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归极简的另一个意思就是回归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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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凉炘

在珞珈山上写剧本的那段时间,我常常好几个星期都见不到一个人。只能和一只英国短毛猫及一户野鹅呆在老别墅里。关于野鹅,我无权给它们命名,但没猫我活不成,我主张称它为“英短”,这个名字散发极简的魅力——我来到珞珈山生活的主题就是“回归极简”。比如早餐吧,我只吃白水煮蛋,剥壳切开后,在蛋心淋几滴酱油。午餐也不过把馒头烤了,切成片,趁热夹上小葱、四五片刚解冻的蒜肠和辣酱。一段时间之后我也发现:回归极简的另一个意思就是回归孤独。

独处无非是面对一片寂寥啊,说实话,卸载微信和微博的时刻是愉悦的,宇宙既然把这一刻的感触设计成愉悦,难道不是在暗示它们是没必要的东西?新鲜事基本为零,我的脑子退化了,从前我想法拉利,想和明日花绮罗睡觉,想开火星殖民地上第一家咖啡馆,还想在巴黎租一间雨林绿地砖的公寓。现在我每天只想着,武汉的春天什么时候来啊?

只有逢年过节,我才能看到几盏孔明灯从武汉大学校园里升起;每个月也有特殊几天,东湖隧道勘修封闭,私家车临幸我崖边的小路,排开两公里红色灯河;我用望远镜看人们堵车时的百态,有聊家常的夫妻,吵着吵着就笑起来,反过来的情况更多;有摇下车窗连续抽烟的未婚青年,出风口上夹着两三个手机,在开网约车;还有时髦的靓女反复补妆;就连天上有飞机过去的时候,我也会到阳台看看,想象里面的热闹;论回归孤独,旧别墅的主人应当比不上我。为了在洗澡时驱离孤独,他不惜在二十余公分厚的主外墙上开了一个洞。躺在浴缸里,透过这个位置考究的木纹小飘窗,我可以把武昌城尽收眼底。其中最调皮当属光谷广场附近的那两条射灯,每逢周末来回比划,像一双筷子翻煎云彩。

我也曾尝试找人说话。九十月份的时候确实在山坡上见过一些荆楚老汉,普遍是一种红色矮瓦房的居民,他们身上散发核弹气质,总拿看动物的眼神看我。交流起来更让人伤肝——有一回我向一位慈眉善目者借个锤子,他说他不欠我的,没理由借我锤子。我十几秒内都没能说话,憋得太阳穴疼。也罢,反正他们对武汉市区乃至世界上的新事也一无所知,我的总结是和他们讲话解闷不如直接给自己放血来得痛快。

因此,每隔十天,当我的朋友,知名地下商人张华扬给我送来定量的牙买加烟丝、卷烟纸、威士忌、黑咖啡和褪黑素的时候;我一听到楼下响起他机车的声音,一看见在院门里渐渐显露的爆炸头发型,和那身贴有“顺丰慢运”的恶搞空军夹克时,我真是太开心了。他总说这件衣服“潮到爆皮”、是绝对的“把妹神装”。我只觉得“慢运”这个理念带着傻里傻气的反叛感和浪漫主义。点货付款之后,趁张华扬去我天台拍风景照的时间,我总要他给我讲讲山下的消息。

MUSE打架啦,武大歌手比赛啦,飙车党又被抓啦,等等;而我最关心的就是张宇菲怎么样了,二十年前她在东湖边出生,二十年里一路芬芳,现在是珞珈山方圆十里最出名的女子。我并不显示出对她特别上心,只把询问其近况的话插在猎奇的口吻之下,随便问问她又做出哪些不可思议的事,或者又有哪样的神秘人物在追她。如果有一天,我的心思被烟草贩子看出来了,假使他问我:像您这样一个蜗居在东湖边阴森别墅里的落伍的人,打听张宇菲有什么用?我就会回答他,我是把她的事迹当故事来订阅的,张宇菲的新事应和烟草、褪黑素这些货物的性质一样,客户已经上瘾了,你就得定期送来。或者我干脆说,我今年二十四岁了,而张宇菲是我想拥她入怀的唯一人选。

冬天黑咖啡消耗过快,张华扬也变得不守时。他发短信解释说,偶尔慢是有原因的。进口烟草不好搞到,供货方是一个刚刚学会使用互联网的牙买加青年,在汽修厂上班,回家院子里种点烟草,价格奇低,味道奇好,但产量极为有限。十二月末,交货日撞上圣诞节,就更别提能在聚会结束前见到这位华扬兄。我干脆把蓝牙音箱和烟灰缸放上窗框,站在阳台死等。等人是不见血的自残,还好有四盆君子兰、两盆文竹、许多筐绿萝也在阳台,陪我一起等张华扬。植物在午夜里蔫了,而我却长夜精神的。我亲眼盯着山下的城市像孩子一样叽叽喳喳,又像垂死的魔法师一样睡下。睡死了还是泛着橙色的文明之光。泥土下方有动静,几个水井吐泡泡互相交流。树叶从不停止它们的群舞。是那群野鹅最先开始闹,从我院子里进进出出,冬天它们吵架吵得少,贴在一起互相取暖的时候多。我通过观察湖面推测开始下雨,这些雨把一切都洗净了。到最后,乌云在七点十五分准时裂开口子,让阳光能够洒下。

这一夜张华扬都没有来。九点左右,天光上来,气温开始热,我觉得心口有些绞痛,心率也不稳定,想了想关于熬夜猝死的那些新闻,就赶紧上床睡了。我还捂着左胸睡,捂上去的时刻意识到自己很怕死,所以才写了那么多生死度外角色。自安装捕梦网以来,我什么梦都没再做过,或者这张网把一切都吸噬了。我都想拆了它,满身羽毛的样子怪吓人的。一觉醒来后便急忙下楼,推门时竟毫无阻力,我心想那完了,张华扬竟没有像之前那样,按时补货并整齐码放在门口。屏气开眼一看,果然了无一物。我拿脚踹台阶撒气。上楼写不出,又下去在门口抽烟等他,用小石子玩了一会儿野鹅。山下只要传来发动机的声音,不管是什么音色的,我都要跑两步到院子外面看看。太阳要落山的时候,我干脆坐在大路中间等华扬兄。只要东湖隧道不勘修,我这条路就一辆车都没有,非常现实。没有机油味的时候,它看起来水雾弥漫,梧桐树叶于金光渲染中零落,让人觉得有什么神女将要出场。咖啡因与尼古丁双重上瘾的戒断反应阵阵袭来,我头晕眼花,身体空乏,有的细胞醒了,有的已罢工多时。其实我一度怀疑我自己已经死了,这些湖景、山景、城景,包括无论如何也等不来的张华扬,都是漫无目的的幻觉。

十二月底,褪黑素断粮,我开始失眠。失去咖啡和烟草后,我不断在平静中生产躁郁。大约有一个星期,我只睡了两三个长觉,四五个短觉,其余时间皆沦陷在地下室的影厅和软沙发上。剧本毫无进展。我的胃大概自觉经不起这样的折腾,在发动了一次夸张的上吐下泻后,我再也感受不到胃的存在了。它清空自己,然后死了。或者说失望地进入了休眠。我不再感到饥饿,只要一想到在吃完食物之后不能用一杯热美式润润喉咙,再点燃一根牙买加烟做一个空前绝后的深呼吸,我就觉得盘子里的食物不叫食物,直接称之为“粪便过去式”才更贴切。大约又过了一个星期,我每天只吃一片综合维生素,两粒蓝莓护眼胶囊,和一粒胡萝卜素胶囊。体重从82公斤掉到67公斤,我照镜子时,看见黑眼圈掉在嘴唇上,头发像一只野兽躺在头上。我感觉我轻飘飘的,精神在皮囊中的比例变大了。我可以飞。也可以随时钻到任何不起眼的缝隙里。我可以无限熬夜而不再觉得心悸,睡眠于我只是兴趣盎然的旅行。

一种精神洁癖性的厌食症开始困扰我——不论吃什么,一想到这副越来越轻盈、肌肉明显的身体中装进了碎肉、碎菜和一切乱七八糟的东西,强烈的呕吐感就不请自来。到后期,我甚至会鼓励自己联想一些世间最恶心的东西,比如长了7个鸡腿的公鸡,或者死者身上的皮炎,以尽快完成呕吐。我偶尔吃点牛肉和烤馒头,全吐得干干净净。说来恶心,身体大概就是靠吃和吐的间隙所吸收的碳水化合物来养活自己的。我不指望张华扬还能出现,还有将近四千多块的货款,我也不打算要回来。大半个月后,我又想见他了。是想感谢他,用绝情又彻底的遗忘或者是欺骗,从戒烟、戒咖啡、戒褪黑素开始,把我的身心逼向了更好的状态。现在我认为,人本就应当身轻如燕,能和风一样来去灵动。因此我还开始运动,瑜伽我学不来,只做俯卧撑,仰卧起坐和平板支撑。我开始和家里每一样东西对话,包括但不限于吸尘器、白碗、绿碗、红色碟子、秋葵油画和空鱼缸。在剧本完成的那天,我把120张A4打印纸塞入打印机,行李全部收拾好了,空荡的一楼只有我和打印机出现在地板上,那一刻我感受到了极简的温暖。

一种默契的、氤氲在我与世界之间的温度,几乎将我融化。因为春天到了。我完全独立,打印机则不行,它需要连一根长长的黑色电线,对比之下,我发现人体本身就是一项极简的设计。我一直和它坐到晚上,一切都黑了,都安静了。这时候我隐约听见机车的声音,很远,没有在意。直到野鹅纷纷惊走四散,我一下子想起张华扬那张从未严肃过的脸。

A4纸一张张吐出来,我有些尴尬,也有些恍惚。太久没见了,既莫名其妙又心里发慌。我索性盯着眼前那扇门,仔细听见一个脚步声迈过庭院中的碎叶,似乎被鹅子吓到了,犹豫了一会儿才走到门前。敲门之后,他好像就愣在那。门缝透光,我也无理由装死。我说:“你进来吧!”人类应该相亲相爱,相遇是缘,不计前嫌。我会说朋友啊!谢谢你能来,但我要离开武汉了,且拜您所赐,我已戒掉了烟和咖啡,戒掉了油腻肿胀的身体,甚至,戒掉了对张宇菲的好奇!这个人按下把手推门进来,看见这位陌生人,我一下子想到盘坐在路中心黄线之间等张华扬的那些日子。她说没想到我是个年轻人。而后又随口说,“我叫张宇菲。”

我没什么想说的,只坐在地上,盯着打印机勤恳工作。我的表情就像个老人。过了一会儿,她走到楼梯上坐下,我们陷入了沉默的怪圈,谁也不讲话。张宇菲果然是个高个子,传闻有一米七五,真人像一米七八,搞不懂为什么,女人显个子。她穿着一双水洗白色的球鞋。身上穿着牛仔裤和白纱背心,她通身可见的地方都被晒成了铜色,袒露了一大片胸膛,但完全不见有什么不平整的地方。这让我想起绿雨林地砖上站着的没用胸的法国模特。她长了忧郁的,让人心碎的脸,盯着地板一动不动。我问她张华扬去哪了,她说张华扬出事了。又叹了叹气,把一个信封放在楼梯上,说那是补偿我的货款。她很忙,对着手机一直按,就这样,我们又一起呆了很久。

她起身径直朝门外走,又突然对我说:“你这里能不能做饭?我一天没吃饭了,我车里有几袋日本拉面,你这里有没有鸡蛋?”我问她你怎么会随身携带日本拉面,她说那是三天前要送的货,有客人好这一口又买不到正宗的,但这位客人现在失联了,吃了也没事。我想反正很久没吃过东西了,就接受了,但还是怕会吐掉。我先把她领到厨房,那里很久没人使用,我一边介绍各种电器的开关,一边随手把可见的灰尘擦净。其间我闻到她身上的香味,我不识香,非要用形容词的话,只能说这味道清淡、富有攻击性、有一层酸的底色,让人想起海洋味香水。真没想到她还会做饭,我说没有鸡蛋,她问我门口的鹅是不是我养的,可以拿两个鹅蛋来做面里的荷包蛋。我说很明显不是。在一次眼神交换之后,我们两人已然站在野鹅的家门口。它们很会就地取材,一个由芦苇、梧桐树叶、碎羽毛、破绳子和细树枝组成的巢穴就隐藏在小车棚的拐角。这里荒草丛生,站在五米远的地方,可以看见一个毛茸茸的小窝里摆着七八颗明晃晃的蛋。我想说我没什么意见,反正野鹅现在不在家。我一晃神,张宇菲已经走进去拿了两枚鹅蛋出来了。

“你知道的,许先生,”她对我说,“它们住在你家里,这是它们应该进贡的”。我问她,“那也不至于拿亲生骨肉进贡吧,太惨了,出门游玩一趟回来,发现自己的骨肉‘被进贡’了。”她说我实在不是男子汉,过早地染上了礼数和慈悲,而年轻人应当富有激情,享受世界的一切馈赠。于是,我坐在厨房一角,看着年轻人操作电磁炉。我对她说:“要么我再去拿两个吧,按你这么说,两个蛋太便宜它们了。”她说:‘细水长流。”我就说我明天就要走了,她看了我一下,让我再拿两个鹅蛋进来。

说话的工夫,张宇菲已经把水煮开了。我坐在餐椅上等吃饭。他说:“张华扬出事,完全是他自己作的。”的确如此,我承认,他是一个很作的人,从他那件涉嫌侵权的“顺丰慢运”空军夹克就能看得出来。这时,她说,张华扬让她务必来把钱给我退了,而我呢,据张华扬描述是个“信得过的、有点意思的作家朋友”,这样一来,即使张华扬被关进大狱,她还是能有个靠谱的人说说话。我什么也没说,她还问我现在九零后作家不是都走综艺偶像路线,搞粉丝经济吗,为什么我还宅在珞珈山上,赶快去吸引女粉丝啊。我还是没什么想说的。最后她问我愿不愿意替她出出主意。我说当然可以。

她先下鹅蛋,在锅里煮熟,我闻到一股腥味,一下就明白为什么鸡蛋更受人类宠爱。然后是面,一种墨绿色底白字包装的日本拉面,简陋,连一张仅供参考的封面图都没有。拿出面块,里面足足有七个调味包,除了一些粉末和干菜之外,我还看见了叉烧料包、海苔包、玉米粒包和海蜇丝。她每拆开一个料包,挤到锅里,之后就随手乱丢,把灶台弄得乱七八糟,看见这个我就知道她平常不做饭。面煮沸了几次,她关火盛出来。房东家橱柜里有三大排碗,她给自己选了一只红色的碗,上面印着“BINGO”。在我与器物对话的日记中,这红碗被描述为情欲的化身。给我盛面的碗是白瓷碗,她双手持锅,把剩下的面倒在碗里,把冒着残余热气的奶锅甩在一边,发出叮咣的响声。把面端过来的时候,她没说话。鹅蛋腥味被各种调味料消灭了,一口二十厘米见宽的奶锅里下了两份配料,以至于浓汤重辣,过分鲜艳。我们坐下。一边吃,她一边讲张华扬的事。最开始她还有些顾虑,“我和张华扬是很意外认识的……哎,这么说吧,三年前我们谈过一场恋爱,可以说是前男友。”张华扬被警方盯上,完全是因为一张宣传海报。地下生意本身有个悖论,就是生意一旦做大,做事的人就想着进一步宣传,但只要一宣传,就成了地上生意,暴露在法律的视野下。所以地下生意要么永远小众,要么走向灭亡。我没说什么,但她说一切都是因为海报。她曾经劝他不要大张旗鼓,他却有些蛮横,说女人心气小,不懂他要把这生意做遍全武汉的决心。

“别提无证经营了,”她说,“就连他开的机车都没上牌照,他的大学文凭都是买的,他租住在一个发生过碎尸案的廉价房里,他父母早就死了,”说到这里,她才下筷子夹起一片肉和一缕面吸着吃下去,“你知道,他是一个边缘人物。他只要不犯罪,一定是社会欠他的。他如果犯点小罪,应该就和社会两不相欠。但现在社会有些狂暴,直接把他关起来了,就像他欠这个社会的一样。”我突然笑了,但又知道不合时宜。我只是觉得用这样一张面孔大谈“社会”,并且试图将人与社会的关系情谊化,实在有些戏谑感,她问我笑什么,我只能说这是表示认同。

他们在她大二的时候谈的恋爱,他给她很多钱花,曾一次性拿出五万来,支持她的行为艺术——在光谷广场半裸着站在一个盛有牛奶的桶里。她觉得有些不对头,“每次我问他哪来的这么多钱用,他都盯着我的眼睛,重复说一样的六个字:‘血汗钱,干净的’。我跟他说:‘我知道你工作辛苦,但只要它合法就一定受人尊重,可以告诉我你在做什么吗?’可他就是不说,反而说虽然很干净很崇高,但干净的不一定合法,就像现在合法的不一定干净一样。我当时就劝他,我说你认为的干净,不一定大家觉得干净,注射冰毒的人还觉得冰毒干净呢,整天满嘴pure ,pure的。”她怀疑张华扬是个毒贩。

接着,她告诉我她在张华扬的公文包里发现了一张美国彩票,而他不能解释那王八蛋公文包里怎么会有一张日了鬼的美国彩票。这下可好,高收入、双亲过世、神秘、满嘴的干净和崇高,像被洗脑了一样,加上这张美国彩票,情有可原:张宇菲怀疑他是美国间谍。间谍肯定有枪,直接拆穿他并且提出分手,恐怕要被打死。十七岁的张宇菲选择冷处理直到分手。而可怜的张华扬则一直以为她以为他去美国约炮了,嫖了,反正是乱搞了,才有可能留下一张美国彩票,刚好,那段时间他确实去美国约炮了,嫖了,反正是乱搞了,所以对于被甩,他毫无异议。她又在他住的地方发现了一大批褪黑素,并且把塑料软包装的褪黑素粉末当成了毒品。“我看得清清楚楚,和电视里的白粉一模一样。我吓死了,脑子里全都是新闻联播里升国旗的画面,这可是美国间谍,我就报警了”。后来张华扬被警车送回家,立马找到张宇菲,把她给打了一顿。他差点把她打坏了,都出了血,又亲自帮她裹上药和纱布,并且宣布和她老死不相往来。

以前,他从没动过她一根手指头。“打是打,不过是床上那些游戏而已。我说疼他就不打了。那天我真差点被他打死,他用笔记本电脑砸我屁股,电脑都砸坏了。他最后终于把一切都告诉我了,说自己是卖一些走私货物的,点对点交易,比如黑咖啡吧,是和哥伦比亚南方的一个省会城市,叫什么马尼萨莱斯的一个咖啡农场里的学徒直接交易的。或者说褪黑素吧,对方是法国里昂一家生化工厂的车间经理,这个车间经理直接把流水线上还未来得及制成药片儿的褪黑素粉末打包邮寄到中国武汉。他用比特币付款,”说着说着,她又看了看煮面的锅,走过去开火,同时,又拆开一包拉面,问我怎么不动筷子,我说不太饿,“这些货物,没有经过国际贸易和各种品牌的虚假包装,真正的真材实料。去中心化交易,没有品牌炒作溢价,这就是人类的未来。”
她补充说,就是因为相信这是一个干净的、崇高的事业,一年后她找到张华扬要求加入他的慢燃物流,他们开始合作。借助张宇菲在武汉大学以及周边其他高校的名气,他的慢燃物流逐渐人丁兴旺。她总是认识一些奇奇怪怪的地下人物,有行为艺术家、自称OG的说唱歌手、奇装异服癖人士、虚无主义僧侣、公司破产但个人账户余额两亿多的互联网老板,还有卖复刻潮牌和佛牌发家的九五后,这些人对张华扬的货的需求出奇大。当然了,一切美好的日子都终结于一张贴遍武昌各大酒吧的海报。“那还是他亲手设计的,很丑”,面又煮沸了,她说到激动处,串串话语和锅上的气泡一起溢出来,“所以我一定得把这事儿按回地下,并且继续做下去,你知道吗?作家朋友,张华扬五年后放出来,我要让每个地下酒吧里的人都向他敬礼!我要让汉口、武昌、汉阳每个说唱歌手都知道慢燃的美妙,还把它写进歌里”。

所以,她这才需要听听我的主意。她停下话头,把各种酱料倒进去,调了小火。我一直在听她讲话。吃面的间隙,我喝了一瓶她带来的军旅铝盒装的日本清酒,能出现在张宇菲手里的果然是好货。我问她这酒是什么来头,她说这也是点对点交易的结果,来自日本福岛一家几乎与世隔绝的酒窖。我上头了,感觉有什么东西顺着食道缓缓坠落,又有什么东西在皮肤下面滋滋地响,现在,就连一粒灯光下的尘埃,都能让我迷惘。我抽着她从裤兜里拿出来的黄鹤楼,我上次抽黄鹤楼还是在工程大学念书的时候。我们抽了一会儿烟,另一锅面又好了,她却突然说吃不下了,我说那你放着吧。

有飞机开过,提醒我生活在郊区山上的人同样能拥有天空。张宇菲仍在说话。使她困惑的是,她竟然还是想把这个小众的乌托邦梦做大做强。而且完全不相信它是小众的。最初,她想借她第七次街头行为艺术为慢燃速运筹集启动资金,但光谷广场的民众已不大买账,毕竟这位总是把自己脱光,站在街心做些有的没的的高个子女人,总戴着一副威尼斯面具,在他们看来这还是不够坦率,不够豁得出去,也就不够艺术。后来,她又找过几个做裸贷发财的朋友。他们说最近愿意脱光光拿身份证自拍的女大学生变少了,生意不好做,拿不出钱来投资慢燃。正如张宇菲跟我说的那样,网络贷款越来越发达,裸贷行业确实今非昔比。但他们给了她建议,建议她“整点脏货,比如大麻”。不过,贩毒不是她的初衷,更不是慢燃的初衷。她要考虑考虑。在这之前,他想问问我的意见。

在得到我的看法之前,她问我对整个慢燃是怎么想的。我说我没什么看法,单纯觉得完全O鸡巴K。她问我是不是觉得这很牛逼,我说完全牛逼。她又问我是不是应该先卖点大麻,解决个人经济和启动资金的问题,毕竟按慢燃目前的客户规模,家里每月3500的生活费根本不够烧的,还问假如是我,我会怎么做。我说我没卖过大麻,没有经验,我不知道,而且,在武汉上学,一个月3500,吃饱穿好玩好完全够用,我没看出她有什么经济问题。她说下个月订好了巴黎世家的衣服和纪梵希的高跟鞋之类的,我说慢燃是不相信品牌的。她揉了揉鼻子端起红碗,我以为她要喝汤,但她开始哭。

我又喝了点她的酒,酒很快喝完了。她出门在机车后备厢翻了翻,又走回来,扯开凳子坐下,眼泪已经被擦光了,又往桌子上摆了两个简易玻璃瓶装的酒,我说是威士忌,她说错了,是香槟。在香槟开瓶后一鼓作气冲上天花板之前,她点了一根烟。她说想卖掉她七次行为艺术的全程纪录片,“佳能5D拍的,4K全画幅,一刀没剪过的原始素材。之前山西一个导演2万要买,但是是彻底买断,不给我导演署名权,我没卖”。她决定这次无论如何要卖掉,“就算当私人起居录影带卖”,她都觉得有人愿意出十万买,在武汉,喜欢张宇菲的老板可多了,“他们是想和我结婚的那种喜欢”。这时候我觉得有些传言不是真的,比如张宇菲是绿局常客——绿局是一种绿色的饭局、酒局或牌局,通常以黄色收尾罢了,老板们联系在校大学生,花钱买时间——这经不起推敲,毕竟我面前坐着的还是一个真心相信老板想和她结婚的傻女人。最后,张宇菲问我和影视圈的人有没有什么来往,是否可帮助她推一推这个片子。由于我沉默寡言,按了会儿手机,她就问我是不是这样的东西没人要,我说我正在编辑朋友圈,可能会吸引一些制片人朋友。不过我还说你不要抱太大希望,纪录片跟中国电影市场不搭嘎。她喝了几口酒,问我什么是不搭嘎,我说我不知道,是和一个芜湖的网络主播学的。
她喝了一小口面汤,觉得辣又不好意思吐,皱着眉毛咽了下去,立刻红了脸。她站起来,伸了一个懒腰,开始收拾碗筷,我说你放在这儿吧,她说她只是扔到水池里。她用抹布把杉木桌子擦干净,然后从随身的小挎包里拿出一个便签本和一根英雄牌迷你钢笔。她问我笔名叫什么,我说叫XX。她说如果这个纪录片能被做出来,希望加一首诗到片尾,再加上一句“谨以此片,和片中的行为艺术,献给慢燃物流,献给张华扬先生”。我彻底喝多了,心脏内部咯噔一声,像什么影响不大的肌肉断了。我说通常片尾字幕没这么啰嗦,只说“献给张华扬先生”就足够了,她咬了咬嘴唇表示强烈赞同。她将钢笔和便签纸推给我,让我记下那首诗。我说好。

我抄好了诗,一笔一画写下去。到结尾,她念诗的声调已经模糊了,字和词淹没在哽咽里。我的字写得有些丑,但我确信准确无误。然后,我重复一遍念给她听。她一边抽烟一边听我念诗,眼睛里掉出碎碎的光。她看上去也醉了,直勾勾地看着我。她看起来像东湖的雾霭中走出的神女。她对我说:“我不懂写作,但你看上去是个疲惫的人”。我没什么要回答的,反正这也不是问句。

起初,我还没发觉她肩膀上的纹身。只是当她起身去厕所的时候,我才看见她手肘后侧有一块纹身,是一头雄狮。我听见好几次冲马桶的声音,心想她吐了,想去找她,帮她拍拍,但我实在没力气动,光是接受声音信号都要耗费我大半的脑力。我趴在桌子上,只听见我的嘴巴说,“有人要买你的素材了”!我让她把银行卡号告诉我,她大声地朗读着一连串数字,还说她感觉厕所的瓷砖把她吸住了!让她没办法起来。我说我也是!我是被屁股下面的餐椅和手肘下面的餐布给吸住了!她说那我们就这样隔空对话吧!反正它们吸不走我们的声音!我们开始大喊大叫,她说世界真美好!我说没错。她大声喊,让我不费力就能听见,她说为什么造物主不但把人设计成有寿命的东西!还要让人经历痛苦!?不但要你死,还要你先明白苦痛是什么,然后死!?我说他玩儿呗。

我听见山林里有飞鸟惊走,还听见张宇菲开始学鸟叫。我又隐约听见武昌城苏醒了,公车、私家车、江上的轮渡、天上的飞机、地下的铁轨,一齐增强了喧嚣的背景音,我还听见我的闹钟在响,实际上它已经响了半小时了。我把刚刚收到的编剧稿酬,人民币二十万元转给张宇菲,她的手机响了一下,突然她喊着问是哪家公司要买?打款这么迅速!?我说电影投资人做事总是富有激情!是一群说干就干的疯子。她说那太好了!如果不是这一笔钱,她就真的要去贩毒了!她说慢燃有救了!果然是春天到了!一切都让人感到幸运和喜欢!我说没错。她突然喊着,“我看见了天堂!你看到了吗。”我头疼欲裂,连天堂的门栓都看不到,但为了不使她难堪,我说没错,我看到了。

接下来张宇菲很久都没有动静,我只看见从卫生间冲出一束金灿灿的光的急行军,狠狠降落、消亡并堆叠在地板上,在地上,光之士兵的尸体们沉淀出一块发光的金箔。地板快要被烧化了。我想到呕吐物堵塞食管的新闻,就想到一定要去救她。我想获得一种力量,一种能让我站起来的力量,索性我看到了日本拉面包装里的芥末粉,就用吃奶的劲朝那爬过去,其间打翻了一切我碰到的东西。我一口气,把芥末粉狠狠地吸进了鼻腔。闪电击中了我的脑仁,它裂开了,迸发出某种邪恶的能力,让我的视力无比清晰,让我腿部的神经强力而混沌。我朝卫生间晃过去,走到门口,我看见两盏浴霸灯被打开了。

在浓重的金橙色的灯光下,张宇菲侧躺在雨林绿地砖上,她的脸颊通红,双眼紧闭。不知多久前的眼泪融化了眼线,在那张脸上留下两行紫黑色的河流。她的右臂搭在浴缸上,有一根棕色的橡皮条紧紧勒在上面。以下的皮肤有些发紫,上面有密集的针孔,渗出黑漆漆的血。地上有两根摔碎的针管,她手里还握着打火机和一根针管,针头摔歪了。我还看见镜子下面有一个透明塑料袋,里面撒出白色的粉末,部分溶解了,部分则沾湿结成小块儿。房东家的红色沙拉勺横在空浴缸里,上面有白色的结晶。水管在响,脑子在响,城市在响。我突然感到胸口冰凉,无比难受,才发现我已经摔倒并且趴在地上很久了。

虽然只是第一次见面,我还是潜意识地爬向面前的人类,试图寻求一种温暖。我爬了很久,大概有一个小时吧,才终于把耳朵贴上了她的心脏。我听见那里空旷无比,有一种沉重而缓慢的声音,阵仗庄严地被奏响。“咚——咚——咚”!我可以看见一座宽阔而漫长的天桥,上面的绿化抄袭了东湖林园中的构想。珞珈山上所有的樱花花瓣铺成了一条路,踏上浓于现实十倍的江汉的雾霭,如同陷入灵气的涡旋。

上面有千万行列整齐的白衣使女步履缓慢地通过。每迈一步,就敲响身前的罗盘。发出一声整齐的“咚”。在我睡去的前一秒,我听见这支队伍停下来了,全体化身为美丽的雕塑。并且面向着宇宙深处——

释放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温度。

九十春光一掷梭,花前酌酒唱高歌。

枝上花开能几日,世上人生能几何。

好花难种不常开,少年易过不重来。

人生不向花前醉,花笑人生也是呆。

责任编辑:阿芙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