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远没有那么简单。

临时打劫

作者/艾栗斯

1.

八月下旬地表温度三十九度起蹿,小A微微发颤的手掌却感觉冰寒。“我不紧张!我不紧张!不!紧张!”他在心里默念,“是蒸发的汗液带走了体表温度。”

A安抚性地揉搓喘不过气的胸口,深吸一口气使劲挤眼再用力睁开:白晃晃的城郊道路中间是孤零零的公交站台,没有人;道路尽头是一座烂尾楼,没有人;而他所站立的居民区一角也大部分拆迁搬离,这样的午休时刻这样的温度,应该也不会有人出来……吧?除了歇斯底里的蝉鸣和自己紧张之下频频咽口水的声音,烈日蒸烤下这里既安静又懒洋洋得仿佛时间静止。

虽然手很冰凉(他又不好意思搓手),但头脑却发烧般滚烫。不妙,小A想,灼热的阳光会在人的额头上敲锣打鼓,给人体注入冲动暴力的麻醉剂,就像《异乡人》里的默尔索,莫名其妙头顶烈日走回沙滩,莫名其妙被阳光刺眼到动手杀人。而现在,他也是再次回到现场,同样回来得有点莫名其妙——就因为昨天的一句话,他跟小B约好一同回来这里。

他尽量以小幅度的侧头瞄了一眼小B,唯恐太大的动作引出什么人来。他的同伴,京华大学社会系二年级学生会主席小B正贴在墙根,侧脸对他,脸上套着一只抠出眼鼻透气的黑丝袜——是一只中筒丝袜,袜尾从脑门心垂落,瘪瘪搭在肩头如同一根营养不良的马尾辫。除了小B露出的眼白和丝袜压迫下变塌的鼻唇,原本清瘦的少年面庞都埋藏黑丝里,也看不出表情是否紧张。

如果是恶搞视频发到网上,小B你就红了,正儿八经搞笑,小A这样想着,却喉咙痉挛笑不出来,因为成双的袜子另一只正戴在自己头上。织物压力之下,不用组织面部肌肉也不用表情管理,但他还是不相信,在有生之年不是因为搞笑而戴上这种东西。

“你不想被他看见吧?”二分钟前,小B突然从口袋里掏出自制的黑丝头套,口气凶狠不容争辩。他先快速戴上,然后死盯着小A,直到后者手忙脚乱把脑袋也塞进去。对视的过程中,小A发现小B的瞳孔颜色和一般人不太一样,是有点棕里泛着浅灰。隆布罗索的天生犯罪人理论有没有说到过瞳孔?小A回忆起人类学历史课的内容,不合时宜的胡思乱想原来会让人心率加快。

“要不算了,咱回去吧?还能赶得上专业课签到?”小A一边用压低至自己听来都猥琐的声音试探,一边向同伴伸出手,后者却好像预料到了他的动作,猫一样缩了一下肢体躲开了。

“来都来了。”小B简短回应。

“来都来了?”在小A听来,那语气语调就好像在说,“来都来了,就看这部电影吧,不好吃也吃两口吧,景点人再多也挤上前拍两张照片发友圈吧。”没有任何区别。但是这不是看电影,也不是请客吃饭,他们两个大学生,在夏季高温警报的午后,坐了一个多小时的公交车直到末尾站,走了一段鸟不拉屎的路来到这个便利店,偷偷摸摸躲在店门后的巷道里,还突然戴上了黑色头套!

“看什么看?”小A心里还没碎碎念完,小B的灰棕色瞳孔快速往他这边转了半圈。

“看你呗,你穿黑丝的样子真性感。”

没有任何反应。开了貌似朋友间的玩笑,却让场面更加尴尬了。

不对,他和小B虽属一个学院,但根本算不上朋友,甚至从开学到现在说过的话也不超过二十句。仔细想来,第一句破冰竟然是小B主动跟他开口。

“对你妈好点。”在小A接听老妈唠叨电话,不耐烦地扯着嗓子嚷嚷时,擦身而过的小B却丢下这一句,看都没看他一眼。

“你是我爸吗?”小A想怼回去,脱口而出的瞬间收回了降辈分的蠢话,没等他想出恰当的反呛,小B已在转角消失不见。

“行了,进吧。”黑丝小B终于又开口了,“店里没客人。进去听我的。事成请你吃饭。”

“难道不是该我请你吗?”小A心里想的是,“会吃穷你哦,”小A打算这样回话,但最终说出口却是:“快点完事吧,吓吓他就行!别过火啊!”

一扭身,小B已如猫科动物无声推门入店,小A梦游般吸在他身后也滑了进去。店内空调的凉爽气息虽有灰尘的味道,但还是让小A全身毛孔舒畅到略叹了一口气。

他前脚刚进门,小B立刻关上店门插销,放下北方的“凉皮”卷。这步走得好,戴着黑丝头套的小A虽然不想让店里人认出自己,更不想让进店的客人误以为是打劫,虽然这家店生意惨淡到午间客人上门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这让小A在戴上头套以后第一次真正放松下来。他活动了一下肩颈肌肉,清清嗓子刚想开口,却听见空气里传来小B发自胸腔的嘶吼:

“不许动!”

紧接着传来的第二句话让小A浑身血液冰凉头脑却炸裂开来。

“打劫!”


2.

虽然小A之前只来过一次,但在自己的手机上已经看过这家店的视频不下十几次了。

一天前,小A第一次走进这间便利店时还是以一个再平常不过的顾客身份。只因在公交车上睡死过去,擦着口水睡眼惺忪下车,然后一路忍受着路面反射的阳光利刃,走到尽头的一家小便利店。

进店后他从货架捞下一罐可乐,用掌心擦去易拉罐上的浮尘,再拿出手机扫码付款。手机上的信号格也仿佛热晕了头似的忽闪忽现,第一次点完付款按钮跳转失败,小A烦躁地撇了下嘴重扫一次。这次付款成功了,但滴滴,一条通知短信后,紧跟着另一条嘲讽般同样金额的信息。

擦,网络原因重复付款。小A又叹了口气,抬眼寻找店主。

柜台后,一个穿着十年前流行游戏纪念衫的秃头大叔正目不转睛于电脑屏幕,嘴巴微张,左手在键盘上跳跃,右手痉挛般点击鼠标,一张让人毫无印象的中年男子的宽脸在键盘前忽明忽暗。

游戏宅男的中老年生活啊,小A心想,希望他的游戏能暂停一会。

“不好意思啊老板,能帮我看眼这啥情况吗?”小A用手机正面在大叔面前半米的位置晃了晃。

但是游戏大叔与电脑屏幕之间仿佛有一张无形的结界,虽然声音可以穿入,却连一个眼角余光也不能给他。

“等,等一刻哎!”带有当地口音的回答因为进入关键环节急促又不容置疑。

小A第三次撇了撇嘴,他好像有点明白为什么繁琐的生活里女人会有一张法令纹深厚的脸了。“等一刻儿”是当地方言,意思是等一下,但小A不想等了,尤其是想到一会儿还要沿着被烤熟的公路走回公交站台,等不知什么时候会来的回程车。如果这时是新垣结衣那样的小姐姐,微笑着露出整齐的白牙:“这位先生~实在不好意思~请稍微等我一下下哦~”那么小A“等一刻儿”也是没问题的,但是现在,在这家灰尘味厚重的店里,守着这样一位游戏大叔,一秒钟他也不想等。

“老板,就帮我看一哈哈嘛。”小A心里烦躁如猫挠,尽量好声好气哀求,口气听起来像是一个在跟游戏抢男友关注度的女朋友,联想到这点他心里的猫挠更骚动了。

这次的请求干脆一点儿回应也没有,小A侧过身伸长脖子,正犹豫着要不要不伸出手机挡在屏幕和大叔之间,却看到游戏界面里的小人被一道强光击中,弹簧似的颠了几下身影渐灰暗了。

好,就趁现在!小A掏出手机,把屏幕摁亮,举在大叔脸前十公分处,但是!游戏大叔以鬼神般的手速按了键盘上的不知道什么键,游戏里的角色又原地满血复活了!他立即继续投入战斗,虽有小A的手机挡在面前,但他居然歪着脖子继续给自己的视线找了条新路。

“有你这样做生意的吗?做不做生意了!”小A的血也满格了,他狠狠拍了一下柜台,举着手机的臂膀使劲伸了出去。用力过猛,手机屏幕顶在了大叔的鼻前正中心,大叔的眼睛终于看向了手机,因为焦距过近看成了斗鸡眼。

这是小A见过的最愤怒的斗鸡眼。一种来自同类的威胁感让他立即缩回了手。

接下来的几分钟漫长到像慢镜头回放,京华大学二年纪生小A遭受了有生以来最残酷的羞辱。游戏大叔突然扯掉耳机从座位上弹起,面目狰狞到仿佛要把小A生吞活剥。不对,比生吞还要嫌弃憎恶,就好像小A是他记恨了一辈子的仇敌、所有人生不幸的来源。“社会渣滓……滚回乡下……假装什么……读了书也不过是穷鬼……撒泡尿照照自己……这辈子不会有出息和好运……”大叔骂得手脚挥舞、得意忘形,发红的眼珠死死盯住小A这个猎物,手边拿起什么就像砸蟑螂一样向他砸去。千幸万幸他们已经位移到女性生理用品货架。小A在被两包卫生巾砸中脸颊以后,下意识得举起手机开始摄像。

记下他,记下这个疯子,记下这个无缘无故朝陌生人散发戾气的人。记下这个以为没有人看见就肆意忘形的中年人,记下被他砸乱一地的可乐瓶、鼠标、相框、卫生巾。不管是作为证据也好,还是逼着他恢复理智也好,气到画面发抖的手机记录是小A唯一能作的防御。

在大叔意识到手机摄像的存在,下意识得用手挡了挡脸,想想又放下手上前抢夺的几秒钟里,小A撞开店门口的“凉皮条”,夺门而出。

直到下了公车踏入校门,小A也没能缓过神来。他脑海景象还停留在那个逼仄、灰尘满满的小便利店,大叔愤怒到肌肉抽动的脸和咄咄逼人的手势还刺激痛着他的神经。那种被羞辱后的强烈心跳和喘不过气的压抑感,小A只想原封不动地还给那个中年人。

“游戏大叔突然发狂,大学生惨遭羞辱”——一个标题在小A脑海里闪现,他生怕自己后悔似的快速摸出手机,打下标题后点击发送,将视频PO上了校内网站,然后长舒一口气像权力的游戏里放走渡鸦的守夜人。

回到宿舍,小A 尽量以一个男子汉的方式诉苦,概括了自己狗血的一个下午。寝室室友们在听完事情经过又观摩过现场视频后,一个过来拍拍他的肩膀给了他一瓶可乐(小A现在最不想喝的就是可乐);一个冷笑两声:“如果是我,就跟这个老头儿拼了。”(小A打赌如果真遭受大叔人身凌辱他未必有自己夸得那么勇猛);还有一个劝诫他“人生总有踩到狗屎的时候,关键是不要细嚼。”说完这些室友们就去吃晚饭了,并且主动请缨要给看上去短时间内无法跟人类社交的小A带饭。

在等待室友投喂的时间里,小A打开手机查看了一下自己新PO的视频,只有寥寥二位数的点击,排在视频点击量排行榜的第1984位。今日校园视频点击率最高的是“万万没想到!我的美女同学竟然向我求婚了!”

小A瞥了下嘴,锁上手机一抬头却看见面前站着同系的小B,面无表情眼神清冷。

“听说你踩到狗屎了?”小B不带感情地问。

“哎?”

“这个,是你拍的吗?”小B展示的手机里,屏幕正定格在游戏大叔大闹便利店,可乐、相框、鼠标散落一地的一帧上。

“用电影术语来说,这种拍摄手法叫一镜到底。”小A摸不清楚对方用意,双手警惕性抱在胸前。

小B嘴角闪过了一秒钟的微笑,这好像是小A今天为止收获的唯一一个笑容。正常人很少能一睹学生会主席小B的笑容,听说小B从小父亲离去,最近辛苦将他拉扯大的母亲也因病去世了。孤儿小B的微笑莫名其妙地让小A眼眶有点微微发热鼻头发酸,他在放下抱胸前的手臂时听到小B提议说:“我陪你回到那个地方,教训一下他。”

“好呀。”这是当前气氛下唯一合理的回答了。


3.

“打劫!”

京华大学二年级学生会主席小B的一嗓子彻底喊蒙了同伴小A。他僵在刚进店门的地方,手脚不能动弹,视线范围里却眼睁睁看着小B如出弦的子弹,仿佛没有下半身,漂浮般加速推进到柜台。

戴着耳机的大叔从游戏前探出头,因为突如其来意外景象大张下巴表情呆滞。如此冷清的便利店里突然闯进两个戴着黑丝头套的奇怪“劫匪”,他不会以为自己是在梦中打CS游戏吧?

小B同学你为什么不按剧本演?小B同学你这是在玩火啊!小A终于从呆若木鸡的几秒里反应过来,焦灼地左右脚交替跳动。如果说脚尖指向的位置透露了内心想去的方向,那么小A此时就是没有方向。

是该像上次一样夺门而出,离开这频频叫人失控的地方?还是要几步上前,在游戏大叔反应过来以前拉着小B一起逃出去?不,走之前不说明情况的话,出去也会被以抢劫罪报警的吧?

“干嘛呢!别闹了!快回来啊!赶紧的!”小A一边向失控同伴的背影发出哀求呼唤,一边笑脸相迎像脱水之鱼一样大张嘴的店主:“没事没事,开个玩笑而已!”

这样的安慰作用约等于零,竟然忘了还有面罩,丝袜下笑起来的表情应该更加狰狞吧?该死今天要是万圣节就好了,喊一声“trick or treat”再抓两颗糖跑,被当成神经病也行啊!

如果现实像在网上看片带有高能预警字幕的话,小A在小B从口袋里顺出的弹簧刀上看到的字幕就是“无关人员请撤退!这不是演习!”——按下按钮“蹭”一道锐利寒光出现在小B指尖时,一切已经向无可挽回奔去。

头脑里紧绷的神经突然崩溃,像一块龟裂的玻璃伴随破碎声蔓延。在人类身处极度危险的时候,逃跑机制反而会被冻结,周围的感官被切断进入“假死”状态,僵住的四肢和头脑里有限的血液循环状态下,小A一直在想自己为什么从没注意过这把刀,究竟是怎么过的安检?混沌中努力思索许久才回忆起两人是坐公交车来的……

而眼前噩梦般的场景还在继续,学生会主席小B好像换了一个人格,凶神恶煞扯下大叔的耳机,顺手搂过大叔的脖子锁喉,弹簧刀尖在大叔的双下巴前抖抖霍霍,刺痛着小A的神经。小B粗暴地控制着自己的人质,一顿生拉猛拽,不难看出双方都是第一次在人生中扮演这样的角色,动作笨拙如狗熊跳舞。

正当小A恢复神志,努力计划要如何在避开刀尖的前提下拉开二人时,小B突然将大叔从背后用力一搡,好像在篮球赛中传了关键一球,“接着!”大叔厚实的胸膛就向小A压来,熊抱的同时是来自粗燥胡渣面颊的贴面礼。欲哭无泪。小A痛苦地闭上眼迎接,再睁开时双方躯体还纠缠在一起,脸已经因为脖子后仰成了面对面可以亲吻的距离。

第一次离一个人类的鼻孔如此之近,对方还像公牛一样眼珠鲜红、鼻孔大张喷着气。

“冷静!冷静一下!”小A用带着哭腔极不冷静的声音喊道。

“是你?!”大叔从惊吓中醒过来一般,从声音辨认出了小A:“昨天那个呆B!”

完了,又一头体内的洪荒之力被解封。小A断定这是他人生中最想死的时刻无疑。

“你这个呆B!看老子不……!”大叔的洪荒之力是冲着小A来的,如果小A不采取行动,也许会被暴怒的大叔掐死,于是第二阶段大叔和小A的贴身肉搏战展开。

小A在学校的体育课上只学过一点跆拳道,而游戏大叔的日常搏斗更是只限于在游戏里放大招。奇怪的是当身体的距离贴近时,才意识到彼此都是肉体凡胎。一番令人尴尬的你抱我我抱你以后,伪跆拳道初级终于将大叔双臂反背控制住,“手指灵活的游戏宅男可不代表身手矫健哦。”小A在心里说。

米虫一样扭动的大叔突然像是没电暂停,有那么一瞬间小A以为他终于放弃挣扎时,手臂中的大叔突然一挺身,发出气运丹田的呼救:“打劫啊!打劫!”

状况如汽车追尾般一个接一个,小A抓狂到手抖得都快搂不住“人质”了。他焦急四下扭头,拿起身边货架上的卫生巾就堵住了大叔的嘴。这个世界终于安静了,除了小A打鼓般的心跳,在感受到一丝丝“复仇”快感的同时,更多是身为“罪犯感”的恐惧。

搞定了一个疯子,再去搞定柜台后面那个!

小A挟持着游戏大叔,艰难挪向端坐在电脑后的小B,他的面部表情依旧如面瘫一样看不出悲喜,棕灰色的眼睛死盯着电脑屏幕,手指一会儿点击鼠标,一会儿在键盘上飞舞。

一场高科技大型犯罪现场。小A绝望地想。也许大叔是某个深藏不露组织的地下销赃人,开个便利店只是幌子,实际交易着巨额资金,而小B,这个隐藏的黑客高手此时正侵入大叔的网络,通过网银将巨款转向离岸账户,那么自己,就是被利用的“同伙”,小B犯罪道路上的垫脚石!

然而等他挪到电脑边伸头一看:“纳尼?”

连人质大叔也忘记了自己的处境,瞪大眼睛纳闷咕噜着“嗯—?”

屏幕上正被处理的不是银行账户,而是游戏界面,小B正专注把大叔多年积攒的装备拍卖、销溶、角色注销……

被反剪双手的大叔已经难以消化这一天的超大份离奇,他皱着眉头看看小B又艰难扭头看看小A。

“快走快走,别闹了。”

感觉像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但史上最无厘头劫匪小B的棕灰眼睛终于看向了小A这边,眼神像是同意了。

在电脑关机或是重新启动的声音后,小B站起身,伸手拿起桌上的相框塞进夹克里层口袋,“走。”

那是一个一家三口的合影相框,照片已经陈旧发黄。

你的犯罪纪念品嗜好是收集被害人照片吗?小A已经头疼地不想去纠缠这些细节了,先赶紧离开现场再说吧!但是他手臂下的大叔突然像是吃了菠菜的大力水手,瞬间挣脱出来,在小A徒劳伸出手臂把他捞回来之前,大叔的身影已经和小B纠缠在一起。

“还给我!还给我!把它还给我!”肢体格斗术第三部展开,小B的长手长脚不断阻止着大叔的一次次猛扑。双方选手绕了几圈之后体力都急剧下降,大叔只剩神经质般碎碎念的力气:“你是谁?你要干嘛?为什么?”

“你到底是谁?你到底想干嘛?为什么?为什么?”

问得好,绝望到浑身已无力气的小A想,这三个问题每一个都是我想问的!

“嗖”的一声,也许根本没有发出声音,小B的黑丝面罩被大叔一把扯下,面罩下,是一张年轻人线条清瘦的脸,棕灰色的眼珠不带感情地瞪着大叔。

世界终于安静了。如果是在电影里,那么是音乐戛然停止,人物失去对白,周围一切消失远去的时刻,这家便利店的时刻就是如此。

“你是……?”大叔突然变得唯唯诺诺起来,好像被审讯曝光了罪行的嫌疑犯,眼神中尽是躲闪疑惑。而小B则像是一个居高临下的法官,绷紧的嘴部线条又像是受害者。

在这个无言时刻微妙的气氛中,小A突然发现一个之前一直忽略的细节。游戏大叔的眼睛!准确说,他的眼珠!眼珠的颜色也是棕灰色!

小B推开大叔的手,后退一步整理了一下衣领,对小A的方向歪了下头,“走。”

走出来没人拦着,但小A两腿打颤几乎要跪下,室外高温拥抱着他,夏日的阳光亲吻着他的眼皮,胸腔里积攒的情绪如火山喷发。

“我去!我去!他妈的我去!”

小A像土拨鼠一样仰天咆哮。情绪还没有得到抒发。

“擦!擦!擦!”小A继续带着哭腔嚎叫,依旧没有解脱。

“快特么请我吃饭!”哭喊出这句的瞬间,终于感觉好多了。

 

4.

“艺术家里面,我最讨厌高更了。”

“啥?”包着一口饭的小A抬起头看着说话人。

学校门口的小饭馆里满是人间烟火的香气,小A点了一份酸豆角肉丁炒饭,还加了个蛋。

小B点了份炒面,但他的胃口明显不如小A。

没有回答小A的“啥”,他用手指了指相框:“我妈。我。”停顿一下像在斟酌该怎么称呼,“下午那个男人。”

“你,你爸啊……?”

“六岁时候就离开我和我妈了,离婚的理由很奇葩。”

“打劫入狱?”

小B因为小A一语双关的笑话看了他一眼,像是一种赞许,“要是这个原因,我可能还会感觉好点。他离开我和我妈,因为我妈不让他打游戏。”

“噗——!”小A一口菜饭喷了出来,想起昨天在游戏大叔面前的遭到冷遇和奚落,真是世道好轮回,苍天饶过谁啊!

“家庭游戏二选一,他选择了游戏?”

“对,这就是他当年的选择。之前每天对着电脑,除了游戏什么也不做,也不跟我们说话,后来说他根本就不喜欢家庭生活,活着只想打游戏。”

“真是,一个有勇气的男人啊……”

“他搬出去之前,为了游戏的事情天天和我妈吵架,搬出去之后,我们家彻底清净了。”小B低下头,用筷子反复拨弄着炒面却没有要吃的意思,“太清净了。一次也没有回来过。如果不是在我外婆家看到跟这个一模一样的相片,我早就不记得他年轻时的长相了。”

小A仔细看向相框。在公园门口游玩留念、很平常的一家三口,照片里年轻时的大叔相貌清瘦,与店里秃顶的中年人判若两人,但那种神游在另一个世界,对周遭人和生活漠不关心的气质一直没变。

“你是在我拍的视频里看到了一样的相框照片,才锁定了目标?”

小B认真看着小A:“嗯。谢谢你。我说我要帮你,其实是想你帮我。”

“帮你什么?删你爸游戏抢你爸相框?打,打劫亲爹?”今天真是人生中神奇的一天啊。

打劫亲爹听起来莫名喜感。小B笑出嘴角弧线,眼眶却开始泛红,他用孩子赌气般的口吻埋怨着:“我不想让他留着那张照片。他不配。”

好吧,反正他现在是没有照片了,游戏装备也都被你销了。比你爹死了更痛苦的事情是,你爹还活着,但是为了打游戏不要你了。小A心里想着,但只是埋头扒饭什么也没说。

“所以我讨厌高更。《月亮和六便士》里面,活到三十五岁的证券职员,有一天,突然只留下一封信说‘一定要画画’,就不负责任地彻底离开妻子孩子,跑到一个什么塔希提岛上,到死都没回家,竟然还被人传为美谈。”

“画画和游戏好像不太一样。”小A忍不住插了一句。

“对他们这种人来说,都是人生最大的兴趣,并且是一定、必须要做的事情不是吗?如果高更没有创作出那些名画,那么他余下的一生,为了画画的兴趣抛弃家庭和为了游戏抛弃家庭,又有什么区别?”

“好像……是没啥区别,画画费纸,游戏费电……”

“我六岁那年,他也是三十五岁。懂事之前,我因为没有爸爸难过了很长时间,而知道他离开的理由以后,难过的感觉乘以了十倍。”

从失去感到被抛弃感的跨越,还附加一个不同寻常的被抛弃理由。小A心想,但他依旧什么也没说,只静静听着。

“你也能理解的吧?”小B的一只手同情般地紧紧握住另一只,好像一松手它就会对着生活挥拳开战一样,“别人家的孩子没有爸爸,因为他们的爸爸有的是因公殉职的英雄、有的是因为生病依依不舍离开家人、有夫妻感情不和但是还在争抢孩子。但是我呢?我的爸爸因为游戏不要我了,很搞笑的理由吧?”

“我第一次听说了高更的故事以后就心想,这不就是我爸嘛。我试着去理解他,试着说服自己至少么他老人家还是健健康康的,开心就好。但是呢,越是想他,越是无法接受他就这么不要我和妈妈了,越是怨恨自己的爸爸为什么要缩回他自己的世界,那么小的一个世界里生活。后来某一天,就好像一阵凉风吹过一样,我突然想通了,高更又怎么样?高更就是一个渣男啊。”

“我就强迫自己不要想他,最好是恨他,不,最好是对他一点感情也没有。就像一个离职的员工,离开公司以后不再为公司效力,公司也不该再为他发工资了,对吧?”

“但是生活远没有那么简单吧。”小A的饭已经见底了,小B的炒面依旧没有动弹。

“什么意思?”

“就是人类的情绪啊。哪有像冰淇淋口味那么简单,不是草莓味就是香草味可选的。情绪本身就是有很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交杂,更像是来路不明的混合果汁吧?所以啊,生活又不是考试,不一定要对所有的事情给出答案的。不要强迫自己去恨他,或者接纳他,或者一定得对什么事情作出反应。”

听了小A的“果汁论”,小B沉默了好一阵才吐出一句:

“你说话的样子真像一个冒牌心理咨询师。”

“一碗炒饭就能打发掉的那种吗?”

“炒饭不够的话,草莓口味的冰淇淋怎么样,没想到你这么GAY。”

男人之间这样的情感交流本来就很GAY啊,小A有点想快点结束这样的交谈,否则接下去就要给一个爱的抱抱了,难道男人之间的交流不是应该在网吧的游戏机厅里互赠装备吗?

“对了。”小A小心翼翼地问,“你,玩那个吗?”

“哪个?”

“游戏啊。”

“干嘛问得这么猥琐?”小B棕灰的瞳孔翻上去给了一个大眼白,“不玩。”

“也好,少了一个游戏宅男。”

“是啊,游戏宅男这种东西只多不少。日本的话,就有两千七百多万个。”

“国内也估计得有这个数吧。”

“游戏啊、快餐啊这种东西,轻易就能维持他们的低欲望生存,杀杀他们的时间。这种低欲望的宅男,对社会无害,唯一伤害到的人就是你和你妈。”

“杀时间这个说法有点可怕。”

“是呀,时间这么可爱,为什么要杀它?”

他们俩不约而同望向窗外,北方夏季一天中最美好的时刻——傍晚已经来临。梧桐树、人行道、自行车……像是一幅淡彩画,在凉风中惬意轻浮着。时间这么可爱,如果我不杀它,它会放过我,善待我吗?

“炒面你还吃吗?吃点东西吧。”

“不吃了,走吧。”

“不打包晚上吃吗?”

“不打了,走吧。”

走到结账的店门口,店老板看到他们走来,未等开口先递过一张小票,“不用买单了,有人帮你们买过了。”

“哎?”

“有位大叔刚才在店门口张望了一会儿,没进去,就在门口指着你们两,说要帮你们买单。是家里人吧?”小饭馆的老板用肯定的语气说。

小A扭头看了眼B,他的表情像是微微震颤到了,带一点不敢相信的神色。

小A问:“是一个穿着过时游戏衫的大叔吗?”

“游戏衫是啥?反正那人穿着件花花绿绿的短袖T恤。”老板回想着,好像才发现那件衣服稍显幼稚,轻微蹙眉。

“是一个秃头大叔吗?”小A又问。

“对对对,头上是没有几根毛。哈哈!”

“嗯,我猜是高更。”小A转过身对小B微笑。

小B不带表情地看着他,突然跨到店门外四处张望。

“早走了,十分钟前就坐上公交车了。”店主拍了拍小B的肩膀。

京华大学二年级学生会主席小B嘴角往下撇了撇,努力咬住嘴唇又使劲揉了揉鼻子,突然扭过头朝店里伙计喊道:

“炒面打包!”

责任编辑:卫天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