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第一次见到自己的模样,就是第一次照镜子的时候。

镜面骑士

作者/程皎旸

(一)

黑桃心形状的接单器在裤袋里震动的时候,我正坐在百老汇电影中心私人厅,斜靠西瓜红天鹅绒软椅,与身旁的M91小姐接吻。那是喜欢在光影辐射下接吻的小胖妹,这是我第三次接待她。如前两次一样,她约我在星期天下午见面,并点播电影《People On Sunday》。此外,她备注:尽情吻我,但不要触碰我,谢谢。

我看到她耸立在光影中的鼻头,像小雪绒在夜风中微颤。而那湖泊般的双眼,被日系假睫毛梳过,似海鸥羽翼,划过布满晨霜的模糊窗口。但我猜不到这窗里的自己是什么模样——当她戴上隐形VR眼镜后,看到的便是她在下单时自行设定的爱人面容。而我,我只是一个面上镶着脸形屏幕,并可通过其播放VR影片的兼职男友。不过我更喜欢公司为我们取的名字——镜面骑士。它让我感到复古又浪漫,无畏到可以捧着任何人的脸对其说,我爱你,爱你,为了你,我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有人在网上发起“拒绝兜售爱”的运动,呼吁大众不要再消费我们这些因五官残缺而做镜面植入手术的人。可他们不懂,我热爱我的工作,热爱镜面骑士集团——如果没有它,我将永远是一个天生缺了鼻子、歪了下巴、遭人嫌恶的孤儿。我更热爱戴着一张完美的虚拟脸皮,服务客人,并遵循公司守则,付出一视同仁的爱意、永不将其占为私有。

与M91的约会结束时,我深情目送她,直到她那充气莲藕般的小粗腿消失在出口,我才触碰太阳穴上的感应按钮——脸形屏幕开始自洁。我想象M91鲜橙色唇印与残余的唾液一点点消逝,也逐渐将自己从刚才的角色里抽离出来。

走出电影院的时候,我从口袋里掏出接单器,点击屏幕查看新客户的资料。

(二)

那是编号为Y11的女客户。Y,是客户的姓氏拼音第一个字母,而11则是客户自己设置的幸运号码。屏幕上的资料告诉我,Y11于今日下午一点在“镜面骑士”App注册账号,并购买隐形VR眼镜。再往下翻,便是她的首次约会要求:

“请于夜晚九点十分给852-52217768打电话,并对我读出以下语句:

‘是我。’

‘天又下雨了。’

‘去翻翻你的外套口袋,我在那里藏了一个礼物。’

注意,这次是试约。我会根据你的声音表现来判断是否继续约你。”

坦白讲,这不是我第一次依靠通讯工具完成约会。B8先生也曾通过视频软件与我调情。在屏幕那边,他穿比基尼给我跳舞,兔耳朵头饰耷拉在秃顶脑门上,随他肥肚皮一起摇晃。我用心欣赏,对屏幕不断飞吻,摆出性感姿态回应。在他一个侧踢腿、下拱桥却扭了腰时,我立即帮他打急救电话。那晚,我收到他给我的丰厚小费及好评:“这恐怕是我最后一次跳变装舞。感谢你的欣赏与陪伴。”

是的,几乎没什么事可以难倒我,这个常驻好评榜前五名的镜面骑士。但约我打电话,让我读句子的客户,倒是头一回见。除了给予客户虚拟脸皮与肢体接触外,我几乎不与他们交流。毕竟,虚拟脸皮可以骗人,但声音不会。

 “嘟——嘟——嘟——”

拨通电话时我有点紧张。

很快,电话被接了起来,话筒传来杂音——那仿佛是淅沥雨点砸到窗上。但我望了望公寓窗外,夜晚干燥得像是被街灯烘干的深蓝色绸布。

“喂?”

当Y11的声音穿透深蓝,传到我耳里时,我感到自己被钝物击中,水从脑子里流出来,泛滥成一片回忆的汪洋。沉入海底的我混沌望见一个少女,眼睛小小,蓄乌黑柔软的童花头,娇小的身子藏在旗袍式校裙里,踩一双锃亮黑皮鞋,款款向我走来。那是我年少时暗恋过的学姐嘉嘉。我记得,那时她的声音就是透过音箱传到每个班级,而我就静静趴在桌上,听她播报晨间新闻。闭上眼睛,我仿佛看到一把细腻的糖珠,被撒入脆亮的瓷碗里,跌宕出一片清甜来。

“怎么不说话了?”

Y11问道。我一惊,连忙把自己从回忆里拉出来,并在心里警告自己:作为一个镜面骑士,你的职责是向客人提供最完美的爱意,而不是让自己沉溺于爱意。

 “是我……”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突兀在空气里,唯唯诺诺。我感到自责。

“啊,是你啊。”好在Y11并没有挑剔,自顾自说起她的台词:

“请问有什么事吗?”

我调整好状态,这一次,声音听上去深情多了:

“天又下雨了。”我说。

话筒里传来的雨声渐强,似乎是电话被拿到了离窗户更近的地方。

“是啊,又下雨了……”Y11的声音变得模糊。我感到她仿佛是一团迷雾,缩在潮湿的墙角,与未知的恋人通话。

“去翻翻你的外套口袋,我在那里藏了一个礼物。”

“什么?”

Y11响应得很快,带着条件反射般的反问,似乎不明白我在说什么。

尽管我的三句台词已说尽,但凭着角色扮演的经验,我重复了刚才那句:

“我说,去翻翻你的外套口袋,我在那里藏了一个礼物。”

我听到“劈啪”一声,仿佛窗户被关上,雨声也变得模糊;随后是话筒被搁置在桌面的声音,以及拖鞋摩擦地板的咚咚。

“你给我画的画?”Y11惊呼。

啊?我不知该如何回应,只听到“咔哒”一声,Y11挂断了电话。

下一秒,我的接单器就又发出怦怦怦的心跳声——那是系统消息。

“您与Y11小姐的约会已完成,对方给您的评价是四星。”

紧接着,又来了一条新的约会任务,依然是Y11。这一次,她的要求是:

“请在明天早上九点半于观塘地铁站B出口等我,我会穿柠草黄背带裙,手里拿一捆稻草。见到我不要与我对话,也不要与我相认,只需悄悄跟踪我,一直跟踪我,直到我进入一个需要密码锁才能进入的地方。”

(三)

挂断电话的那晚,我睡得很浅。Y11最后扔给我的那句台词让我不安,并将我的记忆带回年少的噩梦:在淅沥的小雨中,我溜进播音室,将自己为嘉嘉画的素描,悄悄放入她的书包——很快,这件事被传开。我的养父被老师叫去谈话。我不知老师说了什么,此后养父开始厌恶我、挖苦我:本就生得丑陋,却不专心学习,跑去泡妞,如果不是怕没人给他养老,他早就踹走我。为了逃避他的语言暴力,我私自辍学,流浪一阵子才被孤儿院收留。

Y11会不会是嘉嘉呢?我想着。这个想法让我自责。我没想到,自己竟然还会记得嘉嘉,这个令我自毁前程的恶魔。最令我内疚的是,作为一个称职的镜面骑士,我怎能对客户产生非分之想呢?我的爱是平等的。心烦意乱地,我灌了几杯伏特加,不久才沉沉睡去。

第二天,我起床晚了,到达观塘地铁站时已经九点二十——好在没有迟到。我对着钢面垃圾桶整理了一下被风吹乱的头发。

再一回头,我望见一抹明亮的柠草黄在匆忙又麻木的人流里若隐若现。我屏住呼吸,躲到垃圾桶边的柱子后。余光里,身材高挑的Y11宛如一只向日葵,从出闸口逆光绽放。她戴一顶编织草帽,深棕色卷发轻盈跃动在帽檐下,几束人造稻草躺在她肩上摇摇晃晃,草稍挠着她裸露在交叉背带下的蝴蝶骨——那肌肤凝白透亮,在柠草黄的映衬下,竟如海中倒影的膏脂玉器,波光粼粼。好美的肌肤啊。我近乎晕眩地赞叹道。但很快我又开始自我约束:作为一个有职业操守的镜面骑士,我要一视同仁,不因顾客美丑而改变对其平等的爱意。

Y11脚踩湖蓝色渔夫鞋,走得轻快。她走进便利店时,买了一个菠萝包。在她排队买单的几分钟里,我已迅速捕捉到几个侧头偷瞄她的眼神——我猜Y11的面容一定也美得惊人。这增强了我对她的好奇。就在我尝试换一个角落,希望能瞥见她侧脸的时候,她又疾走起来。我连忙跟上。

在不断涌动的人流里,我与Y11保持大约两米的距离。她快我就快,她慢我就慢;她躲闪路人我也躲闪,她逆流而上我也逆流而上。这段看似恒久不变的追踪距离中,不知怎的,我的视线逐渐变窄,除了眼前那片漂浮在柠草黄下的白皙背影外,四周一切都模糊成一层薄雾。而从薄雾中飞来的偷瞄眼光,一旦落在我眼前的背影上,就纷纷幻化成翩翩花火,凝固在扑扇的蝴蝶骨上,令笼罩其上的光愈发明亮、热烈。

这发光的背影带我经过冒着香气的小吃档口,穿过贴满广告的工地围栏,直到红灯亮起,才与薄雾一同停滞在斑马线前。在这一刻,我忽然失神,仿佛成了一只卑微的蛾,被光火完全吸引,只想走上前轻吻。

绿灯亮起。我又跟着那团光如游魂般飘荡,穿过商城停车场,进入四壁被刷成酒红色的工厂大厦,乘电梯到四楼。在狭窄昏暗的走廊里,我的视线逐渐恢复冷静,远远望见她停在一间屋前。在她摘下帽子,伸手按密码时,我终于瞥见她的侧脸:鼻梁与眉骨凹凸有致,下颌在柔软的发丝下闪着金属色的光,深嵌在眼窝里的双眼皮让她看起来像欧洲洋娃娃。“叮——”,我听到密码锁成功配对的声音。她推门进去。走廊彻底暗下来。我的双眼顿时失去追踪光火时的晕眩。半梦半醒地,我朝着吞噬她的那间屋子走去。只见被刷成草绿色的木门上挂着一个木牌,上面用白色画笔写着:“请勿打扰”。

(四)

与Y11的电话约会一样,结束后不出几分钟,我就收到了四星好评。但接下来的日子里,我再没收到Y11的约会邀请。不久后的夜晚,我开始梦见她。梦中,Y11的背影不再是背影,而是一个不断吸引蝴蝶与萤火虫的神秘物体。在光火照耀下,我听到她对我发出邀请。来看看我的脸啊,来看看。尽管我不断警告自己,不可违背公司规定,但我最终还是忍不住。我冲上前,伸出颤抖的手碰了碰那团光。忽然,火光熄灭。Y11的白皙肌肤如发了霉的石灰墙壁,墙皮层层脱落。一张脸在黑暗中显现。它奇丑无比,生满脓包的双眼对着我,鼻孔爬满蛆虫,下巴像瓜瓢般侧歪。我想逃跑,却跑不动,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张丑脸越来越近。就在它差一点要与我的脸吻合时,我突然醒来。黑暗的卧室里,我浑身冰凉,颤栗不止。

此后,我无法再专心服务客户。无论我面对的是穿蓝色旗袍校服的W31小妹妹,还是带我去别墅享受的Z7寡妇,我都不再拥有训练有素的温柔、细腻与热情。每当我尝试深情注视他们,我只能看见丑陋脸庞,令我作呕。

终于,我在第四次接待M91小姐的时候感到头昏脑涨,提前退场,因此得到她严重差评。为了跳出这种恶性循环,我不得不按下接单器暂停键,并预约修护师莉莎姐。那其实是镜面骑士集团的创始人之一,也是最初介绍我入行的恩人。

莉莎姐工作的地点在镜面骑士俱乐部,一座位于中环兰桂坊的三层楼建筑。第一层是骑士主题酒吧。这是星期四的早上,酒吧尚未营业。我绕过铜黄吧台、铜马雕塑、骑士画像,找到通往二楼的电梯,并在开门按钮处输入我的指纹。

二楼的骑士休息室里,四壁被刷成让人放松的海蓝。天花板上的乳房型音箱里播放着“事后烟”乐队的后摇。几个等待维修的同事围坐着,享受情爱蒸汽。那是直接喷上脸形屏幕就能让人感到愉悦的新型香烟。不远处,一个侏儒向我走来,我认出他是阿力,几乎与我同时入行的老友。

“好久不见!”我向阿力挥手。

可阿力却仿佛看不见我,自顾自向前走。怎么回事?我一把拉住他:

“不认得我了?”

他抬头看我,我才发现他的脸形屏幕有多处弹孔般的裂痕,被大火烧焦的皮肤在黑暗下若隐若现。

“你好,我是见习骑士阿力,请多多指教。”他对我礼貌鞠躬后,便匆匆离去——像是换了个人。

我感到蹊跷,走去问其他同事。果不其然,他们告诉我,阿力犯规,打算和某个客户私奔,于是得到惩罚——记忆与积蓄被清零,一切从头来过。

听到这消息,我紧张了。但容不得我多想,接单器已经发出“叮咚”声——与莉莎姐预约见面的时间到了。我深呼吸,默念“祝我好运”,攀上通往三楼的木制楼梯。

明亮的LED吸顶灯下,磨砂玻璃板隔断出一个个小房间——这里就是镜面骑士修护中心——脸形屏幕损伤的同事都在这里接受专业治疗。我走到大厅尽头,推门而入。

摆满蕨类植物的小屋里,弥漫着浓浓的热巧克力味道。窗边坐着熟悉的身影。她肥胖的身子藏在牛仔布套头连身裙里,银灰色短发蓬松在圆嘟嘟脸颊边,一股暖阳般的气息从她和蔼的微笑里倾泻而出。

莉莎姐迎着灯光向我走来,像一艘沉稳的船,朝我扬帆:

“来,到我的怀里来。”

我以沉睡的姿态深陷于莉莎姐柔软的胸脯。每逢这样的时刻,我都会回想起十多年前的某个午后。那是在孤儿院,我因蓄意破坏同学衣物而被锁在宿舍,不得参与集体活动,直到一缕阳光射进来,光后站着由辅导员带来帮助我的资深社工——莉莎姐。她似乎是一个带着治愈魔力的亲人,一个让丑八怪也能变得美丽的卡通人物。从那以后,我所有的委屈都可以在她母亲般的怀抱里找到和解。

我梦呓般对莉莎姐复述最近的遭遇。从奇怪的电话约会,到追踪时出现的光影幻觉,再到无法释怀的噩梦。说到这,我再次感到冰凉的颤栗从指尖开始蔓延。我仿佛成了冻僵的濒死者,渴望再被光芒笼罩。

“可怜的孩子……”莉莎姐轻轻拍着我的后背,像安慰一只胆小的兔子,“你这是染上了镜像欲望渴求症啊……”

 “什么?”

莉莎姐放开我,起身走去屋角,那里立着一个小小型书架。

“你听说过拉蒂尔吗?一个研究人类欲望的哲学家。他曾经提出过一个看法——喏,给你,翻到第123页。”

一本厚重的黑皮书被递到我面前。我翻开一瞧,全是密密麻麻的英文字母——根本看不进去。

“还是麻烦莉莎姐说给我听吧……”

莉莎姐靠在书架边,盘腿坐下:

“我问你,你第一次见到自己,是什么时候?你不用回想啦,你根本记不起来。在拉蒂尔看来,每个人第一次见到自己的模样,就是第一次照镜子的时候。当然,这个镜子不单指实质上的镜子,也可以是他人对你的看法,对你样貌的评价。他认为,每个人都希望从镜子里看到一个完美的自己。现在,把这个理论放到我们的工作来讲——你觉得为什么客户会需要我们的陪伴呢?”

“因为他们需要看到一个虚拟但完美的爱人。”

“对。你很明白嘛——”

“这我当然明白,入职培训时已经学过了嘛。”我有点着急,“它和我的症状有什么关系?”

“其实道理是一样的,只是你和客户追逐的完美不同。”

我似懂非懂。

“回到我们的镜面理论。有时,你希望从镜中看到的‘完美’并非你本身渴求的形象——它有可能是他人对你的期望,或者说,他人眼中所欲求的完美。当你望见他人渴求的目光时,你也就潜移默化地希望自己成为那种注视下的‘完美’。”

我恍然大悟:

“所以说,我追逐的,只是一个我认为完美的形象?我希望变成一个发光的背影,一团让世界暗淡的火光?”

莉莎姐点点头。她起身走到我的身后,从木质五斗柜里翻出一个粉色针管。

“来,这是孔雀开屏水。给你打一针,你就能暂时忘记那种渴望光芒的冰凉感。”

“等一等……”我拦住莉莎姐,”我为什么会突然染上这个病呢?”

“很正常。可能你某个客户也有这个病,这可是一种急性传染症。”

一定是Y11!

但下一秒我又否定自己。Y11那么美的人,何需渴求完美?

(五)

不得不说,孔雀开屏水是个了不起的发明。每日注射一支,我不仅能让自己飘在空中,还能让我约会的客户也仿佛被炽热激情点燃。很明显,那段时间我的回头客大幅增多。他们告诉我,实在难以忘记与我约会的感受,仿佛全世界的光都熄灭,只有一团神秘光火闪烁。在那里,他们不仅看到自己最完美的恋人,甚至还望见自己被爱的模样。

我并没有真正被爱过,但我能理解客户的感受,就像火中起舞的飞蛾,在自我牺牲中升华爱欲。

我想,这一切超凡表现,都得归功于孔雀开屏水。尽管它每一支价钱都超过我一个月积攒的小费,但为了客户,我还是找莉莎姐买了一大箱。

至于Y11,我不再痴迷于对她的想念,又或者,我可以控制对她的爱欲,那不过是遭到病毒感染的症状,只需一支药便可消除。

炎夏缓慢消耗,秋天转瞬即逝,我几乎将自己对Y11的渴望之情忘得一干二净,哪怕不需要孔雀开屏水也不再做噩梦——直到我再次在街上看见她的背影。

那是庆祝圣诞的冬日,我在铜锣湾的人造雪花秀里结束与K35小姐的狂欢热舞,正与她吻别时,一个身影逆着人流匆匆前行,瞬间捕捉了我的眼神——我不会看错,那样桀骜又洁白的脖颈,不会属于他人,只能属于Y11。但由于正在与K35热吻,我只能用眼神追着Y11,这时我发现,她并不是独自行走,在她的身后,还跟着另一个人,夜色中,他的侧脸泛着金属色的光——那是另一个镜面骑士。那位同事混在人流之中,我难以从他的身形辨认身份,但他跟踪Y11的姿态却让我仿佛看见过去的自己:如痴如醉,四肢僵硬,完全不理会四周冲撞而来的路人,一双脚不听使唤,如僵尸般跟着眼前的背影,哪怕去往深渊也在所不辞。

很快,二人消失在我的视线中。

那日以后,我又开始惦记Y11。尽管孔雀开屏水能帮我维持良好的工作状态,但一闲下来,我就会琢磨,那个让我心神不定的Y11到底是什么人?她为什么要通过约会来吸引镜面骑士,并将自身的病毒传播出去?难道……她一开始就知道自己的病,所以才故意约会我们?

想到这,我不禁打了个哆嗦。坦白说,市场上对于镜面骑士集团不满的人太多。自我们横空出世,那些相亲网站啊,速配软件啊,通通不再流行。这个世界上,缺的不是肉体结合,而是提供完美爱意的对象。于是我的头脑清晰起来:这个Y11很有可能是竞争对手派来打击我们的。

我开始对Y11进行反跟踪。

直觉告诉我,Y11长期工作的地点应该就是观塘。按着首次约会的时间与地点,我出现在地铁站。果不其然,Y11再次在人流中绽放光芒。为了避免见到她再次犯病,我已提前注射了一针孔雀开屏水——但见到她背影的时候,还是有一股想要冲过去的欲望。很快,另一个镜面骑士出现了,我的欲望平息下来。

这个骑士我认识,他叫阿森,身材高壮,毛发浓密,就连面部也生着粗粗的汗毛,怎么刮都刮不尽,从小都被人当做野人,直到加入我们,才有了活下去的勇气。阿森性情温和,嗓音低沉,擅长安慰与抚摸,所以评分也高居不下,和我差不多级别。但他从小受到排挤,因此养成超乎常人的淡定与无情。所以,当我望见他跟踪时呆滞又卑微的佝偻姿态时,不禁心中发寒。看来Y11的病毒无比强大。

我一直跟着阿森,走过半年前那条熟悉的路,我仿佛能感受到阿森此刻的心情,一定是既火热又悲伤,备受煎熬。直到进入那栋破旧的大楼——我这才发现,这似乎是一个被弃用多时的地方,几乎没有其他商户出入。看来上一次我完全被病毒入侵,连这样危险的环境都没留意。

终于,阿森跟着Y11进了电梯。为了不被发现,我乘坐了下一辆。等我从电梯出来时,正好遇见从走道另一边走来的阿森。就在我想着如何与他打招呼化解尴尬时,他却径直与我擦肩而过,仿佛失去了视力——他也病了。

望着阿森呆滞的背影,我告诉自己,不行,我不能再让更多同事遭到病毒侵害。我大步冲向那个挂着“请勿打扰”的门,将身子化作一支导弹,用力撞上去——一下,两下,三下……

门开了。

屋子不大,方方正正,装修简陋但灯光温和,四壁贴着洁白的瓷砖,地上铺着浅灰色地毯——正常办公室的模样。但屋内的景象却让我怀疑自己一脚踏入了另一场噩梦:

在方方正正的空间里,数十个一模一样的女体仿佛玩偶一般,静立在陈列架上。她们赤身裸体,皮肤光滑无瑕,身材比例恰到好处,并隐约散发清甜香气;最骇人的是,她们生着完全相同的脸:鼻梁与眉骨凹凸有致,下颌在柔软的发丝下闪着金属色的光,深嵌在眼窝里的双眼皮让其看起来像欧洲洋娃娃……她们全都是Y11。

“你最终还是来了。”

一串女声出现在我身后——还是如我在电话里听到的那样,清甜、透亮。我回头一看,这才发现身后的墙壁嵌着一道圆形拱门,门开了,Y11就在我面前。这是我第一次与她对视。与梦中不同,她的脸没有变成丑陋的瓜瓢,它依然完美无瑕,白得发光,却无法让我再为之沉醉,我能感到的只是一股莫名的寒意。说实话,那一刻我想逃跑。但镜面骑士的职责告诉我,我不能就这样离开,我必须要弄清楚这女人的目的。于是我清清嗓子,佯装镇定:

“你到底是什么人?”

Y11轻轻一笑:

“你真的想知道吗?此刻离开,我可以当你没有来过。而你再打上几针孔雀开屏水就能忘记今日的烦恼。”

我一惊。这女人已经知道了孔雀开屏水,看来我猜得八九不离十。于是我拿出接单器:

“你知道吗,如果我按下警报器,我附近的同事就会赶来支援我,而我们公司特派的保安员也绝不会轻饶你。”

说到这里,我的勇气莫名倍增,对她斜嘴一笑:“此刻交出真相,或许我还能帮你想想退路。”

Y11望着我,哈哈大笑起来。她的声音在笑中逐渐变化,声线变粗,音调变低,让我感到一种可怕的熟悉……这时候,她将手举到脑门顶,使劲向下一划——只见那层光洁的皮囊如开胸衫一般,朝着左右两侧脱落。瞬间,Y11瓦解了。眼前那具女体逐渐膨胀,变宽,成了一个令我差点跌掉眼球的形象:莉莎姐。

“来,傻孩子,到我的怀里来——”

莉莎姐挺起肥大的胸脯,对我张开双臂,眯着眼袋包裹的小眼,露出甜腻的笑容。

这一次,我既没有倒在她的胸脯里大哭,也没有夺门而逃,我感到一切意识在此刻凝固,恐惧令我无法迈动一丝一毫。

“别害怕,我的孩子。这女性皮囊是我们集团最新研发的产品。它无限接近人皮,但具有更迷人的光泽、质感——最重要的是,它被注射了一种叫作‘爱’的流感,叫人欲罢不能——相信你已感受过了。”

望着莉莎姐,我第一次觉得,她那张堆满赘肉的大脸如此可怕。

“所以,你就故意让我们这些镜面骑士染上病毒,然后购买昂贵解药,再通过约会将病毒传给更多人吗?”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那不是出于恐惧,而是来自内心的无知与无能。

“喔怎么能这么说呢,我的孩子。”莉莎姐皱起眉,对着我努努嘴,“要知道,你们都是我最心爱的宝贝……我怎么忍心呢?”

说着,她绕到我的身后,指着那几排裸身女体:

“她们,才是即将出战的士兵。等着吧,很快,一波让世人难以戒掉的神秘女体将会在欲望的角落里蔓延。男男女女,只要触碰这肉体就会产生幻觉,把它当做毕生所追求的真爱——却求而不得,只好在虚拟的镜面里寻找快乐,或成为依赖孔雀开屏水的瘾君子——可他们又怎会想到,穿上这些完美皮囊的,都是和我一样,从小因肥胖而不讨喜的家伙。”说着,她又转过头,微笑着指着我:“也和你们一样,都是丑——八——怪。”

听到这里,我感到一股飓风从体内盘旋而上,呼啦啦——它将我刮回阴郁孤独的童年,我看到自己瘦小无助,蹲在角落,任由同学将我包围。他们一边扯下我的裤子,撕烂我的背心,一边做鬼脸一边嘲笑我:丑八怪,丑八怪,生来没人爱——

这股愤怒的风继续吹,将我一股脑吹到莉莎姐面前,望着她惊恐的双眼,我举起手中接单器,重重朝她肥硕的脑门砸去——一下,两下,三下——我听到她在怒吼。她那粗糙的嗓音可真难听!于是,我用余下的一只手抓住她的脖子,肥腻的肉一层层填入我的手指间。

可她还在挣扎,呼哧带喘地奋力踢我,用肉袋般的胸脯撞我。为了躲避她的肉弹,我向后踉跄几步,不承想,给她钻了空。她立马将手插入口袋,掏出一个东西,再迅速举起来——我看到那满是斑点的肉爪,正握着一把粉色的枪,它对准了我……

一阵香甜的风吹过,“咻”一声,我感到细小的刺穿透我的额头。

下一秒,我的世界开始下沉。丑陋的脸庞,肥大的身体,完美的肌肤,它们如画片一样在我脑子里闪回,又褪色到消失。

不知过了多久,我恢复了视力。

我完全想不起来刚才发生了什么,望着空荡荡的走廊,我忘记自己身处何方,忘了自己为何会出现,更忘了这是什么日子。这时候,我感到有东西在口袋里震动。我掏出来一看,是一个黑色桃心形状的、金属质地的机器,它一边震动,一边对我闪烁红光。

啊,我想起了:

我是一个镜面骑士,一个从小因面貌丑陋而遭人遗弃的孤儿。我热爱镜面骑士集团,热爱拥有一张令人觉得完美的虚拟脸皮,热爱遵循公司守则,对客户付出一视同仁的爱意、且永不将其占为私有。我浪漫、温柔、勇敢无畏到可以捧着任何人的脸对其说,我爱你,爱你,为了你,我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责任编辑:阿芙拉