的鞋。他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脚步声走了进来,门关上了,但没有他想象中的行李箱的声音。那个声音似乎有些踉跄,与其说是走,不如说是挪。脚步拖沓着,走一走停一停,似乎绕了屋子一圈,然后屋子里突然安静了。这漫长而窒息的安静。他握紧了拳头。

一声长长的叹息,粗重,疲惫。那是一个男人的声音。客厅的灯亮了,光线从床底透了进来,他下意识地在阴影里缩紧了身体,听到沙发凹陷下去的声音。

“你在哪?“一个低沉的男人声音说。

他眼前一黑,闭上眼睛,觉得自己快死了。

“泰国?你去泰国干嘛?”

他睁大眼睛,又活了过来。男人在打电话。

“当然关我事,”男人的声音有点奇怪,愤怒,但含混缓慢,“你知道我要和你说什么。”

“我拿我的东西,一会就走,钥匙会放桌上。”

“你不要后悔。”

像是手机被重重地扔到了桌上,稀里哗啦响起一片噪音。

脚步在屋子里又开始来回地发出重重的摩擦,他似乎在翻找什么东西,然后慢慢走进了卧室,在姜朝感觉那脚步就要从自己脸上踩过去的时候,男人重重地倒在了床上,几乎立刻响起了轻微的鼾声。

灰尘在脸上扑扑飞着。他听了一会儿,彻底冷静下来。男人似乎没有发现他的存在,他嘲笑起自己来,像个奸夫一样躺在别人的床底下,可惜他却不是奸夫,他开始像一只结网的蜘蛛般悄悄挪着自己的身体,往床外移出去,快到边上的时候,手一伸似乎突然碰到了什么东西,发出了一点轻微的碰撞声,心里一凛,斜眼看到一只像大茶叶罐那样的白色陶瓷罐子放在地上。他皱了皱眉。头上的压迫突然松了一下,还没来得及反应,“咚”一声,两条腿和一张男人的脸跳进了他的视线里。

四目相对,各自惊恐。

男人起身跑向客厅,姜朝从床底爬出来,那个白瓷罐子被他碰倒了,咕噜噜跟着他往外翻滚出去。他不顾一切地扑向男人,对方手里的手机被他一巴掌拍飞了出去,两人倒在地上,扭打起来,一些噼里啪啦碎裂的声音在他们身下响起。以前学过的格斗终于派上了用场,男人又软绵绵地没什么力气,身上有一股浓重的酒气,姜朝两三下就把男人放倒翻过去,跨坐在他身上,一只手反扣住他的双手,一只手圈着他的脖子,“大哥,你听我解释,”他急切地喊着,“我不是坏人,我——”

男人突然抽搐着吐了起来,一股股暗红色的秽物从他的嘴里喷射出来,落在地板和地毯上,屋子里立刻充满了酒精和消化了一半的食物混合的味道,难以形容。姜朝楞住了,松开手。他瞥见沙发上的丝巾,拿过来把男人的手脚紧紧绑住。男人剧烈而徒劳地挣扎着,胃里的食物吐完了,他的喉咙里发出干呕的声音,身体一抽一抽,仿佛一条在陆地上快渴死的带鱼。

房间里只有两个男人粗重的喘气声。

一片狼藉,这个柔软而性感的家就这样被他们瞬间破坏了。男人的脸贴在肮脏的地板上,吐出来的东西像杀人现场,红的红白的白黄的黄,被他们打翻的坚果盒、纸巾盒、书和压碎的果仁满地都是,浅蓝色的地毯上东一块西一块散发着令人作呕的酒味。搞砸了,彻底搞砸了。姜朝满头大汗。


2

躺在床底下的时候,姜朝想过自己的种种结局,逃跑,被打,被抓,甚至从阳台上跳下去摔死在马路上,脑浆溅了一地,却怎么也没想到他会在这里满头大汗地扫地拖地洗抹布搞卫生。他找到了拖把、垃圾袋,甚至在香喷喷的卫生间里还找到了一瓶滴露和一瓶地毯清洁剂——他研究了一下瓶子上的说明,现学现用起来,用力擦着地毯的时候,他眼前晃的全是卓米的脸,一下一下,化为自己坐在监狱里带着手铐的样子。

他感觉得到男人一直在用余光瞪他。不能走。这时他要是一走了之,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把这里收拾干净,等那个男人缓过来,心平气和地向他解释,让他包括卓米相信自己,弄坏的东西他来赔钱,是姜朝想得到的唯一的解决办法。 

“大哥……真对不起,”终于收拾完房间,他蹲下来对着男人的后脑勺小心翼翼地解释,“弄成这样我也不想,我真的不是坏人,你也看到了,坏人不可能帮着搞卫生……我是个送快递的,一时糊涂拿了卓米的钥匙,我就,就想进来看一眼,没想到这么巧你刚好进来,唉——”他一屁股坐到地上,抱着脑袋,“我发誓说的全都是实话,大哥,你要是相信我你就点点头。”

男人一动不动,没什么反应。过了一会儿,他在地板上慢慢支起脑袋,点了点头。姜朝赶紧把他嘴里塞着的衣服拿掉,才看清楚男人的脸。三十四五岁,白瘦小,高颧骨,圆形的金丝边眼镜,被黑眼圈衬得凹陷下去的眼睛,是个体面人的模样,但此刻他的白衬衣和脸上沾着自己吐的暗红色污物,眼神里充满了无力的愤怒与羞耻,总之,一塌糊涂。

姜朝扶着男人靠墙坐起来。“你别喊啊,不喊的话就没事,”他几乎在哀求,“你放心,一会儿会帮你解开。”

“我要喝水。”男人虚弱地说。

他在厨房找到一瓶矿泉水,帮男人漱了口,喝了水,然后找了块干净的毛巾,来回了三四趟,终于把男人的脸和衣服擦干净。男人一开始抗拒,扭动着脸上的五官,但很快就放弃了这无谓的抵抗,闭着眼睛,皱着眉,一声不吭地任姜朝摆弄。

“好了。”姜朝放下毛巾,呼出一口气,他能做的终于都做完了。门外传来楼道尽头隐隐约约几声狗叫,似乎有人在走动,他紧张地盯着男人。

男人睁开红红的眼睛。“放开我。”

“现在不行,你会报警的。” 

“不会。” 

“我不信。”

“我皮夹里有点钱,手机你也可以拿去,我身上的东西你都可以拿去。” 

“我说了我不是小偷。”姜朝无奈地看着他,他不知道该怎么解决这个问题,两个人如何才能互相相信——他相信他不会报警,他相信他不是坏人。

男人把头靠在墙上,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你是卓米的男朋友?”他需要确认一下,怎么就没想过卓米有男朋友呢。

男人还是不说话。

“你们分手了?”

“关你屁事。”男人睁开眼睛,瞪着他。

“分手就分手,你喝那么多酒干嘛?”

男人仰头看着天花板。“你到底想怎么样?” 

“我——不知道。”姜朝苦笑,也仰头看着天花板。屋顶上挂着一盏漂亮的复古水晶灯,正散发着温柔的光线,温柔到像在讽刺他们——客厅里那面大镜子里有两个面对面坐着的倒霉男人,靠着墙,隔着一片浅棕色的地板,仰头丧气。

角落里突然响起一阵急促的音乐声,俩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一齐转头看过去,是刚才那只被姜朝一巴掌拍飞的手机。手机响了一会儿,停了几秒,又继续不甘心地继续嚣叫起来。姜朝有些慌张,他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去拿那个手机。

“别管它。”男人说。

姜朝楞了一下。

男人的脸上露出厌恶的表情。“让它去。”

手机还在不停地响,似乎没有停下的意思。

“请你帮我把手机关了,”男人说,“砸了也行。”

姜朝有点摸不着头脑,但还是走过去捡起了手机。还好,屏幕没碎。他摁下关机键,房间里又恢复了安静。男人转过头,呆呆看着什么地方,姜朝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沙发边上多了一个黑色的皮革旅行袋。“你的包吗?”他问男人。男人沉默。

他硬着头皮,拿着手机走过去,拉开那个袋子的拉链,对男人说:“你看着啊,你的手机我放这里了,我可没——”一低头,看到包里有一把长长的尖刀和一捆绳子,他哆嗦了一下,抬头看着男人,“这是——”

男人把头转到另一边,身体顺着墙往下滑落下去。“你杀了我吧。”他的声音背对着幽幽飘过来。

“什么?”

“你杀了我吧,我会写好证明,和你没关系。”

“喂,你开什么玩笑。”姜朝瘫坐在地上,欲哭无泪。

“电话是高利贷打的,”男人转过头,呆呆看着自己被捆住的双脚,“不用看。” 

“你借了高利贷?”

“——资金链断了,投资人又出尔反尔,要运营要给员工发工资发遣散费,没办法了,借了很多。” 

“很多是多少?”

“现在是九百万,”男人面无表情,“房子和车早都抵押出去了。” 

姜朝张大了嘴巴,一下觉得自己过得也不算太糟糕了。“所以——”他瞥了眼包里的刀和绳子。

“不光是因为这,只是钱的话,还打倒不了我。” 

姜朝点了点头。

“你点什么头?你知道?”男人突然愤怒起来,似乎已经完全从酒精中清醒过来,“你和卓米到底什么关系?”

“我经常给她送快递,就这个关系。”他苦着脸说。

 男人不屑地转过头去。“你喜欢她?”

轮到姜朝不做声了。要是有用的话,他真想抽自己几个耳光。

“本来我们打算下半年结婚,现在我遇到困难,她要和我分手,还跑泰国去躲我,”男人冷笑道,“她这样的女人,你这样的,你以为你在演电影吗?真感人。”

“不,不是……”姜朝无力地摆着手。他这样的。男人的话让他感到羞愧和难堪,走进这间屋子的时候他还觉得自己是一个强大的控制者,现在世界又滚动着齿轮把他碾压回泥里。他的眼前闪过卓米的脸,珍珠般的光,他得到的笑意和友善,他不相信——但卓米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她有没有情义,即便真正的她和他看到的她完全不一样,这一切和他有什么关系?他不由恨起自己来,是他生生闯进他们的世界,给了他们机会来刺疼他,他一直说自己不是坏人,可他是清白的吗?可他们又清白吗?他想狠狠还击过去,看着这个被他绑起来的弱小男人,甚至他撞见的不是卓米而是这样一个醉醺醺的臭男人,一瞬间他有一种冲动想要伤害他,这对他来说是很容易的事,但是他几乎立刻感到一阵恶心,胃里有隐隐的搅动。屋子里还是有股很奇怪的酸臭味,但他不敢开窗,他只想尽快离开这里,摆脱这一切,从这个夜晚消失。

“喂,你不怕我喊?”男人似乎感觉到了他沉默里的意味,第一次主动和他说话。

 是啊,“你怎么不喊?”他闷声闷气地反问道。 

“你不杀我?”男人没回答他。

“你有病吗?”他烦躁起来。

“那你打算什么时候放我?”

“你相信我的时候。”

“我相信你。”

“我不信。”说话又绕回到那个死胡同。

“要不你打电话自首,不,你自己叫警察来,”男人说,“我就说,我们俩人是朋友,喝多了打起来了。”

姜朝摇头,虽然他还没什么主意解决这个荒唐局面,但这也太冒险了,谁知道这男人到时候会说什么。

“操你妈!”男人突然激动起来,脸涨得通红,“你这个白痴!变态!要不是你,我怎么会搞得现在这样生不得死不去!”

姜朝脑袋里的血管突突发涨,“变态”这两个字成功地激怒了他,他想起来包里那把冷森森的刀,身体开始发紧。“你真的想死?”他问。

男人的目光越过姜朝的肩膀,看着墙上的那面镜子。“对。”

好。姜朝站起来,走到沙发边,从袋子里拿出那把长长的刀,握在手里,慢慢朝男人走去。

他把刀扔在男人脚边,刀刃在地板上磕出清脆的响声。“刀在这里,你只要说一句话,我就把你手解开,要死你自己去死,别拖累我。”他站在那里,觉得一股残忍的血就快冲出自己的身体,“死之前你有什么要交待的,我可以用视频帮你录下来。”他知道男人不敢死,他只是想把羞辱扔回去,砸到他的脸上,那个男人只是想把自己的懦弱转移给别人,以此来证明自己的强大,这种白脸男人都是胆小鬼,他们只会嚷嚷,吵吵闹闹,虚张声势,虚伪得要死。他想起前几天路上一辆奔驰逆行和他的电动车蹭了一下,一个长得和这人差不多的男人摇下车窗对他破口大骂,骂得很难听,他走过去,站在马路中间,瞪着他,一句话不说,男人被他的一脸杀气看怕了,骂声越来越小,最后悻悻摇上窗户开走了——他们,都是这样欺软怕硬的货色。

男人抬起头看着他,脸色苍白,眼神闪烁,然后低下头去,一动不动。姜朝的心里发出冷笑。

“路已经走到头了。”过了一会儿,男人慢慢地说。

姜朝僵了一下——“路已经走到头了”,他记得自己对最好的朋友三土说过一模一样的话,那是一年前,那个时候他已经没了工作,未婚妻也已经离开他,但三土对他说,走到头也要走,转回来也是一条路。

“你解开我吧,”男人的声音坚定起来。“我准备好了。”他听到他说。


3

姜朝把刀放回旅行袋,拉好拉链,放在一边。

男人眼巴巴地看着他,“你刚才说——”

“我骗你的。”说完这句话,他觉得也许男人再不会相信他说的话了。“要死等我离开你再死。”他嘟囔着。

“全是骗子,全他妈骗我。”男人干笑着抖了几下,像一只被绑着脚爪不知道命运方向的鸡扑腾着翅膀,“活着不容易,死也那么难。”他抖动的身体让身边的柜子不被觉察地微微颤动起来,花瓶里插着的红色玫瑰噗噗在桌上落下了几枚边缘已经有点焦黑的花瓣,一瞬间他背后涌出了不知是痛苦还是庆幸的冷汗。

他们似乎都有些累了。房间里陷入了长时间的寂静。姜朝抓起那瓶男人喝剩下的矿泉水,仰头一口气喝完,然后恨恨地把瓶子往远处用力一扔,瓶子摔到墙上又弹了回来,咕噜噜滚回到他脚边的不远处。他呆呆看着,叹了口气,站起来把瓶子轻轻扔进男人身边的垃圾袋里。

他看到男人的头顶有很多白头发,姜朝没想到他来真的,他居然真的是个硬气的人。男人说准备好了的那一刻他清醒过来,他们俩都站在危险的边缘,只要纵身一跃,便坠入深渊,他诧异的是,他执着证明的清白,男人徘徊的生命,竟然那么轻易地都抛之脑后,仅仅只是一念之差,人生的冰面就吱吱开裂,隐流的冰冷深河在等待着吞噬他们,而他们为此付出的代价,将会是数倍于最初错误的结果。他想起了一些事,心沉了下来。

焦虑让他在屋子里来来回回走动着,男人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看。

“不管你听不听得进去,”他决定了,坐下来对男人说,“你这样是不值得的,我遇到过不止一个赖我钱的老板,你借钱给员工发工资,说明你是个有担当的人,好人会有好报的。你要是杀人,你就永远是个杀人犯了,你也不能自杀,人会笑你是个懦夫,永远记得你的失败,人们很快会忘记你的好。” 

男人摇头。“就是这样我现在才——” 

“不是,这是你活下去的意义!”姜朝几乎是喊了起来,“你要翻身!是那些辜负你的人错了!”

男人吃惊地看着他,他几乎想把自己微薄的力气分给男人一些。“还有,这是你一个人的事。”他说,那件白色小吊带似乎又冰凉地覆盖在他的脸上。

“没有人知道我现在的真实状况,昨天我还在请别人吃饭喝酒,我想悄悄地消失——”他听到男人缓慢的声音,“绳子和刀都是给我自己准备的,我也没有打算在这里自杀。”

也许是因为男人让他想起了一些事,也许是因为他们都做出了让对方意外的反应,屋子里的沉默似乎多了些意味,在某个时间点上他们拥有了一些共同的协调,他们都意识到对方的反抗里并没有包含恶意,而身体或者语言的暴力更多来自于自我保护,甚至他们不得不承认,对方勇敢地担当了自己的选择。除了这错误的相遇,他们本可以互相尊重,姜朝想。

“总之,你不应该做傻事,”他盯着地毯上一块暗红色的污渍,那块污渍也许再也去不掉了。“我们都还有时间考虑。”我们?他意识到自己说的是“我们”。“你还有时间考虑。”他纠正了自己。

再一次陷入漫长的静默,像是掉到了一个巨大的黑洞里,很久,没有人再想开口说任何话,时间慢得仿佛十八岁以前的记忆,仅仅是为了度过这令人难以忍受的寂静,姜朝茫然地拿起茶几上的遥控器,打开了电视,屏幕上一个漂亮的女人和张嘉译坐在车里为他们结婚买房子的事激烈地争吵。他一个接一个地换着频道,电视机里的画面在飞驰而过的汽车广告,沸腾的篮球赛,正襟危坐的新闻主持人,唱着歌的妖艳女歌星,激吻的外国人,打鸡血的电视购物之间跳跃着,他在一个播天气预报的频道上停了下来,一个女播音员的声音在说,明天天气多云转晴,温度在25度到15度之间,有东南风,空气状况良好……他们俩静静地盯着屏幕里卫星云图上闪动的光点和轨迹,听完了整个河南省的天气预报,仿佛那样就已经让时间自动过渡到了明天。天气预报结束了,屏幕里跳出来一个武术学校的招生广告,一些孩子穿着唐装在打拳,喧闹的画面和激昂的广告词立刻覆盖了这个房间。

“你练过?”男人远远地问姜朝。 

“练什么?”他把电视的声音关了。

“练过武术?搏击?”男人似乎对自己刚才不堪一击的溃败很在意。

“我当过两年兵,在云南。”

“哦。”

“很怀念那两年,如果不是后来出缉毒任务的时候腰受伤了,不会那么早退伍。”他更多像是在喃喃自语。

“退伍以后就干快递了?”

“干过很多,说来话长。”他放下遥控器,嘴角带着一丝讥笑看着男人,“你想听?”

“说说吧。”男人叹了一口气,“夜还长着呢。” 

姜朝犹豫着,那以后他从来没对别人说过那件事,一年多来他背负着自己的秘密,但眼下对着这个一心想寻死的男人,这个不知如何收场的夜晚,他倒觉得有了些对黑暗描述黑暗的欲望,怎么就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和眼下相比,那竟然也许不是他经历过唯一最糟糕的事。 

“那——你就当听个故事吧,”他说,“退伍以后我回老家在我们那的小学做一些杂事,算管教务的临时工。我们那挺穷的,学校里都是些留守儿童,学生也不多,我挺喜欢孩子,干得还挺开心。有个小女孩,叫童童,五年级,学习挺好,长得眉清目秀,特别聪明懂事。她父母离婚了,妈妈嫌家里穷跑了,爸爸和后妈在外面打工,她和爷爷奶奶一起住,但老人身体都不太好,爷爷是老年痴呆,奶奶中风以后腿脚也不好了,他爸也不怎么给家里寄钱,她吃的有一顿没一顿的,平时还要照顾老人,我觉得她挺可怜的,就经常给她一些照顾,偷偷减免点学杂费啊,给她买些吃的,看她冬天还穿着单衣,给她买羽绒服和棉裤,她也喜欢和我在一起玩,有时候家长签字什么的,她爷爷奶奶不怎么识字,我就帮她签了。后来有一天——”他停了一下,脸皱了起来,“小女孩出事了,她奶奶来学校说她被人欺负了,性侵,不止一次,身体有病了,医院有证明,问是谁干的,童童说,是我。我就傻眼了,我什么都没干,当然不承认。后来童童他爸赶回来,叫了一帮人把我家给砸了,警察也来了,我被抓进去审了几天,我当然不认,警察也没找到证据,时间也对不上,就把我放了,一出来我就要去找童童,想问清楚到底怎么回事,她为什么要那么说,但童童在我出来的前一天,自杀了,偷偷喝了百草枯。我死无对证。谁也不相信一个十二岁的孩子会撒谎,虽然没有任何证据说是我干的,但我似乎也证明不了那不是我干的,那个人一直没抓到,事情似乎就那么不了了之了,但所有人,除了我爹妈和最好的朋友三土,没人相信我,看到我都绕着我走,小孩看到我朝我扔石头,最后我自己都觉得我做错了什么,我觉得我对童童的死也负有责任,为什么我没发现她有变化,她一定有变化,我想不明白。这件事之后我没了工作,未婚妻也跑了,在老家没法继续待下去,就来北京了。一年多了,我干过很多工作,装修,保安,交完房租吃完饭还往家里寄点,又老是被老板扣钱,一个月也剩不下几个钱,快递工资还高点,管住,就干了。我想存点钱,就去找律师,找媒体,再让警察把这事查明白,把那个王八蛋找出来,还我清白,也让童童走得安心,”他看着电视屏幕,视线一直没有从上面移开过,“说完了,就是这样。”

一群老阿姨在电视机里欢快地跳着广场舞,有记者在采访她们。他觉得疲惫不堪,他再也不想回忆这件事了。这件事导致了他所有的失败,他也许再也不会拥有体面的生活,也许再也回不去家乡,而今夜之后,一切也许会变得更糟。

“那你现在知道童童为什么会指认你吗?”男人的目光从电视机移到了他的身上。

“不知道。”姜朝缓缓地摇了摇头,“你相信我说的吗?”他徒劳地问。 

男人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点了点头。“我相信。你没有必要对我撒谎,这件事。”他的语气在“这件事”上加重了。

唇干舌燥。姜朝怔怔地看着男人,他简直要怀疑那是不是出于他伪善的施舍或者泛滥的同情了,他凭什么就相信了自己。灯光下的男人虽然凌乱不堪,但看起来依然是这个城市上等人的样子,有他永远也不会拥有的骄傲和自信,他脸上的表情很认真,不像是敷衍或者讨好,而自己已经习惯了人们对“这件事”的鄙视和唾弃,他没想到信任竟然如此轻易地获得,在这个动物世界里,这实在太不野蛮太不残酷太优雅了。

“你想过死吗?” 

“想过,可我还得要证明我的清白,我得活下去。”

“那你还拿她的钥匙。”

“是我的错,”姜朝低下头,心脏那里仿佛变得透明起来,“说出来你别笑我,我想寻找爱,我似乎——没有别的方式。”

男人的眼镜片上闪着不可捉摸的光,看不清,也许是灯光的反射,也许是他的泪光。他们又一次陷入了共同的沉默。姜朝又开始一下接一下地换台,脑子里和电视机里的画面一样没有方向。

“我包里有酒,想喝吗?”男人打破了沉默。

“你还行?”

“行。”

姜朝走过去再次打开男人的包,看到绳子下面有一瓶洋酒。他朝他举起酒瓶。

“本来打算给自己壮胆用的。”男人自嘲地笑道。


4

他在厨房里找到两个漂亮的玻璃杯子。男人告诉他这是苏格兰威士忌,要加点水或者冰,不然很容易喝醉。找酒杯的时候,他一个人在厨房里发了一会儿呆,这是他来北京以后第一次和同事之外的人喝酒,真是个不可预计的夜晚。喝了男人也许会高兴点,或者自己会高兴点,仿佛是要载着他们一起去什么地方,在酒精唤起的旅程里,有时能让万事万物显形,比如一直弥漫在这个房间里的无措和错位。要结束这个夜晚,他提醒自己,要完好地从这里走出去。

他往酒里面加了点矿泉水,递过去的酒杯停在半空。男人的手脚还都绑着。他连忙给男人解开了手上的束缚,然后迟疑着停了下来,“不好意思,先,先解开手上的。”他不敢看男人,那毕竟是他最后的防护。 

男人没说话,只是活动着自己的手腕,然后举起了酒杯。

为今晚。他们像朋友那样举起杯子,一饮而尽。酒精刺激着喉咙,很烈,但有一层层渐进的特殊香味,这是他喝过的最好喝的酒,世界上还有那么多好东西他都不知道,姜朝的脸一下热了起来。为今晚。明天呢?明天怎么办? 

电视里老阿姨们还在一个空旷的广场上继续跳着舞,看起来换了一个队形,她们甩着绸带,身体整齐地大幅度摇摆着,脸上洋溢着粗糙而夸张的笑容,几乎满出了电视屏幕。伴着无声的电视画面,他们很快喝完了第二杯,第三杯,第四杯,渐渐变得和电视机里的人一样兴奋起来。

“你说,她们快乐吗?”男人指了指电视,眼睛眯了起来。

“快乐吧。”姜朝握着杯子。

“你呢,快乐吗?”

“我?”他想了想说,“每个月发工资那天挺快乐,还有——”他看了眼男人,借着酒意鼓起勇气说,“还有之前每次看到卓米的时候。”

男人愣了一下,然后大声笑了起来,像换了一个人,笑声里带着些明显的醉意,他指着姜朝,“你——”又指着电视机里跳舞的人说,“就像她们一样快乐——”,他摇着头,“快乐很肤浅,你不应该追求快乐,我们终其一生,最后应该大声说,我存在过,我爱过这个世界,我不后悔——但这个过程,很可能是不快乐的,甚至是痛苦的。”

“你后悔过吗?” 

“不。绝不。我存在过——”男人坚定地摇着头。他看了看手里握着的酒杯,声音低下去,“除了,酗酒的时候。” 

他们一起笑起来。喝下去。

“要是卓米这时候进来,看到我们两人这样,她会怎么做?” 

“不知道——会骂我们两个是蠢货?会坐下来和我们一起喝?还是直接报警?她——” 

“她不是对我最冷酷的人,”男人打断了他,“她只是拒绝,而有的人,是背叛,我明白,她没有要和我一起承担困难的责任,人就是这样,”他空洞地笑了起来,“我不怪她,我只是想让她因为我感到内疚和难过。” 

“她内疚或者难过和你有什么关系?”姜朝咧着嘴。

“没什么关系。”男人的身体摇晃着,似乎已经很难支撑住自己。

“我也不怪童童,她还是个孩子,她那么说一定——有不得已的原因,”姜朝恍惚了一下,想起她小小的脸,他着杯子里淡金黄色的透明液体,仿佛那里提供了另一个出口,“我真的不是一个坏人。”

酒精让他们的呼吸加快,似乎有了更多的软弱和潮湿下的勇气。姜朝慢慢环视着这间屋子,他要记得这个夜晚。这缓慢的时间,无因的爱恨,最坏的结果被避免的感觉,以及,他第一次喝威士忌时的庄严。

“我来这还想找一样东西,对我很重要的东西。” 

“什么?”姜朝问。

“大麦的骨灰。”

“大麦?”

“大麦是我养的一条金毛,从小和我在一起,十几年了,它是我母亲送我的生日礼物。我十七岁的时候,母亲因为车祸去世了,我大学辍学,二十岁开始创业,大麦是一直陪伴我最忠实的朋友和亲人,陪我度过了很多艰难的日子。前段时间我最焦头烂额的时候,大麦也生病走了,我觉得那也是一个预兆吧,”男人的嘴角抽动了一下,“我太忙,它的骨灰一直放在这里,我想把它带走,找个好地方让它入土。”

“骨灰?”姜朝的脑袋里有什么闪了一下,“是装在一个白色的陶瓷罐子里吗?”他比划了一下,“那么大。”

“对。”

“你等一下。”姜朝马上爬起来跌跌撞撞跑进卧室,他看到那个滚落在地上的罐子,上面的盖子跌在一边,已经碎成了几片,一些灰白色的粉末沿着床底在地面上划出一条断续的曲线。寂寥无比。

他呆呆看着,然后蹲下来,从床底开始,用手一点点把那些散落的骨灰拢起来,放回到罐子里。那些轻飘飘的粉末从他的指缝间像流沙般滑落下去,那么重,他这才看到自己衣服的袖子上也沾了不少那样的灰白色粉末,刚才他在床底下爬出来的时候,蹭了不少到身上。

“对不起,刚才被我弄洒了。”他嗫喏着,抱着那个缺了盖子的罐子走到男人面前,用双手轻轻放在他的前面。

男人摇了摇头,呆呆看着罐子。

“大哥,你答应我一件事,好好活着,我就帮你解开。”

男人点头。

“你别骗我。”

“不会。”

姜朝抖着手给他解开了脚上的丝巾。

男人坐在地上,把罐子抱在怀里,低下头呜呜地轻声哭了起来。姜朝第一次听到男人那样的哭声,像动物低低的嘶吼,凄厉,遥远,仿佛也贯穿了他的身体。

他走到窗户边,悄悄抹着自己的眼眶。深蓝色的夜空晴朗透明,五月的北京没有雾霾。他看着纵深处城市里变幻的车灯,交错的马路,熔岩般滚动着的线条,那里是远方的海,庞大的,容纳的,沉默的,不由分说的。他觉得自己也是海,他们也是,每个人都是自己近处的海,看不见远方的全貌,深而无边寂静,深而忽明忽暗,深而暴风骤雨,只有浪潮永不停息地拍打着心里的暗礁。

姜朝转过身,拿起那个男人的背包,拉开拉链,把他的手机拿出来放在茶几上,然后把自己手里攥着的那串钥匙轻轻放在手机边上。钥匙上蓝色的小毛球吊坠垂落下来,一晃一晃,像那时那条被水草缠住的小鱼,如今已自由自在。

“大哥,我走了,你包里的东西我带走了。”他对男人说。

“我叫路凯。”男人抬起头,看着他。

“我叫姜朝。”他想好了,明天一早他要去辞职。他们如果要找他,就一定能找到他,如果不找他,他还可以开始自己新的生活。 

他们互相点了点头,算是告别。他转过身。

那个白色罐子重重地砸在了他的脑袋上,然后掉落在地上,白色的碎片向四处溅开,灰白色的骨灰像雪花般从他的头上纷纷洒洒落下,落在他的脸上,肩膀上,仿佛电影里的一个慢镜头。他呛了两下,觉得脑袋后面有一股热流涌了出来,他缓缓转过身,看见路凯站在他的身后。他笑了一下,然后倒了下去。


我叫姜朝,今年27岁,四川凉山人。我死于2017年5月19日零点。以上是那个晚上我死之前发生的全部过程。路凯看见了我背上沾着的大麦骨灰,他朝我冲过来,用手里的罐子砸我的脑袋,然后拿走了我手里的包,他把刀拿了出来,我去夺,争夺的过程中,刀割到了我的颈部动脉,我看到自己的血像喷泉般喷射出来,溅了路凯一脸,我倒在地上,血淹没了我,而我却什么也做不了。像那个夜晚一样,世界上有很多偶然的事,有时候它们发生了,有时候它们没有发生,如果发生了,它们就再也不是偶然,它们注定出现,像螺丝一样把你拧得紧紧的。我不怪陆凯,人总是死在他不想死的时候,所以陆凯没有死,而我却自己杀死了自己,也许这是我潜意识里呼唤命运带来的结果。我很抱歉,弄脏了卓米的家,也请原谅我,我的隐秘幻想世界,我看过一本叫《洛丽塔》的书,看那本书的时候,我明白了我对童童的感情里的一些东西来自何处,但就像我对卓米的幻想,那么多,仅此。这就是我要和你们说的故事。在那个夜晚之前,我无法说出全部。我不是一个坏人,但也会带着自己的罪责离开——这就是那个夜晚的故事。一切终于都结束了。

责任编辑:卫天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